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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遇柏林

作者:景遇繁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甲板在脚下轻微摇晃,我正低头调整行李箱的滑轮,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抬头时,我的箱子已经滑出三米开外,撞在船舷栏杆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个肇事者——一个至少一米九的德国男人——正倚着香槟吧台,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半杯威士忌。阳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勾勒出他优越的下颌线。"抱歉,"他嘴上这么说,冰蓝色的眼睛里却盛满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我以为是个足球。"


    我小跑过去扶起箱子,发现拉杆已经有些变形。指尖在金属凹痕上停留了两秒,我猛地转身:"你有病?"德语脱口而出时带着明显的颤音。


    他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琥珀色液体,喉结滚动得赏心悦目。"脾气真大,"英语里混着德语腔调,"需要我赔你个新箱子吗?"说着掏出钱包,这个动作让他衬衫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个小小的船锚纹身。


    "留着你的钱买棺材吧。"我用中文咬牙切齿,拖着箱子转身就走。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像大提琴弦被恶意拨动。


    下船时,热浪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我正低头翻找护照,突然被人撞得踉跄——熟悉的雪松香水味先于视觉认出了主人。他单手扶住我的肘部,温度透过薄衬衫灼烧皮肤。"又见面了,"呼吸喷在我耳畔,"需要导游吗?"


    我甩开他的手,却在抬头时怔住。近看才发现他左眼是罕见的灰蓝色,右眼则带着点绿,像波罗的海深浅不一的水域。这个认知让我喉咙发紧:"滚远点。"


    酒店前台递来房卡时,我的手机开始震动。陈汐的声音穿透电波:"时大作家,找到你的缪斯了吗?"窗外突然传来机车的轰鸣,透过玻璃看见那个混蛋正跨坐在哈雷摩托上,冲我举起啤酒瓶。阳光在他金棕色的发梢跳跃,像挑衅的火苗。


    我把窗帘拉得震天响,却摸到自己发烫的耳垂。床头镜映出我泛红的脸颊,和嘴角那抹来不及收起的弧度。


    傍晚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我赤脚踩在细软的沙滩上,白色碎花裙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牛仔裤的裤脚卷起,露出被海水打湿的痕迹。我举起相机,对准远处沉入海平面的夕阳,按下快门,金色的余晖在镜头里碎成一片粼粼波光。


    刚准备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记录灵感,余光却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又是他。


    他穿了件笔挺的军装,深蓝色的制服衬得他肩线格外凌厉,胸前别着几枚勋章,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身边跟着几位同样身着军装的女性,她们高挑优雅,谈笑间举手投足都带着军人的飒爽。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正好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他唇角微勾,朝我走了过来,靴子踩在沙子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好,小姐。"他在我面前站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我叫Hugh(修)。"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他这个名字逗笑了,没忍住用中文嘀咕了一句:"狗都不用的名字,让你用了。"


    他似乎听懂了,眉头微微一挑,用蹩脚的中文回道:"哦?那这位小姐也可以叫我沈修。"


    我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凝固了一秒——他听得懂中文?那我上午骂他的话,他岂不是全都知道?


    尴尬感瞬间爬上脊背,我强装镇定,用英文飞快地说:"叫我Vera(维拉)就好。"


    他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后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等待他的女军官们,似乎准备离开。但就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微微俯身,薄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维拉小姐,麻烦下次脾气好点。"


    说完,他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他的同伴,只留下我站在原地,耳尖发烫,心跳如擂。


    回到酒店后,我满脑子都是他——那个叫沈修的男人。他太英俊了,英俊得让人烦躁。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没再见面,我也没在意,整日整夜地赶稿,把之前拖欠的稿子全写完了。


    再见面时,已是深冬。


    我裹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红色围巾松松垮垮地绕在脖子上,长发随意地盘起,素颜的脸上戴着口罩,站在咖啡厅外发愣。钱包里的钱不够买一杯热咖啡,我只能傻站着,盯着橱窗里冒着热气的杯子发呆。


    忽然,一件厚重的大衣披到我肩上,带着熟悉的雪松气息。我转头,正对上沈修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他唇角微勾,语气里带着调侃:"我们维拉小姐怎么变这么……落魄?"


    我"哼"了一声,嘴硬道:"最近没见过你,我差点以为你死了呢。"


    他低笑,抬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掌心温热:"怎么,宝贝儿想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算了吧,野猪能吃上细糠?"


    他挑眉,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随意点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我:"不知道能不能赏个脸?"


    我白了他一眼,接过咖啡,故意揶揄:"哟,你身边的妞呢?"


    沈修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力道不轻不重:"管我呢?妞在家里睡觉。"


    咖啡喝完,我们沿着附近的小路散步。他突然弯腰抓起一把雪,朝我砸来。我抬脚想踹他,结果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坐在雪地里。他大笑出声,声音清朗:"我的天,我的上帝,我的妈呀!"


    我干脆不起来,直接躺了下去。他见状,也跟着躺到我旁边。


    第二天早上,我发烧了。


    大概是昨天在雪地里躺太久的缘故。我随便吞了颗退烧药,打开电脑准备继续赶稿。这时,房门被敲响。


    "小姐,您的房费已连续一周没交了,酒店要求您今天交齐费用并搬出去。"


    "什么?wdf?"


    我最终还是交了房费,拖着行李开始找新住处。看了几处都不合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满意的,房东却在外地,要晚上才能回来。


    我提着行李去了公园,把电脑放在腿上写稿。熬到晚上,终于见到了房东——居然是沈修。


    我们都愣住了。


    "你?你的房子?"我瞪大眼睛。


    他"哼"了一声,反问:"你的?"


    我摇头。


    他带我看了房子,装修精致,窗外就是海景,但房租要5000人民币,超出我的预算。我走到一旁,给我妈打电话:"妈!给钱,我得租房。"


    电话那头,我妈愣了一秒,随即怒道:"时苒!马上给我回国听到没有!"  (时苒我的中文名)


    我敷衍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给我点钱妈妈。"


    她挂了电话,把钱转了过来。当天,我就搬了进去。


    房子离海很近,推开窗就能看到整片蔚蓝。沈修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忙前忙后,忽然开口:"你要是没钱,可以求我。"


    我头也不抬:"求你?做梦。"


    他低笑,转身离开前丢下一句:"晚上风大,记得关窗。"


    我停下动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房子似乎也没那么贵了。


    窗外的海浪声轻轻拍打着礁石,我坐在书桌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的文字如潮水般涌现——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我猛地停下动作,眼睛微微睁大。


    "等等......"我低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键盘边缘。


    下一秒,我"唰"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我在凌乱的被褥间翻找着手机,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时几乎有些颤抖。


    快速划开通讯录,陈汐的名字跳了出来。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嗯?"电话那头传来她慵懒的嗓音,背景音里隐约有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时大作家,终于想起我了?"


    我没理会她的调侃,直接切入正题:"我打算把我在柏林发生的事情写进去。"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指尖不自觉地敲击着手机背面。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几秒。


    "找到了?"陈汐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尾音微微上扬。


    "什么?"我皱眉,下意识反问。


    听筒里传来她低低的笑声,带着几分了然:"没事,我下周到柏林。"


    "等等,你——"


    "嘟......"电话已经挂断。


    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随手把手机扔回床上,力道有些重,它在被子上弹跳了两下才静止。


    回到书桌前,我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因为专注而微微眯起,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海浪声依旧,但此刻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穿着军装的身影,和他那双灰蓝异色的眼睛。


    清晨五点半的柏林还笼罩在薄雾中。我裹紧卫衣的领口,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运动裤的裤脚被晨露打湿,黏在小腿上泛起一阵寒意。我跺了跺脚,把棒球帽又往下压了压。


    "去格吕内瓦尔德区。"我对出租车司机说,怀里抱着的玫瑰花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我的袖口,留下深色的痕迹。


    郊区的别墅被爬藤蔷薇包围着,铁艺门栏上停着一只知更鸟。我按响门铃时,手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


    "是维拉?"开门的是一位银发老妇人,浅灰色的眼睛像两枚温润的月亮。她穿着墨绿色的家居裙,脖颈间挂着一副老花镜。


    "您好,海威女士。"我递上玫瑰,"这是送给您的。"


    "哦,谢谢亲爱的。"她接过花时,我注意到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它们真美。"


    跟着她穿过玄关,实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客厅的壁炉里跳动着火焰,墙上的书架直通天花板,塞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海威插花的动作很优雅,修剪花茎的剪刀闪着银光。


    "我听倾辰提起过你,"她坐进扶手椅时,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她说你对写作有种近乎偏执的热爱。"


    我摩挲着茶杯边缘:"倾辰老师教会我,文字是有重量的。"


    "重量..."海威轻声重复,目光落在壁炉上方的相框上。照片里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眼神锐利如鹰,"期望太高不是好事,亲爱的。就像我丈夫常说——"


    她突然停住了,手指无意识地转动婚戒。我这才注意到相框上蒙着一层薄灰。


    午餐时,厨房飘来熟悉的香气。我看着灶台上翻炒的肉丝,惊讶地睁大眼睛:"您会做鱼香肉丝?"


    "1987年在北京学的。"她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递给我一碟切好的青椒,"那时候迈克尔还在..."刀在砧板上停顿了一下,"抱歉,人老了总爱回忆。"


    餐桌上,我叉起一块肉丝:"您丈夫是位优秀的律师?"


    "曾经是。"她的叉子划过瓷盘,发出刺耳的声响,"二十年前在法庭上突发心梗。"


    我僵住了,酱汁顺着叉子滴到桌布上,晕开一片暗红:"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亲爱的。"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掌心的温度像冬日的阳光,"尝尝这个,我特意多放了木耳。"


    离开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别墅。海威执意给我系上围巾:"柏林风大。"她的手指掠过我的发梢,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


    百货大楼的霓虹灯在夜色中格外刺眼。我刚推开玻璃门,几个戴面罩的身影就冲了过来。背包带勒在肩膀上的疼痛让我踉跄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只看到消失在巷子里的黑影。


    "该死..."我摸了摸口袋,幸好手机还在。包里只有几张零钱和写满笔记的稿纸,但那种被侵犯的感觉还是让我胃部绞痛。


    警察局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


    "维拉女士?"胖警官推过我的背包时,制服绷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我们正在追查这伙人,正好看到您..."


    他的小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扫视,让我想起超市里检查商品条形码的扫描仪。签字笔在表格上划出沙沙的响声,每写一个字都像在认罪书上画押。


    回到公寓,我把背包扔在沙发上,拨通了陈汐的电话。


    "——然后他们就把包还给我了,好像我是共犯一样!"我一边说一边敲着键盘,显示器蓝光映在脸上。


    电话那头爆发出大笑:"你是去自首的吧?哈哈哈——"


    "笑什么笑?"我按下保存键,"你下周来德国干嘛?"


    沉默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通话中蔓延。


    "我想你了不行吗?"她的声音突然轻了下来,"而且...我总觉得我的真爱在那边。"


    我盯着屏幕上刚写完的段落,男主角正把玫瑰插进空酒瓶里。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海威家壁炉上的相框,那层薄灰在阳光下飞舞的样子。


    "随你吧。"我最终说道,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柏林夜色如墨,远处电视塔的红色信号灯像颗永不愈合的伤口,在黑暗中明灭闪烁。


    清晨的科隆大教堂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哥特式的尖顶刺破云层,仿佛要将天空捅出几个窟窿。我站在广场中央,仰头望着这座灰黑色的庞然大物,脖颈都开始发酸。


    "真是...壮观得吓人。"我小声嘀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擦过脚边,我裹紧了驼色大衣的领口。背包里装着素描本和钢笔,原本打算来采风,却被这座建筑的压迫感震得迟迟不敢下笔。


    "科隆大教堂的白鸽不会亲吻乌鸦..."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五个月前那个深夜,我为了新小说的场景描写,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科隆大教堂浪漫传说",结果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这个荒谬的句子。


    当时正在视频的陈汐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这是什么非主流文案啊!"她抹着眼角的泪花,"你要用这个当网名?太羞耻了吧!"


    但我还是把社交账号的名字改成了"白鸽亲吻乌鸦"。陈汐为此嘲笑了我整整两周,每次视频都要学鸽子"咕咕"叫。


    现在站在教堂脚下,我才明白这句话有多可笑——这里的鸽子肥得根本飞不高,只会围着游客讨食;而乌鸦更是影子都见不到一只。


    "要喂鸽子吗?"


    身旁突然响起德语口音的英语。转头看见个卖鸟食的老妇人,皱纹里夹着科隆阴冷的雾气。我摇摇头,她却执意塞给我一小包玉米粒:"免费的,漂亮姑娘。"


    谷粒撒出去的瞬间,十几只灰鸽扑棱棱飞来。它们一点也不怕人,甚至有只直接停在我肩上,沉甸甸的。


    "贪吃鬼。"我轻轻戳它鼓胀的胸脯,绒毛比想象中柔软。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彩色玻璃窗在石壁上投下斑斓的光影。我鬼使神差地举起手机,拍下肩头的鸽子。发给陈汐时附了句话:【看,白鸽亲吻乌鸦】


    她的回复来得飞快:【你到科隆了?等等,你穿的是不是去年我们一起买的那件大衣?】


    我低头看了看衣角——确实是在伦敦二手店淘的那件,陈汐当时说这个驼色衬得我像"文艺片里要自杀的女主角"。


    手机又震了一下:【下周我来找你,带我去吃那家你说过的猪肘子!】


    教堂钟声突然敲响,惊飞了满地的鸽子。我望着它们盘旋的身影,突然觉得"白鸽亲吻乌鸦"这个网名也没那么可笑——就像陈汐永远猜不到的脑回路,就像我会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跨越半个德国。


    在记事本上写下今天的见闻时,一滴雨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刚写好的"科隆"两个字。我慌忙护住本子,抬头看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教堂的尖顶真的捅破了天空。


    跑向地铁站的路上,背包里的素描本被雨水浸湿了一角。但那张鸽子停在我肩头的拍立得,被我小心地藏在了大衣内袋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傍晚六点,我站在海威家的铁艺大门前,手指悬在门铃上方犹豫了几秒才按下去。门内传来拖鞋摩擦木地板的沙沙声,接着是门锁转动的轻响。


    "维拉,亲爱的。"海威拉开门,暖黄的灯光从她身后漫出来。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家居裙,银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脖颈间挂着一副玳瑁老花镜,"正好茶刚煮好。"


    我跟着她穿过玄关,空气中飘着肉桂和红茶的香气。客厅壁炉里的火苗跳动着,在橡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海威的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典籍,羽毛笔斜插在墨水瓶里,旁边放着吃了一半的杏仁饼干。


    "打扰您了。"我把背包放在扶手椅旁,从里面掏出写满笔记的稿纸,"关于小说结局,我实在..."


    "先喝点茶。"她递给我一个印着矢车菊的瓷杯,茶汤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爱尔兰红茶,加了点蜂蜜。"


    热气氤氲中,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讨论。海威的见解犀利而独到,她时而拿起铅笔在我的稿纸上勾画,时而起身从书架上精准地抽出一本参考书。当谈到主人公的动机时,她突然按住我的手背——那皮肤像羊皮纸一样薄,能感受到下面跳动的血管。


    "你看,"她指着第三章的段落,"这里她选择离开,不是因为她不爱,而是..."老花镜链上的银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她太清楚爱的代价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彩色玻璃窗。海威起身拉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突然轻咳了几声。


    "您没事吧?"我连忙站起。


    "老毛病了。"她摆摆手,从雕花木盒里取出药片吞下,"迈克尔走后,我的支气管就一直..."话没说完又咳起来,这次更剧烈,单薄的肩膀像风中落叶般颤抖。


    我扶她坐下,触到她毛衣下凸起的肩胛骨。壁炉火光中,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晚餐是简单的奶油蘑菇汤和烤面包。海威的厨房有种老派的整洁,铜锅挂在熏黑的壁炉上方,香料装在贴着手写标签的玻璃罐里。我帮她削土豆时,注意到冰箱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海威穿着学士袍,身旁英俊的男人想必就是迈克尔,他搂着她的姿势充满占有欲。


    "他走的那天早上,"海威突然说,手里的木勺搅动着浓汤,"还在抱怨我煮的咖啡太苦。"她的笑声像碎玻璃般刺耳,"结果下午就..."


    汤勺在锅沿磕出清脆的声响。我们沉默地吃完晚餐,只有古老的座钟在角落里滴答作响。


    "今晚就住下吧。"收拾餐具时,海威指了指楼上,"客房一直准备着。"她递给我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质睡衣和未拆封的洗漱用品,"都是新的。"


    浴室铺着黑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老式铜制水龙头要用力才能拧开。热水冲走疲惫时,我注意到架子上摆着两套牙具——蓝色的那套已经很久没用过了。


    裹着浴巾出来时,走廊尽头的客房门虚掩着。推开门,仿佛走进了上个世纪:四柱床上挂着刺绣帷帐,梳妆台上摆着瓷釉首饰盒,连电灯开关都是拉绳式的。我忍不住抚摸褪色的玫瑰壁纸,指尖沾上少许陈年的金粉。


    吹风机的轰鸣惊醒了沉睡的房间。热风里,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后,锁骨上还挂着水珠。这个陌生的影像让我想起小说里迷失在古堡的女主角。


    从背包翻出日记本时,一张照片滑落出来——上周在海边拍的,我做鬼脸的样子占了大半个画面。我摩挲着照片边缘,钢笔在纸上洇出"柏林赫塔"几个字,墨迹像渐渐扩散的夜色。


    刚要合上本子,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陈汐"两个字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我蹑手蹑脚地拉开落地窗,初春的寒气立刻涌进阳台。


    "苒苒!"她的声音裹挟着夜店的嘈杂灌入耳膜,"我查好了!下周我们先去博物馆岛,然后..."


    我靠着冰冷的铁艺栏杆,听她喋喋不休地规划行程。远处教堂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座剪纸城堡,偶尔有夜归的车辆划过街道,车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尾。


    "...最后去你提过的那家地下酒吧!"她的声音突然压低,"听说男人们常去?"


    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栏杆上的露水渗入袖口。我想起今天下午在图书馆偶遇的军官,他军装口袋里露出的音乐会门票一角;想起海威提到迈克尔时,抚摸婚戒的习惯性动作;想起沈修上次在轮船上与我相遇时,他的眼睛会说话。


    "...喂?你在听吗?"陈汐提高了音量。


    "嗯。"我望着客房透出的暖光,海威的身影正在整理床铺,"都听你的。"


    挂断电话后,我在阳台上又站了很久。夜风吹干了发梢,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当教堂钟声敲响十二下时,我轻轻关上了落地窗,把"柏林赫塔"的墨迹、陈汐的笑声、以及所有未说出口的秘密,都锁在了这个古老的房间里。


    周二清晨,我裹紧驼色羊毛大衣站在港口,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邮轮缓缓靠岸时,我看了眼腕表——比预计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船票边缘,已经起了毛边。


    陈汐的航班应该已经到了。


    我最终还是在下午三点赶到泰格尔机场。推开通往接机大厅的玻璃门,暖气混着各国语言的嘈杂声浪瞬间将我吞没。踮起脚尖张望时,突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尖叫:"时苒!"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陈汐像颗炮弹般冲过来,白色行李箱在她身后歪歪扭扭地画着"S"形轨迹。她张开双臂狠狠抱住我,力道大得让我后退了半步。


    "我可想死你了!"她在我耳边嚷嚷,呼出的白气弄得我耳根发痒。


    我拍了拍她后背,羽绒服发出"沙沙"的响声:"你晚上住哪?要不去我那?还有空房间。"


    她立刻松开我,眼睛亮得惊人:"真的?"没等我回答就拽过我的手腕,"走走走,叫车去!"


    出租车驶过柏林冬日萧瑟的街道时,陈汐整张脸都贴在车窗上,鼻尖压得扁扁的:"天啊,这比照片上还像童话镇。"她突然转头,"对了,你住哪个区?"


    "万湖。"我正低头查看编辑发来的邮件,随口答道。


    车停在别墅前时,陈汐的下巴差点掉到雪地里。她机械地转头看我,又转回去看房子,如此反复三次:"你发财了?住别墅?"


    "什么?"我皱眉掏钥匙,"就普通公寓啊。"


    "时!苒!"她一把抓住我肩膀摇晃,"这种临湖独栋在柏林月租起码两万人民币起步好吗!"


    钥匙"当啷"掉在台阶上。我瞪大眼睛:"我靠!"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响亮,"我五千租的..."


    陈汐缓缓竖起大拇指,表情肃穆得像在瞻仰烈士:"好样的。"


    给她收拾客房时,这女人倚在门框上啃苹果,咔嚓咔嚓响个不停:"大作家居然亲自给我铺床单~"尾音转了三个弯。


    我抖开被套的手一顿,转头送她一个白眼:"滚不滚?"


    "好凶哦。"她假装抹眼泪,却把苹果核精准投进五米外的垃圾桶,"晚上我做饭赔罪行了吧?"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诡异的合租生活。


    除夕那天,母亲的视频通话在下午五点响起。我迷迷糊糊按下接听,屏幕里立刻炸开尖锐的女高音:"时苒!你看看都几号了还不回家?"


    "妈..."我把手机拿远些,声音沙哑,"稿子没写完..."


    "写写写!你跟稿子过去吧!"母亲气得口红都蹭到了牙上,"汐汐呢?让她接电话和我聊。"


    我转头看向沙发——陈汐正和她的德国男友干杯。金发碧眼的帅哥举起啤酒杯时,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妈,"我幽幽地说,"您可能要,算了她不方便。"


    电话那头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挂断后,我赤脚走到落地窗前。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几个孩子在远处滑冰,笑声隐约传来。陈汐突然从背后熊抱住我:"新年快乐!"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啤酒花香,"别愁眉苦脸的,我给你带了饺子!"


    我低头看她手里的保鲜盒——歪歪扭扭的饺子像一群喝醉的小白鹅。


    "你包的?"


    "我国内男朋友的妈妈包的。"她吐吐舌头,"好吧,我承认,我只是负责吃..."


    窗外突然炸开烟花,映得满室流光。陈汐的惊呼声中,我摸到口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


    沈修的信息静静躺在屏幕上:【新年快乐,维拉小姐,楼下有饺子外卖。】


    我冲到阳台向下看——穿着大衣的男人正仰头微笑,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成小小的云朵。他脚边放着印有中餐馆标志的纸袋,袋口露出青花瓷碗的一角。那时候德国是没有外卖的,沈修骗了我,这个男人正是他的战友巴里,他就藏在一旁,不过也都是后话了。


    陈汐的脑袋从我肩膀处探出来:"哇哦。"她吹了个口哨,"看来我的德国女婿要排号了。"


    我提着外卖袋子上楼时,陈汐已经摆好了碗筷。煎锅在灶台上滋滋作响,金黄的饺子在油里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谁送的啊?"陈汐凑过来,鼻子几乎要贴到锅上。


    "楼下中餐馆。"我撒了个谎,用筷子翻动饺子。


    我们三个围坐在餐桌前,陈汐的男友笨拙地尝试用筷子,夹起的饺子总是掉回盘子里。陈汐笑得前仰后合,伸手直接抓起饺子塞进他嘴里。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沈修"两个字。我皱眉,放下筷子走到阳台才接通:"你哪来的我手机号?"


    电话那头传来低笑,背景音里有汽车引擎的轰鸣:"你都来我地盘上了,还怕我找不到?"


    "有病!"我咬牙切齿。


    他立刻学我说话,故意捏着嗓子:"有病~"然后恢复正常声音,"其实我突然翻住宅合同看到你的手机号的。"


    我翻了个白眼:"沈少爷,要是没事我就挂了。"


    "哎哎哎——"他急忙叫住我,"我在楼下,下楼来接我,宝贝儿。"


    挂断电话,我在衣柜前犹豫了十分钟,最终还是换了条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涂了点口红。


    楼下,沈修靠在一辆深蓝色欧陆GT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看到我出来,他立刻张开双臂:"维拉小姐今天真美。"


    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一把抱住。他的嘴唇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我立刻推开他:"你滚不滚?"


    "陪我去玩会儿?"他歪着头,灰蓝色的眼睛在路灯下闪着狡黠的光。


    鬼使神差地,我上了他的车。


    赌场隐藏在柏林郊外的一片森林里,哥特式建筑像头蛰伏的野兽。水晶吊灯将大厅照得如同白昼,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穿梭其间。


    沈修刚在真皮沙发上坐下,就有个红发女郎扭着腰走过来:"嗨!修少好久不见~"


    他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手指在她裸露的后腰上轻轻摩挲。我立刻转身,假装对墙上的油画很感兴趣。


    "维拉小姐生气了?"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呼吸喷在我耳畔,"吃醋了?"


    我冷笑一声:"沈少爷想多了。"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那女人离开,然后拉着我来到轮盘赌桌前。我以为他要下注,他却只是靠在桌边,眼神晦暗不明。


    "你不玩吗?"我问。


    他摇摇头,声音突然变得严肃:"我的钱都用在正经地方。这玩意儿会死人,何况我的身份还不允许。"


    我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是军官。


    两个小时后,我无聊得开始数地毯上的花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我想回去了。"


    回程的车上,我们都没说话。直到车子停在我家门口,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维拉。"


    就这一声轻唤,我的耳朵立刻烧了起来。


    我慌乱地推开他:"谢谢沈少爷送我回家。"


    "不客气。"他笑着目送我进门,眼睛里的情绪我看不懂。


    客厅里,陈汐蜷在沙发上看综艺节目。听到动静,她头也不抬:"哟,约会回来了?"


    "我想回房间睡觉了。"我快步上楼,反锁房门。


    打开电脑写了会儿稿子,思绪却总是飘向今晚的种种。凌晨两点,窗外传来跑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窗前,看着那抹蓝色尾灯渐渐远去,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还残留着他温度的额头。


    窗外的雪渐渐消融,柏林迎来了初春的第一缕阳光。


    我轻轻推开陈汐的房门,屋内一片昏暗,窗帘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味和未散的泪水的咸涩。陈汐蜷缩在床上,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像一团纠缠的黑色海藻。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唇上的口红早已斑驳,蹭到了脸颊和下巴上。


    "汐汐......"我轻声唤她,在床边坐下。


    她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沉默着,看着她攥紧被单的手指关节泛白,指甲上的红色甲油剥落了几块。


    "我为了他,和我国内的男朋友分手了......"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颤抖的哭腔,"他凭什么这样对我?!除夕那天,他明明说没事的......"


    我伸手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她的掌心滚烫,带着潮湿的汗水。


    "你知道吗?"她死死盯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得知吃的是我前男友妈妈包的饺子时,那个表情......"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尖锐得刺耳,"他装得那么温柔,说''没事的,宝贝'',转头就开始冷暴力我!"


    我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胸口发闷。陈汐向来花心,同时交往两三个男友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似乎不一样。


    "汐汐......"我试图安抚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猛地坐起身,抓起床头的酒杯狠狠砸向墙壁。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红酒顺着墙壁流下,像一道血迹。


    "凭什么!我那么爱他!凭什么!"她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痛苦和愤怒。


    我上前一把抱住她,感受到她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她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领,滚烫的触感让我心头一紧。


    "没事的,汐汐......"我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安慰,"我在这里......"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手臂,疼痛让我微微皱眉,但我没有推开她。


    "苒苒......"她突然安静下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知道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抱着她,直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良久,我轻轻松开她,替她掖好被角,转身离开。关门的瞬间,我听到她微弱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你知道的......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站在门外,手扶着冰冷的门把手,久久没有动。透过门板,隐约传来她压抑的啜泣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窗外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洒进来,照在我脚边,温暖得刺眼。冬天终于过去了,可有些东西,似乎永远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季节里。


    陈汐最近愈发容光焕发了。


    我坐在书桌前赶稿,听见她哼着歌在走廊来回踱步的声音。高跟鞋敲击地板的节奏轻快,香水味从门缝里钻进来,是那种甜腻的果香调。


    "苒苒!"她突然推门而入,指甲上新涂的桃红色在灯光下晃眼,"我谈恋爱了!走,带你见见人家。"


    键盘上的手指顿住,我抬头看她:"带我去干什么?"


    她倚在门框上,卷着发梢轻笑:"因为他才是我真爱,我得让我好姐妹看看。"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居家服——宽松的灰色卫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陈汐夸张地倒吸一口气:"求求你了姐,你出去丢人别说认识我。"


    翻了个白眼,我拉开衣柜。手指在一排衣服间游移,最终选了件墨绿色的丝绒连衣裙——上次穿它,还是和沈修去赌场那晚。


    柏林市中心的港式餐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斑在红木桌面上跳跃,餐具碰撞声与粤语交谈声交织在一起。


    "嗨!修!"陈汐突然踮起脚挥手。


    我的视线顺着她挥手的方向凝固——沈修正从包厢走出来,深蓝色西装衬得肩线格外挺拔。他看到我的瞬间,灰蓝色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这是我好姐妹,叫时苒。"陈汐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


    沈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可我记得她叫维拉。"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陈汐疑惑地转头看我:"你俩认识?"


    我扯出一个微笑,指甲陷入掌心:"我房东。"


    沈修轻轻点头,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陈汐"哦"了一声,红唇扬起:"维拉应该是她英文名,时苒她本名。"


    落座时,沈修习惯性地想替我拉椅子,被陈汐抢先一步。他的手指在空中悬停半秒,最终收回了西装口袋。


    "修说这家烧鹅是柏林最正宗的。"陈汐夹了块鹅肉放到我碗里,鲜红的指甲油在灯光下像血滴,"是吧修?"


    沈修的目光越过餐桌看向我:"维拉小姐也许更喜欢叉烧。"  对啊,我喜欢叉烧。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还记得。


    整顿饭像场荒诞的默剧。陈汐银铃般的笑声不断响起,沈修时不时附和几句,而我机械地咀嚼着食物,尝不出任何味道。叉烧的蜜汁粘在唇上,甜得发苦。


    "你们慢慢聊。"我突然起身,餐巾掉在地上也顾不上捡,"我还有点事。"


    陈汐涂着睫毛膏的眼睛眨了眨:"这么快?"


    沈修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用不用我和汐汐送你。"


    "不用。"我抓起外套,在眼泪决堤前冲出了餐厅。


    柏林的夜风很冷,吹散了眼角的热意。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时苒。"


    沈修的声音沙哑,西装外套不知何时已经脱下,领带也松开了。路灯下,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我甩开他的手,眼泪终于砸在地上:"沈少爷,请回吧。陈汐还在等你。"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痛苦,却最终没有追上来。


    转过街角时,我听见餐厅方向传来玻璃杯碎裂的声音。不知是谁摔了杯子,亦或是我破碎的幻想。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柏林的夜色里,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甚至看不清路牌上的德文。终于在一个不知名的街角,我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泪水浸湿了衣袖,冰冷的夜风让湿透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


    "小姐?你还好吗?"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我摇摇头,发丝黏在泪湿的脸颊上。那人却没有离开,反而在我身边坐下。透过朦胧的泪眼,我看见他深蓝色的军裤——和沈修一样的制服。


    "有时候哭出来会好受些。"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些许口音。我注意到他的肩章在路灯下泛着哑光,比沈修的少一颗星。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止住了抽泣。他递来一块方格手帕,上面有淡淡的松木香。


    "我叫维拉。"我哑着嗓子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手帕的边角。


    "巴里。"他笑起来眼尾有几道细纹,他很眼熟,像极了除夕楼下的那个男人。


    "要不要去个能让你开心的地方?"


    他带我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暖黄色灯光的小店。推门时铃铛清脆作响,甜腻的奶油香气扑面而来。


    "这是我母亲开的店,"他领我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时候我每次不开心,她都会给我做蛋糕。"


    窗玻璃上凝结着水珠,映着街对面霓虹灯的彩色光斑。巴里很快端来一个白瓷盘,上面盛着一块蓬松的奶油蛋糕,顶端缀着几颗鲜红的草莓。


    "尝尝看,"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我猜你会喜欢。"


    我拿起银叉,奶油在舌尖化开的瞬间,甜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奇迹般地温暖了全身。


    "好吃哎。"我小声说,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巴里的蓝眼睛在灯光下像两湾浅海:"甜食总能治愈人心,这是我母亲说的。"


    结账时我执意要付钱,他却按住我的钱包:"是我带你来的,自然该我请客。"他的手掌很宽大,虎口处有一道陈年伤疤。


    离开甜品店,他提议去广场散步。夜幕下的广场上,一群老人正随着手风琴音乐跳华尔兹。巴里突然向我伸出手:"跳支舞吗?"


    我犹豫地后退半步:"我不太会..."


    "跟着我就好。"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我们随着音乐慢慢旋转,他的军靴踩拍子很准,领口散发出淡淡的须后水香气。


    "维拉,"他突然低头看我,"你很美,是我见过最美的东方姑娘。"


    我的耳根瞬间发烫,视线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盯着他制服的第二颗纽扣:"谢谢..."


    回程的路上,巴里一直在说些轻松的话题。他夸我的耳环很别致,说我的眼睛在月光下像黑曜石,甚至注意到我写字时留下的中指茧。每一句赞美都让我心跳加快几分。


    到家门口时,他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晚安,维拉小姐。"路灯在他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屋里黑漆漆的,陈汐还没回来。我换上棉质睡裙,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写稿,却发现文档里不知何时打满了"沈修"的名字。我猛地合上笔记本,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窗外,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引擎声像极了沈修那辆欧陆GT的轰鸣。我蜷缩在床上,巴里给的方格手帕还攥在手心里,上面残留的松木香和沈修的雪松香水那么相似,却又那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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