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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曾爱过她

作者:景遇繁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叙利亚的夜幕降临得猝不及防。


    我正在临时住所的浴室里冲洗头发里的沙粒,热水器突然发出濒死的呻吟,花洒里喷出带着铁锈味的冷水,冻得我惊叫一声。裹着浴巾冲出来时,平板电脑的屏幕正在疯狂闪烁——沈修发来的视频请求已经持续了三分十七秒。


    窗外的炮火声成了背景音,远处探照灯的光束偶尔扫过天花板。


    "接个屁!"我边擦头发边骂,手指却诚实地按下接听键,"沈修你知不知道叙利亚和德国有时..."


    屏幕那端突然出现个毛茸茸的脑袋。沈修穿着我留在柏林的草莓图案睡衣——那是我故意塞给进他衣柜恶心他的,此刻却被他穿出了诡异的萌感。他整个人趴在床上,下巴抵着枕头,灰蓝色的眼睛在镜头前放大到失真。


    "维拉..."他拖长音调,声音黏糊得像融化的太妃糖,"我今天被新来的小护士扎了四针..."


    他举起贴着创可贴的手背,上面用马克笔画了个哭脸。


    "活该!"我拧开矿泉水猛灌一口,"谁让你调戏人家护士长?"


    沈修突然翻身坐起,睡衣领口歪到一边,露出锁骨上未愈的伤疤:"我哪有!明明是夸她打针不疼..."他凑近镜头,呼吸喷在麦克风上发出细微的杂音,"不像某个混蛋,上次给我抽血差点戳穿动脉..."


    记忆突然闪回柏林医院——那天我非要尝试给他抽血化验,结果手抖得像个帕金森患者。最终是沈修自己完成的静脉穿刺,还安慰我说"第一次都这样"。


    远处传来爆炸的闷响,天花板震落几缕灰尘。


    "喂!"沈修的声音突然拔高,"刚才什么声音?"


    我故意把镜头转向窗外:"放烟花呢~"


    "时!苒!"他猛地站起来,画面剧烈晃动,"你他妈..."


    屏幕里突然闯入一只橘猫——是沈修在军事基地捡的流浪猫,现在胖得像只小型犬。猫咪一屁股坐在摄像头前,完美挡住了他暴怒的表情。


    "胖橘都比你有良心!"我趁机反击,"至少它不会半夜三点打电话查岗!"


    沈修把猫拎起来晃了晃:"是谁天天求着要看''修修与胖橘的日常''?"他捏着嗓子学我说话,"''要高清□□的哦~''"


    我抄起枕头砸向镜头,才想起隔着八千公里。


    橘猫突然挣脱他的钳制,一爪子拍在屏幕上。画面天旋地转间,我瞥见沈修床头的夜灯是红玫瑰。


    "喂,"他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今天遇到危险了吗?"


    探照灯又一次扫过窗户。我低头看着腕带上的GPS定位器——这是沈修改装过的军用设备,此刻正闪烁着稳定的绿灯。


    "遇到个超可怕的事..."我压低声音,"某人的视频邀请比ISIS还频繁。"


    沈修抄起枕头砸向镜头幼稚鬼!,画面黑了三秒后重新亮起。他不知何时换上了军装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故意没系,露出那道陈汐留下的疤痕。


    "最新情报。"他切换成作战简报的语气,"敌方指挥官沈修少校决定发动撒娇攻势。"突然把脸怼到镜头前,"亲亲抱抱举高高,选一个。"


    我翻白眼翻到太阳穴疼:"你被下降头了?"


    他变魔术般掏出一盒马卡龙——是我最爱的巴黎那家店的特制款:"不选就喂胖橘了。"


    "操!"我扑向屏幕,"那家店不是停业了吗?"


    "指挥官自有办法~"他得意地晃着点心盒,"比如威胁他们再不复工就派前女友去当甜品顾问..."


    陈汐现在在慕尼黑学烘焙。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瞬。炮火声变得遥远,只有沈修的呼吸声通过扬声器传来,像某种安心的节拍器。


    "说真的,"他忽然轻声问,"今天顺利吗?"


    我望向墙角新领的防弹衣——上面有道新鲜的弹痕。今早去难民营采访时,流弹擦着肩膀飞过,吓得当地助手当场吐了。


    "特别顺利!"我举起在集市买的石榴汁,"还交到新朋友呢!"


    沈修的眼神瞬间犀利起来:"男的女的?"


    "男的~"我故意拉长音调,"二十五岁,黑发蓝眼,身高至少一米八五..."


    画面突然剧烈晃动,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巨响。五秒后沈修重新入镜,头发上沾着疑似泡面的残渣。


    "叙利亚传统服饰体验!"我火速切换话题,举起今天试穿的阿拉伯长袍,"好看吗?"


    沈修阴着脸凑近屏幕:"那男的碰你了吗?"


    "碰了呀~"我眨眨眼,"他还夸我穿白色好看..."


    其实是个七十岁的裁缝老爷爷。


    平板电脑突然黑屏——沈修那边断电了。三十秒后手机疯狂震动,连续十七条消息轰炸:


    【位置发来】


    【我现在订机票】


    【你给我等着】


    我大笑着回拨视频,画面里的沈修正往行军袋里塞□□,背景音是巴里无奈的劝阻:"少校,那是主权国家..."


    "骗你的啦!"我赶紧坦白,"是裁缝店的哈桑老爷爷!"


    沈修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头,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时、苒。"


    橘猫趁机偷走他刚拆的饼干,尾巴得意地翘成问号形状。


    "指挥官生气啦?"我学着他平时的腔调,"要亲亲才能好?"


    他忽然把镜头转向书桌——上面摊开着叙利亚地图,我每天的行程都被红笔圈出来,旁边密密麻麻写着安全评估。最新标记是今天去过的难民营,备注栏画了个愤怒的颜文字。


    "再有下次,"他阴森森地说,"我就让巴里黑进你无人机。"


    凌晨三点,我们还在为"巴里到底会不会黑客技术"吵得不可开交。直到远处传来晨祷的广播声,沈修才惊觉已经视频了六个小时。


    "睡吧。"他轻轻敲了敲镜头,这是我们约定好晚安手势,"明天...不,今天下午三点继续。"


    "谁要跟你续播!"我冲屏幕吐舌头,"我要去约会!"


    沈修突然贴近麦克风,低沉的声线震得我耳膜发麻:"你敢。"


    视频切断前的最后一帧,是他假装凶狠却藏不住笑意的眼睛。平板上残留的温度像极了那个雨夜,他把我抵在军用车前说的那句"我爱你"。


    清晨四点,手机提示音惊醒浅眠。沈修发来张PS过的照片:他穿着阿拉伯长袍站在我家楼下,配文【请问是时小姐家吗?来提亲的】。照片角落的柏林路牌出卖了他——这分明是昨天在我公寓楼下拍的。


    我笑着把手机贴在胸口。防弹衣内侧,他缝的照片袋微微鼓起,里面是我们初遇时在码头吵架的偷拍照。那时候的沈修还是高冷少校,我还是怯生生的小作家。


    谁能想到如今隔着枪林弹雨,我们却用最幼稚的方式相爱。


    晨光穿透窗帘时,平板上积了层薄薄的沙。昨夜的交火在城南持续到黎明,而我的梦里全是某个幼稚鬼吵着要亲亲的声音。


    清晨五点十七分,我被远处迫击炮的闷响惊醒。


    临时住所的窗户早已震碎,只用塑料布草草封着。晨光透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盯着那些摇晃的光斑发了会儿呆——它们多像沈修在柏林公寓里摆弄的那个万花筒,他说等我们老了要在每个房间都挂满这种会转的小玩意。


    一枚流弹划过天空,发出尖锐的啸叫。


    我翻身下床时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低头看去,是昨天那个金发小女孩塞给我的布偶,用破袜子改的,两颗纽扣眼睛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


    洗漱用的水是从两公里外的救济站运来的,铁桶底部沉着层细沙。我舀了半杯刷牙,铁锈味混着漂白粉的刺鼻气息立刻充满口腔。


    "记者小姐!"


    穆汉德在楼下按喇叭。他的皮卡今天换了面崭新的联合国旗,后座堆着几个印有红十字的箱子。


    "面包,"他递给我个纸袋,"还有果酱。"


    发硬的法棍硌得虎口生疼,我掰开它时,几只苍蝇立刻围了上来。果酱罐上的标签显示产自德国——这认知让我喉咙发紧,想起沈修总爱在早餐时偷抹我盘子上的草莓酱。


    第一处采访点是城东的临时学校。


    皮卡驶过商业街时,我死死攥住车门把手。这里曾经是阿勒颇最繁华的街道,现在两侧建筑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在废墟里翻找什么,听到引擎声立刻抬头——他的左眼蒙着渗血的纱布。


    "停一下!"


    我翻出背包里的能量棒跳下车。男孩却后退几步,后背抵在断墙上,独眼里满是警惕。


    "吃吧,"我蹲下来把包装纸拆开,"甜的。"


    他盯着我胸前的记者证看了很久,突然抢过能量棒塞进裤兜,转身就逃。瘦小的身影在废墟间灵活穿梭,最终消失在一堵画着太阳花的断墙后面。


    墙上的太阳花缺了片花瓣,用棕色蜡笔补的痕迹还很新。


    临时学校设在半塌的清真寺里。


    四十多个孩子挤在褪色的地毯上,共用五本破旧的教科书。当我举起相机时,他们齐刷刷露出练习过的笑容——太过灿烂,以至于显得狰狞。


    "新来的?"当地女教师拉希玛递给我一杯薄荷茶。她黑袍袖口露出截狰狞的烧伤疤痕,"昨天又有两个孩子没来。"茶杯指向西北方向,"空袭。"


    教室角落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那个独眼男孩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把能量棒掰成碎屑分给更小的孩子。有个穿蓝裙子的小姑娘舔完指尖的巧克力屑,突然举起手:  "老师,我爸爸说记者都是骗子。"


    拉希玛的手一抖,茶水泼在古兰经上。我趁机掏出包里所有零食——沈修塞的巧克力、机场买的软糖、甚至那罐德国果酱。


    "今天不上课,"我把果酱抹在面包片上,"我们来讲故事。"


    当我说到柏林动物园的大象时,第一声枪响炸裂在两百米外。


    孩子们熟练地趴倒在地毯上。独眼男孩扑向蓝裙子女孩,用身体护住她。我僵在原地,直到拉希玛拽着我的头巾把我拉倒。


    "常态,"她在我耳边低语,"就像你们的课间操。"


    墙上的裂缝像蛛网般蔓延,粉尘簌簌落在摊开的故事书上。


    下午的采访对象是位战地医生。


    诊所设在防空洞里,昏暗的灯光下,十几个伤员躺在简易担架上。最里间的病床上,蓝裙子女孩正在输血——流弹击中了取水点。


    "知道吗?"医生擦拭着带血的手术钳,"她今早还炫耀你给的果酱。"


    器械盘里躺着枚变形的弹头,在酒精灯下泛着冷光。我摸向防弹衣内侧的暗袋,沈修的照片已经被汗水浸软一角。


    洞外传来孩子们跳皮筋的儿歌声,调子诡异得像安魂曲。


    回程时皮卡抛锚在难民区。穆罕默德骂骂咧咧地检查发动机,我拎着剩余的食物走向玩耍的孩子们。


    "记者阿姨!"


    蓝裙子女孩的哥哥跑过来,纱布已经换成干净的。他摊开掌心——是昨天我给的能量棒包装纸,被小心抚平折成了纸飞机。


    "妹妹说,"他指向远处的水泥墙,"想要彩虹。"


    我翻出马克笔,在弹孔累累的墙面上画了道横跨两米的彩虹。孩子们欢呼着涌上来,脏兮兮的小手在颜料上留下重叠的掌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道彩虹在暮色中像道愈合中的伤疤。


    临时住所的天台是唯一有信号的地方。


    我蜷缩在蓄水箱后面,看着视频里沈修焦急的脸。他背后的书架上摆着雷明顿打字机,旁边是插满玫瑰的花瓶——原来他真把我随口提过的"战地玫瑰"做成了干花标本。


    "今天..."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镜头扫过手臂上新添的擦伤。


    沈修突然凑近屏幕,灰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像两团鬼火:"第37天。"他举起日历,上面每个日期都画着射击靶,"等你回来..."


    信号突然中断。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远处又响起零星的枪声。


    我摸出独眼男孩塞给我的纸条,上面用阿拉伯语写着"谢谢"。字迹歪扭地描在巧克力包装纸背面,糖渍黏住了边缘。


    防弹衣暗袋里的照片终于彻底软烂。我把它贴在胸口,想起沈修缝暗袋时说的话:"记住,当你疼得受不了时,世界上有个人正为你的疼痛而疼痛。"


    夜风送来孩子们的笑声。我擦干眼泪,在采访本上写下明日行程:去黑市换些蜡笔,给西北区新来的孤儿们画更多彩虹。


    楼下的穆汉德开始放阿拉伯民谣,手鼓声淹没在又一波空袭警报里。


    飞机降落在柏林泰格尔机场时,舷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十二月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跑道,我隔着玻璃看到停机坪上零星站着几个接机的人,而沈修的身影总是那么醒目——他像棵白杨树般立在人群中,黑色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空乘广播还在播放注意事项,我已经解开了安全带。


    走出舱门的瞬间,冷空气呛得我咳嗽起来。叙利亚的沙尘似乎还黏在我的肺里,与柏林潮湿的寒意搅成一团。我下意识裹紧单薄的秋装——那件米色针织开衫还是出发前随手抓的,现在袖口已经磨得起球。


    "苒苒!"


    沈修的声音穿透嘈杂的人潮。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隔离带,风衣下摆扫倒了旁边的指示牌也顾不上扶。安检人员想阻拦,却在看清他胸前挂着的军方通行证后默默退开。


    他的脚步声很特别,右腿因为旧伤而稍微着力不均,像首错拍的圆舞曲。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越跑越近。一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白色高领毛衣的领口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露出锁骨处新增的一道疤——那是陈汐最后一次自杀未遂时咬的。


    "傻子。"沈修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毛衣上的冷杉香气瞬间包围了我,"零下五度穿秋装?"


    他的胸膛比记忆中更温暖。我贪婪地把脸埋进去,听见他心跳快得像刚跑完五公里负重越野。风衣带着他的体温落在我肩上,内衬还残留着车载香氛的雪松味——那是我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


    "叙利亚没冬天嘛..."我嘟囔着,手指却诚实地抓紧风衣前襟。羊绒面料蹭过手腕上的晒伤,隐隐作痛。


    沈修突然捧起我的脸。他的拇指擦过我颧骨处的结痂——那是上周在难民营被流弹碎片划的——灰蓝色的眼睛暗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还有哪儿受伤了?"


    候机厅的玻璃映出我们的倒影:他风衣里只穿着单薄的毛衣,而我被裹成粽子。


    沈修单手推着我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我的手腕。铝镁合金的箱体上满是划痕,那是穿越检查站时被枪托砸的。轮子每转一圈就发出刺耳的噪音,像极了阿勒颇深夜的炮火声。


    "换车了?"我望着停车场那辆深蓝色宝马,后窗上贴着崭新的"Baby on Board"贴纸——这绝对是他故意的。


    沈修把行李塞进后备箱,金属碰撞声惊飞了附近的白鸽:"欧陆卖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给陈汐付了疗养院首付。"


    后备箱角落里躺着个熟悉的药盒,是陈汐一直吃的抗抑郁药物。


    我假装没看见,钻进副驾驶。座椅加热瞬间让冻僵的腿恢复知觉,车载音响自动播放起《Perfect》——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硬说这首歌像极了我写的情书。


    "她好点了吗?"我盯着窗外滑行的飞机,"我是说陈汐。"


    沈修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出凌乱的节奏。后视镜里,他喉结滚动了几下:"上周把我认成大学时的哲学教授,非说人家欠她一篇论文。"突然苦笑,"总比喊着要杀我好。"


    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无名指的戒痕上,那里现在戴着枚简易的铜环——是我用子弹壳给他做的。


    暖气开到最大的宝马像座移动的温室。沈修等红灯时突然探身过来,鼻尖几乎贴到我颈动脉:"有硝烟味。"


    "废话,"我戳他腰间新添的淤青,"你当我是去度假?"


    他抓住我作乱的手指,掌心有训练留下的新茧:"战地报道我全看了。"安全带被他扯得老长,"特别是那篇《哭泣的钢琴》..."


    阿勒颇音乐学院的废墟里,那架被炸剩三分之一的施坦威钢琴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当时有个满脸是血的小男孩固执地弹着《致爱丽丝》,而我的录音笔录下了混杂在琴声里的狙击枪响。


    沈修的拇指正摩挲着我虎口的咬痕——是被救出的战地儿童惊恐时咬的。


    "疼吗?"他问的是伤痕,眼睛却盯着我锁骨下方——那里本该挂着我们的情侣项链,现在只剩一道晒痕。


    我摇摇头,项链在难民营送给了一个即将被贩卖的女孩。她戴着它走向未知的命运时,像极了陈汐当年拖着行李箱离开大学宿舍的背影。


    堵车时,沈修从手套箱摸出盒薄荷糖。锡纸撕开的声音让我鼻子一酸——这是他在军事法庭上养成的习惯,那时不允许抽烟。


    "爷爷问你要不要去圣诞家宴。"他故意用糖纸折小船,"他搞到了你最爱吃的云南火腿。"


    小船落在我膝头,上面用德语写着"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只是为火腿的事——老将军当初签撤职令时,根本不知道陈汐的精神状况已经那么糟。


    "看情况吧。"我捻着小船边缘,"如果截稿日前能..."


    沈修突然急打方向盘,宝马猛地拐进应急车道。后车愤怒的喇叭声里,他解开安全带压过来,薄荷气息铺天盖地:"时苒,"他的睫毛扫过我脸颊,"我他妈每天数着秒过日子。"


    车载导航冷静地提示"您已偏航",就像当年军事法庭的书记员念处分决定。


    宝马最终停在他的新公寓楼下。阳台上有簇鲜红的影子在风里摇晃——是我视频里随口提过想要的叙利亚罂粟花,德国根本不允许种植。


    "仿真花。"沈修把钥匙插进门锁,"但种子藏在书架第三层。"


    他转动钥匙的手在发抖,金属碰撞声像极了我在战地常用的发报机。


    门开瞬间,我愣在原地。


    整面电视墙贴满了我的战地报道剪报,每张旁边都标注着经纬度和日期。茶几上摆着雷明顿打字机,旁边堆着十几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全写着"致我的战地玫瑰"。


    "欢迎回家。"沈修从背后环住我,风衣兜里掉出颗子弹壳——正是我寄给他的那枚。


    玄关镜映出我们重叠的身影,他毛衣袖口沾着我的泪渍,而我肩上还披着他的风衣。


    远处教堂钟声敲响十二下,惊飞了阳台上假装成真花的罂粟。沈修低头吻我时,我尝到了薄荷糖和血的味道——他肯定又咬破了自己舌尖,就像每次自责到极点时那样。


    "这次呆多久?"他把我往卧室带,问得小心翼翼。


    行李箱的轮子在实木地板上留下泥痕。我踮脚咬他喉结:"直到你把种子养成花。"


    卧室床头挂着叙利亚地图,我走过的每个城市都被画上玫瑰标记。而陈汐寄来的陶艺作品摆在书架上——那是个修补过的花瓶,裂痕处镶着沈修被收回的肩章碎片。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迷迷糊糊感觉到沈修的下巴离开了我的发顶。


    他动作很轻,像拆弹专家对待一根敏感引线那样小心翼翼。先是慢慢抽回垫在我颈下的手臂,再一点一点挪开环在我腰间的铁臂——这只手六个小时前还按在我后腰的淤青上,信誓旦旦说要给我"活血化瘀"。


    空调被掀开的瞬间,冷空气偷袭了我露在睡裙外的小腿。


    我眯着眼睛装睡,从睫毛缝隙里看他踮着脚找拖鞋的滑稽样子。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正好照亮他左肩胛骨上那道弹痕——上个月在浴室镜前,他还非说这个疤的形状像我的侧脸。


    "咔嗒"。


    卧室门关上的声音比预想中响。我数着心跳等了一百二十下,果然听见客厅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响——是他在掏Zippo打火机,那个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底壳刻着"To my smoking hot soldier"。


    尼古丁的味道顺着门缝飘进来,混着他睡前喝的薄荷漱口水味。


    我赤脚踩在地板上,木纹的触感像在摩挲老树的年轮。扒着门缝偷看时,发现沈修只开了盏小夜灯,暖黄的光晕里,他正对着手机皱眉。


    屏幕蓝光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这是他想抽烟又强忍着的微表情。可此刻他指间明明夹着点燃的万宝路,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


    "咳..."


    烟呛进气管的闷咳被他用手背死死捂住。我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摊着文件,最上面那张印着《心理评估报告》的抬头,评估人签名栏龙飞凤舞地签着巴里的名字。


    他脚边躺着三个空啤酒罐,易拉环整整齐齐排在烟灰缸旁——每次焦虑时,他都会把金属环排成作战队形。


    手机突然震动,沈修迅速掐灭烟接起来:"说。"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女声,我正想凑近听,他突然用方言骂了句脏话——这是他老家重庆话,之前他有告诉我他的母亲是重庆人,我不太记得什么时候了。通常只在两种情况下出现:极度愤怒,或者极度恐慌。


    "她今天已经吃了药。"他揉着太阳穴,烟灰簌簌落在**的脚背上,"伤口?伤口我重新包扎过了...不,别让她接电话..."


    陈汐,我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


    再醒来时,床的另一侧已经凉透。


    我伸手摸到沈修睡过的枕头,上面有根短短的头发,发梢还带着狙击手专用的伪装染料——浅棕色,和他天生的发色相差无几。这说明他天没亮就起来染发了,通常只有出特殊任务才会这么折腾。


    "沈修?"


    客厅空荡荡的,烟灰缸洗得锃亮,连啤酒罐都分类扔进了回收箱。只有餐桌上的牛奶杯下压着张便利贴,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爱心,落款是"你的专属炊事兵"。


    冰箱里的草莓酱少了一半——他最近研发的新吃法是涂在压缩饼干上。


    电话拨到第三遍终于接通,背景音里有机场广播的模糊回声:"...前往日内瓦的CA1721航班..."


    "喂?"沈修的声音裹着电磁杂波,"吵醒你了?"


    我盯着窗外开始下雨的柏林天空:"你去哪了?"


    电话那头传来登机提示音,接着是他无奈的轻笑:"老爷子押我去复诊。"他顿了顿,"巴里那个破评估...说我PTSD未愈。"


    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我忽然想起昨晚那份报告里的关键词:闪回、噩梦、过度警觉——全是他在我面前藏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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