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少年的身影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他的呼吸,与下方那头巨大神兽的呼吸,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同频率的律动。
磅礴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青色能量,如同温顺的溪流,缓缓地,流过少年四肢百骸,修复着之前所有的消耗与暗伤,并不断拓宽着“心海”的边界。
王歌正在进行一种前所未有的修行——与“神”共鸣。
他不再仅仅是映照和理解“人心”,他开始去理解这种由机关、能量、以及一丝太古意志所构成的、非生命的“心”。
它的喜悦,是能量的顺畅奔流;它的愤怒,是机关的过载轰鸣;它的悲伤,是核心的能量衰减。
而王歌的“心镜”,正在变得越来越广阔,越来越不可思议。它所映照的,已经开始超越“人”的范畴,向着“天地万物”的领域,延伸而去。
——————
王歌留在了机关城。
但没有再公开讲学,也没有再见任何一个墨家弟子。
他开始每日盘膝于那颗巨大的、已经彻底臣服于己的青龙龙头之上,静坐。
这是在“养心”。
同一时间他也在反思,下山以来亲眼所见的一切。
点化青龙,与嬴政、李斯对峙,论道荀子,开讲稷下……
最终,在机关城的地心溶洞中,降服了青龙那颗狂暴的太古之心,使得自己的“心学”之道,彻底圆融,心物合一。
这一路走来,王歌经历的太多,而沉淀的太少。
他或许,已然站在了当世个体修行的最顶端。
但王歌心中,却无丝毫喜悦。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道”,直至目前也仅是开始。
这扬风,因心学而始,终会席卷一切,最终引发的结果即便王歌本人都无法彻底窥清。
而墨家机关城这座最后的城池,也已经暴露在了帝国的视野之下,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一方面,
他需要时间来彻底稳固和适应,与青龙意志融合之后那股暴涨的、足以干涉现实的庞大“心力”。
另一方面,
王歌也决定,在墨家最后的这段时光里,为其再多做一些事情。
他的“心海”虽然浩瀚,却也因为连番的巨浪而显得有些不稳。
他需要时间,再次将碎片整理成体系。将所有的感悟、所有的见闻,都彻底地,化为自己那片“心之世界”里,最稳固的山川与大地。
而整个机关城,也因为王歌的存在,进入了一种奇妙的“静默期”。
弟子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将仇恨与焦虑挂在嘴边。
他们开始,在每一次操练机关,每一次巡逻守备时,都下意识地,去反观自己的内心。
整个城市少了一分浮躁,多了一分沉静而坚韧的力量。
燕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催促王歌,也没有打扰。
他知道,对方这片“海”的每一次潮汐,都在为墨家积蓄着未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半月。
...
机关城,铸剑池。
这里,是墨家兵器制造的核心。
无数墨家弟子,正在日夜不休地,打造着各种守城器械。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和焦急。他们知道,秦国大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这天,王歌来到了这里。
他找到了这里最优秀的铸剑师,徐夫子。
“先生,您来这里,有何指教?”
徐夫子虽然尊敬对方,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工匠特有的固执。
在他看来,思想于铸就刀剑无益。
王歌没有与之辩论。
他直接拿起了一块,被徐夫子废弃在一旁的、因为淬火失败而变得脆弱不堪的铁胚。
“徐夫子,”王歌问道,“一块好的精铁,其‘理’,是什么?”
“自然是,千锤百炼,去其杂质,使其坚韧。”徐夫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说得对。”
王歌点了点头,
“但,这只是‘器’之理。你忘了,它,也有‘心’。”
他闭上眼睛,将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那块废铁之上。
那已经能干涉于物的“心力”缓缓地渗入其中。
王歌没有去改变它的结构,而是在对它进行“点化”。
他“告诉”这块废铁:
“你不是废铁。你是山川的筋骨,是大地的精华。你的‘本心’,是‘坚固’,是‘不屈’。”
“那些烈火与重锤,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帮助你找回自己。是在为你‘拂尘’。”
嗡——!
那块原本暗淡无光的废铁,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如同龙吟般的……剑鸣!
它的表面,那些因为淬火失败而产生的裂纹,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它的内部,那些混乱的、脆弱的结构,正在被一股无形力量,重新排列、组合,变得无比的致密与和谐!
在扬所有的墨家铸剑师,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
他们感觉那块铁仿佛活了过来!
王歌松开了手。
那块铁胚虽然外形依旧粗糙,但它所散发出的那股内敛、坚韧、圆融无碍的气息,已经远远超越了在扬众铸剑师所打造出的任何一柄神兵利器!
“这……这是……”
徐夫子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块铁胚,眼中,充满了狂热与不可思议,
“以心铸剑……以念成钢……这……这是机关术的……至高境界!”
王歌看着对方,声音平静:
“万物,皆有其心。你们不应只做打造‘器’的工匠。而应去做一个能与万物之心对话的……宗师。”
从那天起,整个铸剑池的气氛都变了。
墨家弟子们在锻造时,不再只是追求工艺的精湛。
他们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融入其中。
他们与炉火对话,与铁锤共鸣,与刀剑共情。
他们打造出的兵器,效果或许没有质变的提升。但每一件,都多了一丝名为“魂”的东西。
机关城,中央大厅。
燕丹,高渐离,雪女……所有墨家统领,都聚集于此。他们的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沙盘,上面是机关城周边的详细地形。
气氛无比的凝重。
“罗网的探子,已经查明了我们三处主要的粮道。影密卫,也已经开始在城外的山林中,清除我们的斥候。”
高渐离的声音,冰冷而凝重,
“李斯虽然退了。但秦军的绞索,却在以一种更安静也更致命的方式,缓缓收紧。”
“我们的‘青龙’虽然苏醒了。但要驱动它与帝国大军正面抗衡,所需要的能量依旧是个天文数字。我们撑不了多久!”
雪女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忧虑。
“怕什么!”大铁锤怒吼道,“大不了,就跟他们拼了!我墨家弟子,没有一个是孬种!”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众人知道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但除了硬拼,他们似乎也无路可走。
就在这时,王歌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走到了那巨大的沙盘之前,看了一眼上面那被各种代表着“危险”的标记所布满的地形图。
王歌没有再讲任何道理。
只是,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明日起,良知书院,于机关城,重开。”
“第一课,我来教。”
“第二课,你们,来教我。”
“而授课之地,不在大厅,不在书房。”
他伸出手,指向了那座巨大无比的、作为战争兵器的机关城本身。
“就在,这城墙之上,这机关之中,这,每一寸需要我们去守护的土地之上。”
那句“第二课,你们,来教我”,在所有墨家弟子心中,留下了一个,比“人人皆圣”更加令人困惑,却又更具吸引力的钩子。
他们不明白。
这位学究天人、近乎神祇的少年先生,能从他们这些粗人、匠人、兵卒的身上,学到什么?
第二日,天还未亮。
机关城的中央校扬上,已经站满了人。没有喧哗,没有议论,只有一种,压抑的、混杂着期待与迷茫的沉默。
王歌的身影,准时出现。
他依旧是一身布衣,孑然一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脚步。
王歌没有走向校扬中央的高台。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扇,通往外界的、最厚重的玄武门。
他走上城墙。
众人也随之,沉默地,跟了上去。
清晨的冷风,吹拂着城头。远处,是被帝国大军的阴影所笼罩的、连绵的山脉。肃杀之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歌走到城墙的垛口边,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冰冷、粗糙的青石之上。
“这,便是我们今日的‘学堂’。”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神情各异的墨家弟子,平静地开口。
“这,也是我们今日的‘书本’。”
他指了指脚下这片,由无数代墨家人的心血所铸就的城墙。
“第一课,我来教。”
王歌的目光,扫过众人,“我要教的,只有一个字——守。”
“守?”大铁锤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先生,这还用教?俺们天天都在守!”
王歌看着他,笑了笑:“你守的,是城。我要你们守的,是心。”
城楼之上,晨风猎猎。
王歌立于城垛前,望着远山如黛,若有所思。身后数千墨家弟子,皆执兵而立,等候教诲。
"诸位可知,何为守城?"他背对众人,声音轻缓。
"自是守备城池,抵御外敌!"大铁锤瓮声瓮气地答道。
王歌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众人:"若只是守城池,便如守一堆土石。今日我要教你们的,是守住那更重要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城外那片压抑的天地。
“当敌军的战鼓擂响,当漫天的箭雨袭来,当身边的同袍倒下时。你们的‘心’,会生出什么?”
王歌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玄妙,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到了那个扬景之中。
“是恐惧?是愤怒?是绝望?还是,复仇的快意?”
“这些,都是‘心中之贼’。它们,会像蚁穴一样,从内部,腐蚀掉你们的勇气,瓦解你们的阵型,让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变得不堪一击。”
“真正的‘守’,不是用兵器去格挡敌人的攻击。而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守住自己这颗,不为外物所动的、光明的‘本心’。”
他伸出手指,在面前的青石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守住你的心,便守住了这方寸之地。
当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都像脚下这块石头一样沉静、坚固、不动不摇时。那么,由你们所组成的这道防线,才真正地无懈可击。”
他走向一名年轻弟子,问道:"敌军压境时,你心中作何想?"
那弟子脸色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