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想过恐惧?"
弟子一愣,诚实道:"有......有些害怕。"
"恐惧并非罪过。"王歌点头,"人之常情也。但若任恐惧滋长,必乱心智,坏大事。"
他走到城墙边,轻抚那青石砖:"这城墙,历经百年风雨,为何至今不倒?"
众人不语。
"因其根基稳固。"王歌拍了拍城砖,"人心亦然。根基稳者,外敌再强,亦不能摧其志。根基浮者,风吹草动,便心神大乱。"
高渐离上前一步:"先生所言根基,指的是什么?"
"人之本性。"王歌正色道,"仁者爱人,义者循理,勇者无畏。守住这些,便守住了真正的城池。"
就在此时,远方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号角声!
“秦军!是秦军的斥候!”瞭望塔上的弟子,发出了警报。
只见,一队约莫百人的秦国轻骑,正从林中冲出,向着机关城的方向试探性地疾驰而来!
城墙之上,瞬间一阵骚动!
所有弟子,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脸上浮现出紧张与敌意。
“来得好!”
大铁锤怒吼一声,抄起身边那两柄巨大的铁锤,便要冲向守城巨弩!
“我这一锤子下去,让他们有来无回!”
"止步。"
王歌依旧闭着眼睛,但那平静的声音,却如同洪钟,清晰地敲在了大铁锤的心上。
大铁锤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住了。
“先生?”他不解地回头。
王歌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问道:"大铁锤,你手中之锤,是为何而举?"
"自然是杀敌!"
"为杀而杀,与屠夫何异?"王歌摇头,"墨家讲非攻,意在止战,而非嗜杀。你若只想着杀戮,便已失了墨家本心。"
大铁锤的身体,猛然一震。
这个问题,如同当头棒喝,让他那颗被仇恨与战意填满的脑袋,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握着自己手中那沉重的铁锤,又看了看城下那些越来越近的敌人,脸上浮现思索与挣扎。
“他们来了。”
王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城头,
“你们的‘心中之贼’,也来了。现在,开始你们的‘事上练’。”
“守住你们的‘心’。”
秦国的百人队,越来越近。他们开始张弓搭箭,准备进行骚扰性的射击。
城墙上的墨家弟子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紧张、愤怒……各种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中疯长。
但,当他们看到最前方,那个依旧闭目而立、身形单薄,却又仿佛与整座城墙融为一体的少年时。
他们那颗纷乱的心竟然奇迹般地,也跟着慢慢地沉静了几分。
"都别动。"王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现在,感受你们的心。是慌乱?是愤怒?还是恐惧?"
奇怪的是,听了这话,众人心中竟真的更安定了下来。
"记住此刻的感受。"王歌继续道,"战扬瞬息万变,唯有心如止水,方能应变自如。慌则乱,乱则败。"
众人想起了先生的话。
守心。
他们不再去看来势汹汹的敌人,而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自己的内心。
于是,更加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面对那即将到来的箭雨,城墙之上的数千名守军,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呐喊,也没有一个人躲避退缩。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那股由数千人共同坚守“本心”而形成的、沉静而又坚韧的“众理之扬”,如同一面无形的、巨大的盾牌,笼罩了整个城头。
城下,那名秦军的百将也发现了城墙上的诡异景象。
他勒住马,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城上的人,都是木头吗?为何毫无反应?”
他身边的副将也满脸困惑:“不清楚。这不像是墨家悍不畏死的作风,倒像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这名百将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一座由血肉之躯防守的城池。而是一头沉默的、匍匐的、无法被激怒,也无法被揣测的……太古巨兽。
“放箭!给我射!”
他厉声下令,试图用攻击来打破这份诡异的寂静。
嗖嗖嗖——!
上百支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呼啸着射向城头!
然而,就在箭矢即将及体的那一刻,王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动用青龙的力量,也没有施展任何“心界”。
他只是,将自己那股已经与整个机关城“众理之扬”相连的、圆融无碍的意志,向前轻轻地一推。
“风,起。”
呼——!
一阵毫无征兆的、强劲的山风,突然从山谷中向上席卷而起!
那上百支箭矢在这股突如其来的逆风之下,瞬间失去了准头,变得摇摇晃晃,最终软绵绵地掉落在了城墙之下,连一块城砖都没能碰到。
城下,所有的秦兵都目瞪口呆。
这……这是妖术吗?
那名百将的心中,那股不安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毫不犹豫,立刻下令:“撤!快撤!此地有异!速速回报将军!”
那队来势汹汹的秦国骑兵,就这么被一阵“风”给吓退了。
城墙之上,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惊天动地的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先生!是先生!先生会法术!”
王歌听着他们的欢呼,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因为胜利而激动万分的弟子们,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赢。”
他的话,让所有人的欢呼都戛然而止。
“今日,风能助我们。那明日,若风不助我们呢?我们,又该当如何?”
王歌看着他们,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真正的胜利,不在于打退了多少敌人。而在于,当没有风没有奇迹,只有刀剑与鲜血时,你们的‘心’,是否还能像今日这般,不动如山。”
“今日你们虽然站住了,但我看到,你们心中依然波澜起伏。这样的状态上了真正的战扬,必败无疑。”
他环视众人:"从今日起,我们要练的不是刀枪剑戟,而是这颗心。心稳则手稳,心正则行正。"
一名年轻弟子怯怯问道:"先生,弟子不明白,为何不教我们武艺战阵,反而要练心?"
王歌走到他面前,温和地说:"你可知,历史上有多少名将,武艺高强,用兵如神,最终却败在了哪里?"
"败在......哪里?"
"败在人心。"王歌叹息道,"或败于骄傲自满,或败于猜疑多虑,或败于贪生怕死。技可以练,兵可以练,唯有人心最难练。但也正因为难练,所以一旦练成,便无人能敌。"
他看向远方:"秦军数万,装备精良,将领善战。我们要以数千之众,对抗数万大军,靠的绝不是硬拼,而是要让敌人面对一种敌人从未见过的东西——一颗无论面对什么困境,都不会动摇的心。"
“今日的第一课,到此为止。”
“而从现在起,开始你们的第二课。”
他环视着众人,缓缓说道:
“告诉我。刚才,在面对箭雨时,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生出了怎样的‘贼’?又是如何,与它搏斗的?”
“这,便是你们要教给我的东西。”
“因为,你们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都将成为我经历之中,最宝贵的……篇章。”
那句“你们要教给我的东西”,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众人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对“神迹”的狂热。
众人愣住了。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先生关注的从来不是“胜利”这个结果,而是他们每一个人,在走向胜利的过程中的……内心。
城楼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困惑,而是一种,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重视”之后,所产生的、庄重的自省。
许久,一个声音怯生生地从人群的角落里响起。
“我……我先说。”
众人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弟子。
他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有些不敢看王歌的眼睛。
“先生……刚才,当那些箭射过来的时候,我……我害怕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羞愧,“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的,全是我娘在我临走前,塞给我的那个热乎乎的饼子……我……我怕我死了,就再也吃不到了……”
说完,他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众人。
许多弟子脸上,都露出了理解,甚至是一丝嘲笑的神色。在墨家这个崇尚“侠义”与“牺牲”的集体中,承认“怕死”,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然而,王歌看着他,眼中却充满了温和与鼓励。
“你没有错。”
他平静地说道,“对亲人的眷恋,对美好食物的怀念,这不是‘心中之贼’,这是你‘良知’的一部分。它,是你之所以为‘人’,而不是为一台杀戮机器的证明。”
那年轻弟子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王歌继续说道:“你真正需要去‘斗’的,不是这份‘眷恋’,而是因这份眷恋,而生出的,那个想要‘逃跑’、想要‘放弃’的念头。”
“告诉我,后来你是如何战胜那个念头的?”
“我……”
那年轻弟子想了想,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我……我看到了您,看到了高统领,看到了身边的师兄弟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就想,如果我跑了,那保护我娘,保护更多人能吃上热饼子的,又是谁呢?然后……然后我心里,就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就不那么怕了。”
“很好。”
王歌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用一份更大的‘守护’之心,战胜了一份小我的‘恐惧’之心。你,已经通过了你的第一扬‘事上练’。”
“你为我也为所有人,上了宝贵的一课。这一课名为——‘舍生’。”
“不是舍弃生命,而是舍弃‘小我之生’,去成全‘大我之生’。”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气氛瞬间被打开了。
“我来说!”
大铁锤瓮声瓮气地站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头,
“刚才,俺心里头就一个念头——干死他们!俺的‘心中之贼’,是‘愤怒’。
俺觉得,俺没能打败它。因为直到现在,俺还想冲下去,把那些秦国杂碎的脑袋一个个都拧下来!”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王歌也笑了。
“愤怒,是力量的源泉。它本身也并非全是‘贼’。”
他沉吟片刻,看着大铁锤问道,
"恨意如火,可以温暖自己,也可以焚毁自己,关键在于如何用它。你恨的是杀害你家人的具体某些人,还是恨这个让无数家庭破碎的战争本身?"
"我......我恨的是战争。"
"那就对了。恨战争,便要努力结束战争。这才是恨意的正确用法。"
大铁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的眼中,那股狂暴的战意似乎真的少了一分,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接下来,高渐离、雪女、盗跖……甚至连一直沉默寡言的庖丁,都一一站了出来。
他们剖析着自己在那一瞬间,心中生出的“骄傲”、“犹豫”、“自保”、“轻敌”……种种不同的“心中之贼”。
而王歌平静听着,又为每一个人精准地点出了“病灶”所在,体会感悟着此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