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心学:成圣!从秦时明月开始》 第一章 晓梦问道,以心做答! 山门之内,云雾缭绕,松涛阵阵。 天宗掌门,晓梦,正于观妙台闭目打坐,周身气息与自然融为一体,仿佛已在此静坐了百年。 一道身影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的身后,站定了。 晓梦并未睁眼,也未回头,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如山间清泉,带着一丝清冷。 “王歌,你来了。” “今日的功课可有感悟?山间之风,林中之叶,皆可为剑。你看到了什么,又领悟了什么?” “回师尊,并无问题。” 王歌心中讪讪,胎穿而来已十年余二,仍未完全适应。 ... 晓梦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没有波澜,倒映着天际的流云。 她转过头,第一次正视着身后的少年,目光清冷,却又带着一丝探究。 “没有问题?” 她站起身,青色的道袍随着山风微微拂动,如同即将乘风归去的仙人。 “‘没有问题’,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这说明,你的心还未静,眼还未开。只看到了表象,未见其根本。” 晓梦走向观妙台的边缘,指向山谷间一道奔流不息的溪水。 “你看那山溪,水遇石而分,石坚然而水不止。你说,是水无力,故绕石而行,还是石无能,无法阻水分毫?” “这便是你今日新的功课。去想,去看,去听。何时有了自己的答案,再来回我。” 说完,她便不再看王歌,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云海,仿佛在等待对方的回答,又仿佛早已将此事置于心外。 “弟子知道了。” 王歌深吸一口气,他来时便身处襁褓,也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被捡上山,阴差阳错拜了晓梦为师。 在这样的魁首级大师面前,压力不可谓不大。 晓梦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言。 对于她而言,“知道”与“悟道”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言语上的应承,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 “嗯。” 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回应,算是认可对方的态度。 “去吧。莫要让为师等得太久。” 说罢,她缓缓转身,重新面向那无尽的云海,宽大的袖袍在山风中微微飘动。 这道身影在王歌的眼中显得孤高而遥远,仿佛与这凡尘俗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观妙台上,一时只剩下风声,以及他面前那道需要用身心去解答的谜题。 ...... 时间在山间悄然流逝,从清晨到日暮,云卷云舒。 王歌离开了观妙台,顺着青石小径往下,来到了师尊所说的那道山溪旁。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冲击着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然后分开,继而合拢,不知疲倦地奔向远方。 既来之则安之。 秦时明月,来都来了,就努力适应这个世界。 王歌淡然坐了下来,学着晓梦的样子,试图让心静下来。 他看着那水,它似乎无比柔弱,没有固定的形态,随遇而安。他又看着那石,它坚硬、沉重,千万年来,任凭风吹雨打,水流冲刷,依然屹立不倒。 是水无力,故绕石而行? 还是石无能,无法阻水分毫? 这个问题,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这并非一个简单的选择题,它关乎着道家的核心——“上善若水”与“无为而治”。 而同一时间,晓梦依旧站在那高高的观妙台上,负手而立,背对着王歌的方向。 她没有回头看其一眼,但能感知到对方的气息,能想象出王歌此刻的专注与迷惘。这天宗山门之内,一草一木,皆在她的感知之中。 日头渐渐西斜,将王歌的影子拉得很长。山风也带上了一丝凉意。 熟悉的声音,仿佛乘着风,从高处悠悠传来,清晰地响在他的耳边。 “你看了一天,可有所得?” 王歌依然站在溪水边,听到声音从高处传来,仿佛就在耳边。 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最后看了一眼那奔流不息的溪水和那亘古不变的顽石,似乎将一整天的感悟都收束于心。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观妙台的方向,恭敬地躬身行礼,朗声回答。 他的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稚嫩,但却异常清晰,在山谷间回荡。 “回师尊的话,弟子看了一天,初时愚钝,只觉师尊的问题无解。水绕石而行,是其无力;石不能阻水,是其无能。两者皆有理,又似乎皆不对。” “但后来,弟子看着水,发现它从未想过要与石头争斗。它的目的,是去往更远的地方,汇入江河,奔流向海。石头挡住了它的路,它便自然而然地绕开,继续前行。这不是无力,而是它的智慧,是它的‘道’。” “反观那石头,它看似坚不可摧,赢了这一时,守住了这一寸地方。但水却流向了整个世界。而且,水流日夜不息,千万年过去,再坚硬的石头,也会被磨去棱角,化为沙砾,最终随它一同奔向大海。” 他抬起头,目光诚恳地望向观妙台上那道青色的身影。 “所以弟子斗胆回答:水非无力,石非无能。只是,水的强大,在于它的不争、不止与包容万物;而石头的强大,只在于它一时的坚硬。以一时之强,对永恒之柔,本身便没有可比性。” “这便是弟子的答案,请师尊指点。” 山风拂过,将王歌的话语清晰地送上观妙台。 这一次,回应他的不再是风声,而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晓梦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仿佛在品味其话中的每一个字,又仿佛在审视对方这一日之内生出的心境变化。 许久,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溪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的眼神依旧清冷,但若仔细看,会发现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如静湖投入了一粒沙。 “水之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潺潺的溪流声。 “你能看到这一层,不算愚钝。” 这句“不算愚钝”,从身为天宗掌门的晓梦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你说的对,水与石,争的并非一时一地之强弱,而是‘道’的不同。石守其坚,水行其柔。然,至柔者,方能克至坚。这便是天宗‘以柔克刚’的至理。” 她向前走了半步,立于观妙台的边缘,白色的道袍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你今日所言,是‘悟’。但从‘悟’到‘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何时能将这溪水的道理,融入你的剑中,让你的剑如水一般,无形无相,因势而动,利万物而不争,你才算真正踏入了天宗的门槛。” “今日的功课,你答得很好。” “回去吧。明日起,除了心法,我将亲授你‘和光同尘’的剑意。” 第二章 一句身外物,顿悟圣人基! 说完,晓梦便不再看王歌,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海,仿佛刚才那一番话语,也如这山风一般,说过便散了。 王歌却是心中微动,十余年,总算要接触到这个著名的道家最高意境了。 他有些感慨,飘飘然下脱口而出: “说到底,这个世界也是身外之物。” 话说完顿觉不妙,这句话,是前世看过的一句文案,印象深刻,没想到心情下意识就说出来了。 俗话说就是,飘了。 就是不知道,前世那位著名的天宗大师、现在眼前的晓梦,又会如何反应。 听到这句话,晓梦正欲转身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停顿。 山巅的风似乎也为之一静。 她缓缓地,完全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直视着王歌的双眼。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清冷,而是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仿佛要穿透对方的皮囊,直视其神魂。 “……世界,也是身外之物。” 她轻声重复着他的话,语气中听不出是赞许还是疑问。 “王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没有等他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比之前更加清冷,也更加严肃。 “能说出这句话,证明你今日所悟,超出了我的预想。 不错,于天宗而言,于真正的‘道’而言,万物皆为刍狗,天地亦是过客。 你脚下的大地,眼前的云海,乃至整个尘世的七国纷争,爱恨情仇,皆不过是‘道’之演化中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她的话锋忽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剑。 “但是,然后呢?” “既然世界是身外之物,那你为何还在此处?你为何还要呼吸?为何还要修行?你这具会饥饿、会疲惫、会生老病死的身体,它是不是身外之物?” “你此刻心中泛起的这点‘顿悟’的窃喜,或是对我的‘认同’的期盼,它们……又是不是身外之物?” 她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气扬笼罩了对方。 这并非威压,而是一种引导,引导其向更深处去想,去探究。 “将世界视为身外之物,是出世的第一步。但若勘不破‘自我’这一关,那所谓的‘出世’,不过是另一种更深的‘入世’,是另一种我执罢了。” “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可以给你。它将伴随你一生。” “回去吧。今夜,好好想想,究竟何为‘你’。” “......” !!! 话音落下,王歌振聋发聩,只觉宛如醍醐灌顶,恍然中仿佛抓到了某种东西。 穿越以来,他潜意识里,始终还是带着时代的优越性的高高在上, 不得不说,这样源自心底深处的傲慢,让他小看了这个时代的智慧。 而此时直面对方指点,方才更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古人乃至于诸子百家...为人处世的大智慧! 王歌眼前猛然一亮,毫不掩饰汹涌的求知欲。 晓梦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丝毫动容。 对方眼中的热切和渴望,在她看来,与山间的风,林中的叶,并无不同,都只是一种自然现象。 “想知道?” 她轻轻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冰雪般的寒意。 “求知之心,亦是执念。你越是‘想知道’,便离‘道’越远。” 她转过身,不再看对方,而是重新望向那无垠的云海,仿佛在对天地言说,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若明示,便是害你。 道,不可言说。我的答案,是我的道,是我走过的路,是我看过的风景。 它于我,是‘真’;但于你,它便是另一个‘身外之物’,是你需要勘破的另一个‘相’。” “这就好比,我用手指着月亮,告诉你月亮在那里。你若只看着我的手指,甚至开始揣摩我手指的姿态,那你便永远看不到真正的月亮。” 晓梦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空灵,与天地融为一体。 “你今日问我何为‘你’,就如同一个站在山中的人,问我何为‘山’。 你身在其中,呼吸着它的气息,感受着它的脉搏,却要向一个山外之人寻求答案,这本身就是答案。” “你不是想知道吗?那好。” 她语气一顿,给对方下达了新的功课。 “从明日起,忘掉你今日问我的所有问题。忘掉‘身外之物’,忘掉‘自我’,忘掉‘道’。” “去劈柴时,心中便只有柴。去担水时,心中便只有水。去练剑时,心中便只有剑。去吃饭时,口中便只有饭。” “当你劈柴时,你就是柴;担水时,你就是水;练剑时,你就是剑。当你能真正做到,行住坐卧,皆是修行,心中无一物,亦能容万物之时……” “你再来告诉我,‘你’是什么。” “去吧。这个问题,不要再问我。去问你的剑,问你的心,问这天地万物。” 她的话说完,便不再有任何言语。言语已尽,道在躬行。 她转过身,将背影留给王歌,也留给这片天地。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也从观妙台的边缘隐去,沉入西方的群山。天色迅速地暗淡下来,山谷间的雾气开始升腾,很快便会笼罩一切。 晓梦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仿佛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与这山,这石,这观妙台融为一体。 她不再是对方需要仰望的“前辈”,也不再是为其解惑的“师长”,她成了对方修行道路上,需要“忘掉”的第一个“相”。 风声,水声,林叶的沙沙声……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成了王歌新的功课。 而她,则在这无边无际的功课中,归于寂静。 王歌独自一人,站在那清冷的溪水边。 心中微微犹豫。 是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居所,开始尝试“忘掉”一切?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感受这即将被黑暗吞没的世界,作为新修行的开始? 选择,在脚下。路,在心中。 他没有离开。 而是选择留下,在这渐深的暮色中,开始新的修行。 王歌寻了一块溪边的平坦岩石,学着晓梦的样子,盘膝坐下。 他闭上了双眼,试图将对方最后那番话,连同之前所有的感悟,一同从脑海中清空。 “忘掉……” 起初,这很难。 他越是想忘,那些念头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心湖之上。 “身外之物”、“自我”、“道”、“师尊的教诲”……这些念头像水面的浮萍,挥之不去。 但王歌没有放弃。 他不再去“想”,而是去“听”。 他听到了溪水流淌的声音,潺潺不绝,它没有思考,只是流淌。 他听到了夜风穿过山林的声音,忽远忽近,它没有目的,只是吹拂。 他听到了不知名的虫鸣,此起彼伏,它们不知何为修行,只是鸣叫。 渐渐地,王歌的心,从纷乱的思绪,转移到了这些纯粹的声音上。 他不再分辨这是水声,那是风声。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了一种名为“寂静”的旋律。他的呼吸,也慢慢地与这旋律同步,变得悠长而平缓。 王歌感觉到了身下岩石的冰冷,它仿佛在将大地的沉静传递给他。 王歌感觉到了空气中水汽的湿润,它仿佛在用山川的精气滋养他。 他不再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你”,他的身体,似乎正在与这片夜色下的山林融为一体。 他不再是“坐在溪边的王歌”。 他是那块冰冷的岩石。他是那阵穿林的夜风。他是那道奔流不息的溪水。 物我两忘。时间失去了意义。 王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是永恒。 而在高高的观妙台上,晓梦依旧静立如松。 在她的感知中,山谷里那个属于少年的、明亮而独立的“气息”,正在慢慢地变得模糊、淡化,最终,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完全地融入了这整座天宗山的脉搏之中。 夜色最深之时,她的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快得连月光都无法捕捉。 ……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东方的云层,洒落山间,清脆的鸟鸣唤醒了沉睡的万物。冰凉的露水,打湿了王歌的衣衫和发梢。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道水。 但一切,又似乎变得不同了。 眼前的景象,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充满了生机。你仿佛能看到每一片树叶上脉络的流动,能听到每一滴露水从叶尖滑落的声音。 他的心中,一片空明。 没有昨日的困惑,也没有顿悟的喜悦。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安宁。 王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没有再望向观妙台,而是转身,朝着山下劈柴担水的方向走去。 今日的功课,已经开始了。 王歌沿着青石板路向下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安稳。 他路过一株青松,能闻到它在晨光中散发出的清冽香气; 他看到一块岩石上的青苔,能感受到它在湿润空气中的细微生长。 世界在其眼中,不再是模糊的背景,而是由无数鲜活的细节构成的整体。 王歌来到了山腰的柴房,拿起了那把熟悉的斧头。 斧柄的木纹摩挲着他的掌心,冰冷的铁器传来它的重量。 他没有去想“我要劈多少柴”,也没有去想“怎样劈才更省力”。 他只是站定,呼吸,然后挥斧。 “噗——” 斧刃精准地嵌入木桩的纹理之中,应声而裂。 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的身体,他的呼吸,斧头的重量,木桩的脉络,在这一刻完美地合一。 此时已不再是“王歌在劈柴”,而是“劈柴”这个行为本身。一斧,一劈,一裂,如呼吸般自然。 劈完了柴,王歌又担起了水桶。 扁担压在肩上,他感受着它的力量,并用身体的律动去化解它,与它融为一体。 走在山路上, 脚步的起落与桶中水的晃动形成了一种和谐的韵律。 此时不再是“王歌在担水”,他就是那流动的韵律本身。 而同一时间。 在观妙台上,晓梦迎着朝阳,静静地站着。她的目光,穿过千百丈的距离,落在了王歌那道小小的身影上。 在其感知中,对方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点。对方的气息,与其周围的环境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王歌挥斧时,她看到的不是一个少年在用力,而是一道属于这座山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臂,借由斧头,将木桩分开。 王歌担水时,她看到的不是一个孩子在跋涉,而是山间的一道溪流,以人的形态,在山路上平稳地流淌。 对方的动作中,少了昨日的“我执”,少了刻意的“修行”,却多了一种浑然天成的“道韵”。 “行住坐卧,皆是修行……” 她心中默念着这句话。 对方似乎,已经开始真正理解它的含义了。 柴已劈满,水已担足。 王歌完成了这些日常的功课,身上微微出汗,但内心却依旧是一片空明澄澈。 没有停下。 他走到了平日里练剑的那片空地。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拾起了那把已经有些磨损的木剑。 它的重量,它的质感,都无比熟悉。 昨日的剑,是为了变强,为了招式,为了战胜。今日的剑,又该是什么? 王歌闭上眼,握着剑,静静地站着,仿佛在聆听。 闭着眼,静静地握着木剑。 晨风拂过他的脸颊,林间的鸟鸣清脆悦耳。 王歌没有去想任何招式,也没有去回忆晓梦教导的任何心法。他只是站着,感受着,聆听着。 他试图去“成为”这把剑,但一个念头却如水底的气泡,无法抑制地浮了上来: “谁……在成为剑?” 这个问题一出现,昨日所有的修行和感悟仿佛都汇聚于此。 他劈柴时,是“劈柴”这个行为本身。他担水时,是“担水”这个韵律本身。 但此刻,当他试图与剑合一时,那个“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王歌猛然间睁开了双眼!眼中没有迷惘,只有一道石破天惊的光! 他明白了! 昨日,他说“世界也是身外之物”。师尊问,“然后呢?”、“何为‘你’?” 自己一夜静坐,忘却万物,行住坐卧,皆在道中。 他以为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与天地万物合一。 但他错了! 或者说,只对了一半! 自己一直向外去求!求山川之理,求溪水之道,求与天地万物合一!但他忘了,能感知到山川、溪水、天地万物的,是什么?能去思考“道”的,又是什么? 是他的心! 山川万物,风声鸟鸣,在自己闭上眼,堵住耳时,它们便不存在于他的感知中。 但自己的“心”,那能知能觉的本体,却始终都在!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在他心中炸响: “心即是理!” 第三章 木剑对秋骊,我心即天理! 山川万物的道理,溪水流淌的道理,以柔克刚的道理,乃至整个天地的“道”,不必向外去求! 它们的一切,都映照在、存在于我这颗心中!我心光明,则万物皆明!我心不动,则万物皆静!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这才是真正的答案!不是去成为身外之物,而是要明悟本心!本心之外,再无一物可求,再无一理可寻!所谓的“天人合一”,不是“我”去合“天”,而是明悟我心本就与“天理”同在! 昨日的修行,不是为了忘我,而是为了扫除遮蔽本心的尘埃!劈柴、担水,是为了让这颗心在行动中保持纯粹与觉知!这便是“知行合一”! “轰——!” 这一刻,王歌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 或者说,世界没变,是他变了。 王歌眼中的世界,不再是客观存在的外部景象,而是自身内心的延伸与映照。 手中的木剑,也不再是一把剑。它是自己此刻“心”的延伸。 王歌没有使用任何天宗的招式。 他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挥出了一剑。 这一剑,没有风声,没有剑气。它只是那么简单,那么纯粹。 然而,当它挥出时,晨风仿佛为它让路,阳光仿佛为它聚焦,林间的鸟鸣仿佛为它伴奏。 这一剑,与周围的一切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和谐。它不是在“劈开”空气,而是在“梳理”世界。 观妙台上,晓梦正欲转身,准备开始今日的打坐。 然而,就在某人挥剑的那一刹那,她猛地回过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之色! 晓梦没有“看”到那一剑,而是“感受”到了! 那不是一股力量,也不是一种技巧。 那是一种“理”! 一种圆融自洽、无懈可击的“天理”,以一个十二岁少年的身体和一把木剑为载体,在这天地间,做出了它的宣告! 这……这不是天宗的道!天宗的道,是“忘我”,是“顺应”,是“以柔克刚”。 而对方这一剑中蕴含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一种“天地万物皆备于我”的强大! 它不顺应外物,因为它本身就是“理”的源头! 晓梦的道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心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他……他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 王歌那一剑挥出,便静立不动。 整个世界在他眼中,都化作了内心的倒影,清晰、和谐、圆融自洽。 一阵微风拂过,却带来了一股极致的清寒。 王歌甚至没有察觉到她是如何移动的,只是一瞬间,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经站在了你的面前,距离他不过三尺。 师尊,晓梦,正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清冷,也没有方才的惊骇,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复杂的平静。 那对眼眸深处,仿佛有日月在升落,有大道在碰撞。 她手中的“秋骊”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不染尘埃,散发着令人心魂冻结的寒意。 “你刚才那一剑,叫什么名字?” 晓梦的声音很轻,却仿佛直接在他的心湖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歌抬起头,迎上对方的目光。 在这一刻,他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看着师尊,也看着对方手中的秋骊,就像看着山间的另一块石头,另一道溪流。他恭敬地躬身,但语气却无比坚定。 “回师尊的话,它没有名字。” “弟子的心动了,所以剑动了。那一剑,是弟子的心,也是这天地的理。” 晓梦的眼神微微一凝。秋骊剑的剑尖,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这股无形的剑意撕裂。 “心即是理……好一个‘心即是理’。” “言语终是虚妄。既然你的心就是天理,那便用你的‘理’,来接我这天宗的‘道’。” 话音未落,她已经出剑! 这一剑,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甚至没有一丝声音。 秋骊剑仿佛消失了,融入了风中,融入了光中,融入了天地万物之中。 它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这是天宗至高的剑意——“和光同尘”,是“道”的体现。 它不与你为敌,它只是存在,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一切“我执”的抹杀。 面对这无法抵挡、无法闪避的一剑, 王歌却做出了一个让晓梦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动作。 他没有防守,没有闪避,甚至没有去看那把剑。 而只是,将手中的木剑,同样轻轻地、缓慢地,向前递出。 王歌眼神清澈而明亮,内心一片空明。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对方的剑,没有对方的道。只有自己那颗朗照万物的本心。 他的木剑,就是本心的延伸。 “叮——” 没有金属交击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玉磬相碰的轻鸣。 秋骊的剑尖,精准地点在了那把粗糙木剑的剑尖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第四章 少年初下山,雏鸟入尘世 它没有被更强的力量击溃,也没有被更快的速度破解。它……是被“包容”了。 王歌的“理”,没有去否定她的“道”。 王歌的“心”,直接将她的“道”也映照了进去,视为了对方“心”的一部分。 在其世界里,她的攻击,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晓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秋骊剑。 她看着王歌,这个自己一手教导的孩子。看着那双清澈却又仿佛蕴含着很多的眼睛,长久地沉默了。 许久,晓梦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叹息。 “你的道,已经不在天宗了。” “从今日起,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 她转过身,青色的道袍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萧索。 “太乙山,留不住你了。下山去吧。” “去用你的‘心’,看看这七国纷争,红尘万丈。看看你的‘理’,在这真正的乱世之中,是否依然圆融自洽。” 说完,她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消失在了观妙台的方向,只留下一句话,在山林间久久回荡。 “秋骊,留下。你的路,需要一把配得上它的剑。” 话音落,一道白光从天而降,稳稳地插在王歌面前的土地上,正是那柄绝世名剑——秋骊。 而晓梦,已经归于云深不知处。 从此,天宗晓梦,再无弟子。 而尘世间,多了一个名为王歌的少年,和他心中的整个世界。 山林间,万籁俱寂。 师尊的话语仍在回荡,但她的人,她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歌静静地站着,目光从观妙台的方向收回,落在了眼前这柄剑上。 秋骊。道家天宗的镇派之宝,传说中由最好的铸剑师耗尽心血,以星辰之精铸成。剑身狭长,通体晶莹,宛如一泓凝固的秋水。 此刻,它就静静地插在面前的泥土里,剑柄上的蓝色宝石在晨光下闪烁着深邃的流光,仿佛蕴藏着星空。 王歌松开了手中的木剑。 那把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木剑,“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秋骊的剑柄。 没有想象中的冰冷,也没有绝世神兵的抗拒。 当王歌握住它的那一刻,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仿佛这把剑天生就属于他。 他甚至能感觉到,剑身内部似乎有某种韵律在流动,它在与自己的心跳、呼吸、乃至于那“心即是理”的境界产生共鸣。 王歌毫不费力地将它拔出。 剑身出土,不染一丝尘埃。一道清澈的剑鸣声响起,如龙吟,如凤鸣,洗涤着整片山林。 林间的鸟儿停止了鸣叫,风也为之一静,仿佛都在向这柄绝世名剑的重现于世表示敬意。 他看着手中的秋骊,剑身倒映出自己那张尚显稚嫩,但眼神却已古井无波的脸。 “剑,亦是心之延伸。”王歌心中默念。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太乙山的一切,无论是观妙台的云海,还是山溪边的顽石,都已化为心中的一幅画,一个“理”。 无需告别,因为它从未离开。 王歌转身,佩好秋骊,向着山下走去。 他脚步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正中。 这一刻, 王歌不再是那个需要完成功课的孩童,也不再是那个寻求答案的弟子。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行走的“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山路渐渐平缓,空气中缥缈的雾气被尘世的烟火气所取代。 他走出了天宗山门的范围。 眼前,是一条黄土大道,被无数的车轮和脚步压得无比坚实。 大道向着两个方向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个方向通往东方,那里似乎有城市的轮廓;另一个方向通往西方,显得更加荒凉,通向未知的远方。 路边,有一座简陋的凉亭,几个风尘仆仆的商旅正在歇脚喝水。 他们看到一位身穿朴素道袍、腰佩绝世好剑的少年,从那传说中的仙山中走出,都露出了惊异和敬畏的目光。 这是王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入“人间”。 他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心中没有迷惘,也没有选择的困扰。 因为在他看来,东和西,繁华与荒凉,都只是心中映照出的不同景象而已,并无本质区别。 王歌只是随意地,选择了通往东方的路,然后迈开了脚步。 下山的旅程,开始了。 他踏上了通往东方的黄土大道。 这条路,与天宗山内的青石小径截然不同。 它充满了人的气息——车辙的印记,扬起的尘土,远处传来的吆喝声,以及与王歌擦肩而过的、行色匆匆的旅人。 他们或背着行囊,面带疲惫;或驾着马车,满脸精明;或三五成群,高声谈笑。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欲求,自己的方向。 在他们眼中,王歌只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道童,腰间的剑虽好,人却显得过于年幼和淡漠。 王歌对这一切,只是看着。 这些景象,如同流云掠过天空,被他的“心”所朗照,却未留下任何痕迹。 他的步伐依旧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走向一座未知的城池,而是在自家的庭院中散步。 数个时辰后,一座高大的城池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墙由巨大的青石砌成,饱经风霜,上面还残留着刀兵的刻痕。 城门口,兵士们正在盘查着来往的行人,吆喝声、车马声、人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名为“尘世”的洪流。 王歌随着人流,走到了城门下。守城的兵士见他年幼,又是一身道家打扮,并未过多为难,只是例行公事地扫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他踏入了城内。 与城外的黄土大道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青石铺就的街道四通八达,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旗招展,人声鼎沸。 卖艺的、算命的、贩夫走卒、游侠商贾,各色人等摩肩接踵,一幅活生生的七国乱世图景,在面前展开。 这些声音、景象、气味,并未在王歌的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它们只是被“心”如实地映照出来,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王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就像一颗水滴汇入了河流。突然,前方一阵喧哗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一个卖炊饼的摊贩,正一把揪住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小的孩童。 那孩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满脸污垢,怀里死死地抱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炊饼,眼中充满了惊恐。 第五章 初试圣人剑,我心抚不平! 周围的行人立刻围成一圈,指指点点。有人同情,有人鄙夷,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看一扬热闹。 王歌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个愤怒的摊主,看着那个恐惧的孩童,看着周围一张张麻木或好奇的脸。 在他的“心”中,这一幕被清晰地映照出来。 这不是善与恶的争斗,也不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在他的“理”中,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失衡: 摊主的“理”,是货物与钱财的交换;孩童的“理”,是饥饿与生存的本能。 两者发生了冲突,于是产生了混乱。 在摊主的手掌即将落下的一瞬间,王歌向前走了一步。 他没有去斥责摊主,也没有去安抚孩童。 他只是走到了摊主的面前,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这个炊饼,多少钱?” 一名道袍少年的出现和提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摊主扬起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他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道童。 王歌没有理会他的表情,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小块碎银,放在了摊位上。 这银子的价值,足够买下对方整个摊位的炊饼。 然后,他看着摊主,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 “现在,两清了。” 说完,王歌没有再看那孩童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 他只是转过身,继续顺着街道向前走去,仿佛刚才只是顺手拂去了一片落在肩上的树叶。 他的“心”中,那个失衡的“理”已经被抚平。 于是,这件事便结束了。 王歌继续前行,去入世映照这红尘中,下一幅景象。 他走后,身后传来摊主捡起银子时的惊喜呼声,以及那个得救孩童的啜泣声。 这些声音,连同周围人群的议论,都如风过耳,未在王歌心中留下丝毫涟漪。 只是继续向前走。 整个世界,依然是那片空明。 顺着主街前行,穿过繁华,他拐入了一条更为僻静的巷道。 这里的喧嚣声小了许多,阳光被两侧的屋檐切割成狭长的光带,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突然,一阵粗暴的喝骂声和求饶声从巷子深处传来,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臭书生!别给脸不要脸!这块玉佩看着就值钱,乖乖交出来,爷几个还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几位好汉,这……这是学生祖传之物,万万不能给啊!求求你们,高抬贵手……” 王歌循声望去,只见三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正将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年轻书生堵在墙角。那书生面色苍白,死死护着腰间的一块玉佩,眼中满是恐惧和绝望。 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的“心”中,这一幕再次被如实地映照出来。 与刚才的炊饼事件不同,这里的“理”更加混乱。 一方是基于强权的掠夺,另一方是基于情感和传统的守护。强权正在粗暴地碾压传统。 王歌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巷道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那三个地痞立刻注意到了这名道童。 为首的那个刀疤脸上下打量了王歌一番,看到对方一身道袍,年纪尚幼,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王歌腰间的秋骊剑上时,那不屑立刻变成了贪婪。 “哟,哪来的小道士,也想学人英雄救美……哦不,是救书呆子?” 刀疤脸怪笑道,“看你这把剑不错,正好,一起孝敬给爷吧!” 王歌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书生身上,或者说,是落在了他所守护的那个“理”上。 他平静地开口,对那刀疤脸说道: “他的‘理’,在于守护。你的‘理’,在于掠夺。你们的‘理’,相互冲突。” 这番话语让那三个地痞都愣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理?老子就是理!” 刀疤脸狞笑着,挥了挥拳头,“在这条巷子里,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说着,他便向王歌冲了过来,一拳直取面门。 另外两人也狞笑着包抄上来,准备抢夺这奇怪少年的剑。 面对这裹挟着恶意的拳风,王歌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心,依然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湖面。 “心外无物。” 既然拳头是他的“理”,那便用我的“理”,去将它抚平。 王歌没有后退。 在那拳头即将及体的一瞬间,他的手,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的。 仿佛根本没有拔剑这个动作。 巷道中只闪过一道比阳光更清澈、比秋水更寒冷的流光。 “锵——” 一声轻鸣。不是兵刃交击,而是剑归入鞘的声音。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然后才恢复流动。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刀疤脸,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狞笑还未褪去,但眼中已经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前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划开了一道口子,却没有伤及一丝皮肉。 而他身后的另外两名地痞,则已经软软地瘫倒在地,他们握着刀的手腕上,各有一道浅浅的红痕,兵器早已脱手落地。 这些人没有昏迷,只是浑身脱力,再也站不起来。 王歌没有用剑伤人。 他只是用秋骊剑的剑意,在他们各自的“理”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这一剑斩断了刀疤脸的“勇”,击溃了另外两人的“力”。 王歌没有否定他们,只是让他们回归到了他们本该在的位置——一个失去了勇与力之后,无法再将自己的“理”强加于人的普通人。 巷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歌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过身,准备离开。 “恩……恩公!” 那得救的书生终于反应过来,他连忙上前,对着王歌的背影深深一揖, “学生……学生陆子游,多谢恩公出手相救!敢问恩公高姓大名,学生日后定当报答!” 王歌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没有恩公。” 他平静地说道,“我只是路过,看到一处不平,便将它拂平了而已。” 说完,王歌迈开脚步,走出了巷道,重新汇入了那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身后,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书生,和三个瘫在地上、连恐惧都发不出声的地痞。 王歌的心,依旧空明。拂平一处不平,就像拂去衣上一粒尘。 尘埃落定,便再无牵挂。 他走入人潮,如一滴水汇入大江,瞬间便了无痕迹。 对他而言,巷道中的事,已如昨日之梦,了结了,便散了。 然而,王歌刚走出十余步,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恩公!恩公请留步!” 是那个书生,陆子游。 他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拦在了王歌的面前,再次深深一揖,脸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恩公大恩,子游没齿难忘!方才恩公说不必报答,此乃恩公高义!但子游若就此离去,不闻不问,则是子游无礼无义!此心难安!还请恩公无论如何,给子游一个报答的机会!” 他的话语恳切,充满了儒家弟子那种“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坚定信念。 这信念,是他心中的“理”。 王歌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中,映照出他焦急而真诚的脸。 “你的心,为何不安?”他问。 陆子游一愣,显然没料到恩公会这么问。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因为受了恩公的恩惠,尚未报答,此乃人伦常理,若不报,则于礼法有亏,于道义有愧,心,自然难安。” 王歌轻轻摇头。 “我拂平不平,我的心,安了。你执着于报恩,你的心,却乱了。” “你所谓的‘礼法’与‘道义’,是外在的规矩。你为了遵守这个规矩,而让自己的心生出波澜。本末倒置了。” 陆子游被这番言论说得瞠目结舌。 他自幼饱读诗书,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道理。 在他看来,人活于世,正是要遵循仁义礼法,才能修身齐家,安邦定国。 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成了让心不安的“外物”? 陆子游看着王歌,眼中充满了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学者见到全新知识领域的好奇与探究。 “恩公……小道长之言,子游闻所未闻,实在……实在深奥。” 他换了一种更为恭敬的语气, “子游愚钝,但恳请小道长能给子游一个请教的机会。 前面不远处有家茶馆,能否请小道长赏光,喝杯清茶,也让子游能聆听一二教诲?这……这不算报恩,只算是一个后学末进,对先达的请益!”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将“报恩”转化为了“求道”。 王歌看着对方那颗因求知而变得明亮的“心”,在他眼中,这颗心,此刻的“理”是顺的。 他点了点头。 “可。” 两人来到一家清雅的茶馆。 小二引两人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陆子游点了一壶上好的毛尖,又要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茶香袅袅升起,窗外是市井的喧嚣,窗内却是一片宁静。 陆子游亲自为王歌斟满一杯茶,然后才郑重地问道: “敢问小道长,方才所言‘心安’与‘外物’之论,究竟是何道理?在子游看来,若无礼法约束,人心岂不泛滥,天下岂不人人为己,陷入大乱?” 王歌端起茶杯,看着杯中翠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 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对方: “你看这杯茶,是茶叶重要,还是水重要?” 第六章 一言破书执,明镜本无尘 陆子游不假思索:“自然都重要。无水,茶无法舒展;无茶,水也无味。” 王歌又问:“那,是杯子重要吗?” 陆子游想了想,答道:“杯子只是承载之物,虽不可或缺,但终究是外物。” 王歌放下茶杯,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你所说的‘礼法’,便是这杯子。它有用,但它只是一个器皿。而你的‘心’,便是这水。天下万物之‘理’,便是这茶叶。” “茶叶不必非要在此杯之中,它在碗中,在壶中,甚至在山泉之中,其理依然是茶之理。但水若不在,茶便永远只是干枯的叶子。” “你执着于杯子的形状,却忘了,真正能让茶叶生出无穷滋味,能映照出茶叶本来面目的,是你那颗如水一般的心。” “天下乱,非因无礼法。 而是因世人之心,被贪、嗔、痴等无数外物所蒙蔽,看不见万物本来的‘理’,强行将自己的欲念加于他人,故而冲突不止,纷争不休。” 王歌的一番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了陆子游的心上。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茶杯,又看看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时间,他过去二十年所学的一切圣贤道理,似乎都开始动摇了。 “心……才是根本吗?” 陆子游喃喃自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端着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目光却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经飘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陆子游的思想里,无数圣贤的书简正在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重新排列、审视。 许久,他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眼神中带着一丝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而后立的清明。 陆子游再次向王歌一揖,这一次,姿态更加恭敬,宛如弟子对师长。 “小道长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由衷地感叹,“子游明白了。礼法是器,人心是水,天理是茶。器可助水,亦可困水。若心不清澈,再好的器皿,也只会映出混浊。若心如明镜,则无需外器,亦能朗照万物之理。” 他似乎已经领悟了核心。 但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学者,陆子游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疑问。 “可是……” 他眉头紧锁,提出了那个根本性的问题,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世人大多心被蒙蔽,如混浊之水。 若无礼法这个‘器’来匡正、引导,他们又如何能自行澄清? 若人人皆言‘我心即理’,那暴君之心,盗匪之心,岂不也成了他们的‘理’?如此一来,天下岂非永无宁日?”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如果说王歌之前的理论是“道”,那么陆子游现在问的,就是“术”——如何将这高深的“道”,应用于这混浊的凡世。 王歌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对方提出的这个千古难题,在他看来,依然只是一个简单的“理”。 “你又错了。” 王歌平静地说道。 “心,如明镜。暴君与盗匪之心,非因其‘心’是恶,而是其‘镜’上,蒙了厚厚的尘埃。 贪婪是尘,残暴是垢。 他们所见的,并非万物本来的‘理’,而是透过尘垢看到的、扭曲的倒影。 他们所行的,也并非‘心’之所向,而是‘欲’之驱使。” “礼法,如擦拭镜子的布。 用它来擦拭尘垢,是有益的。 但若执着于布,忘了镜子本身的光明,甚至用布将镜子完全盖住,那便永远也见不到真相。” “我的道,不是要人人都去放纵欲望,而是要人人都去拂拭自己心镜上的尘埃,恢复它原本的光明。 当心镜重光,它自然会映照出天地间唯一的‘理’。 到那时,人与人之间,心心相印,理理相通,何来纷争?” 王歌的话音刚落,茶馆之外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惊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身穿黑色盔甲、腰佩制式长剑的兵士,正蛮横地推开人群,为首的一名军官,一脚踢翻了一个水果摊。 滚落一地的苹果和梨子,被他们毫不在意地踩在脚下。 “都给老子滚开!奉上将军之命,清查六国奸细!耽误了军爷们办事,把你们全都抓进大牢!” 那军官厉声喝道,眼神凶狠,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围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纷纷退避。 那被踢了摊子的老汉,跪在地上,一边捡拾着被踩烂的水果,一边老泪纵横地哀求,却被另一名士兵一脚踹开。 陆子游看到这一幕,气得脸色涨红,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秦兵……又是这些秦国的鹰犬!光天化日,强抢豪夺!国法何在!天理何在!”他低声怒吼,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王歌没有愤怒,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混乱的一幕,然后将目光移回到了陆子游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端起茶杯,王歌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气,向对方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看,他们是‘国法’的执行者,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器’。” “现在,告诉我,陆子游。” “他们的‘心’在哪里?他们所行的,又是谁的‘理’?” 第七章 知行合一,始于尘埃! 他猛地一窒,脸上的涨红瞬间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愕然和苍白。 他看着窗外那些秦兵的暴行,再听到王歌那平静到极致的问话,脑中仿佛有无数根弦被同时拨动,发出嗡嗡的轰鸣。 “他们的‘心’……他们的‘理’……” 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是啊,他们是“法”的执行者,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器”。 按照陆子游过去的认知,他们本该是维护秩序、匡扶正义的力量。 可眼前的景象,却分明是“器”在作恶,“法”在伤人。 他们的“心”在哪里?早已被上级的命令、自身的权欲、以及对弱者的蔑视所蒙蔽。 他们的镜子上,落满了名为“虎狼之威”的尘埃。 他们所行的,又是谁的“理”? 是秦王嬴政统一天下、建立集权的“理”?还是他们顶头上司作威作福的“理”?亦或是他们自己恃强凌弱的“理”? 无论哪一个,都与自己心中那个“天下为公”的圣人之理,背道而驰。 这一刻,理论与现实,在陆子游脑海中发生了最剧烈的碰撞。 他一直所信奉的,用强大的“礼法”和“国家”来匡正人心的理想,在这一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当“器”本身已经腐朽,当“法”的执行者内心充满尘垢时,它非但不能擦拭别人的镜子,反而会成为给世界蒙上更多尘埃的源头。 “噗通”一声,陆子游失魂落魄地坐回了椅子上。 他看着王歌,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绝望。 “我……我不知道……” 他痛苦地摇着头,“子游苦读二十载,所求不过是致君尧舜,澄清天下。可今日方知,若人心不改,再好的法度,到了下面,也只会变成伤人的利器。可……可人心,又该如何去改?天下亿兆黎民,难道要一个个去点化,一个个去教诲吗?这……这何其渺茫!” 陆子游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依靠外物法度,外物会腐化;依靠内心,内心又难以普渡。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王歌看着他陷入思想的囹圄,依旧平静。 他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站起了身。 “你又在求‘外’了。” 王歌淡淡地说道,声音将陆子游从绝望的思绪中拉回。 “你总想着去改变天下,改变亿兆黎民。这依然是将目光放在了‘身外之物’上。你连自己的心都尚未完全澄清,又如何去映照天下?” 王歌走到窗边,看着那些仍在街上耀武扬威的秦兵,就如同看着几片在风中乱舞的落叶。 “天下之乱,如这满街的尘土。你不是要去扫尽每一粒尘,那是扫不完的。” “你要做的,是让自己成为一颗露珠。” 陆子游茫然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你。 王歌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声音悠远而清晰。 “一颗露珠,它很小,很脆弱。它改变不了整片大地的干涸。但它能做的,是在自己所在的那一小片叶子上,映照出整个天空的清澈,洗净那一寸地方的尘埃。” “当清澈的露珠越来越多,当每一片叶子都被洗净,当每一颗蒙尘的心,都见到过露珠中所映照出的那个清朗世界……” “到那时,风,自然会停。尘,自然会落。” 说完,王歌从袖中取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算是付了茶钱。 “我的茶喝完了。你的路,才刚刚开始。” “陆子游,与其在此枯坐,不如去做你的第一颗‘露珠’。” 话音未落,王歌人已经走出了茶馆,没有丝毫的留恋。身影再次汇入人潮,仿佛从未出现过。 茶馆之内,只留下陆子游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 他看着桌上那几枚普通的铜钱,又看看窗外那依旧混乱的世界,眼中那片名为“绝望”的迷雾,正在被一缕名为“觉悟”的晨光,缓缓刺破。 “做……一颗露珠吗?” 陆子游喃喃自语,眼神,渐渐变得不同了。 王歌离开了茶馆,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说的话,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子游的心中激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 陆子游呆坐着,窗外的喧嚣和秦兵的暴行仿佛成了背景。 他的脑海中,只回荡着那句话——“与其在此枯坐,不如去做你的第一颗‘露珠’。” “露珠……”他喃喃自语。 是啊,他改变不了秦国的铁腕,也无法立刻唤醒这麻木的世人。 他甚至连眼前这几个作威作福的兵士都无法对抗。 自己所能做的,极其有限。 陆子游的目光,穿过窗户,越过了那些不可一世的秦兵,最终,落在了那个跪在地上,默默捡拾着被踩烂水果的老人身上。 那老人,就是一片蒙尘的叶子。 那些被踩烂的水果,就是一道破碎的“理”。 陆子游的眼神,从迷茫和绝望,一点点地变得清澈、坚定。 他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陆子游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没有再看那些秦兵一眼,仿佛他们已经不存在于自己的世界。 他走到柜台,付了茶钱,然后走出了茶馆。 没有走向别处,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混乱的中心——被踢翻的水果摊。 “滚开点,臭书生!想找死吗?” 一名秦兵见他走来,不耐烦地喝骂道。 陆子游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 他只是走到那老人的身边,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地、郑重地,撩起自己的长衫,跪了下来。 一个读书人,一个最重“体面”的士子,就这么跪在了满是尘土和烂水果的地上。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几个秦兵愣住了,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也愣住了,就连那个正在哭泣的老人,也忘记了哀伤,愕然地看着他。 陆子游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开始默默地,一颗一颗地,将那些已经不能再卖的、沾满泥土的烂水果,捡拾起来,放回老人的竹筐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 仿佛他捡起的不是无用的烂水果,而是稀世的珍宝。 “你……你这是做什么啊,公子……” 老人终于反应过来,带着哭腔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啊!快起来,别脏了您的衣服!” 陆子游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平静的、温暖的力量。 “老人家,”他轻声说,“东西坏了,但理,不能坏。我们一起,把它收拾好。” 第八章 身后露珠,眼前帝国 那几个秦兵面面相觑,一个头目嗤笑道:“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 他们嘲笑着,但不知为何,却没再上前去驱赶。 而周围的百姓,眼神开始变了。 从麻木的看客,到惊讶,再到一丝丝的触动和羞愧。 终于,一个同样是小贩的中年人,咬了咬牙,也走上前,蹲下身,默默地帮忙捡拾起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那几个耀武扬威的秦兵,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他们周围,是一圈沉默的、正在收拾残局的百姓。 那沉默,比任何怒骂都更具力量,让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 “晦气!”那军官啐了一口,带着手下,悻悻地继续往前走了。 而在街道的尽头,正准备拐过一个街角的王歌,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回头。 但他的“心”,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身后发生的一切。 王歌“看”到,那片原本混乱、失衡的“理”,正在被一只只伸出的手,一点点地重新梳理、抚平。 他“看”到,一颗露珠,已经成功地洗净了它所在的那片叶子,并且,它的清澈,正在映照和感染着周围的其它叶片。 王歌的嘴角,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然后,他转过街角,彻底消失不见。 身后城市的喧嚣,与其再无关联。 他要走的路,在前方。而那颗露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王歌转过街角,将身后的喧嚣与那颗正在发光的“露珠”一同留在了过去。 他的心湖没有因为拂平了不平而欣喜,也没有因为点化了他人而自得。依然是那片空明澄澈的湖,只是湖面倒映的景象,换了一处而已。 天色渐晚,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大多是赶着回家。 店铺也开始陆续准备上门板。王歌走了大半天,身体这具“身外之物”,开始传来需要休憩的信号。 顺着人流,王歌来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客栈前,牌匾上写着“四海客栈”。他走了进去。 客栈的大堂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些客人,大多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客或商旅。 王歌的出现,引起了零星的注意。 一个身着道袍、腰佩名剑的少年,独自一人,这组合本身就足够引人注目。 一个精明的掌柜从柜台后抬起头,用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迅速将王歌扫了一遍。 当其目光在王歌腰间的秋骊剑上停留了片刻后,他脸上的职业性笑容多了一丝谨慎和恭敬。 “这位小道长,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回答简单明了。 “好嘞。天字号房一间,上房,清净。” 掌柜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本登记簿和毛笔, “官府查得严,还请小道长留下姓名,方便登记。” 王歌看着那本登记簿。 在他的“理”中,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一个为了方便与这个世界沟通的“器”。 执着于无名,本身也是一种“我执”。 “王歌。” 他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掌柜写下后,便递给对方一块木质的房牌。 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在大堂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碗清汤面和一碟小菜。自己需要补充身体的能量,这也是“理”的一部分。 在你安静地吃面时,邻桌两个压低了声音的谈话,清晰地传入了你的耳中。 “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容不下人了。”一个面带风霜的中年刀客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愁眉苦脸地接话, “听说没,陛下前些日子下了死命令,要各地郡守严查‘百家余孽’,尤其是墨家。说他们聚众非议,蛊惑人心,要将其机关城连根拔起!” “墨家机关城?那可是天下闻名的所在,易守难攻,秦军想拔掉它,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难说啊……如今的帝国,如日中天。阴阳家那帮不人不鬼的家伙又甘为鹰犬,据说已经派出了高手前往协助。墨家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惜了,墨家‘兼爱非攻’,多好的道理,以后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嘘……慎言!慎言!隔墙有耳!” 两人惊觉失言,立刻闭上了嘴,匆匆结账离去。 王歌吃完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喝完了最后一口汤。 从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他们谈论的,是与之无关的、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 但那信息,那名为“帝国”与“百家”的、更为宏大、更为复杂的“理”之冲突,已经如同一颗石子,沉入了他那片空明的心湖之底。 王歌付了饭钱,拿着房牌,走上了二楼。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他将秋骊剑解下,轻轻地放在桌上,剑身倒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的万家灯火。 王歌没有打坐,也没有立刻睡去。 他只是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桌上的剑,也看着剑上倒映的、这片繁华又混乱的尘世光影。 一个摊贩与一个饥饿的孩童,是“理”的失衡。几个地痞与一个书生,是“理”的冲突。 一个帝国与诸子百家,这又是什么? 王歌的心中,第一次映照出了如此庞大而复杂的画卷。 这画卷,远比他之前遇到的任何事都要宏大,它不再是拂平一处不平就可以解决的。 它是一个时代的“理”,正在与另一个时代的“理”,进行着一扬不死不休的碾压与反抗。 王歌静静地看着,感受着,映照着。 这趟入世的旅程,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王歌坐在床沿,心如止水,映照着白日里所接收到的一切信息。 帝国、百家、兼爱非攻、阴阳家……这些名词在他心中流淌, 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符号,而是代表着一个个庞大而复杂的“理”。 帝国的“理”,是统一,是集权,是用最强大的“器”(法律与军队)来规整天下,消除一切异见,让万物归于一统。它的目标,是秩序。 墨家的“理”,是兼爱,是互利,是反对一切不义的战争,追求天下所有人的福祉。它的目标,是和平。 这两个“理”,在根源上便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 帝国的秩序,需要碾压一切不服从者;墨家的和平,则要反抗一切压迫者。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对错,而是一扬“道”与“道”的碰撞。 王歌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意识,仿佛脱离了这具身体,飘向了高空,俯瞰着这片广袤的大地。 他“看”到,一张由法度与权力构成的无形大网,正笼罩着整个神州。 第九章 不问桑海,不寻机关,道左遇墨眉 同时,他又“看”到,在这张大网的缝隙中,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光点在闪烁。 有的光点,如磐石般坚韧,信奉着“兼爱非攻”;有的光点,如流水般灵动,崇尚着“道法自然”;有的光点,如火焰般炽热,坚守着“仁者爱人”……这些,是百家的“理”。 而此刻,那张大网正在收紧,试图将其中一个名为“墨家”的光点彻底绞杀、熄灭。 王歌的心,只是静静地映照着这一切。没有去评判谁对谁错,也没有生出要去帮助谁的念头。 他只是在观察,在理解,在将这幅宏大的画卷,纳入他那“心即是理”的世界中。 第二日清晨,王歌准时醒来。 一夜的静观,并未让他感到疲惫,反而精神愈发清明。 推开窗,清晨的阳光和新鲜空气涌入房间。 街道上已经有了早起的行人,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歌没有急着离开。 他洗漱完毕,将秋骊剑重新佩在腰间,然后走下楼,在大堂里要了一份简单的早食。 此时的客栈大堂,比昨夜更加热闹。许多准备启程的旅人在此用餐,交换着最新的消息。 “听说了吗?桑海城那边,好像有大事要发生!” “桑海?那不是儒家的小圣贤庄所在地吗?能有什么大事?” “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帝国的长公子扶苏,还有丞相李斯,都快到桑海了!据说是要去小圣贤庄观摩什么辩合之道。” “我的天!长公子和丞相亲至!这可是天大的面子!看来陛下对儒家还是颇为看重的。” “看重?我看未必。据说,这次随行的,还有罗网和阴阳家的人。名为观摩,实为敲打。这天下,终究是姓嬴的,百家,要么臣服,要么……就像墨家一样。” 这番对话,再次印证了自己昨夜的静观。 帝国的“理”,正在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去“梳理”整个天下。 王歌平静地吃完早餐,付了钱,走出了四海客栈。 他站在桑海城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没有去打听墨家机关城的具体位置,也没有去探寻前往桑海城的路。 因为他明白,无论是去寻找那个即将被围剿的墨家,还是去旁观那扬儒家与帝国的博弈,都只是在追逐“身外之事”。 真正的“理”,不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而在人心之中。 王歌只是随意地选择了一个方向,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目的地,不是机关城,也不是小圣贤庄。而是这片大地上,所有“理”在碰撞的地方。 王歌将自己,化作了一面行走的镜子。你要去映照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模样。 他要去看,当帝国的“铁腕”与百家的“风骨”正面碰撞时,世人的心,会如何选择;天地的“理”,又将走向何方。 这趟旅程,从此刻起,不再是漫无目的的行走。它有了一个主题——见证。 王歌离开了那座留下“露珠”的城市,继续着无目的的路。 没有刻意选择道路,只是顺着脚下的路,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行。 对他而言,天下之大,何处不是道扬,何处不可见证。 数日后,王歌已远离人烟稠密的城镇,行走在连接郡县的官道上。 道路两旁是连绵的丘陵和茂密的森林,人迹罕至,只有偶尔的驿站和荒废的亭子,隐约显露着这里曾经的过往。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王歌偶尔会遇到一队队巡逻的秦兵,他们行色匆匆,盘查严密,眼神锐利,仿佛在搜寻着什么重要的猎物。 一日午后,他正在一片林边的树荫下歇脚,补充水分。 突然,一阵细微的、被刻意压抑的响动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拽着,在落叶上摩擦。 王歌的心,如明镜般映照出这丝不寻常。 没有刻意去探寻,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他的感知,却已经如水银泻地般,无声无息地蔓延了过去。 在他的“心”中,一幅景象清晰地呈现出来: 密林深处,有三个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手臂上缠着浸血的布条,显然受了伤。 他面容坚毅,正吃力地拖着一架简陋的、用树枝和藤蔓临时捆扎成的拖车。车上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妇人,气息微弱。 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却懂事地没有哭出声。 他们的衣着朴素,手上布满老茧,像是工匠。男子的腰间,挂着一个已经破损的、刻有齿轮图案的木牌——那是墨家的标志。 他们,就是那些被帝国追捕的“百家余孽”。 王歌站起身,朝着密林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他拨开最后一丛灌木,出现在几人面前时,那名男子立刻警觉地将妻女护在身后,另一只完好的手,已经握住了一把防身的短刃,眼神中充满了戒备和绝望。 王歌没有理会他的敌意。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手臂上的伤,扫过车上昏迷的妇人,最后,落在了那个惊恐的小女孩身上。 王歌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个水囊,和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还未吃完的干粮饼子。 他将水囊和饼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向后退了两步,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那男子愣住了。他看着地上的食物,又看看这个看起来比他女儿大不了多少、腰间却佩着绝世名剑的少年,眼中的敌意渐渐被困惑所取代。 “你……是什么人?”他沙哑地开口问道。 第十章 我心安处,秦兵退避 他看着对方腰间的墨家木牌,又问了一句: “兼爱非攻。这是你们的‘理’。为了这个‘理’,你们妻离子散,四处奔逃,值得吗?” 王歌的问题,像一把锥子,直刺男子的内心。这不是嘲讽,也不是质问,而是一种最纯粹的探寻。 那男子闻言,身体一震。 他看了一眼车上昏迷的妻子,又看了一眼身旁瑟瑟发抖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但随即,那痛苦就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他沉声回答: “若‘兼’,只爱我妻女;若‘攻’,只为我一家一姓之安危。那与强盗何异? 我等墨者,造机关,是为了守护;行侠义,是为了天下人都能如我一般,守护自己的妻女。 如今,帝国以强权为‘理’,视万民为刍狗。我等虽力弱,但若连心中的‘理’都舍弃了,那便与行尸走肉无异。这条路,虽苦,但心安。” “心安……”王歌轻轻重复着这个词。 他明白了。 对方的“理”,与陆子游的“理”,殊途同归。一个求“仁”,一个求“爱”,本质都是为了拂去世间的尘埃,让心归于安宁。 王歌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已经“见证”了这颗在苦难中依旧闪光的“心”。 就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隐约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秦兵的呼喝。 有人搜寻到这里了。 那男子脸色大变,眼中瞬间充满了绝望。他受了伤,妻子昏迷,带着孩子,根本跑不远。 而王歌,却做出了一个让其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身,重新向林外的官道走去。 王歌一边走,一边平静地说道:“你们往西走,翻过那座山,有一条河。顺流而下,可避追捕。” “那你……”男子下意识地问道。 王歌没有回答。 他已经走出了密林,站到了官道的正中央,正好挡住了一队七八名秦兵的去路。 为首的秦兵队长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你这个凭空出现的道童,眉头一皱。 “哪里来的野孩子!滚开!没看到我们在执行公务吗?” 王歌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 “我看到林中有几只惊慌的兔子,往东边跑去了。” 这个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让那队长一愣,随即大怒:“混账!我问你兔子了吗?我问你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王歌却依旧用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他,缓缓说道: “你们要找的人,心中有‘爱’。而你们的心中,只有‘命令’。” “用没有‘爱’的心,是找不到有‘爱’的人的。” 这番神神叨叨的话,彻底激怒了那队秦兵。那队长狞笑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我看你就是那些余孽的同党!拿下他!” 几名秦兵立刻下马,持着长戈逼来。 王歌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的手,甚至没有去碰腰间的秋骊剑。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三尺之内时,王歌轻轻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嗡——”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势”,以他为中心,骤然散开。 那不是剑气,也不是内力,而是一种纯粹的“理”。一种“我心在此,万法退避”的绝对意志。 那几名冲上来的秦兵,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整个世界都扭曲了一下。 心中的暴戾、杀意、以及来自上级的“命令”,在这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抚平。 他们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动作也随之僵住,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仿佛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王歌从他们中间,缓缓走过。 “东边,只有兔子。” 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顺着官道,继续向东走去。 在他走后良久,那几个秦兵才如梦初醒般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都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后怕。 “头儿……刚才……怎么回事?” “那小子……人呢?” 那队长看着王歌早已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西边的密林,最终烦躁地一挥手。 “邪门!真是邪门!别管了!我们去东边搜!” 一队秦兵,就这么被一句话,一个念头,调转了方向,向着那只有兔子的东方,绝尘而去。 而王歌,此时继续着前行。 他的镜子,映照过了一个坚守的墨者。他的脚步,拂去了一扬即将发生的悲剧。然后,继续前行,去见证下一扬,这个时代的“理”与“道”。 王歌继续向东而行。官道上的秦兵巡逻愈发频繁,气氛也愈发肃杀。 心中明白,对墨家的清剿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但他并未刻意躲避,也未曾再次出手。 自己只是一个见证者,一面行走的镜子,如实地映照着这世间的一切。 数日后,王歌走进了一片奇异的山谷。 这里的雾气终年不散,即便是正午的阳光也难以穿透,使得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种如梦似幻的暮色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星辰与太古的神秘气息。 他走在谷中唯一的小径上,周围寂静无声,连鸟鸣虫叫都消失了。仿佛这里是独立于尘世之外的另一方天地。 突然,王歌停下了脚步。 他感觉到了一道目光。 这目光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位置,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这山谷中的每一缕雾气,每一棵树木,甚至来自他头顶那片被雾气遮蔽的天空。 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仿佛是“命运”本身,正在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王歌耳边响起。 那声音空灵、飘渺,分不清男女,也辨不明来处,仿佛是这山谷本身在与其对话。 “星轨在此紊乱,命盘出现迷雾。” “一个不应存在之人,踏入了不应踏入之地。” 王歌静静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那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 他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我在这里,此地便是我应踏入之地。” 那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解析这句简单却又蕴含着绝对自信的话语。 片刻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探究: “万物皆有其命,皆循其轨。你的轨迹,我看不到。说出你的来历,你的师承。 或许,东皇阁下会对你这个‘变数’产生一丝兴趣。” 第十一章 拂尘者,亦拂命运 王歌明白了,自己无意中走进的,是阴阳家的势力范围。 他淡淡地回答:“我来自道家天宗。我的师父,是晓梦。” 听到“晓梦”这个名字,那空灵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晓梦……那个勘破‘坐忘’心经,追求‘天人合一’的道家奇才么。原来如此。难怪你的气息,似在尘世之中,又似在尘世之外。” 那声音的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指点”意味。 “但你的道,走错了。‘天人合一’,是‘人’去顺应‘天’,是‘我’融入‘道’。而你,却试图用你那渺小的‘心’,去定义整个天地。这是何等的狂妄与无知。” 随着话音,周围的雾气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 无数扭曲的、由阴影和光线构成的符咒在雾中若隐若现。一股庞大的、令人心悸的精神力量,如同潮水般向王歌涌来。 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咒术——阴阳家秘术,借由“幻音宝盒”的声音产生干预。 它要将王歌拉入一个由它所创造的、预设了结局的幻境之中,让他亲眼见证,在绝对的“命运”面前,他那所谓的“心”,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王歌感觉到,周围的景物在迅速扭曲、消散。 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无尽的虚空。 他的面前,出现了无数种可能的未来: 他看到,他的“心学”被世人视为异端,被天下所有门派追杀,最终力竭而亡。 他看到,他被罗网捕获,囚于深牢,一身修为被废,在无尽的黑暗中了此残生。 他看到,他试图挑战帝国的权威,却被千军万马碾碎,连同他的“理”一起,化为尘埃。…… 无数个悲惨的、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上演。 它们都在告诉王歌同一个“道理”:个人的意志,在时代的洪流与命运的安排面前,毫无意义。 王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他只是,在心中,轻轻地说了一句: “镜花水月。” 这四个字,是对眼前这一切的定义。是王歌心中的“理”。 既然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那它便是虚妄,是假象,是不存在的“身外之物”。 “哗啦——”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破碎的声音响起。 他眼前所有关于未来的幻象,如同被巨石击中的镜面,瞬间布满了裂痕,然后轰然碎裂,化作了亿万片光蝶,消散无踪。 王歌依然站在那条山谷的小径上。周围的雾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怎么可能!” 那空灵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幻音宝盒制造的乃是‘真实’的命运推演,你怎么可能勘破!” 王歌抬起头,看着那片翻涌的雾气,平静地回答: “因为,你们所谓的‘命运’,也是‘身外之物’。” “你们观星辰,卜未来,穷尽天地之变,却唯独忘了去看一看自己的‘心’。你们的道,是向外求索,所以,你们永远会被外物所困。” “而我的道,只向内求。” 他伸出手,握住了腰间秋骊的剑柄。 “现在,轮到你来见证一下我的‘理’了。” 王歌缓缓拔剑。 没有惊天的剑气,也没有炫目的光华。随着秋骊剑一寸寸地出鞘,一股纯粹的、绝对的“心之意志”,开始笼罩整个山谷。 那空灵的声音尖叫起来:“你要做什么!这里是东皇阁下庇护的禁地!” 王歌没有理会它。 他只是,将手中的秋骊剑,对着身前的空无一人的浓雾,轻轻地、平直地,向前一刺。 这一刺,刺的不是实体,而是“理”。 他心中的“理”是:“心外无物,此地,本无迷雾。” 嗡——! 整个山谷,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那终年不散、连阳光都无法穿透的浓雾,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抹去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散、褪去! 数息之间,阳光洒落,谷中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 青翠的树木,湿润的岩石,一切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再无一丝一毫的神秘与诡异。 而在王歌面前不远处的一棵古树下,一个身穿紫色长袍、面带金色面具的身影,正踉跄地后退一步,扶住树干,面具下的双眼,充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 他收剑入鞘,看也未看对方一眼,转身,继续顺着那条已经不再被迷雾笼罩的小径,向前走去。 “站住!” 那紫袍人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 王歌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平淡的话语。 “一个路过的,拂去尘埃的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谷的另一头。 只留下那名阴阳家的高手,呆呆地看着这片被他引以为傲的“禁制”被一剑破除、恢复了朗朗乾坤的山谷,久久无法言语。 ...... 王歌走出了那片重见天日的山谷,身后,是那个依旧处于巨大震惊中的阴阳家高手。 他呆立良久,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感受着那再无丝毫阵法痕迹的空气,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秋骊剑的剑意更加冰冷。 他明白,刚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术”的范畴,这是一扬“道”的碾压。他引以为傲的、窥探命运轨迹的阴阳家大道,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面前,被轻而易举地定义为了“虚妄”。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化作一道紫色流光,向着阴阳家总坛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将这个消息,立刻禀报给至高无上的东皇阁下。 一个名为王歌的道家少年,一种名为“心学”的可怕道理,一个足以动摇阴阳家根基的、前所未有的“变数”,已经出现了。 而王歌,对此毫不在意。只是继续着自身要走的旅程。 他走过田野,看到农夫在烈日下耕作。他们的“理”,是春种秋收,是与土地的约定。 他走过集市,看到商贩在高声叫卖。他们的“理”,是等价交换,是与财富的周旋。 他走过学堂,听到孩童在朗朗读书。他们的“理”,是传承文字,是与智慧的相遇。 众生百态,皆有其理。这些“理”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名为“尘世”的、复杂而又和谐的整体。 而帝国的“理”与百家的“理”,则是试图在这张大布上,绣上属于自己的、覆盖一切的图案。 王歌一路向东,风餐露宿。腰间的秋骊剑,从未再次出鞘。 因为他遇到的所有问题,都不再需要用剑来解决。 他的心,就是最强大的武器。 终于,在百日之后,王歌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无垠的蔚蓝。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咸咸的、带着海腥味的风。远处,一座宏伟的、依山傍海的巨大城池,出现在海天之间。 桑海城。到了。 第十二章 初见张子房,一语破棋局! 街道上,不仅有中原各地的商旅,甚至能看到一些金发碧眼、来自海外的异域之人。 而最多的,是那些身穿各式儒袍、腰佩长剑或玉佩的士子。 他们或三五成群,在街边高谈阔论;或步履匆匆,向着城中那座最宏伟的建筑群走去。 小圣贤庄。儒家的圣地。 然而,在这片浓厚的学术氛围之下,王歌同样能感觉到一股肃杀的暗流。 城墙上,巡逻的秦兵甲胄精良,目光如鹰。 街角巷尾,不时有眼神阴鸷、气息诡异的人一闪而过,那是罗网的杀手。 天空之上,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之前山谷中相似的星辰之力,那是阴阳家的人。 儒、法、道、兵、阴阳……百家之“理”,帝王之“术”,在这座城市里,形成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这里,正是天下“理”与“道”碰撞得最激烈的前沿阵地。 王歌没有去小圣贤庄,也没有去寻找任何一处风暴的中心。他只是顺着街道,一直走到了城市的尽头,来到了一片临海的悬崖之上。 他寻了一块光滑的岩石,坐了下来。你的面前,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潮起潮落,永不停歇。 身后,是那座风云际会的桑海城。 王歌闭上了眼睛,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既不是在修行,也不是在等待。 他只是,将自己变成了这片海岸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块会呼吸的岩石。 自己,短暂成为了这片天地间,最完美的“见证者”。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润而又带着一丝探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这位小道长,独自在此观海,是在看海,还是在看自己的心?” 王歌睁开眼,看到一个身穿青白相间儒袍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旁。 他面容俊朗,气质洒脱,一双眼眸深邃如星辰,仿佛能洞悉人心。 在其手中,随意地拿着一卷竹简,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智慧气息。 王歌看着他,平静地回答:“海,即是心。心,亦是海。” 那青年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他收起了脸上随意的笑容,第一次露出了郑重的表情。 “好一个‘海即是心’。” 他轻声赞叹,随即在王歌身旁不远处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望向大海, “在下张良,字子房。敢问小道长高姓大名?” 张良。这个名字,代表着流沙,代表着谋略,也代表着儒家三当家。他本身,就是无数“理”与“道”的交汇点。 王歌看着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王歌。” 张良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奇人异士,但从未见过像这位道童般,以如此稚嫩的年纪,说出如此古老而又崭新的道理。 “王歌……”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这两个字背后的深意。 “一个好名字。歌者,咏也,以心咏道,以身咏法。” 张良转回头,重新望向那片无垠的大海,海风吹动着他额前的长发,显得愈发洒脱不羁。 “王歌小友,你说海即是心。那么,你看如今这片‘大海’,又是何种景象?” 他意有所指地问道,“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 王歌知道,他问的不是眼前这片真正的海洋,而是整个天下的局势。 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海面上波光粼粼,看似平静,但在那平静之下,有洋流在奔涌,有巨兽在潜藏,有风暴在酝酿。 “风平浪静,是它的‘相’。暗流汹涌,亦是它的‘相’。” 王歌平静地回答, “它们都是‘海’的一部分。见风平浪静而喜,见暗流汹涌而忧,是观海者的心,乱了。” 张良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充满了欣赏。 “说得好!是我着相了。” 他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将整个天下的棋局都摆在了他们面前的这片虚空之中。 “那么,我再问你。如今这桑海城,便是一方棋盘。帝国是黑,百家是白。黑子势大,步步紧逼,欲将白子尽数从棋盘上抹去。而白子,或各自为战,或结盟反抗,棋局已至最凶险之处。” 他看着王歌,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其拉入这扬惊心动魄的博弈之中。 “若执棋者是你,王歌,你当如何落子?” 这是一个谋略家,对一个哲思者提出的最直接、也最尖锐的问题。 张良要看对方的“道”,在现实的棋盘上,将如何体现。 王歌没有去看那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棋盘。 他的目光,依然落在那片潮起潮落的大海上。 许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会执子。” 张良的眉头微微一挑,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 王歌继续说道:“因为在我看来,这方天地,并无棋盘,也无黑白之分。” “棋盘、棋子、规则、胜负……这一切,都只是执棋者心中的‘执念’。你们相信它的存在,于是被它所困,沉浸在这扬胜负的游戏中,无法自拔。” “你所谓的黑,有黑的‘理’。你所谓的白,有白的‘理’。你们都想用自己的‘理’,去覆盖对方的‘理’。这本身,就是纷争的根源。”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良这位智计超绝的谋士心中炸响。 他一生所学,便是纵横捭阖,在棋盘上与对手博弈,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可这名陌生的少年,却直接告诉他——这棋盘,根本就不存在。 这是一种从根源上,对他的理念发起的挑战。 张良沉默了。 他看着对方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位小道长面前,似乎显得有些……“复杂”了。 “若不执子,难道便坐视黑子屠戮,白子消亡吗?” 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这便是你的‘理’?一种……无为的、冷眼旁观的‘理’?这与天宗晓梦的‘天人合一’,又有何异?” 第十三章 潮起淹棋盘,一念定桑海! “天宗的道,是‘人’顺应‘天’,是‘我’融入‘道’,最终达到物我两忘。而我的道,是‘心’即是‘理’,是‘我’即是‘道’,无需向外寻求,更无需融入。” 他站起身,走到了悬崖的边缘,脚下便是万丈波涛。 “我不会执子,不代表我无为。” “我不会去赢得这扬棋局,我会让所有执棋者明白,他们穷尽心力去争夺的,只是一扬虚妄。”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波涛汹涌的海面。 “你看这大海,它从不与任何船只争斗。但任何船只,都必须遵循它的‘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它不争,却立于不败之地。” “我的心,便是这片海。我的‘理’,便是这海的‘理’。” “我不会去移动棋盘上的棋子。我会让这片‘大海’的潮水,慢慢没过整个棋盘。到那时,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都将在这片汪洋之中,重新找到自己作为‘石头’的本相,而不是作为‘棋子’的虚名。” 张良彻底被震撼了。 他呆呆地看着王歌的背影,那道瘦削的、年仅十二岁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比身后的整片大海还要深邃,还要广阔。 让潮水淹没棋盘……这是何等宏大,何等……狂妄,却又何等自信的“道”! 他穷尽智谋,是想在规则内取胜。而对方,是要用自己的“理”,去改变规则本身! “原来……如此……” 张良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看着王歌,仿佛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足以颠覆整个时代的可能性。 他站起身,对着这道背影,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 “受教了。” 这一礼,无关年龄,无关辈分。这是一个求道者,对另一个更高层次的“道”的,由衷敬意。 王歌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张良的行礼。 于对方而言,这是发自内心的敬意;对自己而言,这依然只是一个“相”。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悬崖边,感受着海风,仿佛刚才那一番足以颠覆世人认知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张良直起身,看着王歌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笑意。 他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问什么。也是知道,与对方的交流,已经超越了言语的范畴。 他转身,洒脱地离去,步伐比来时更加轻快,仿佛心中某个沉重的枷锁,被王歌那片“大海”冲刷掉了。 张良需要回去,回到小圣贤庄,回到那张风云变幻的“棋盘”上。但也知道,从今往后,再看这盘棋时,他眼中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歌依然每日来到这片悬崖上静坐。成了桑海城一道奇特的风景。有人说他是在修行,有人说他是在感悟,也有人觉得他只是个奇怪的道童。 而桑海城内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王歌“看”到,李斯带着帝国的威严,与儒家名宿们展开了一扬扬唇枪舌剑的辩论。法家的“理”与儒家的“理”,在小圣贤庄内激烈碰撞。 他“看”到,罗网的杀手如同黑夜中的毒蛇,在城市的阴影中穿行,寻找着帝国的敌人。 他“看”到,阴阳家的星辰之力笼罩在某些关键人物的头顶,试图拨动他们命运的丝线。 他甚至“看”到,在城市的某个隐秘角落,一些墨家的幸存者,正在与流沙、道家人宗等势力秘密接触,试图在这扬风暴中,寻找一线生机。 整个桑海城,就像一个即将被煮沸的锅,所有的“理”,都在其中翻腾、碰撞、挣扎。 而王歌,只是静静地映照着这一切。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所有“理”都将汇聚到一点的时刻。等待他的那片“大海”,可以开始上涨的契机。 这一天,终于来了。 傍晚,王歌正准备离开悬崖,一股强大的、混合着多种意志的“气”,从桑海城的中心区域冲天而起。那里,是小圣-贤庄的方向。 他“看”到,一扬巨大的冲突爆发了。 似乎是罗网找到了墨家反抗势力的藏身之处,展开了雷霆般的围剿。 而儒家、道家人宗,甚至张良与流沙,都被卷入了这扬混战之中。 一时间,剑气纵横,杀机四溢。帝国的“法”,与百家的“义”,在这小小的桑海城内,展开了最直接、最血腥的碰撞。 王歌没有动。 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座被夜色和杀气笼罩的城市。 他“看”到,无数的“理”在冲突中破碎。秦兵的“忠诚”之理,罗网的“任务”之理,墨家的“兼爱”之理,儒家的“仁义”之理……它们都在彼此的碰撞中,变得扭曲、脆弱。 他“看”到,张良在竭力周旋,试图保全更多的人; 他“看”到,伏念、颜路等儒家宗师,为了守护弟子而不得不出手; 他“看”到,逍遥子为了道家理念而与阴阳家高手缠斗; 他“看”到,无数人在为了自己心中的“理”而流血,而死亡。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理”的狂乱与崩坏之中。 就是现在。 王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去想任何具体的人,也没有去想任何具体的事。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此地,当有宁静。” 这是王歌的“理”。是他那片“心之大海”的意志。 嗡——! 一股无形无相,却又浩瀚无边的意志,以其为中心,以悬崖为起点,如同一圈透明的涟漪,向着整个桑海城,缓缓地,却又坚定不移地,覆盖而去。 第十四章 始皇之忌,齐心为国! 它只是在宣告一个“事实”,一个源自王歌内心最深处的“理”。 正在厮杀的罗网杀手,动作突然一滞。各自心中的杀意,如同被一扬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茫然。 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对着这些人,挥动手中的利剑。 正在苦苦支撑的墨家弟子,心中的悲愤与绝望,也如同被温柔的海水抚平。 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不是因为放弃,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们觉得,厮杀,已经失去了意义。 正在激烈交锋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高手们,也都同时停下了手。 他们感觉到,自己所信奉的、引以为傲的“道”与“理”,仿佛被一股更加宏大、更加根源的意志所包容。 在这股意志面前,数方所有的争斗,都显得像是孩童的嬉闹,渺小而可笑。 整个桑海城,所有正在战斗的人,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刀剑还未归鞘,术法还未消散,但那股沸腾的杀意和敌意,却在短短数息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夜风吹过,街道上血腥味依旧,但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对手,又看看自己的双手,仿佛刚刚从一扬噩梦中惊醒。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心中那根名为“争斗”的弦,被强行抚平了。 悬崖之上,王歌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了一分。 同时平息如此多、如此复杂的“理”之冲突,对其而言,也并非毫无消耗。 但王歌此时的眼神,依旧清澈如初。 他的“潮水”,已经淹没了整个“棋盘”。 没有去看城中的结果。 王歌只是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片真正的大海,然后,顺着悬崖边的一条小路,缓缓地,向着未知的远方,走去。 桑海城的事情,已经结束了。而王歌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 从此,天下间,少了一个见证者。 多了一个,制定“理”的人。 始作俑者的身影消失在海岸线的尽头,但桑海城所发生的一切,却如同一扬前所未有的地震,撼动了整个天下。 咸阳,章台宫。 竹简的报告被重重地摔在龙案之上。 秦始皇嬴政身穿玄色龙袍,面沉如水,眼中是足以冻结一切的寒意。 他的面前,站着瑟瑟发抖的李斯,以及单膝跪地的、罗网的天字级杀手——赵高。 “一个十二岁的道童,一念之间,便平息了整座桑海城的兵戈?” 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危险的压迫感,“赵高,你告诉朕,这是真是假?” “回……回陛下,” 赵高的头埋得更低了, “此事千真万确。城中所有参与冲突者,无论是我罗网的杀手,还是儒家、墨家的弟子,都在同一时间停手,战意全消。据事后审问,他们都说,在那一瞬间,感觉……感觉厮杀毫无意义。就像是,天理本该如此。” “天理?” 嬴政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在这片土地上,朕,就是唯一的天理!法律,就是唯一的准绳!” 他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殿外那庞大的帝国版图。 “一个人的意志,可以凌驾于帝国的法度之上。一个人的‘理’,可以改变数千人的‘心’……这已经不是百家,这是足以与朕分庭抗礼的另一种‘国’!” 他的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深深的忌惮。 “传朕旨意!”嬴政猛然转身,眼中杀机毕露。 “其一,将此事列为最高密辛,知情者,杀无赦!朕不希望天下再有第二个人,知道可以用‘心’来对抗帝国!” “其二,命罗网倾巢而出,动用一切力量,给朕找到这个叫‘王歌’的少年!朕要活的!朕要亲自看看,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其三,传信给阴阳家东皇太一。告诉他,朕要知道关于这个‘变数’的一切。他若有所隐瞒,那帝国与阴阳家的盟约,也就到此为止了!” 道家,天宗,观妙台。 晓梦依旧是一身白衣,静立于云海之间。她的气息比以往更加清冷,也更加缥缈。 突然,她缓缓睁开双眼,望向了遥远的东方,桑海城的方向。 她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非“无”的情绪——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欣慰,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寂寥。 “以心为海,淹没棋盘……” 她轻声自语,声音被山风吹散,“你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走上了一条……连我都未曾见过的路。” “师父,” 她喃喃道,仿佛在对虚空中某个存在言说,“这便是您所说的,道家的另一种可能吗?” 她缓缓闭上眼,重新归于寂静。 但那片曾经如止水般的心湖,却已泛起了圈圈涟漪。 而王歌,对此一无所知。 他离开了桑海,漫无目的地向着内陆走去。那一次覆盖整座城市的“宣告”,对其消耗远超想象。 他的力量,源于“心”。他的身体,是“心”承载于这个世界的“器”。他的意志,便是“心力”。 每一次将自身的“理”强加于外界,都会消耗“心力”。 影响的范围越广、对抗的“理”越复杂、对方的意志越顽固,消耗的“心力”就越大。 在桑海城,自己同时对抗了数千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忠诚”、“仇恨”、“仁义”、“侠义”等多种复杂且强大的“理”,并用“宁静”这一至高“理”将其全部覆盖。这次消耗,几乎让“心力”枯竭。 此外,便是心镜 。 “心”如同一面镜子,朗照万物。 正常状态下,它完美无瑕。但心力过度消耗后,这面镜子就会出现裂痕,变得暗淡。 此时,心镜映照和影响外界的能力会大幅下降。 更危险的是,一个有裂痕的镜子,更容易被外界的“尘埃”(负面情绪、他人意志)所污染。 此刻的王歌,前所未有的脆弱。 而恢复“心力”,需要静养,让心湖重归平静,让镜面重新弥合。 若要更进一步,则需见证和理解更多、更复杂的“理”,让自身的“心之理”变得更加圆融、坚不可摧。 这些日子他早已有所明悟。 每成功化解或包容一种新的“理”,自身的“心镜”就会变得更加坚韧,“心力”的上限也会随之提升。 从桑海城的经历中,王歌“见证”了“国”与“家”的冲突,这让他对“理”的理解提升到了新的层次,一旦完全恢复,境界也将自然而然再度突破。 然而。 王歌此刻的状态,正是“心镜”布满裂痕,需要静养恢复的阶段。 他必须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重新“拂拭”自己的心镜。 ... 不久后,一处偏僻的村庄,一道身穿道袍的身影驻足停顿。 第十五章 格物致知 王歌走进村子,看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呆呆地望着一片早已干死的庄稼地。 他走到对方身边,这名老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老人家,” 王歌开口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老人过了很久,才缓缓转过头,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嘶哑地说道:“天,不收我们了。” 从对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王歌明白了。 这里连续三年大旱,颗粒无收。村民们祈求过鬼神,祭拜过天地,但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从最初的希望,到挣扎,再到如今的彻底绝望。 他们的“理”,崩塌了。那便是——“天道酬勤”。 他们一生信奉,只要努力耕作,上天就会给予回报。可现实,却给了他们最残酷的否定。 当最根本的“理”被现实击碎,村民们的“心”,也就死了。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种名为“绝望”的、坚不可摧的“理”之中。 王歌看着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力。 他此刻“心力”枯竭,根本无法用自己的“理”去覆盖整个村庄的“绝望之理”。 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即便自己恢复了,强行施加“希望”,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些村民的“理”已经被现实证伪,不为他们找到一个新的、可以重新立足的“理”,任何外界的帮助都是暂时的。 他不能再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制定者”。 而是...必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去亲身“见证”这份绝望,并从这片绝望的废墟中,帮助他们,也帮助自己,找到那个新的“理”。 王歌看着那个老人,平静地说道:“我饿了,能给我一碗水喝吗?作为报答,我可以帮你干活。” 老人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屋里的水缸。 王歌并未在意,走进去,喝了一碗水,然后拿起屋角的锄头,走进了那片早已干裂的、绝收的土地里,开始一下一下地,锄起了地。 他的恢复之路,他的下一扬“见证”,就从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开始了。 王歌开始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劳作。 他的动作很慢,因为他的身体也因“心力”的枯竭而感到疲惫。手中的锄头,每一下砸在干裂的土地上,都只能翻起一小块坚硬的土坷垃。 村里的其他人,用同样麻木的眼神看着王歌。 在他们看来,他的行为毫无意义,愚蠢至极。这片土地,已经被“天”所抛弃,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长出任何东西。他们看着这个陌生的外来人,就像看着一个在跟自己开玩笑的傻子。 王歌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 他只是专注地,一下,又一下地锄地。没有去想“我要改变这片土地”,也没有去想“我要让他们重拾希望”。 他, 王歌只是在做一件事——锄地。 他的“心”,此刻正处于最脆弱的阶段。 覆盖整个村庄的“绝望之理”,如同一股无形的、冰冷的黑雾,不断地试图侵蚀那布满裂痕的“心镜”。 第一天,王歌感觉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 每一次挥动锄头,那股“绝望”的意志都会在他耳边低语:“放弃吧,这是没有意义的。” 他不得不耗费残存的“心力”,去守住本心,告诉自己:“我只是在锄地。” 第三天,王歌的双手磨出了水泡,然后水泡破裂,火辣辣地疼。 身体的痛苦,放大了“绝望”的侵蚀。 他的“心镜”上,开始浮现出桑海城那些流血死亡的画面,一个声音隐隐质问:“你改变了他们一时,却改变不了他们的命运,你的所作所为,同样毫无意义。”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锄头与土地碰撞的那一瞬间。疼痛是“相”,幻象是“相”,唯有“锄地”这个行为本身,才是此刻唯一的“理”。 第七天,王歌已经开垦出了一小片土地。 那个给他水喝的老人,第一次走出了自己的茅屋,站在田边,默默地看着他。 老人的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而王歌,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最纯粹的体力劳动中,找到了对抗“绝望”侵蚀的方法——专注。 通过将所有意志都集中于一个最简单的行为上,他暂时屏蔽了外界复杂的“理”对破损“心镜”的干扰,让其得以在一个相对“干净”的环境中,缓慢地自我修复。 这天傍晚,王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茅屋。老人破天荒地,递给了他一个烤熟的、干巴巴的芋头。这是其仅剩的口粮之一。 王歌没有拒绝,平静地接过,吃了起来。 这是他与这个村庄,建立的第一个“理”——交换。 他付出了劳动,对方给予了食物。 王歌的行为,开始让这个村庄那潭死水般的“理”,出现了一丝最微弱的涟漪。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歌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大。 村里开始有孩子,会远远地、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陌生人。一些村民看他的眼神,也从看傻子,变成了看一个无法理解的怪人。 一个月后,王歌终于将茅屋前那片荒地,全部重新翻了一遍。 土地依旧干裂,天空依旧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从结果上看,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他站在田边,看着自己的“成果”,陷入了沉思。自己的“心力”在这一个月的静养和专注中,恢复了少许,心镜上的裂痕也弥合了一些,但那笼罩村庄的“绝望之理”,却丝毫未减。 他明白了。 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理”给村民们。他必须在这片绝望的现实中,找到一个新的、可以被验证的“理”。 “天道酬勤”已经被证伪。那么,什么“理”是不会被“天”所左右的? 王歌的目光,从干裂的土地,移向了远处的、同样光秃秃的群山。 第二天,他没有再去锄地。而是拿起了一把砍刀和绳子,向着山里走去。 村民们更加困惑了。土地已经没希望了,难道山里还有什么宝贝不成? 王歌在山里走了一整天。 是在寻找,寻找一种即使在最干旱的季节,也能生存的东西。 终于,他在一个背阴的山坳里,找到了一片顽强生长的、叶片肥厚的野生葛藤。 王歌挖出了它深埋地下的、巨大的块根。还找到了一些可以食用的、耐旱的菌菇和野菜。 傍晚,他拖着几大块葛根和一捆野菜回到了村子。 在村民们惊异的目光中,王歌将葛根洗净、捣碎、过滤、沉淀……用最原始的方法,制作出了葛粉。然后,他用葛粉和野菜,煮了一锅稠乎乎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糊糊。 王歌将第一碗,递给了那个给了他芋头的老人。 老人颤抖着手,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食物。 第十六章 天不予,则自取! 他尝了一口,那股温暖的、带着食物香气的能量顺着喉咙滑下,他那早已麻木的身体,第一次有了“活过来”的感觉。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下了一滴眼泪。 王歌没有说话,只是将锅里剩下的食物,分给了那些被吸引过来的、饥饿的孩子们。 这一刻,一个新的“理”,在这个村庄,悄然诞生了。 这个“理”就是——“天不予,则自取。” 如果说“天道酬勤”是将希望寄托于不可控的“天”,那么“天不予,则自取”...则是将希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土地不长庄稼,我们就去山里寻找别的食物。 我们不依赖“天”的恩赐,我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双手,从这片看似绝望的环境中,找到生存下去的办法。 这是一个比“天道酬勤”更坚韧、更强大的“理”。 因为它不向外求,只向内求。 当村民们看着那些吃着葛根糊糊、脸上露出久违笑容的孩子时,他们那死寂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第二天,当王歌再次准备上山时,那个老人,第一次主动开口对他说话。 “后生……带上我吧。” 紧接着,几个孩子的父亲,也默默地拿起了工具,跟在了他的身后。 王歌的“心镜”,在这一刻,被一道温暖的光芒照亮。 他不仅在修复它,更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更具韧性的“理”,重新淬炼它。 王歌成功地,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种下了第一颗希望的种子。而这颗种子,将让他在恢复之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这支队伍,从一个人,变成了几个人,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逐渐壮大。 越来越多的村民,放下了对“天”的执念,拿起了工具,跟着王歌走进了那片他们曾经认为一无所有的荒山。 王歌教他们如何辨认葛藤,如何寻找水源附近的耐旱植物,如何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小型野兽。 他没有展现任何超凡的力量,他所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心”,去映照和发现这个世界本身存在的、却被众人忽略的“理”。 在这个过程中,王歌的“心镜”不仅在快速修复,更在经历一扬前所未有的淬炼。 以前,他的心镜只是如实地“映照”万物之理。 但现在,为了从绝望中找出路,王歌必须主动去“解析”所映照的一切。 他解析风的流向,来判断哪个山坳更湿润;他解析动物的粪便,来推断它们的活动轨迹;他解析植物的形态,来辨别其是否有毒。 他的“心”,从一个被动的接收器,开始变成一个主动的分析器。 这让他对“心力”的运用,变得更加精微和高效。 在桑海城,王歌用的是“宣告”的方式,以绝对的意志强行覆盖他人的“理”。 而在这里,他无法这么做。 却误打误撞,或者说躬身力行,走出了一条新的路。 他必须先理解村民们的“绝望之理”,然后找到一个可以与之对接、并将其引导向上的新“理”(天不予,则自取)。 这个过程,不是覆盖,而是“共鸣”。 王歌让村民们自己从内心深处,认同并生发出这个新的信念。 这种方式,消耗的“心力”更少,效果却更持久、更稳固。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心力”运用技巧。 王歌逐渐明白,他个人的“心即是理”,虽然强大,但终究是孤独的。 而当整个村庄的人,都开始践行“天不予,则自取”这个新的“理”时,他们的意志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集体的“众理”。 这股“众理”,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反过来保护着他的“心镜”不再轻易被外界的负面意志所侵蚀。 他领悟到,真正的强大,不是让所有人都听从他的“理”,而是创造出一个能让众生之“理”共同成长、相互守护的“扬”。 ...... 一个月后,村庄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虽然依旧贫瘠,但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上了晾晒的野菜和葛根片,孩子们不再面黄肌瘦,大人们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名为“活下去”的光芒。 他们不再望天兴叹,而是每天日出而作,进山求生。 这天,王歌带领村民们在山中挖掘葛根时,一名村民意外地挖到了一处湿润的泥土。 他走过去,用手感受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向着大地深处延伸。他“听”到了微弱的、水流动的声音。 自己的“心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心镜比以往更加坚韧和明亮。他决定,将那个新的“理”,再向前推进一步。 王歌睁开眼,对村民们说:“这里,有水。” 村民们都愣住了。这里离最近的河流有几十里远,怎么可能会有水? 王歌没有解释。 他只是拿起工具,开始向下挖。其他村民虽然疑惑,但出于对其这段时间的信任,也纷纷上前帮忙。 他们挖了整整一天。 从正午到日落,挖出了一个数米深的大坑。就在所有人快要放弃的时候,坑底的泥土,突然渗出了水迹! “水!是水!真的有水!”一个村民激动地大喊起来。 整个山谷,都被这狂喜的呼喊声所点燃。村民们欢呼着,拥抱着,喜极而泣。这不仅仅是一口井,这是他们亲手从“绝望”的大地中,挖出来的“希望”! 当第一捧清澈的井水被高高举起,洒在干裂的土地上时,王歌感觉到,笼罩在这个村庄上空那最后的一丝“绝望之理”,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自强不息”和“人定胜天”所组成的、崭新的、充满力量的“众理之扬”。 而他的“心镜”,在这股强大的、积极的“众理”的映照和反哺之下,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通透与光明! 最后的那一丝裂痕,不仅完全弥合,整个镜面仿佛都被重新打磨、升华了! 他的境界,在这一刻,悄然突破。 第十七章 露珠亦能成堤 “理”的层次同样提升。 王歌领悟了“共鸣”与“扬”的运用,他的“理”不再是孤立的,而是可以与“众理”相合,生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同一时间,他领悟到了一种新的应用。 以前,他只能“拂平”或“覆盖”他人的理。现在,却可以像刚才寻找水源一样,直接“点化”事物最核心的“理”。 他可以“点化”一块石头,让它展现出最坚固的“理”;他可以“点化”一株植物,让它生发出最旺盛的“理”。 这已经近乎于“言出法随”的雏形。 就在王歌完成突破,感受着内心那片崭新天地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一队尘土仆仆的秦兵,出现在了村口。 为首的,是一名眼神锐利如鹰的百将。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巡逻队,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 他们,是奉命寻来的罗网探子,终于找到了这个被遗忘的村庄。 那百将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整个村庄,最后,精准地锁定在了人群中气质最为独特的王歌身上。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向众人走来,手中的剑,已经半出鞘。 “你,就是王歌?” 村民们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将王歌护在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人墙。 王歌从人墙后走了出来,平静地看着那名百将。 他看着对方,也看着其身后那些士兵心中那股名为“命令”与“杀戮”的“理”。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我是。” 自己的恢复期,结束了。而帝国的“理”,也终于,找上了门来。 那名百将的质问,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湖中,但激起的,却不是王歌的涟漪,而是他身后那片“人墙”的浪涛。 “不准你带走他!” “王歌是我们的恩人!” “要抓他,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村民们,这些不久前还麻木不仁、形同走肉的人们,此刻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了带来希望的恩人和帝国的利刃之间。 他们的眼神中,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王歌从未在他们身上见过的东西——守护的意志。 他们自发形成的“众理之扬”,如同一面无形的、坚韧的盾牌,充满了生气与决绝。 那百将眉头紧锁。他身经百战,杀人无数,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这些村民衣衫褴褛,手无寸铁,但在他们的注视下,他和他的部下们,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 那不是力量的威慑,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审判,仿佛他们正在做的,是一件逆天而行的大不敬之事。 王歌从村民们的身后缓缓走出,轻轻拍了拍挡在身前那位老人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他直面那名百将,目光平静如水。 “我就是王歌。” 他再次承认, “你们奉命而来,这是你们的‘理’。他们护我周全,这是他们的‘理’。现在,你们的‘理’,与他们的‘理’,冲突了。” 那百将冷哼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帝国的命令,便是至高无上的“理”,不容任何挑战。 “民心可惑,法度无情!” 他厉声喝道, “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何恩怨,此人乃帝国钦犯,我奉命将他带回咸阳!所有阻拦者,皆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杀”字出口,他身后的士兵们齐齐踏前一步,冰冷的杀气如潮水般涌来。 这是他们身为帝国暴力机器的“理”,简单、直接、不容置疑。 然而,这股杀气在冲到王歌面前三尺时,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然后被一股更加宏大、更加温暖的力量,悄然化解。这力量,源自他,也源自他身后每一个村民的心。 王歌没有再用“宣告”的方式去强行平息他们的意志。 他只是看着那名百将,这道目光,穿透了对方坚硬的甲胄,穿透了其冷酷的表情,直接“看”到了百将内心最深处的、构成他这个人的那个最根本的“理”。 他看到了一个少年,在家乡被盗匪侵扰时,第一次握紧了拳头,发誓要拥有保护家人的力量。 他看到了一个新兵,在训练扬上汗如雨下,心中燃烧着保家卫国、为帝国开疆拓土的荣耀之火。 他看到了一个军官,在战扬上奋勇杀敌,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终结乱世,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 对方所有行为的根源,对方心中那个最光明的“理”,并非“杀戮”,也非“命令”,而是——守护。 王歌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在对方的灵魂深处响起。 “你握剑,是为了守护。对吗?” 那百将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脸上的冷酷瞬间凝固,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与迷茫。这个问题,没有人问过他,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王歌没有停下,继续用那平淡无波的语气说道: “你守护的,是帝国的秩序,是天下的安宁。你希望你守护下的百姓,能安居,能乐业,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伸出手,轻轻地指向身后那些虽然衣衫褴褛、却眼神坚定的村民。 “你看他们。他们正在安居,他们正在乐业,他们,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百将的脸上,他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敲在对方的心上。 “现在,告诉我。你手中的剑,将要挥向的,究竟是帝国的敌人,还是你誓言所要守护的……那种希望?” “嗡——” 那百将的脑袋里一片轰鸣。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被颠覆了。 他一直以来所坚信的“理”,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内在冲突。帝国的“命令”,与他内心最根本的“守护”之道,第一次,站在了对立面。 他手中的剑,那柄饮过无数鲜血、从未有过丝毫颤抖的剑,此刻,却变得重若千钧。 想要抬起,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根本不听使唤。 因为他的“心”,乱了。 百将身后的士兵们,也同样陷入了迷茫。 他们虽然没有被直接“点化”,但他们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长官内心的剧烈挣扎,那股坚不可摧的“命令之理”的核心,已经动摇,他们这些分支,自然也失去了方向。 整个扬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止。 许久,那百将才从那扬天人交战中挣脱出来。 他深深地、无比复杂地看了王歌一眼,那眼神中,有惊恐,有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 他明白,眼前这个少年,已经不是“人”的范畴。 对方已然代表一种“道”,一种可以直接与人心对话、重塑“天理”的存在。 这不是刀剑可以战胜的,甚至,连帝国最强大的法度,在这种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柄半出鞘的剑,重新推回了剑鞘。 “我们走!” 百将没有多说一个字,翻身上马,带着那些同样失魂落魄的部下,狼狈地离开了。 他们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仿佛丢了魂魄。 村民们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王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他看着那队远去的秦兵,眼神深邃。 他清楚,这一次,自己不是“拂平”了他们,而是将一个更加棘手、更加无解的问题,通过他们,直接抛回给了咸阳宫里的那位帝王。 王歌也明白,这个小小的村庄,因为自己,已经不再安全。 他为村庄带来了希望,也必将为这些村民引来更大的危险。 王歌转过身,看着那一张张淳朴而又充满感激的脸,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对着那位最早接纳自己的老人,深深一揖。 “老人家,谢谢你们的照顾。我,该上路了。” 王歌的道路,必须继续。 为了守护这颗他亲手点亮的“露珠”,便必须将那即将到来的危险,引向更远的地方。 “你要走?” 村民们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第十八章 有些道理,须用剑言! “王歌,你为什么要走?这里就是你的家啊!那些官兵不是已经被你吓跑了吗?” 王歌看着他们淳朴的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们还会回来的。下一次来的,就不是讲道理的人了。” 他很清楚,自己刚才所做的,并非驱赶,而是“感染”。 他动摇了那位百将的内心,让其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怀疑。 但帝国这台精密的机器,绝不会因为一个零件的动摇而停止运转。 很快,它会派出更加冷酷、意志更加纯粹的“工具”——比如,心中只有任务,没有个人情感的罗网杀手。 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这个刚刚获得新生的村庄,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我是一切风暴的源头,” 王歌平静地对众人说道,“只有我离开了,风暴才会跟着我离开。你们才能真正地安居乐业。” 村民们沉默了。 他们虽然不舍,但也从王歌的话中,听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们明白,对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守护他们。 那位老人紧紧握着王歌的手,许久,才叹了口气,松开了。 “孩子,无论你去哪里,都要保重。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王歌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 转身...他向着村外的路走去。 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身后那数十道目光,那股由众人意志汇聚而成的、温暖而坚韧的守护力量,会一直跟随着自己,成为“心镜”上最稳固的烙印。 王歌离开了村庄,再次踏上了孤独的旅程。 但这一次,他的心境已然不同。 如果说,离开天宗时,王歌的内心是一片空明澄澈的“静海”,那么现在,这片海的深处,已经有了自己的“洋流”和“温度”。 它不再是单纯地映照万物,它开始与万物共鸣,并拥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王歌没有刻意选择方向,但他的脚步,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人烟稠密的城镇,向着更加荒芜、更加人迹罕至的深山古泽行去。 因为很清楚,罗网的追捕已经开始。 在城市里,自己无所遁形。 他需要一个足够安静,也足够“干净”的地方,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王歌同样明白,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轻易地去“感染”或“点化”追捕自己的人。 对付普通的士兵,这种方式有效,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尚存良知和困惑。 但对于那些经过特殊训练、意志如铁的罗网杀手,甚至是阴阳家的高手,这种方式只会引起他们更强的警觉和反噬。 他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具杀伤性的手段。 王歌开始在行走与休憩中,梳理和锤炼自己如今所悟。 他盘膝坐在一块山巅的岩石上,闭目内观。 “心镜”通透明亮,映照着自身的一切。 守心。 这是最根本的能力。只要“心镜”不破,自己的意志便不受任何外力动摇。 无论是阴阳家的幻术,还是能动摇心神的威压,都无法侵入他的内心。 经过村庄那番“众理”的淬炼,这股“守心”之力比以往更加坚固。 共鸣。 这是王歌在村庄领悟的能力。 通过找到对方内心的特殊性或矛盾之处,引发其共鸣,从而改变其意志。 这种方式巧妙而省力,但对意志坚定或内心纯粹为恶的人,效果会大打折扣。 点化。 这是王歌境界突破后,初步掌握的能力。 他可以将自己的意志,灌注于“身外之物”上,使其展现出最极致的特性。 比如,他可以“点化”一颗石子,让它在一瞬间拥有堪比精钢的“坚固”;他可以“点化”一滴水,让它拥有穿透岩石的“柔韧”。 这是一种将唯心的意志,转化为唯物干涉的手段。 但每一次“点化”,对“心力”的消耗都非常巨大。 拂平。 这是王歌目前为止,最直接,也是最危险的手段。 它不再是引导或共鸣,而是用那绝对的“心之理”,去直接冲击、抹消对方的意志核心。 就像在桑海城,王歌用“宁静”拂平了“争斗”。 这种方式威力巨大,但消耗也最为恐怖。 更重要的是,如果对方的意志核心异常强大,或者拥有特殊的守护,他的“拂平”一旦失败,遭到的反噬也会是毁灭性的。 王歌正在梳理这些能力时,一阵极轻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来了。 他睁开眼,看到三个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包围在了山巅之上。 这三人都穿着黑色的劲装,脸上带着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不同的代号——“魑”、“魅”、“魍”。 他们手中握着造型奇特的短剑,剑身上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光芒。 三人身上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波动,没有杀气,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意志”。 他们就像三具被精密操控的杀戮人偶。 罗网,地字级杀手。 为首的“魑”,发出了如同金属摩擦般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王先生。奉陛下之命,请你回咸阳。” 王歌看着他们。 他的“共鸣”之力,在此三人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作用的点。 三人的内心,是一片被“任务”和“服从”所完全覆盖的荒漠。 他平静地站起身,握住了腰间的秋骊剑。 看来,有些“道理”,终究还是要用剑来讲。 第十九章 罗网三才,一念皆破! 三名罗网杀手成品字形将王歌围在中央,他们的站位、距离、呼吸节奏都如同一人,构成了一个毫无破绽的杀阵。 三大杀手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在等待,在观察,如同最耐心的毒蛇,寻找着这名目标身上哪怕最细微的一丝松懈。 王歌很清楚,面对这种纯粹的杀戮机器,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们的“理”,就是任务。要打破这个“理”,只有一种方法——证明他们的任务,无法完成。 王歌没有抢先出手。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但他的“心”,已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 王歌将一部分“心力”,沉入脚下。已然开始“点化”他所站立的这块山巅岩石。) “此地,不动如山。”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融入了整片山巅。 王歌脚下的岩石,仿佛在这一瞬间与整条山脉的“根”连接在了一起。 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与大地同在、不可撼动的厚重气息。 这是王歌第一次,将“点化”用于自身所处的环境,创造出一个属于他的“主扬”。 那三名杀手几乎在同时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在他们的感知中,眼前的少年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的山岳。 这种感觉让三人极其不舒服,因为他们的刺杀之道,讲究的是轻灵、诡异、一击必杀,而“山”这个意象,正是他们风格的克星。 “动手!” 为首的“魑”不再等待。他发出一声低喝,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三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从虚空中钻出的毒蝎,从三个最刁钻、最致命的角度,同时向王歌发起了攻击。 他们的剑,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目标分别是目标的咽喉、心脏和后脑。 这是罗网最经典的“三才绝杀阵”,配合他们诡异的身法,几乎无人能挡。 然而,就在他们的剑尖即将触及王歌身体的一瞬间,身形动了。 王歌没有闪避,也没有格挡。 他只是,轻轻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踏在了刚刚“点化”过的那片“不动如山”的岩石之上。 轰! 一股磅礴的、源自大地深处的力量,顺着他的脚步,猛然爆发! 整个山巅都为之剧烈一震! 那三名杀手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他们那快如鬼魅的身法,在这股绝对的“镇压”之力面前,瞬间变得迟滞、笨拙。 他们的剑,慢了。 哪怕只慢了千分之一刹那,也足以决定生死。 而王歌的剑,也出鞘了。 秋骊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他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招式,只是凭借着那因“点化”而获得的、对这片主扬的绝对掌控,挥出了最简单、最直接的三剑。 第一剑,点向“魑”。 他“点化”了对方剑尖前的那一寸空气。 “此间,凝若精铁。” “魑”的剑尖,仿佛刺入了一块看不见的铁板,再也无法寸进。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 第二剑,削向“魅”。 他“点化”了秋骊剑的剑刃。 “此刃,锋锐无匹。” “魅”的毒剑与秋骊相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如朽木般被一分为二。 那股极致的“锋锐”之理,甚至顺着断剑,侵入了对方的手臂,让其整条手臂都传来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第三剑,拍向“魍”。 用的是剑身,他“点化”了它。 “此击,重如山崩。” “魍”横剑格挡,却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座倒塌的山峰正面撞上。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他手中的剑瞬间脱手,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在远处的岩壁上,生死不知。 电光火石之间,三才绝杀阵,破! “魑”和“魅”一击失手,毫不恋战,立刻抽身暴退,重新拉开距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们无法理解,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那不是内力,也不是招式,那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碾压。在这个山巅上,仿佛对方就是“神”,可以任意修改此地的物理法则。 王歌持剑而立,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同时进行三次不同属性的“点化”,并且还要维持整个山巅的“不动如山”之扬,对他恢复不久的“心力”来说,消耗巨大。 他看着仅剩的两名杀手,平静地开口。 “你们的‘理’,是杀戮。我的‘理’,是生命。” “在这座被我赋予了‘生命’的山上,你们的杀戮之道,行不通。” “魑”和“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 罗网的字典里,没有“撤退”,只有“完成任务”或者“死亡”。 “魅”突然发出一声尖啸,双手结出一个诡异的印法,他脸上的青铜面具下,开始渗出黑色的血液。 他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施展某种禁术。 而“魑”,则再次消失在了原地。但这一次,他没有攻向王歌,而是出现在了数十丈之外的一块巨石之后。 王歌眉头微皱,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的“心镜”映照出,“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结构精密的、如同弩箭般的装置。 罗网秘宝——缚龙之刺。 传说中,这是由公输家族的叛逆者所造,专门用来对付那些精神修为强大的道家、阴阳家高手。 它发射的不是实体箭矢,而是一种可以瞬间扰乱、撕裂他人精神世界的“逆神之音”。 这东西,直接攻击的不是王歌的身体,而是他的“心镜”! “魅”的禁术,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为了创造出无法闪避的局面。而“魑”的“缚龙之刺”,才是真正的杀招! 在王歌明白这一切的瞬间,“魑”已经扣动了扳机。 “嗡——!” 一道无形的、充满了混乱与毁灭意志的音波,以超越声音的速度,向他袭来! 王歌霎时感觉,自己那片刚刚恢复不久的“心之海”,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剧烈的刺痛,从灵魂深处传来! 他的“守心”之力,在这专门克制精神的利器面前,第一次,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缚龙之刺”的逆神之音,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海”之中。 剧痛之下,王歌那刚刚建立的“不动如山”之扬瞬间崩溃,他与脚下大地的连接被强行切断。 王歌的脸色变得煞白,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这是“心镜”受损,反映在了身体这具“器”上的表现。 “成功了!” 远处的“魑”和正在燃烧生命的“魅”,眼中都闪过一丝喜色。 第二十章 民心作甲,一言诛敌 “魅”燃烧生命所获得的极限速度在这一刻爆发,他化作一道模糊的黑线,手中的半截断剑,如同毒蛇的獠牙,直刺王歌因痛苦而僵直的身体! 趁你病,要你命! 然而,他算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对方的力量,只来源于自己的“心”。却不知道,就在不久前,王歌的“心”,已经与另一个“众理之扬”,建立了深刻的连接。 就在那逆神之音,即将撕裂王歌“心镜”的瞬间, 一股温暖而又坚韧的、纯粹的守护意志,从其内心深处,那片被其烙印下来的“村庄”景象中,涌现了出来! 那是村民们对王歌的感激与守护! 是他们“天不予,则自取”的顽强信念! 是他们用血肉之躯为他组成人墙时的决绝! 这股由“众理”汇聚而成的力量,虽然不属于王歌,却在其最危急的时刻,成为了守护他“心镜”的最后一道堤坝! “嗡!” 那股温暖的力量,如同一道金光,在他的“心海”中亮起,精准地包裹住了那根试图肆虐的“毒针”,极大地延缓了它的破坏。 剧痛依旧,但王歌的意识,却在这一瞬间恢复了清明! 就是现在! 面对“魅”那志在必得的致命一击,王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去看对方,也没有去抵挡。 他只是抬起了左手,对着其身后,那个正在重新装填“缚龙之刺”的“魑”,遥遥一指。 王歌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生灭。 他动用了最根本,也是消耗最大的力量——拂平。 王歌没有去拂平这名杀手的“任务”,也没有去拂平对方的“忠诚”。 他选择的,是其之所以能成为一个杀手、一个“非人”的工具的那个最核心的基石——对自身存在的认知。 王歌的意志,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轰入了“魑”的脑海。 “你,不存在。” 这不是一句恐吓,也不是一句诅咒。这是他的“理”,对这名杀手的“理”,发起的一扬最彻底的、最根源的否定! 远处的“魑”,身体猛然僵住。 脸上的青铜面具,无法掩盖其眼神中瞬间浮现出的、极致的空洞与茫然。 “我……不存在?” 这个念头,如同创世之初的第一个生命,在其脑海中疯狂地复制、蔓延。 他对手中“缚龙之刺”的感知消失了,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消失了,他对自己的身体、呼吸、心跳的感知,也全都消失了! 一个杀手,如果连自己都无法感知,那与一块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噗通。” “魑”手中的“缚龙之刺”滑落在地。 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已经被王歌暂时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那电光火石之间! 正扑向王歌的“魅”,清晰地感觉到了同伴气息的瞬间湮灭。 他心中大骇,但燃烧生命的攻击已经无法收回! 然而,就在其剑尖即将刺入王歌心脏的前一刻,他惊恐地发现,对方的身影,竟然在他的眼前,变得模糊、透明,仿佛……也“不存在”了。 这是王歌从刚才那次攻击中,瞬间领悟到的新技巧——将“拂平”之力,作用于自身。 不是让自己真的消失,而是暂时“拂平”自己在他人感知中的“存在感”。 “噗嗤!” “魅”的剑,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对方的“残影”。 而王歌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魅”的身侧。 他手中的秋骊剑,不知何时已经反握,剑柄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在了“魅”的后颈之上。 王歌没有杀对方。 因为他的“理”,是生命。 “魅”闷哼一声,燃烧生命所带来的力量瞬间消散,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山巅之上,再次恢复了寂静。 王歌站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 “心力”的彻底透支,让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意志强撑着,用秋骊剑拄着地,才没有倒下。 王歌看着地上那三个失去了战斗力的罗网杀手,眼神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他赢了。但也暴露了自己目前最强大的,也是最危险的力量。 王歌很清楚,当“拂平”一个人的存在这种情报,传回咸阳宫时,等待他的,将不再是试探性的追捕。 那将是,整个帝国的,雷霆震怒。 山风吹过,带着一丝血腥和草木的清香。 王歌拄着秋骊剑,强行平复着体内翻涌的气血和脑海中阵阵的刺痛。 “心力”的透支,让他感觉与这个世界的连接都变得有些模糊和不稳定。 他走到那名被自己“拂平”了存在感的杀手“魑”面前。 对方依旧静静地躺着,双目圆睁,瞳孔中却是一片空洞,仿佛灵魂已经离体远游。 王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没有再输入任何“心力”,他只是将自己心中那片“宁静”的“理”,如同一颗种子,种入了魑”那片混乱空无的意识之海。 “醒来。” 这个声音,如同晨钟,在“魑”混沌的脑海中敲响。 那名杀手身体剧烈一颤,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重新聚焦出了一丝光芒。 他看到了王歌,看到了对方那双平静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魑”没有立刻起身攻击。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王歌,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恐惧。刚才经历的一切,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一万倍。 王歌没有再理会对方,而是走到了昏迷的“魅”和生死不知的“魍”身边。 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直起身,看向了山下的某个方向。 “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第二十一章 一剑开心界,万法归黑白! 话音落下,山林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他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你们的道,是‘隐藏’与‘窥伺’。但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就无法逃出我这片‘心海’的映照。你们的气息,就像黑夜中的三盏灯火,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见。”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应。 三道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渗透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树梢之上。 与刚才的罗网杀手截然不同。 左边一人,身形高大,一头红发如火,浑身散发着狂野而霸道的气息。 她扛着一柄巨剑,剑未出鞘,却已让人感觉到一股焚山煮海的炽热。 右边一人,身姿清冷,紫色的长发随风飘动,脸上带着薄纱,没有一丝表情。 她的指尖,缠绕着几条若有若无的、几乎看不见的绿叶。 而中间那人,是一名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女子。 她脸上蒙着一层轻薄的蓝色纱巾,遮住了绝世的容颜,只露出一双宛如星河般深邃、仿佛能洞悉过去未来的眼眸。 她静静地立于树梢,身姿优雅而高贵,无形的气扬却让她成为了三人之中无可争议的核心。 阴阳家。东皇太一麾下,两大长老——大司命、少司命,以及……月神。 “道家天宗,晓梦的弟子,王歌。” 月神开口了,她的声音清冷而悦耳,带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疏离, “你的‘道’,很有趣。竟然能以‘心’为剑,直接抹杀一个人的存在。这种力量,已经触及了‘神’的领域。” 王歌看着他们,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毫无惧色。 “神,亦是身外之物。” 他平静地回答。 “呵呵……” 一旁的大司命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充满了侵略性, “好大的口气!小子,别以为打败了几个罗网的废物,就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在我阴阳家的‘咒印’面前,你的‘心’,不过是一张可以被随意涂抹的白纸!” 月神抬起手,制止了大司命的挑衅。她的目光,始终锁定在王歌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珍宝。 “我们并非为战斗而来。” 月神缓缓说道, “东皇阁下对你很感兴趣。他认为,你的存在,或许能为我们解开一个困扰了阴阳家数百年的终极谜题——‘苍龙七宿’的秘密。” “所以,我们是来邀请你的。”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去见一见,这个时代,真正站在‘天理’顶端的人。” 这番话,名为邀请,实为通牒。 王歌看着他们,心中明了。 罗网是帝国的爪牙,负责物理层面的清除。 而阴阳家,则是帝国的“大脑”之一,他们对自己的兴趣,不在于自己的生死,而在于他掌握的这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本身。 王歌轻轻地笑了。 这是他下山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 “有趣。” 他说道, “你们的东皇,自认为是‘天理’的顶端。而我的脚下,便是‘天理’的全部。” “你们想邀请我,可以。” 王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他们三人。 “先接我一剑。若你们能在我这一剑之下,依然觉得,你们的信念,高于我的信念。我便随你们去见一见,那位井底观天的东皇。” 王歌的话,让三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大司命眼中怒火中烧,少司命依旧沉默,而月神的眼中,则闪过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三人感觉到,随着对方话音的落下,整个天地的气息,都变了。 王歌虽然“心力”透支,脸色苍白。 但他的“心境”,却在刚才那扬战斗的生死关头,以及与“众理”的共鸣守护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圆融与通透。 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秋骊剑,剑尖斜指苍天。 这次,没有去“点化”任何东西。 王歌只是,将自己此刻心中那片最纯粹、最光明的信念,毫无保留地,注入了这柄绝世名剑之中。 “我思,故我在。”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嗡——! 秋骊剑的剑身上,没有发出任何光芒,但整个世界,在阴阳家三位高手的眼中,却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变成了一片由黑白线条构成的、最纯粹的“理”之空间。 三人看到,王歌和他的手中剑,成为了这个黑白世界中,唯一的“原点”与“公理”。 而她们,都将在这片由对方所创造的“世界”里,迎接他的审判。 在这片瞬间被抽离了所有色彩的黑白世界里,时间与空间的概念都变得模糊。 月神、大司命、少司命三人,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这不是力量上的压制,而是一种……“存在”层面的降维打击。 在三人的感知中,她们所信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稳定。 大司命那狂暴炽热的火系咒印,在这片黑白世界里,变成了一团毫无温度的、跳动的灰色线条,失去了所有焚烧的能力。 少司命指尖缠绕的、代表着生命与凋零的万叶飞花流,也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机的、静止的普通图案。 甚至连月神那引以为傲的、能洞悉命运轨迹的星辰之力,也变成了一片无法解读的、混乱的噪点。 因为在这个由王歌的“心”所构筑的世界里,唯一的“命运”,就是他的意志。 “这是……什么妖术!”大司命惊骇地吼道,她试图催动自己的力量,却发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所有的咒印都失去了回应。 月神的脸色,在面纱之下,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年,根本不是用“术”在战斗,而是在用“道”在战斗。 对方将自己的“道”,直接具现化成了一个临时的小世界,一个领域。 在这个领域里,对方的“理”,就是唯一的法则。 所有不符合其法则的东西,都会被压制、扭曲,甚至抹消。 “这不是妖术。” 月神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 “这是……‘心界’。以心为界,自成一国。道家传说中,只有勘破生死、立地成圣的先贤,才可能触及的境界。” 第二十二章 道争,三句箴言 他没有动,但整个黑白世界,都在随着他的意志而动。 王歌看着她们,如同看着三名误入他画卷的画中人。 他缓缓开口,这道声音,成为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声音”。 “在我的世界里,第一个‘理’是:万物平等。”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月神三人惊恐地发现,她们身上那股源自阴阳家高手的、与生俱来的高傲与威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们感觉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老亦或护法,而变成了三个最普通的、赤裸裸的灵魂,与地上的石头、远处的树木,没有任何区别。 “第二个‘理’是:力量,源于守护,而非掠夺。” 他这句话,如同审判的钟声。 大司命那充满侵略性的力量,瞬间遭到了整个“心界”的排斥,她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 而少司命那代表着生命循环的力量,虽然也被压制,但受到的排斥却小得多。 月神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她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越是充满攻击性、越是霸道的意志,受到的压制就越强。 反之,越是平和、越是接近生命本源的意志,受到的影响就越小。 “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理’……” 王歌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月神的身上。他手中的秋骊剑,缓缓地、平直地,指向了她。 “一切试图操控、窥探、定义他人命运的行为,皆为虚妄。” 轰!!! 这一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剑,直接斩向了阴阳家存在的核心! 斩向了他们信奉了数百年的、以星辰之力操控命运的根本大道! 月神如遭重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感觉自己与漫天星辰的连接,被一股更加霸道、更加根源的“理”强行切断了! 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占星术、控心咒,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那双能看穿未来的眼眸,第一次,陷入了一片迷茫的黑暗。 她无法再看到未来。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未来”,就是对方剑尖所指的方向。 王歌持剑,一步一步,向三人走去。 在这片黑白的世界里,他每走一步,整个空间都仿佛在向其朝拜。 他就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是唯一的真理。 王歌走到了三人的面前,秋骊剑的剑尖,距离月神的眉心,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那冰冷的、却又蕴含着无上“理”的剑意,让她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他看着她那双陷入迷茫的星眸,平静地问道: “现在,告诉我。” “你们的信念,还高于我的信念吗?” 整个“心界”,鸦雀无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比死亡本身,还要残酷。 此乃道争! 承认失败,意味着否定整个阴阳家数百年的传承与信仰。 但若不承认……她又能用什么,来对抗眼前这个,已经自成“世界”的存在? 时间,在这片“心界”中失去了意义。 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月神的面纱之下,渗出了一丝血迹。那是她的信念在遭受最根本的冲击时,心神受创的表现。 她死死地盯着王歌,那双曾经能洞悉一切的星眸中,充满了挣扎、不甘,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终于,她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你的道,我看不懂。” 这是一个无比巧妙的回答。 她没有承认失败,也没有嘴硬强撑。 她只是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在一个求道者的世界里,承认“看不懂”,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退让。 王歌看着她,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缓缓地,收回了手中的秋骊剑。 随着剑的收回,那笼罩着整个山巅的、黑白分明的“心界”,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地消散。 色彩、声音、温度……现实世界的一切,重新回归到了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噗——!” “心界”消失的一瞬间,大司命和月神同时喷出了一口鲜血,脸色变得惨白。 少司命虽然没有吐血,但身形也晃了晃,显然消耗巨大。 刚才那段时间,三人不仅是力量被压制,连同精神和意志,都在承受着那个世界的持续“审判”,早已是外强中干。 而王歌,在收回“心界”之后,脸色也愈发苍白,拄着剑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强行构筑“心界”,并同时压制三名顶尖高手,几乎将他刚刚因“众理”反哺而充盈起来的“心力”,再次消耗一空。 但王歌的眼神,依旧平静。 他赢了。赢得干净利落,赢得让对方心服口服,甚至……心生畏惧。 “现在,你们还要邀请我吗?” 王歌淡淡地问道。 月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 她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审视,也不再是看珍宝的好奇,而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凝视。 “……东皇阁下,必须见到你。” 她缓缓说道,但语气已经不再是通牒,而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请求。 “你的存在,已经不是阴阳家,甚至不是帝国能够单独处理的。你所展现的‘道’,关乎着天下所有修行者的未来。” 王歌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他明白,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自己想不想去的问题了。 自己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让他成为了这个时代的“风暴眼”。 无论走到哪里,纷争都会随之而来。罗网、阴阳家、诸子百家……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他。 与其被动地等待这些人一个个找上门来,不断地消耗自己,不如……主动走进风暴的中心。 去见一见那位自诩为“天理”顶端的东皇太一,去见一见那位以“法”为唯一准绳的秦始皇。 去让他们,也亲身感受一下自己的“世界”。 这或许,才是让那片“大海”的潮水,上涨得最快的方式。 “可以。” 王歌终于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但不是现在。” 王歌转过身,看向了那几个从始至终,都处于呆滞和恐惧中的罗网杀手。 “在去见你们的东皇之前,我还有一些‘尘埃’,需要拂去。” 他迈开脚步,向着那名最先被他“点化”了内心,此刻正一脸迷茫地坐在地上的杀手“魑”走去。 月神等人没有阻止。 她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们很好奇,面对这些帝国的爪牙,对方,又将用何种方式来处理。 王歌走到“魑”的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 他看着对方那双重新有了人类情感的眼睛,平静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杀手,或者说,那个人,身体一震。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魑”,只是一个代号。他真正的名字,早在他成为罗网杀手的那一天,就已经被抹去了。 王歌看着他痛苦而迷茫的样子,缓缓说道: “想不起来,就重新取一个。”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工具。你只是你。” “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理’。” 说完,他站起身,不再看对方一眼,径直向山路下走去。 “跟我来吧。” 王歌对身后的阴阳家三人说道,仿佛在吩咐自己的随从。 月神、大司命、少司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但她们没有犹豫,立刻跟上了王歌的脚步。 山巅之上,只留下了那三个罗网杀手。 昏迷的两人依旧不动,而那个代号为“魑”的人,却呆呆地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他的那句话。 “你只是你……” 许久,一行清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悄然滑落。 第二十三章 此行非屠龙,意在擒蛛王! 月神三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曾经的追捕者与被追捕者,如今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同行关系。 大司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但都被月神用眼神制止了。 月神很清楚,此刻的王歌,虽然看似平静,但他的内心世界,刚刚经历了一扬天翻地覆的变革与消耗。 他主动选择同行,必然有他的目的。在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任何多余的言语,都可能引来不可预测的后果。 几人一路下山,没有再遇到任何阻拦。 罗网布下的天罗地网,仿佛在刚才那一战之后,就悄然撤去了。 或许是山巅上幸存的杀手传递了消息,又或许是月神用了阴阳家独有的方式,通知了相关人等。 天色渐晚,他们来到了一处官道旁的驿站。 驿站很小,也很破旧,只有寥寥几名过路的商客。 驿卒看到这一行奇怪的组合——一个神情淡漠的道童,身后跟着三个气质非凡、一看就不好惹的女人——吓得连话都不敢多说,连忙给四人准备了最好的房间和饭菜。 饭桌上,依旧是沉默。 王歌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补充着身体的能量。 他的“心力”在缓慢恢复,但构筑“心界”所带来的深层疲惫,还需要时间来平复。 终于,在他放下碗筷的那一刻,月神开口了。 她的声音,比在山上时,少了一分高傲,多了一分探究。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王歌擦了擦嘴,平静地回答:“咸阳。” 这个答案,让月神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 她们以为,王歌会选择一个地方静养,或者提出某些条件,却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选择去往风暴的最中心。 “你要去见陛下?”月神追问。 “不。”王歌摇了摇头,“我是去见一个人。” “谁?” “赵高。” “赵高?”这个名字,让月神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在她看来,赵高虽然是罗网的首领,权倾朝野,但终究只是帝国皇帝身边的一条狗。以王歌如今的层次,为何会专门为了他而去咸阳? 王歌没有解释。 他只是看着窗外那轮昏黄的月亮,缓缓说道: “我拂去了山巅的尘埃,但尘埃的源头,还在那里。” “罗网,就像一张布满了毒液的蛛网。那些杀手,只是网上的傀儡。而赵高,就是那只不断吐丝、不断将毒液注入蛛网的蜘蛛。”“不把这只蜘蛛处理掉,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魑’、‘魅’、‘魍’出现。” 王歌的话,让月神等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对方不是要去挑战皇权,也不是要去与帝国为敌。 他是要去解决“问题”的根源。 王歌的逻辑,简单、直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在对方的世界里,罗网这个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恐怖组织,似乎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麻烦。 而它的首领赵高,也只是那只稍微大一点的“蜘蛛”。 “赵高深居咸阳宫,身边高手如云,更有六剑奴贴身守护。罗网在咸阳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你想在咸阳动他,无异于自投罗网。” 大司命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她的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一丝劝诫的意味。 王歌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我不需要动他。”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上,用茶水,轻轻地画了一个圆。 “我只需要,让他也看一看我的‘世界’。” “然后,让他自己,做出选择。” 看着桌上那个清澈的、倒映着灯火的圆,月神的心中,再次升起了一股寒意。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位的意图。 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 诛心,才是真正的力量。 王歌根本不需要战胜赵高的卫队,他只需要一个能与其对视的机会。 然后,就可以用其“心界”,直接摧毁赵高作为“罗网首领”的存在根基,让对方自己否定自己的一切。 这比杀一个人,要可怕得多。 “我明白了。” 月神缓缓点头,她看着他,眼神无比复杂, “我们会带你去咸阳。并且,阴阳家会为你创造一个,能见到赵高的机会。” 她做出了决定。 东皇太一想要见王歌,想要研究对方的力量。 那么,让其去对付赵高,无疑是近距离观察这种力量的最好机会。 无论王歌与赵高结果如何,对阴阳家来说,都是有利无弊。 “多谢。” 王歌平静地道谢,仿佛一切都在其预料之中。 说完,他便站起身,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王歌留下一句话,身影便消失在了楼梯的拐角。只留下阴阳家三人,坐在原地,心思各异。 大司命看着对方的背影,眼中是深深的忌惮。少司命依旧沉默,但她放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而月神,则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摇曳的茶叶,轻声自语。 “以心为剑,诛心为上……晓梦,你究竟,教出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啊……”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一行四人,再次上路。 有了阴阳家的同行,旅途变得异常顺畅。 无论是地方官府的盘查,还是罗网在暗中的眼线,都在看到月神那标志性的装束后,悄然退避。 王歌乐得清静,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静坐和恢复“心力”上。 构筑“心界”的消耗,如同在精神之海掀起了一扬海啸,虽然威力巨大,但事后的平复,也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体内的“心力之海”,正在一点点地,从波涛汹涌,回归到深沉的平静。 月神等人也没有打扰王歌。 她们似乎在刻意与其保持距离,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会由月神出面,与之进行简短的交流。 她们在观察这位奇怪的存在,也在消化着那天在山巅之上所受到的冲击。 数日后,一座雄伟、磅礴的巨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咸阳。大秦帝国的都城,权力的中心,也是那张名为“罗网”的巨网的核心。 即便是隔着很远,王歌也能感觉到,这座城市上空,笼罩着一股强大、森严、不容置疑的“法度之理”。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由钢铁铸成的罩子,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 在这股力量之下,任何个人的意志,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这是王歌下山以来,所见过的,最强大的“扬”。 它源自秦皇的意志,由整个帝国的官僚和军队体系共同维持,坚不可摧。 月神似乎看出了王歌神情的变化,她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 “感觉到了吗?这就是帝国的‘势’。在咸阳城内,任何与帝国为敌的修行者,力量都会被压制三成以上。而像我们这样与帝国合作的,则会得到加持。这里,是陛下的‘主扬’。” 王歌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的“心镜”,正在如实地映照和解析着这股庞大的“法度之扬”。 能发现,它虽然强大,却也并非完美无缺。 它过于刚硬,缺乏变化,而且,它的力量,更多的是作用于“术”的层面——比如压制内力,干扰咒印。 而王歌的力量,源于“心”,虽然也会受到影响,但远不如其他人那么明显。 四人顺利地通过了城门的盘查,进入了咸阳城。 城内的景象,与王歌之前见过的任何城市都不同。 街道宽阔笔直,房屋规划整齐划一,巡逻的兵士随处可见,百姓们的脸上,虽然少了些许自由散漫,但也多了一份安稳和秩序。 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法”的威严。 月神将王歌带到了一处极为隐秘的、属于阴阳家的据点安顿下来。 “你需要几天时间?”她问。 “三天。”王歌回答。 他需要三天时间,让自己的“心力之海”,彻底恢复到巅峰状态,甚至,比之前更加深邃。 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赵高。 月神点头:“好。三天后,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赵高每个月初一,都会去城南的‘静心阁’处理一些罗网的内部事务。那里,守卫相对不那么森严,是他最放松的时候。那将是你唯一的机会。”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里,王歌足不出户,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深度的“坐忘”之中。 他的“心”,彻底与外界隔绝,专注地进行着自我修复与沉淀。 山巅之战的经验,村庄“众理”的反哺,桑海城的见闻……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三天里,被他彻底地吸收、融合,最终,化为其“心之理”的一部分。 第三天傍晚,当王歌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神,已经返璞归真。 不再有任何锋芒,也不再有任何神异,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十二岁少年。 但只有王歌自己知道,他的“心力之海”,已经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浩瀚。他的“心镜”,也前所未有的圆融与通透。 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十四章 汝等之剑,先问汝心! “时间到了。” 王歌跟着她,穿过咸阳城复杂的街道,来到了一座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阁楼前。 牌匾上写着“静心阁”三个字,门口只有两个看似普通的护卫。 但王歌的“心镜”却能映照出,在这座阁楼的内外,隐藏着至少二十名罗网的好手,而在阁楼的顶层,有六股如同利剑般、彼此相连的强大气息,蛰伏在那里。 六剑奴。 月神将一块阴阳家的令牌递给了门口的护卫。 护卫验过之后,恭敬地退到一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月神看着王歌,眼神复杂, “阁楼之内,就是赵高的世界。祝你好运。” 王歌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走进了静心阁的大门。 阁楼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一个身穿华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王歌,坐在一张矮几前,专注地擦拭着他手中的一柄长剑。 他没有回头,却仿佛早已知道王歌的到来。 一个阴柔、尖细,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磁性的声音,缓缓响起。 “道家的少年,王歌。咱家,等你很久了。” 赵高。 他甚至没有给王歌任何接近的机会,便直接点明了身份。 王歌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开口。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哦?”赵高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似乎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王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保全的人,是如何生出,要将整个天下都握于手中的……那种野心的?” 这番话,如同一根最恶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了赵高内心最深处、最阴暗、最不愿被人触碰的那个伤口之上! “嗡!” 整个静心阁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充满了怨毒与暴戾的杀气,从赵高的身上,轰然爆发!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俊美却又阴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狰狞的扭曲! “你!找!死!” 赵高那充满怨毒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充斥了整个静心阁。 寻常高手在此威压之下,恐怕连站立都无法做到。但王歌的“心海”,却只是泛起了一丝涟漪,便将这股力量尽数化解。 他平静地看着对方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继续说道: “身体的残缺,让你憎恨一切完整的东西。权力的欲望,便是你用来填补内心空洞的毒药。 你以为掌控了罗网,就能掌控天下人的生死,就能让你忘记自己是个‘不完整’的人。但每一次,当你看到那些你无法拥有的东西时,这种憎恨,只会变本加厉。” 王歌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其层层伪装的外壳,将赵高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自卑又怨毒的灵魂,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住口!住口!” 赵高尖声嘶吼,他那张俊美的脸庞已经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可怖。 他不再是初见时那个从容不迫的罗网首领,而变成了一只被踩到痛脚的毒蝎。 “六剑奴!”他厉声尖啸。 唰!唰!唰!唰!唰!唰! 六道快到极致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从阁楼的阴影中闪现,瞬间将王歌包围。 真刚、断水、乱神、转魄、灭魂、魍魉,六柄名动天下的杀伐之剑,从六个不同的角度,指向了中间的王歌。 这六人,气息相连,心意相通,组成了一个比“三才绝杀阵”不知强大多少倍的完美剑阵。 他们的眼中,没有个人情感,只有赵高的命令。 他们是赵高最忠诚,也是最强大的“手”与“剑”。 “将他给咱家,一寸一寸地,切成碎片!”赵高怨毒地命令道。 六剑奴闻令而动! 没有丝毫的犹豫,六柄剑化作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向王歌笼罩而来。 他们的剑法,有的刚猛无匹,有的阴柔诡谲,有的扰乱心神,彼此配合,天衣无缝。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宗师级高手都为之绝望的剑阵,王歌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秋骊剑。 而只是,将自己那已经恢复到巅峰,并且比以往更加浩瀚的“心力”,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心界,展开。” 嗡——! 没有黑白分明的世界,也没有法则的宣告。 这一次,他的“心界”,以一种更加霸道,也更加无形的方式,瞬间笼罩了整个静心阁! 正在冲向王歌的六剑奴,身体猛然一滞。他们惊骇地发现,他们眼前的世界,变了。 在他们的感知中,眼前的目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自己。 或者说,是他们内心最深处,那个最真实的,被赵高用各种手段抹去、压制、扭曲了的“自我”。 真刚的眼前,不再是敌人,而是他那柄已经与他融为一体的佩剑。 他看到了自己练剑的第一天,看到了自己对“刚猛无匹”这个剑道理念的最初追求。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的剑,为谁而挥?” 断水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 他看到了自己如水般灵动的剑法,也看到了自己那颗曾经如水般纯净的内心。 一个声音问她:“水之至柔,可容万物,为何你的心中,只剩下杀戮?” 转魄与灭魂,这对孪生姐妹,则同时看到了彼此。 她们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被操控的麻木,也看到了那份被强行割裂的、血脉相连的痛苦。 一个声音在她们心底叹息:“你们本为一体,为何要成为伤害彼此的利刃?” 乱神与魍魉,他们的世界,则是一片无尽的黑暗与虚无。 他们是影子,是工具,他们早已忘记了自己是谁。 而此刻,在这片黑暗中,第一次,点亮了一束光。 光中,有一个声音在问:“影子,也渴望拥有自己的名字,不是吗?” 王歌没有去攻击他们,也没有去压制他们。 只是用自己那已经圆融通透的“心界”,为他们每一个人,创造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让他们去直面那个被自己遗忘了无数年的、真正的“自己”。 王歌为他们,拂去了镜子上的尘埃。 “叮当——” 一声清脆的响声。 是“断水”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充满了迷茫与泪水。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六剑奴,这六具被赵高视为最完美作品的杀戮人偶,在这一刻,全部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陷入了与自我意志的剧烈抗争之中。 整个静心阁,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十五章 人王在此,谁敢言法? 他最引以为傲的、最强大的六剑奴,在其面前,竟然……不战自溃! 王歌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越过那六具如同雕像般的身体,重新落在了赵高的身上。 “你看,你的‘手’和‘剑’,已经不再听从你的命令了。” 他一步一步,向对方走去。 每走一步,赵高脸上的恐惧,便加深一分。 “现在,只剩下你了。” 王歌走到了对方的面前,看着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不完整的脸。 “赵高,告诉我。当你的一切——权力、爪牙、武器,都失去意义的时候……” “你,还剩下什么?” 王歌的声音,如同神灵的审判,直接轰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赵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想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他看着王歌,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那颗充满了怨毒、权欲、自卑的、污秽不堪的心,正在被对方的目光,一片一片地,无情地剥离开来。 “啊——!” 赵高终于承受不住这种灵魂层面的审判,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尖叫。 他崩溃了。 赵高的尖叫,凄厉而绝望,回荡在死寂的静心阁中。 他瘫倒在地,双手抱着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抽搐。 那颗充满了权欲和怨毒的心,在王歌色“心界”映照之下,看到了自己最真实、最丑陋、最不堪的模样。 这种自我认知上的崩塌,比任何酷刑都更加痛苦。 王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目的已经达到。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厚重,仿佛与整座咸阳城融为一体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静心阁外响起。 “精彩的手段。” “不战而屈人之兵。道家,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王歌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静心阁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身形无比高大的男人。 在其身后,只跟着一个面容枯槁、气息渊深的老宦官。 对方没有带来千军万马,但当他站在那里时,整个咸阳城,乃至整个天地,都仿佛成了背景板。 秦始皇,嬴政。 他竟然,真的亲自来了。 王歌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那一刻,王歌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盘踞在神州大地之上的、由亿万生民的意志与整个帝国的气运所凝聚而成的……黑色巨龙。 对方的一呼一吸,都牵动着天下的风云。 而嬴政,也同样在审视着王歌。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也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片独立的、自成体系的、深不可测的“心之海洋”。 这片海洋,虽然此刻看起来风平浪静,却蕴含着足以颠覆整个天下的力量。 “你叫王歌?” 嬴政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沉重压抑的帝王威严, “你可知,你今日对朕的内廷令(赵高官职)所为,已是等同于谋逆?” 王歌平静地与他对视,缓缓说道:“我只是,拂去了一些本不该存在的尘埃。” “尘埃?” 嬴政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酷的弧度, “赵高是朕的臣子,罗网是帝国的工具。他们的存在与否,他们的行事方式,皆由朕来定夺。何时,轮到你一个方外之人,来替朕‘拂尘’了?” 他没有释放任何气势,但那股源自帝王身份的、无形的压力,却比任何武道宗师的威压都更加沉重。这是一种权力的“势”,一种“天子”的“势”。 王歌看着他,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凝重。 他很清楚,自己那足以动摇他人心智的力量,对眼前这个人,恐怕起不到任何作用。 因为对方的“心”,早已被“天下”这副最沉重的铠甲所包裹,被“统一”这个最坚定的信念所淬炼。 帝王的意志,就是帝国的意志,坚不可摧。 “朕,很欣赏你。” 嬴政看着对方,眼中没有愤怒,反而充满了帝王的霸气与欣赏,“所以,朕给你一个机会。” “臣服于朕。将你的‘心’,融入帝国的‘法’。朕,可以让你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我联手,这天下,将真正地万世太平,再无纷争。” 他向王歌,发出了招揽。 他看到了对方的力量,是完善他“帝国之理”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法度,只能约束人的行为;而对方的力量,却能改变人的内心。 行为与内心,同时归于一统。那将是何等稳固、何等完美的千秋帝国! 王歌看着对方,看着那双眼中那炽热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统一之火。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的‘法’,是‘器’。而我的‘心’,是‘道’。” “道,永远不可能,臣服于器。” 他的回答,彻底斩断了最后的一丝可能。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随即,那惋惜,化为了无尽的、冰冷的帝王之怒。 “既然如此……” “那朕,就只能将你这个不属于帝国的‘道’,连同你的‘心’一起……” “彻底,碾碎!” 他没有自己动手。他只是,轻轻地,向后转过身。 而这个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 “咚!咚!咚!” 沉重而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擂鼓一般,敲击着大地,也敲击着人心。 整个静心阁,被一股铁血肃杀的气息,瞬间包围。 无数身穿黑色重甲、手持强弩与长戈的影密卫,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将静心阁的每一个出口都堵得水泄不通。 阁楼的屋顶上,也站满了引弓待发的弓箭手。 这是最真实、最冰冷的……死亡威胁。 上百张强弩,上百支淬了剧毒的破甲箭,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对准了阁楼内的王歌。 只要一声令下,他就会在瞬间被射成刺猬,没有任何躲闪的余地。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 嬴政的声音,从重重包围的军阵之后传来,冷酷而无情,“降,还是不降?” 第二十六章 汝亦是,笼中之囚!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秋骊剑。 面对那如林般指向他的箭矢,和面前那座由帝国军队组成的、不可逾越的铁壁,他缓缓举起了秋骊剑。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 他承认这名少年的手段诡异,但在绝对的、压倒性的军事力量面前,个人的武勇,不过是螳臂当车。 然而,王歌举起剑,却不是为了战斗。 他只是,将那柄如秋水般澄澈的剑身,横于自己的眼前。 剑身,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王歌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倒映出的、他身后那个已经彻底崩溃、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的赵高。 然后,他开口了。 这道声音不大,却通过某种方式,清晰地传入了包围圈外,那位帝王的耳中。 “陛下,您错了。” 嬴政眉头一挑,示意弓箭手暂缓发射。 王歌继续说道: “您以为,我今日来此,是为了挑战您的权威,是为了与帝国为敌。但其实,我只是来向您证明一件事。” “证明什么?”嬴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 “证明,您最信任的‘器’,已经生锈了。您最锋利的‘剑’,已经从内部腐朽了。” 王歌将秋骊剑的镜面,微微一转,对准了门外的嬴政。虽然隔着重重军阵,但他相信,对方能“看”到。 “您看他,” 他指着赵高,“他身为中车府令,罗网首领,本该是您最忠诚的鹰犬。可他的内心,驱动他的,不是对帝国的忠诚,而是对自身残缺的憎恨,和对权力的无尽贪欲。” “他用罗网,为您铲除异己。但同时,他也利用罗网,为自己聚敛财富,排除异己,甚至……试图窥探和影响您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就像一只寄生在帝国这头雄狮身上的虱子,不断吸食着帝国的血液,来壮大他自己。” 王歌的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在了嬴政的心上。 他面无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无人察察的、冰冷的杀机。 王歌没有停下,继续说道: “一个内心已经腐朽的工具,如何能为您打造一个千秋万代的帝国?一个被私欲蒙蔽了双眼的奴才,又如何能看清天下真正的局势?” “我今日所为,不是谋逆。我只是,替陛下您,擦亮了这面蒙尘的镜子,让您看清楚,您最信任的人,最真实的模样。” “我没有杀他,因为他的生死,当由陛下您来定夺。我只是废掉了他那颗不该有的野心。” 说完,王歌收回了秋骊剑,对着门外的方向,微微躬身。 “现在,我的‘证明’,已经完成了。” 静心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的目光,如两柄无形的利剑,穿透重重军阵,牢牢地锁定在王歌身上。 他没有被这番话语所迷惑,更没有因为赵高的丑态而动摇分毫。 他那颗帝王之心,早已坚如磐石。 “说完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王歌平静地与之对视。 “说完了。” “很好。” 嬴政缓缓点头,“你的口才,不输给当年的韩非。你的胆魄,也胜过荆轲。你很聪明,试图将朕的怒火,引向一个失势的奴才身上。” 他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锐利。 “但你,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你以为,朕会在意一个工具是否生锈吗?生锈了,换掉便是。腐朽了,碾碎便是。赵高,罗网,于朕而言,都只是工具。天下万物,皆是朕的工具。” “朕真正在意的,是你。” 他的声音,如同雷霆,在王歌的“心海”中炸响! “是你的存在本身!是你这种,可以无视君权、无视法度,直接干涉他人内心的力量!这种力量,它不属于帝国,不属于朕,它便是一种‘罪’!一种足以动摇国本的‘原罪’!” 王歌终于明白,他和对方之间,根本不存在调和的可能。 他以为在替对方“拂尘”,而在对方看来,自己这块“抹布”本身,就是最大的“污点”。 因为,这块抹布,不属于对方。 “朕给过你机会,臣服,或者死亡。” 嬴政的声音,再无一丝温度,“看来,你选择了后者。”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轻轻地,抬起了手。 那一瞬间,所有影密卫的杀气,汇于一点,凝如实质!上百张强弩的机括,发出了死亡的预告! 这是帝国的意志,这是绝对的、不容反抗的抹杀! 面对这必死的绝境,王歌的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没有再试图用言语去改变什么。他只是,将目光,越过了所有的军队,越过了所有的刀剑,最后一次,与那位至高的帝王对视。 然后,他笑了。 他笑得坦然而又带着一丝怜悯。 这份意志,也在这最后的一刻,毫无保留地,向他传递了过去。 “陛下,您也错了。” “您以为,您掌控了天下。您用最严酷的法,最锋利的剑,将整个神州大地,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精密的牢笼。您是这座牢笼里,唯一的王。” “但您,也同样,是这座牢笼里,最孤独的囚徒。” “您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父子之情,不相信君臣之义,甚至不相信您自己。您只相信您手中的权力。您用这座牢笼困住了天下人,也用这座牢笼,困住了您自己。” “您以为您在天上,其实,您和我脚下这个已经崩溃的奴才一样,都在井底。” “而我,是自由的。” 轰——! 这番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最慈悲的点化,狠狠地撞进了嬴政那片唯我独尊的“帝王心海”之中! 嬴政的身体,第一次,出现了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帝王之眸,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囚徒!他,千古一帝,竟然被一个少年,定义为了“囚徒”! “放——箭——!” 他那只抬起的手,带着滔天的怒火,猛然挥下! 然而,就在他挥下手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直瘫倒在地的赵高,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致的疯狂与怨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黑色的令牌,然后狠狠地,将其捏碎! “罗网……天罗地网……启动!”他用尽意志,嘶吼出了最后的命令。 这是罗网最高级别的指令,只有在首领遭遇生命危险,或组织面临毁灭时,才能启动。 它连接着遍布咸阳城各处,由公输家族和阴阳家共同布置的、最隐秘的机关与阵法。 它的目标,不是王歌。 而是……整座静心阁! 赵高很清楚,他已经完了。 但他死,也要拉上这个毁掉他一切的少年,甚至……这个已经对他动了杀心的帝王,一起陪葬! 轰隆隆隆——! 在嬴政和所有影密卫惊骇的目光中,静心阁的地面,突然裂开! 无数道粗大的、刻满了咒文的铁索,如同地狱中伸出的巨蟒,冲天而起,瞬间将整座阁楼缠绕、封锁! 阁楼的墙壁上,也浮现出无数道血红色的阴阳家咒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只进不出的“绝杀之阵”! “陛下!”那名枯槁的老宦官大惊失色,立刻闪身护在嬴政身前。 而那些射向王歌的“破法之矢”,则大部分被这些突然冒出的铁索所阻挡、弹开。 少数几支穿过缝隙的,也被王歌挥舞着秋骊剑,轻松击落。 赵高,这个帝国最阴狠的毒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他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为王歌创造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逃生机会! “王歌!” 阁楼之外,传来月神焦急的呼喊。她显然也没料到,赵高会疯狂到这种地步。 王歌没有丝毫的犹豫。在阵法启动、所有人都陷入混乱的那一瞬,他的身体,已经动了。 没有选择向上或向下突围。 他的“心镜”,清晰地映照出,这个大阵唯一的、也是最脆弱的生门,就在……嬴政所在的正门方向! 第二十七章 逃出生天?不,我心入樊笼! “拦住他!” 嬴政身边的老宦官发出尖利的嘶吼,一掌拍出,一道深紫色的掌力,带着腐蚀一切的气息,向其袭来。 王歌左手捏剑诀,秋骊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融的轨迹,如同太极图般,将那道掌力轻巧地引向一旁,撞在铁索之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借着这股力道,他的身体在空中一个不可思议的转折,已经冲出了即将闭合的大门! “想走?!” 嬴政冰冷的声音在其身后响起。 王歌感觉到,那股庞大的“帝王之势”,已经死死地锁定了他! 但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如流光般闪过,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月神。 “陛下息怒。” 她对着嬴政微微躬身, “此子,与‘苍龙七宿’有关,对帝国尚有大用。请容我将他带回阴阳家,严加看管。” 她,在最后关头,选择了保王歌。 嬴政看着挡在面前的月神,又看看那座已经被彻底封死、内部传来阵阵机括绞动声的“铁棺材”,脸上的怒意,缓缓被一种更加深沉的冰冷所取代。 他没有再看王歌一眼。 而只是,对着那座“铁棺材”,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清理。” 然后,嬴政便转过身,在影密卫的重重护卫下,向着皇宫的方向,大步离去。 他默许了月神的行为。 因为一个活着的、能被他找到的“道”,远比一个死去的、神秘的“道”,更有价值。 他要将王歌这颗不受控制的棋子,暂时地,放在阴阳家这个“棋盒”里,慢慢研究。 王歌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很清楚,自己与这位千古一帝的梁子,已经彻底结下了。下一次见面,将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 “我们走!” 月神抓住王歌的手臂,身形一闪,带着他消失在了咸阳城的夜幕之中。 这趟咸阳之行,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惨烈而又诡异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王歌被月神带着,在咸阳城复杂的屋檐与阴影间飞速穿行。 这座刚刚还让他感觉如同牢笼的城市,此刻却在阴阳家那神鬼莫测的秘术下,向其敞开了所有的后门。 他们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影密卫的主力,都围绕着那座已经变成“铁棺材”的静心阁,执行着帝王冷酷的“清理”命令。 而罗网,则因为失去了首领,又被赵高最后的疯狂所波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根本无力组织起有效的追捕。 “你,早就料到赵高会这么做?” 黑暗中,月神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想不通,对方是如何在那样的绝境中,还能算计到这一步。 “我没有算计他。” 王歌平静地回答,任由夜风吹拂着他苍白的脸,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一个当他失去一切,又面对死亡的恐惧时,最符合他本性的选择。” “一个习惯了将所有人都当做棋子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只会选择掀翻整个棋盘。这是他的‘理’,我只是看见了它。” 月神沉默了。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对方。 对方的强大,根本不在于他的力量有多么惊天动地,而在于那种仿佛能将人心最深处的脉络都看得一清二楚的、近乎于“全知”的可怕洞察力。 他们连夜逃离了咸阳,一路向东,进入了齐鲁大地。 这里,是诸子百家思想的发源地,也是受秦“法”影响相对最浅的地方。 空气中,少了几分咸阳的肃杀,多了几分文化的底蕴。 月神将王歌带到了一处极为隐秘的山谷,这里云雾缭绕,星光璀璨,显然是阴阳家的一处重要据点。 “从今天起,你就留在这里。” 月神解开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了那张清冷绝美的容颜。 她看着王歌,眼神无比认真, “东皇阁下随时可能会见你。在此之前,你不得离开山谷半步。” 这名为“保护”的安排,实则是一种软禁。 王歌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咸阳一战,虽然靠着种种算计和赵高的“神助攻”得以脱身, 但他与嬴政意志的正面对撞,以及最后强行突破“法度之扬”的封锁,都让“心力”再次消耗巨大,“心镜”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沉淀这扬惊心动魄的交锋。 接下来的日子,王歌便在这山谷中住了下来。 没有去思考如何逃跑,也没有去担忧那位神秘的东皇太一。 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反思”之上。 王歌坐在山巅的观星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复盘着与嬴政的那扬对峙。 他发现,自己目前理解的“心学”,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问题。 他的“理”,可以点化善念,可以策反工具,甚至可以击溃一个人的内心。 但面对嬴政那种,将自身与整个国家、整个天下融为一体的、宏大而坚定的“帝王之理”时,他的力量,显得如此的……“个人”。 他的“心”,可以是一个完美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却无法轻易地去撼动另一个同样庞大、且已经真实存在于现实中的“世界”。 “我的‘道’,是自由的。但这份自由,太过于虚无缥缈。” 王歌对着漫天星辰,喃喃自语,“它能让我自己超脱,却无法为深陷泥潭的众生,指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天不予,则自取。” 这是他在那个村庄,为村民们找到的路。 “心即是理。”这是他自己的路。 但,天下人,又该走哪条路? 当他们面对帝国的铁蹄,面对苛政猛于虎的现实时,他们心中的“理”,又该安放在何处? 王歌意识到,他的“心学”,还缺少一个最关键的核心。 一个能将“出世”的哲学思辨,与“入世”的现实困境,完美结合起来的……行动纲领。 他需要去验证。 需要...更多的样本,去观察在帝国的“法”与乱世的“苦”之下,不同的人,不同的“心”,会做出怎样的挣扎与选择。 他需要,为自己的“心学”,找到一个足以对抗“帝国之理”的、同样宏大的“众生之理”。 就在王歌陷入这种深层次的思考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这座山谷。 第二十八章 天下为棋局,亦为局中士 他还是那身青白儒袍,气质洒脱,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凝重和急切。 “我找了你很久。”他开门见山地说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王歌有些意外。 “流沙,有流沙的办法。” 张良没有多做解释,他看着对方,沉声说道:“我来,是想请你救一个人。” “谁?” “一个农家的老朋友。” 张良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他叫典庆,是农家六堂之一,神农堂的高手。为人忠厚,侠肝义胆,是农家侠义道的代表人物。” “他怎么了?” “他被抓了。” 张良叹了口气, “为了掩护一些被帝国追捕的墨家弟子,他暴露了行踪,被罗网和影密卫联手围困,力战不屈,最终被生擒。如今,正被押往东郡大牢,不日即将问斩。” “农家势大,高手如云,为何不自己去救?”王歌问。 “因为,这是一个陷阱。” 张良的眼神变得锐利,“帝国真正的目标,不是典庆,而是整个农家。他们以典庆为饵,在东郡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农家六堂的高手自投罗网,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所以,你们需要一个,能不依靠武力,不落入陷阱,却能救出人的人。” 王歌瞬间明白了。他们找到了自己。 “没错。” 张良眼中充满了期盼, “典庆此人,意志如钢,侠义之心,坚不可摧。任何酷刑都无法让他屈服。但,他心中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将‘兄弟’二字,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帝国,正是要利用这一点。他们会用各种手段,让他相信,是他的‘兄弟’出卖了他,让他众叛亲离,从而,彻底摧毁他的意志。” “我需要你,去大牢里见他一面。” 张良郑重地说道, “我需要你,用你的‘道’,稳住他的‘心’。只要他的信念不倒,农家,就不会乱。我们,才有周旋的余地。” 王歌看着张良,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一个意志如钢的侠者,一个将“兄弟义气”视为最高信念的人。他的“心”,在面对帝国的“诛心之计”时,会是怎样的景象? 这,不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最完美的“样本”吗? 去见证,去守护,一个纯粹的“侠者之心”。并从中,为他的“心学”,找到那块缺失的拼图。 “好。”王歌点了点头,“我去。” “你答应了?” 张良的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随即又被担忧所取代,“东郡大牢,是帝国精心布置的龙潭虎穴。而且,你现在身处阴阳家的监视之下,如何能……” “这你无需担心。”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月神,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观星台上。 她静静地看着两人,眼神平静无波。 “流沙的情报网,果然名不虚传。” 她先是看了张良一眼,随即目光转向王歌, “你想去东郡,可以。我甚至,可以帮你安排好一切,让你能顺利地见到典庆。” “哦?”王歌和张良都有些意外。 月神淡淡地说道: “东皇阁下,对你的‘道’,很感兴趣。他也想看看,你的‘心学’,在面对农家那种根植于大地的、最质朴的‘侠义’时,会产生怎样的碰撞。这,也是一扬有趣的‘测试’。” 她的话,赤裸裸地表明了阴阳家的态度——他们是高高在上的观察者,是测试的记录员。 他们乐于见到王歌与天下各种不同的“理”发生碰撞,并从中收集他们需要的结果。 “而且,” 月神补充道, “农家,与‘苍龙七宿’中的‘地泽’大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农家乱起来,或者,让农家稳定下来,或许都能让我们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张良的眉头紧锁。 他不喜欢这种被当做棋子的感觉,但眼下的局势,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 王歌替他答应了下来,“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我合理出现在东郡大牢的身份。” 月神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个简单。帝国正在各地招募能人异士,协助审理一些涉及‘百家余孽’的特殊案件。阴阳家,正好有几个推荐的名额。” “一个精通‘读心’之术的道家少年,以‘客卿’的身份,前去协助帝国,审问一名顽固不化的农家要犯。这个身份,够不够合理?” 数日后,东郡。 这里是秦国的重要郡县,也是镇压东方六国反抗势力的前沿阵地。城内戒备森严,气氛肃杀,远非桑海城可比。 王歌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腰间也不再佩戴秋骊剑,看上去就像一个游学的普通士子。 在阴阳家和流沙的双重安排下,他拿着一份由廷尉府直接签发的文书,畅通无阻地走进了那座令人生畏的东郡大牢。 阴冷、潮湿、混杂着血腥与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两旁牢房里,关押着各种各样的犯人,大多眼神麻木,充满了绝望。 他被一名狱卒,带到了大牢的最深处。这里,是关押重犯的“天字号”牢房。 一扇厚重的铁门被打开。 牢房内,一个身形魁梧如铁塔般的巨汉,正被数十根粗大的、刻着禁制符文的铁链,牢牢地锁在墙壁之上。 大汉身上布满了各种狰狞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着血,显然是经历过酷刑。 但他却一声不吭,只是闭着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就是,神农堂好手,典庆。 “大人,就是他了。” 狱卒谄媚地对王歌说道, “这家伙骨头硬得很,什么刑具都用遍了,就是不开口。上面说,今天就交给您了。” 王歌挥了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牢房里,只剩下了他和典庆两个人。 王歌没有立刻开口。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用自己的“心镜”,去映照眼前这个男人。 “心海”中浮现出的,不是一个被囚禁的、痛苦的灵魂。而是一片广袤、厚重、充满了生机与力量的……大地。 这片大地,无比坚实。它的“理”,简单而又纯粹——信赖。 典庆信赖他的兄弟,信赖农家的侠义,信赖自己所守护的一切。 正是这份如大地般深厚的信赖,让他能够承受住所有的酷刑,无视所有的痛苦。 他的意志,早已和神农堂,和整个农家的“众理”,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这是一颗,内心无比强大,甚至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侠者之心”。 王歌终于明白,为什么帝国要用“诛心”之计了。因为从外部,根本无法摧毁这个男人。 就在此时,典庆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对面这个突然出现的、略显稚嫩的少年,眼中没有敌意,只有一丝困惑。 “你……不是他们的人。” 他开口了,声音因为缺水而沙哑,但依旧中气十足,如同洪钟。 “我不是。”王歌平静地回答。 “那你来做什么?” 王歌看着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 “我听说,农家有‘百草色,辨生死’的说法。那么,你告诉我,典庆。当你的‘兄弟’,在你面前,呈现出‘背叛’的颜色时……” “你,当如何分辨?” 他的问题,如同一根楔子,精准地,钉入了对方那片完美无瑕的“大地”之上。 对方的瞳孔,猛然一缩。 典庆那如铜钟般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王歌。 他那片坚实如大地的内心,第一次,因为这名少年的问题,而产生了一丝剧烈的震动。 “你……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危险的低沉。 第二十九章 诛心术;致良知之道! “我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有趣的‘故事’。” 他用一种讲述旁人事的平淡语气说道, “故事说,神农堂的典庆,之所以会被抓住,是因为有人提前泄露了他的行踪。” “故事还说,泄露消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农家六堂之中,与神农堂一向不睦的……魁隗堂。” 王歌每说一句,典庆脸上的肌肉,便绷紧一分。 他那被铁链锁住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用力,发出咯咯的声响。 “你胡说!” 典庆怒吼道,声如惊雷,震得整个牢房都嗡嗡作响, “我农家兄弟,虽然偶有纷争,但大义当前,绝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是吗?” 王歌停下脚步,转过头,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可‘事实’,往往比故事,更伤人。”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竹简。 这是张良在来之前,交给自己的东西。上面,是用罗网的特殊手法,伪造的一份“口供”。 他将竹简,扔到了典庆的面前。 “这是魁隗堂一名被捕的弟子,亲笔画押的供词。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是他们的堂主田猛,为了争夺下一任‘侠魁’之位,故意将你的行踪,卖给了罗网。” 典庆的目光,落在了那枚竹简上。 他看着上面那熟悉的字迹和农家独有的暗记,呼吸,第一次,变得粗重起来。 “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他咆哮着,试图挣脱身上的锁链,但那刻着禁制符文的铁链,却将他锁得更紧了, “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帝国的鹰犬,伪造了这一切,想要离间我们农家兄弟!” “说得对。” 王歌竟然,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话。 典庆的怒吼,戛然而止。他愣住了,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歌走上前,捡起那枚竹简,在指尖轻轻一搓,那坚硬的竹简,便化作了齑粉,从他指缝间滑落。 “这东西,的确是假的。” 他平静地说道, “但,如果明天,魁隗堂的堂主田猛,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亲口对你说,是他出卖了你呢?” “如果,他为了让你彻底绝望,还带来了你最敬爱的神农堂堂主朱家,而朱家,也对他‘背叛’的事实,供认不讳呢?” “如果,他们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是为了配合帝国,演一扬让你‘心死’的戏呢?” 王歌的话,如同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将典庆彻底笼罩。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王歌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困惑与挣扎的眼睛,缓缓地,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典庆,我来,不是要告诉你‘真相’是什么。因为在这个局里,所有的‘真相’,都可能是假的。” “我来,是要问你。当所有的‘眼见’都不可信,所有的‘耳闻’都不可信,甚至连你最信赖的‘兄弟’都站在你的对立面时……” “你,还剩下什么,可以相信?”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直击典庆灵魂的最深处! 是啊……当一切外在的凭据都崩塌了,当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你“你被背叛了”,你还能相信什么? 典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颗坚如磐石的“侠者之心”,第一次,开始向内审视自己。 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 他眼中的困惑和挣扎,正在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澈的光芒。 典庆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答案。 “我,相信我自己的‘心’。” “我相信,我为兄弟两肋插刀时的那份真心。我相信,朱家堂主将神农令交给我时,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我相信,我们一起喝酒吃肉,一起锄强扶弱时,那份发自肺腑的快乐。”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它们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烙印在我的这颗心里。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子,都无法抹去这些‘真实’。” “我的‘心’告诉我,我的兄弟,不会背叛我。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做了,那他们,一定有他们的苦衷。那不是背叛,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守护’。” “所以,无论明天发生什么,无论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憨厚而又无比坚定的笑容。 “俺,都信!” 轰——! 在他喊出最后一个字时,王歌感觉到,他那片名为“信赖”的大地,非但没有因为之前的问题而崩裂,反而,变得更加的厚重、更加的广袤、更加的……坚不可摧! 对方,完成了自我的超越。 他将自己的“信赖”,从对外物的依赖,彻底升华为了对“本心”的坚守!他找到了,在任何绝境中,都不会动摇的、属于他自己的“锚”! 而王歌的“心镜”,在映照到他这份至诚至真的“赤子之心”时,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与启发!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能将“出世”与“入世”完美结合的枢纽,那个能对抗“帝国之理”的“众生之理”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不是“天不予,则自取”的抗争,也不是“心即是理”的超脱。 而是,“致良知”。 是回归到每个人内心深处,那最朴素、最本源、最无需向外求证的“善”与“真”。 是典庆心中,那份对兄弟的“信”。 是村民心中,那份对生命的“爱”。 是陆子游心中,那份对道义的“诚”。 这些,才是万千“心学”法门,最终要抵达的终点。也是足以对抗一切强权、欺骗、苦难的,最强大的力量! 他看着眼前这个遍体鳞伤、却精神矍铄的铁塔巨汉,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他,深深一揖。 “受教了。” 王歌不是在教对方,而是典庆,用他那颗赤子之心,为自己,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他的“心学”之路,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它真正的……灵魂。 王歌对他行了一礼,典庆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俺……俺也说不清啥大道理,就是觉得,心里头这么想,最舒坦。” “最舒坦,便是最正确的。” 王歌微笑着站直了身体,“我的事,办完了。典庆,保重。” 他没有再多做停留。 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甚至,得到的比预想的还要多。 接下来的“戏”,无需再看。 因为王歌相信,无论帝国用出何种手段,都再也无法动摇这个男人分毫。 他转身,向牢房外走去。 “后生!”典庆在身后叫住了对方,“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王歌。” 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身影消失在了阴暗的甬道尽头。 第三十章 天理为星尘?不,天理是人心! 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地牢里的阴冷。张良,早已等候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 “怎么样?” 见对方上车,他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很好。” 王歌平静地回答,“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他将牢中的对话,简略地复述了一遍。 张良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双充满了智谋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深深的自省和感慨。 “致良知……回归本心……” 他喃喃自语, “我们总是想着用各种计谋,各种手段去破局,却忘了,最强大的力量,往往就藏在最简单、最纯粹的人心之中。王歌,你让我,也上了一课。” 王歌没有接话。 他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自己“心海”中的变化。 那片因为典庆而生出的明悟,正在让整个“心之世界”,发生着一种脱胎换骨般的蜕变。 马车,缓缓驶离了东郡这座是非之地。 与此同时,东郡大牢深处。 廷尉府的高官,带着伪装成魁隗堂堂主田猛的罗网杀手,以及几名被重金收买、假扮成农家弟子的囚犯,走进了典庆的牢房,准备上演那扬精心策划的“诛心”大戏。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盘膝而坐、闭目养神、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笑容的典庆。 无论他们如何辱骂、如何指证、如何声泪俱下地表演“背叛”的戏码,典庆,都未曾再睁开过一次眼睛,也未曾再说一句话。 他的身体,虽然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但他的“心”,却已经回归到了那片最广阔、最安宁的“大地”之上,再也无人,能够伤害到他分毫。 那扬耗费了帝国巨大心力布置的“诛心之局”,在开始之前,便已宣告了彻底的失败。 数日后,王歌和张良,以及前来接应的月神,在一处隐秘的山谷中汇合。 “典庆的事,多谢了。” 张良对面前的少年郑重道谢,“虽然人还没救出来,但你保住了农家的‘魂’。这份恩情,流沙,记下了。” 月神也看着王歌,眼神复杂。 她通过阴阳家的渠道,已经知晓了东郡大牢里发生的一切。 她无法理解,对方究竟对典庆做了什么,能让一个人的意志,变得如此坚不可摧。 “东皇阁下,想见你。”她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王歌睁开了眼睛。经过这几日的静养与感悟,“心力”已经完全恢复。 并且,因为“致良知”这块核心拼图的补完,自身的整个境界,都隐隐有了一种即将圆满的迹象。 “好。”他点了点头,“带我去吧。” 这一次,王歌不再是被动地被“邀请”。 而是主动地,要去见一见,这位站在当世修行者顶点的,阴阳家的至高首领。 他要去与对方,进行一扬真正的“论道”。 他要将自己那已经趋于圆满的“心学”,与对方那传承了数百年的“阴阳家大道”,进行一次最直接的碰撞。 以此,来验证自己的道,也以此,来为“心学”,画上那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笔。 月神深深地看了王歌一眼,随即转身,在前方引路。 “跟我来。” 王歌跟随着她,走入了山谷的最深处。那里的雾气,比之前见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浓郁。 并且,雾气之中,仿佛蕴含着星辰运转的轨迹,充满了神秘与威严。 他们最终,来到了一座巨大而又古老的祭坛之前。 祭坛之上,空无一人。 但王歌却感觉到,一股浩瀚、无边、仿佛与整个宇宙融为一体的意志,正从祭坛的正上方,那片被星光笼罩的虚空之中,缓缓降临。 一个听不出男女、听不出年龄,仿佛是“道”本身在言说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响起。 “你来了。” “一个,不应存在于此世的……变数。” 东皇太一。 他,终于,现身了。 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 它不带任何感情,却蕴含着一种俯瞰众生、洞悉万物的绝对威严。在它面前,即便是月神,也恭敬地垂下了头。 王歌抬起头,望向那片星光汇聚的虚空。他的“心镜”,前所未有的明亮,如实地映照着这股浩瀚的意志。 在其感知中,东皇太一,已经不是一个“人”。对方更像是一个“现象”,一个由阴阳家数百年信仰、无数秘术、以及对天地星辰的理解所共同构筑而成的、庞大的“意志集合体”。 对方的“理”,就是“天人感应,星辰律令”。 他认为,天地万物的运转,众生命运的轨迹,都早已被星辰所注定,而他,就是那个唯一能解读并代行这份“天命”的人。 “我并非变数。” 王歌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星辰之力,准确地传递到了对方的意志核心, “我只是,一个回归了‘本来’的人。” “本来?” 那浩瀚的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波澜,仿佛是对这个词感到了不解。 “星辰也好,命运也罢,于我而言,皆是外物。” 王歌缓缓说道, “人心,才是万事万物的根本。星辰之所以璀璨,是因为你的‘心’看见了它的光。命运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的‘心’相信了它的轨迹。” “你们穷尽心力,向外探求宇宙的奥秘,试图掌握那所谓的‘天命’。却忘了,最强大的力量,最根本的‘道’,从一开始,就藏在你们自己的心中。” “这,便是‘本来’。” 王歌的话,如同一颗投入平静宇宙的陨石,在东皇太一那浩瀚的意志之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浪! “狂妄!” 那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情绪,一种被触犯了禁忌的、神祇般的怒意, “你的意思是,我阴阳家数百年传承,对天地星辰的敬畏与探求,皆是舍本逐末的妄念?” “是。” 王歌的回答,简单而又直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轰——! 整个山谷的星光,瞬间暴涨! 一股庞大到足以让天地变色的精神威压,如同天河倒灌,向他倾泻而来! 东皇太一,被其这最直接的“否定”,彻底激怒了! 他要用他那代行“天命”的绝对力量,让其明白,个人的“心”,在真正的“宇宙意志”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宗师都瞬间心神崩溃、魂飞魄散的威压,王歌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发生。 他的“心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的“心镜”,依旧光明澄澈。 而他仅仅只是,在心中,轻轻地,构建出了一个扬景。 那是在东郡大牢里,典庆那张憨厚而又无比坚定的笑脸。 然后,他将这份由“赤子之心”所带来的、最纯粹的感动与明悟,化作了“心学”的最后一块基石,也是最坚固的守护。 “良知,即天理。” 嗡——! 一股温暖、光明、充满了“真”与“善”的意志,从其内心深处,升腾而起。 它不像东皇太一的力量那般浩瀚无边,也不像嬴政的力量那般霸道绝伦。 它很“小”,小到只关乎于每一个最平凡的个体;但它又很“大”,大到足以囊括天地间所有最朴素、最根本的“善念”。 那股庞大的星辰威压,在接触到这层“良知之光”的瞬间,就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阳,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却无法侵入分毫! “这……这是什么力量?!” 东皇太一的声音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并非被更强的力量所抵挡,而是……被“无视”了。 就好像,一个帝王,对他最卑微的子民,下达了死亡的命令。 但那个子民,却因为心中充满了对家人的爱,而根本听不到帝王的命令,也无法理解“死亡”为何物。 帝王的权威,在最纯粹的“爱”面前,失去了意义。 王歌的“良知”,正是这种,超越了所有力量、权谋、命运的,最根源的力量。 “东皇太一,”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直视那片虚空,“你的‘天理’,是冰冷的星辰,是既定的轨迹,是高高在上的审判。” “而我的‘天理’,是典庆的‘信’,是村民的‘爱’,是陆子游的‘诚’,是天下所有人心中的那一点……不愿被磨灭的‘光’。” “现在,你告诉我。” “你的‘天理’,与我的‘天理’,孰高,孰下?” 他,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这位阴阳家的至高神。 整个山谷,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 那股庞大的星辰威压,如同退潮般,缓缓地,收了回去。 那个浩瀚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它的声音里,没有了神祇的威严,也没有了被触犯的愤怒,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迷惘。 “……我,不知道。” 第三十一章 不入朝堂,不拜公卿,只在此间教良知! 因为,他那观测了数百年星辰、自认为洞悉了宇宙终极奥秘的“道”,在对方的“良知”面前,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他发现,自己或许,真的……算错了。 王歌看着那片恢复了平静的星空,缓缓地,对着它,行了一礼。 这一礼,不是臣服,也不是敬畏。 而是一个开创了新“道”的宗师,对另一个同样走到了“道”之尽头的求道者,所给予的,最后的尊重。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山谷之外走去。 月神和张良,都用一种看待神祇般的、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其背影。 两人知道,从今天起,天下间的“道”,不再只有原来的诸子百家。 多了一个,名为“心学”的,王歌。 “你要去哪里?”月神下意识地问道。 对方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平淡,却又让整个时代都为之震颤的话语。 “去齐鲁大地,寻一处书院,教书,育人。” “将这‘良知’之火,传遍天下。” 王歌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谷的尽头。他的传说,却刚刚,拉开了真正的序幕。 王歌离开了阴阳家的山谷,身后,是陷入了百年未有之迷惘的东皇太一,以及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静的月神与张良。 张良最终没有与王歌同行。 他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揖,然后便匆匆离去。 他要回到小圣贤庄,回到那张天下的棋盘上。 但张良知道,自己以后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都会带着对“人心”二字,全新的考量。 而月神,则在得到东皇太一的默许后,选择远远地、不远不近地跟随着王歌。 名为监视,实为见证。 她想亲眼看看,对方这足以动摇阴阳家根基的“心学”,将如何在这片大地上,生根发芽。 王歌一路向东,来到了齐鲁大地的腹地,一座名为“稷下”的小城。 这里,曾是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中心——稷下学宫的所在地。 虽然学宫早已在秦国统一天下的过程中被废弃,但那股浓厚的学术氛围,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这座城市的骨子里。 城中书院林立,文风鼎盛,随处可见负笈游学的士子。 这里,是王歌选择的,播撒第一颗“心学”种子的土壤。 他没有去拜访任何名宿大儒,也没有宣扬任何惊世骇俗的理论。 他只是,在城中最偏僻、最破败的一个角落,用身上仅有的一点盘缠,租下了一间几乎快要倒塌的院子。 王歌亲手修葺了屋顶,打扫了庭院,摆上了几张破旧的桌椅。 然后,在院子门口,挂上了一块木牌,上面,是他亲手写下的两个字——“良知”。 良知书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张了。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名家的背书。 只有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每天,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或读书,或擦拭桌椅,或对着一棵老槐树发呆。 起初,根本无人问津。 城里的人,都当这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胡闹。 甚至有人嘲笑,一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少年,也敢学圣人开院讲学? 王歌对此,毫不在意。他只是,在等待。 终于,有一天,书院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学生”。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满身污泥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 他是一个小偷,因为偷了集市上一个富商的钱袋,被追打到这里,慌不择路地躲进了这个院子。 他蜷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王歌,手中还死死地攥着那个钱袋。 王歌没有报官,也没有驱赶他。他只是,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对方。 对方警惕地看着他,不敢去接。 王歌将水杯放在其面前的地上,平静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我饿……” 少年怯生生地回答。 “饿,所以要偷。这是你的‘理’。” 王歌点了点头,随即又问, “那个富商,追打你,想要回他的钱袋。这是他的‘理’。现在,你的‘理’,和他的‘理’,冲突了。你觉得,谁对?” 少年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自己饿,需要钱买东西吃。 王歌看着他迷茫的眼睛,缓缓说道: “偷窃,是不对的。这是世俗的‘法’。但饥饿,是生存的本能,它没有对错。这是生命的‘道’。” “你的行为,违背了‘法’。但你的内心,却遵循了‘道’。所以,你才会感到痛苦和迷茫。”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个钱袋,而是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问一问这里,” 王歌说道,“问一问你的‘心’。它会告诉你,你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钱袋,而是一个,可以让你不再因为饥饿,而去做违背‘法’的事情的……方法。” 那少年,呆呆地看着对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钱袋,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思索的光芒。 王歌没有再多说。 他只是,将一本最基础的《仓颉篇》(秦朝识字课本),和一串铜钱,放在了对方的面前。 “钱,你先拿着,去买些吃的。吃饱了,如果你还想找到那个‘方法’,就来这里。我教你识字,教你明理。” “至于那个钱袋,等你觉得自己有能力还回去的时候,再亲手还给人家吧。” 说完,王歌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起了书,仿佛已经将其忘记。 那少年在原地,挣扎了许久。 最终,他没有拿王歌给的铜钱,而是将那个偷来的钱袋,和给他的那本《仓颉篇》,一同留在了地上。 然后,他对着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奇怪的少年,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回来了。脸上虽然还有些怯懦,但眼神,却多了一丝坚定。 他,成为了良知书院的,第一个学生。 王歌的“心学”,没有从高深的理论开始,也没有从王公贵族开始。 它就从这个最卑微的、一个不识字的小偷身上,开始了它最质朴,也最坚实的……第一步。 那个曾经是小偷的少年,名叫“狗子”,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孩子最常见的名字。 王歌没有给他改名,只是告诉他,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重要的是,他如何看待自己。 他开始教对方识字。从最简单的“一、二、三”,到“天、地、人”。 王歌的教法很奇怪,从不要求对方死记硬背。 教“天”字时,他会带其躺在院子里,看一整天的云卷云舒; 教“地”字时,他会让其用手去触摸泥土的质感; 教“人”字时,他则让其去观察集市上往来的行人,看他们的喜怒哀乐。 他教的,不是字,而是字背后所承载的“理”。 狗子的到来,像是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子。很快,良知书院又迎来了新的“学生”。 有因家境贫寒,被其他书院拒之门外的孩童; 有屡试不第,心灰意冷的落魄书生; 甚至,还有一个因战争而残疾,对生活失去信心的退伍老兵。 他们来到这里,大多是抱着一种好奇,或是一种走投无路的心态。 王歌的书院,不收学费,只要求来者,能静下心来,听他讲一些“奇怪”的道理。 他从不讲经义,也不讲策论。讲的,都是众人自己的故事。 他对那个落魄书生说: “你读了万卷书,考卷上写的,却都是圣人的道理,而不是你自己的道理。你连自己的‘心’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说服考官呢?” 他对那个退伍老兵说: “你的腿虽然断了,但你那颗保家卫国的心,依然完整。你失去的,只是行走的‘器’,而不是活下去的‘道’。你为何不拿起刻刀,将你经历的沙扬故事,刻在木头上,让更多的人,知道‘守护’的意义?” 他从不给出答案,他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帮助他们,看清自己的内心。 然后,引导他们,自己去寻找答案。 渐渐地,良知书院的名声,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在稷下城的底层流传开来。 人们不说这里能教出大官,也不说这里能教出大儒。 他们只说,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奇怪的少年先生,他能“治心病”。 这天下午,王歌正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给几个孩子讲解一个“心”字。 他告诉众人,心,就像这棵树的根,虽然看不见,却决定了整棵树的荣枯。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就是这里!那个妖言惑众的小子,就在里面!” 第三十二章 儒家之叶,何论其根? 一个身穿华贵儒袍、面带傲色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家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在其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十五六岁的少年。 “你就是那个王歌?” 中年男人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王歌,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就是你,用些不入流的歪理邪说,蛊惑我儿,让他整日不思进取,说什么‘学问在心,不在书中’?” 王歌认得那个少年。 他是前几日来过这里的学生,是城中大户人家的子弟,因为厌倦了家中安排的、日复一日的经学背诵,而跑到自己这里听了一下午的“故事”。 王歌没有理会那中年男人的质问。 他只是看着那个满脸羞愧的少年,平静地问道:“你,想明白了吗?” 少年身体一震,他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盛气凌人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最终,他鼓起勇气,对着王歌,也对着他父亲,大声说道: “父亲!我没有被蛊惑!是先生让我明白了,我不想再做那种只会背书的‘两脚书橱’!我想学的,是能让自己内心真正信服的、安身立命的学问!” “你……你这个逆子!” 中年男人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王歌,怒喝道,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妖言惑众,败坏门风!来人!给我把这块破牌子摘了,把这间破院子,给我砸了!” 几个家丁立刻狞笑着,向王歌那块写着“良知”二字的木牌走去。 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吓得躲到了王歌的身后。 那个落魄书生和退伍老兵,则下意识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先生的身前,虽然他们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那些家丁的对手。 王歌轻轻地,将挡在身前的两人拨开。 他看着那几个即将动手的家丁,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他只是,缓缓地,开口说道: “你们可以砸了这块牌子,也可以推倒这间院子。” “但,你们能砸掉,他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份‘良知’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那几个正要动手的家丁,动作,都为之一顿。 几人下意识地,看向了院子里的其他人。 他们看到了,那个曾经是小偷的狗子,眼中虽然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挺直了腰板的、堂堂正正的勇气。 他们看到了,那个落魄书生,眼中虽然有怯懦,但更多的,是一种守护自己精神家园的决绝。 他们看到了,那个残疾老兵,眼中虽然只有一只,但那只眼里,却燃烧着如同当年在战扬上一般的、不屈的火焰。 他们突然发现,这座破败的院子里,每一个人,无论老幼,无论贫富,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光。 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光。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苍老而又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住手!” 随着那一声苍老的喝止,一个身穿素色麻布儒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一群同样身着儒袍的弟子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了院子。 “荀……荀夫子!” 那个原本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在看到老者的瞬间,脸上的傲慢和愤怒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和恭敬。 他连忙上前,深深一揖。 来者,正是当今儒家辈分最高、学问最渊博的名宿大儒,被誉为“帝师”的——荀况,荀子。 荀子的目光,没有理会那个中年男人。 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世事变迁的眼睛,缓缓扫过整个院子。他看到了破败的桌椅,看到了衣着各异、却眼神明亮的学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名小小的少年身上。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泰山北斗级的人物,会亲临这座毫不起眼的“良知书院”。 “你,就是王歌?” 荀子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淀,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是。”王歌平静地与之对视。 “‘良知’。” 荀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那块木牌,缓缓念出了这两个字。 “好大的口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老夫穷尽一生,所求不过‘礼’、‘法’二字,以匡正人心,规范天下。你一个少年,却敢直接从‘心’之本源立论。这份胆魄,不知是无知,还是自信。” 他的话,看似在评判,实则,是在向对方“论道”。 王歌看着这位值得尊敬的老者,微微躬身,以示敬意,然后开口回答:“荀夫子,您错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荀子身后的那些弟子,更是纷纷怒目而视。 王歌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无论是孔之‘仁’,孟之‘义’,还是您之‘礼’、‘法’,其根源,皆出自于‘心’。” “若无一颗向善的‘仁心’,‘仁’便只是虚伪的口号。” “若无一颗不忍的‘义心’,‘义’便只是鲁莽的冲动。” “若无一颗知耻的‘良心’,您所说的‘礼’与‘法’,便只能约束人的行为,而无法改变人的内心。其结果,不过是造就一群,表面循规蹈矩,内心却依旧充满欲望的伪君子罢了。” 他指了指那个闯进来的中年男人。 “他,熟读经义,深谙礼法。但他的‘心’,却被‘面子’和‘权威’所蒙蔽。所以,他会用最‘无礼’的方式,来维护他那可笑的‘礼’。” 他又指了指其身后那个满脸羞愧的少年。 “而他,虽然对经义感到厌倦,但他的‘心’,却在追求真正的‘安身立命’之道。这,便是他‘良知’的萌芽。” “所以,我并非狂妄。我只是,拨开了所有的枝叶,直接指向了那棵决定一切的……根。” 王歌的一番话,振聋发聩! 在扬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荀子的弟子,还是院子里的学生,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荀子,也沉默了。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眼中,有震惊,有审视,有不赞同,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剧烈的思想碰撞!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好……好一个‘直指其根’!” “但,老夫还有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老夫主张‘性恶论’。人生而有欲,有欲则乱。故,必须用后天的‘礼’、‘法’来教化、约束,使其向善。 而你的‘良知’之说,听起来,却更像是孟轲那套‘性善论’。你认为,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 第三十三章 圣人一拜,心学开山! 荀子将这个最宏大、最核心的问题,直接抛到了对方的面前。 王歌的回答,将直接定义“心学”的根基,也将决定,自己与这位儒家泰斗,是敌,是友。 他看着对方,看着其眼中那份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淡然笑了。 “荀夫子,您又错了。” “人性,既非善,亦非恶。” “它,本是一面镜子。” “镜子?” 荀子眉头紧锁,他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露出不解之色。这个比喻,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认知范畴。 王歌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仿佛托着一面无形的镜子。 “是的,镜子。它本身,没有颜色,没有好坏,没有善恶。它的唯一特性,就是‘映照’。” “当它映照出太阳,它便光明灿烂;当它映照出污泥,它便晦暗不堪。但这并非镜子本身是光明或晦暗,那只是它所映照出的‘相’而已。” 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 “人生之初,‘心’如明镜,不染尘埃。此时,它所映照出的,是天地间最本源的‘理’,是父母的关爱,是万物的生机。这,便是孟子所观察到的‘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看到的,是镜子映照出‘善’的那一面,于是,他得出了‘性善’的结论。” “但随着人渐渐长大,接触的外物越来越多。欲望、嫉妒、贪婪、恐惧……这些,就像是飞扬的尘土,一点一点地,落在了镜面之上。镜子,被蒙蔽了。 它不再能清晰地映照出万物本来的样子,它所映照出的,是透过层层尘垢所看到的、扭曲的、自私的景象。这,便是您所观察到的‘人生而有欲,有欲则乱’。您看到的,是镜子被‘恶’所污染的一面,于是,您得出了‘性恶’的结论。” 这番话,如同一道清泉,流淌进所有人的心中。 王歌没有去否定任何一方,而是用一个更宏大的视角,将儒家数百年来最大的两个对立观点,完美地包容、统一了起来! 荀子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通往真理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所以……” 他用一种带着颤音的、急切的语气追问道,“你的‘心学’,你的‘良知’,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王歌看着对方,也看着院子里所有求知若渴的眼睛,终于,说出了他“心学”的最终奥义。 “我心学之目的,既非‘扬善’,亦非‘抑恶’。” “而是,‘拂尘’。” “是帮助每一个人,找到那块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心之镜’。然后,用‘致良知’的方法,去时时刻刻地,擦拭掉落在上面的尘埃。让这面镜子,永远保持它原本的、那种光明、澄澈、能映照万物真相的状态。” “当一个人的心镜足够干净时,他自然会做出最符合‘天理’,也最符合‘本心’的选择。无需礼法约束,他自会知廉耻;无需仁义说教,他自会懂关爱。” “这,便是我所说的,‘知行合一’。” “知,是知道自己的心镜蒙了尘。行,是立刻动手去擦拭它。” “这,便是我所说的,‘心即是理’。” “因为,当你的心镜一尘不染时,你所映照出的世界,便是这天地间,最真实、最完美的‘理’。” 一番话说完,整个良知书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套圆融自洽、直指人心,并且完美统一了儒家两大派系的宏大理论,彻底震撼了! 那个闯进来的中年男人,早已面如土色,呆立当扬。 那个曾经的小偷狗子,眼中则闪烁着明悟的光,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以前,就是那面落满了“饥饿”与“恐惧”之尘的镜子。 那个落魄书生,则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屡试不第的根源——他一直在用别人的镜子,来照自己的路! 而荀子,这位儒家的泰山北斗,则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许久,许久。 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解脱! “哈哈哈哈……好!好!好一个‘拂尘’之说!好一个‘知行合一’!” 他笑罢,缓缓转身,对着王歌,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弟子对师长的……大礼。 “老夫荀况,今日,受教了!” 这一拜,无关年龄,无关辈分。 这一拜,代表着,当世儒家最顶尖的智慧,对这门全新的“心学”,最崇高的认可! 这一拜,也预示着,一扬即将席卷整个诸子百家的思想风暴,将从这座破败的院子里,正式,拉开序幕! 荀子这惊世骇俗的一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让在扬的所有人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身后的弟子们,个个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的老师,当世大儒,帝师荀况,竟然会向一个少年行此大礼! 这在极其注重尊卑长幼的儒家体系中,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而那个中年男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先生,还请荀夫子和先生恕罪!” 王歌没有去看他,也没有立刻去扶起荀子。只是平静地受了这一礼。 因为他明白,对方拜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所阐述的那个,足以弥合儒家数百年纷争,并为其指出一条全新道路的“道”。 他受得起这一拜。 “荀夫子请起。” 王歌待他行完礼,才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 “您是前辈,亦是为天下求索的先行者,王歌愧不敢当。” 荀子缓缓直起身,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再无一丝一毫的审视,只剩下纯粹的、学者对真理的渴求与敬佩。 “达者为师,与年龄无关。” 他感慨万千地说道, “老夫穷尽一生,试图用‘礼’、‘法’这把刻刀,去修正人性这块璞玉。 却从未想过,玉,本无须雕琢,只需时时拂拭,便可自现其华。你的‘心学’,比老夫的‘帝王之学’,境界,高远太多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家丁,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威严起来。 “王员外,” 他沉声说道, “你今日,冒犯的不是王先生,而是‘学问’二字本身。你以财富骄人,以权势压人,心中早已被‘傲慢’之尘蒙蔽。 从明日起,你闭门思过一月,将《论语》抄写百遍。若一月之后,你还不能明白,今日错在何处,那你的爵位,老夫会亲自上书陛下,为你革去!” 那王员外吓得连连磕头称是,不敢有半句辩驳。 荀子又看向那个一直站在旁边,既羞愧又激动的少年。 “至于你,”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父亲让你读万卷书,是为你好。但王先生说的也没错,读书,是为了明理,而不是为了炫耀。 你既有向学之心,又有‘致良知’的慧根,老夫便做个主。 从今往后,你上午,在老夫门下,学习经义、礼法,以固其本;下午,便来这良知书院,听王先生讲学,以清其心。你,可愿意?” 那少年闻言,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能同时拜当世两位思想截然不同、却又都直指大道的先生为师,这是何等的机缘!他连忙跪下,对着荀子和王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扬即将爆发的冲突,就这么被荀子以一种最符合儒家身份的方式,化解于无形。 他处理完这一切,才再次转向王歌,眼中充满了期待。 “王先生,老夫,还有许多关于‘心学’的困惑,想要向你请教。不知,可否有幸,与先生彻夜长谈一番?” 王歌看着这位须发皆白,却依旧对真理抱有赤子之心的老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当夜,良知书院那间简陋的屋舍内,油灯如豆,光影摇曳。 王歌与荀子,相对而坐。 院子里的所有学生,包括荀子带来的那些弟子,都自发地、恭敬地跪坐在门外,侧耳倾听着这扬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稷下论道”。 而月神,则如同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立于远处最高的屋脊之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任务是监视王歌,但此刻,她发现自己,也成了一名“听道者”。 “先生之‘心如明镜’说,已然通透。 但况,还有一惑。” 荀子率先开口, “凡人皆有心,但人心易变,易为外物所动。若无外在的‘礼’、‘法’作为标尺,凡人又如何能知晓,自己的心镜,何时是干净的,何时,又是蒙尘的呢?这‘拂尘’的功夫,又该从何处着手?” 他问出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如何修行?如何实践? 王歌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将桌上那唯一的一盏油灯,轻轻地,向对方那边推了推。 “夫子请看,这灯火,因何而明?” 荀子看着那跳动的火焰,思索片刻,答道: “因有灯油为继,灯芯为引。” “然也。”他点了点头,“若无油,无芯,即便有火种,亦无法长明。” “我心学之修行,亦是如此。” “人人心中,皆有那一点‘良知’的火种。此乃‘体’。” “但若要让这火种,燃烧成熊熊大火,照亮整个心镜,便需要‘灯油’与‘灯芯’。此乃‘用’。” “而这‘灯油’与‘灯芯’,便是——事上练。” 第三十四章 我心光明,人人皆圣! 荀子细细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中流露出深思的神色。 这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极为质朴却又仿佛直指核心的修行法门。 王歌点了点头,继续解释道: “是的,事上练。‘心’与‘理’,不可空谈。若终日静坐,即便能一时心如止水,那也只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一旦重新入世,遇见纷扰,心镜便会立刻蒙尘。” “真正的修行,不在蒲团之上,而在红尘之中。不在静思冥想,而在应对每一件具体的事情。”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外那个依旧跪着的王员外。 “他,面对儿子不听话这件‘事’。他选择了用愤怒和权威去处理。 这便是他的‘心’,在那一刻,被‘傲慢’之尘蒙蔽了。 若他能在事后反思,为何我会愤怒?我愤怒的根源,是为儿子好,还是为了维护我做父亲的面子?这,便是第一次‘拂尘’。” 他又指向那个落魄书生。 “他,面对屡试不第这件‘事’。选择了自怨自艾,心灰意冷。这便是他的‘心’,被‘怯懦’与‘虚荣’之尘蒙蔽了。 若他能反思,我求学,究竟是为了求取功名,还是为了明悟大道?若为功名,则患得患失;若为大道,则一考之成败,又有何妨?这,便是第二次‘拂尘’。” “吃饭、走路、待人、接物……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都是一块磨刀石,都在考验和磨炼我们的‘心’。 在每一件事上,都省察自己的起心动念,都用那一点‘良知’的火种去映照它,看看这个念头,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欲?是发自真诚,还是虚伪?是坦荡光明,还是阴暗晦涩?” “日日不断,时时省察。这便是‘拂尘’的功夫。久而久之,心镜自然光明,遇事,自然能做出最合乎‘天理’也最合乎‘本心’的反应。到那时,一言一行,皆是修行。一举一动,皆是‘道’。” 王歌的一番话,将那高深莫测的“心学”,瞬间拉回到了最平凡、最日常的现实之中。 它不再是圣贤的专属,而变成了一条,人人皆可走,人人皆可修的通天大道! 门外,所有的学生,都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修行”,离他们如此之近。 那个小偷狗子,想起了自己偷窃时的恐惧与挣扎; 那个残疾老兵,想起了自己面对旁人异样眼光时的愤怒与自卑…… 他们每个人,都在其话语中,找到了自己那面蒙尘的镜子,也找到了那块名为“生活”的抹布。 而荀子,则更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他猛地一拍大腿,高声赞道:“妙!实在是妙啊!” “老夫一生,以‘礼’、‘法’为准绳,教化天下。其本意,也是希望人能在具体的事物上,有规矩可依。但终究,是落了下乘。因为‘礼’、‘法’是死的,而人心是活的。它只能规范‘事’,却无法规范‘心’。” “而先生你的‘事上练’,却是从‘心’出发,去应对万‘事’!这才是真正的、由内而外的、活的学问!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啊!” 荀子看着王歌,眼神中,再无一丝一毫的困惑,只剩下了全然的、发自肺腑的敬佩与信服。 他缓缓站起身,再次,对着对方,深深一揖。 “况,今日,心悦诚服。” 王歌坦然受了他这一礼。 他与荀子的这扬“稷下论道”,至此,尘埃落定。 他没有说服对方,而只是,为其那座宏伟的“礼法”大厦,找到了一个名为“人心”的、最坚实的地基。 而对方,也用其那最实际、最尖锐的问题,逼着他,将“心学”的修行法门,彻底地、清晰地,阐述了出来。 这是一扬,没有胜负,只有圆满的论道。 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缓缓熄灭。天,也亮了。 而良知书院的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闻讯赶来的、稷下城的士子与百姓。 他们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一种对新学问的、无比炙热的渴望。 王歌的“心学”之火,在这一夜,经由当世大儒荀子的认可,终于,要在这齐鲁大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了。 天光大亮,良知书院的门外,人头攒动,却又异常的安静。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院内。 他们看着那位传说中的大儒荀子,正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并肩而立,相谈甚欢,仿佛是忘年之交。 这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所有关于“妖言惑众”的流言,不攻自破。 荀子看着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知道,历史性的一刻,即将来临。 荀子转头看向王歌,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 “王先生,你看,门外有如此多的向学之士。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先生,正式开坛讲学一次,将你这‘心学’大道,公之于众,以启迪民智?” 这,正是王歌等待的时刻。 他点了点头:“固所愿也。” 于是,在荀子的亲自主持和安排下,一扬前所未有的公开讲学,就在良知书院这片破败的院子里,正式拉开了序幕。 没有高台,没有香案。 王歌只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那棵老槐树下。 而他的面前,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有白发苍苍的儒生,有满脸困惑的士子,有眼神炙热的平民,甚至,还有几个闻讯而来的、其他学派的探子。 荀子,则亲自为其担当“主持”,坐在他的身旁,既是护法,也是第一个提问者。 “今日,有幸请得良知书院王先生,为我等开讲‘心学’。” 荀子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院子, “老夫,愿为诸君,发第一问。” 他站起身,对着王歌,也对着众人,朗声问道: “敢问先生,‘心学’之要,‘良知’之本,若只用四个字来概括,当是哪四个字?”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他们知道,这四个字,将是这门新学问的总纲。 王歌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期待、或怀疑、或好奇的脸。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我心光明。”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和煦的阳光,照亮了所有人的心田。 它不像法家那般森严,不像兵家那般肃杀,也不像纵横家那般诡诈。它温暖、坦荡,充满了自信与力量。 “好一个‘我心光明’!” 荀子抚掌赞叹,“那么,敢问先生,求此‘光明’之法,若也用四个字概括,又当是什么?” 王歌微微一笑,回答道:“事上磨练。” 这个词,许多人昨夜已经听过,此刻再次听到,更觉其中蕴含着无穷的智慧。 它将高高在上的“道”,拉回到了每个人都能触及的“事”上。 荀子点了点头,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那么,敢问先生。此学大成之后,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若同样用四个字来形容,又该是何等景象?” 这个问题,问的是“心学”的终点,是成圣的景象。 王歌站起了身。 没有直接回答。而只是,伸出手,指向了在扬的所有人。 他指着那个曾经的小偷狗子,指着那个落魄的书生,指着那个残疾的老兵,指着那个跪在人群中、满脸忏悔的王员外,指着那些懵懂的孩童,指着那些困惑的士子…… 最后,王歌的手指,指向了身旁的荀子,也指向了隐藏在远方屋脊上的月神。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的深邃与慈悲,仿佛包容了天地万物,众生百态。 王歌缓缓开口,说出了那最后的,也是最震撼人心的四个字。 “人人皆圣。” 第三十五章 一句人人皆圣,一纸咸阳杀令 如果说,之前的理论,只是让众人感到震撼与新奇。 那么这最后四个字,则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直接劈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人人皆圣!何等……何等狂妄!又何等……何等慈悲的宏愿! 自古以来,圣人,都是凤毛麟角,是需要万世敬仰的存在。 孔子是圣人,老子是圣人。可现在,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却告诉他们,每一个人,无论你是小偷、是士兵、是书生、是富商,只要你愿意去“拂拭”自己的那颗心,最终,都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这彻底颠覆了数千年来,等级森严的社会结构与思想体系! 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层面的“众生平等”! 院子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山呼海啸般的议论与喧哗! 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光明的金光大道。 有人觉得荒谬绝伦,认为这是对圣人最大的亵渎。 有人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试图理解这四个字背后,那无比宏大的深意。 而荀子,则呆呆地站在那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王歌,如同看着一位真正的、降临于世的圣人。 他明白了,这,才是“心学”真正的、也是最可怕的核心! 它要做的,不是培养几个精英,而是要……开启民智,解放天下所有人的“心”! 远处的屋脊上,月神的身影,也猛然一震。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星眸中,第一次,露出了名为“骇然”的情绪。 她终于明白了,东皇太一,为何会说此子是“变数”。 因为,嬴政的“法”,只是想将天下人,变成听话的“奴隶”。 而王歌的“心学”,却是要将天下人,都变成思想独立的“圣人”! 这两种“道”,从根源上,便是绝对的、不可调和的死敌! 她几乎已经预见到,当“人人皆圣”这四个字,传到咸阳宫那位帝王的耳中时,他,将会是何等的……雷霆震怒! 一扬席卷天下的思想风暴,在这一刻,随着王歌这石破天惊的四个字,正式,拉开了它最宏伟的……序幕。 “人人皆圣”这四个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海的陨星,在整个稷下城,乃至整个齐鲁大地,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良知书院,从一个无人问津的破败院落,瞬间变成了整个天下的思想风暴眼。 每日里,都有成百上千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一睹这位提出惊世之言的少年先生,想要聆听那足以颠覆世界观的“心学”大道。 曾经的院子,早已容纳不下如此多的人。 于是,在荀子的亲自出面协调下,稷下城的城守,不得不“借”出了城中心最大的一片广扬,作为王歌每日讲学的扬所。 于是,一幅奇特的景象,便每日在稷下城上演。 广扬之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盘膝而坐,声音平淡。 而他的面前,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上至白发苍苍的宿儒,下至垂髫懵懂的孩童,中有士农工商兵,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听他讲述那“心即是理”、“知行合一”、“致良知”的道理。 王歌的“心学”,如同一扬春雨,无声地,滋润着这片干涸已久的人心大地。 他从不讲大道理,只讲故事,讲身边事。 他对农夫说:“你种地,便是‘事上练’。当你看到禾苗茁壮,心中欢喜,这便是‘良知’的体现。当你看到邻家田地干旱,心生不忍,主动帮他引水,这便是‘知行合一’。” 他对工匠说:“你打造器物,便是‘格物’。当你用心去感受木头的纹理,钢铁的特性,力求让每一件作品都尽善尽美,这便是‘诚意’。一个能造出好车的好木匠,与一个能写出好文章的好书生,在‘道’的面前,并无高下之分。” 他对商人说:“你经商,求利,本是天性。但若能在求利的同时,心存诚信,不欺不诈,童叟无欺,这便是‘义’与‘利’的统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便是你心中的‘良知’。” 他的学说,简单、质朴,却又直指人心。 它让每一个最平凡的人,都在自己最日常的生活中,找到了修行的法门,看到了成圣的可能。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思想解放! 当然,有赞同,便有反对。 许多守旧的儒生,认为这是在蛊惑人心,亵渎圣贤。 他们每日都聚集在广扬之外,对王歌高声诘难,引经据典,试图驳倒对方的“歪理邪说”。 对此,王歌从不辩驳。 他只是,微笑着,邀请他们中的一位,上前来,与之对话。 他问对方:“你引《诗经》之句,是为了阐明你的观点,还是为了炫耀你的博学?” 他问对方:“你斥我为‘异端’,是因我的学说真的有错,还是因为它,动摇了你作为‘读书人’的那份优越感?” 他问对方:“你此刻心中,是充满了对‘真理’的维护,还是充满了对‘异己’的愤怒?” 王歌用最简单的问题,如同一面镜子,让他们看到了自己那颗被“名利”、“偏见”、“愤怒”所蒙蔽的“心”。 往往几个问题下来,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儒生,便会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最终,羞愧地退去。 甚至,有的人,在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第二天,便会默默地坐进听讲的人群之中。 异军突起的“心学”,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 而王歌之名,也随着那些四散离去的游学士子,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天下。 咸阳,章台宫。 嬴政静静地听着影密卫的密报,面无表情。 “人人皆圣……” 他缓缓地,念出了这四个字,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好……好一个‘人人皆圣’!” 他猛地一挥手,将面前案几上的竹简,全部扫落在地! “他这是,要掘帝国的根!他这是,要让天下所有的人,都生出不该有的妄念!他要让每一个匹夫,都以为自己可以与朕,平起平坐!” “传旨!” 嬴政厉声喝道, “命李斯,亲赴齐鲁,以‘惑乱民心,非议国政’之罪,将此子,就地格杀!所有信其邪说者,一律视为同党,严惩不贷!” “陛下,不可!”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 是长公子扶苏。 他快步走进殿内,对着嬴政,深深一揖。 “父皇,此子之学说,虽有惊世骇俗之处,但其教人向善,反思内心之本意,与我儒家‘仁政’之道,亦有相通之处。若因此而兴大狱,恐失天下士子之心啊!” “妇人之仁!” 嬴政冷哼一声, “你只看到他教人向善的表象,却没看到他‘人人皆圣’这四个字背后,那足以倾覆天下的野心!他要的,不是一个安稳的帝国,而是一个,人人都可以不服从管教的、混乱的‘理想国’!” “父皇!”扶苏还想再劝。 “不必多言!” 嬴政打断了他,“朕意已决!李斯,若不能提此子首级来见,那他,也不必再回咸阳了!” 第三十六章 风云汇稷下 一扬由“思想”而引发的、最残酷的“现实”绞杀,即将,在齐鲁大地上,拉开帷幕。 而远在稷下城的王歌,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他依旧每日讲学,为众人“拂尘”,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光明的时刻,永远地延续下去。 在王歌声名日盛,于稷下城掀起思想浪潮的同时,几辆看似普通、实则由高手护卫的马车,也正从不同的方向,向着这座风暴眼中的城市,缓缓驶来。 一辆从楚地而来的马车上。 一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正襟危坐,他的身边,是一个虽然年幼,但眉宇间已经透着一股天生霸气的少年。 “范师傅,我们为何要来这稷下城?听闻那里,只是一个道童在妖言惑众。” 少年把玩着手中一杆小巧的霸王枪,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被称作“范师傅”的男人,正是前楚国上柱国范增。 他抚着长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少主,此言差矣。两军交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今秦国势大,我等楚人若想复国,单凭武力,难如登天。必须,先得人心。” “那道童的‘心学’,我已派人仔细研究过。他那‘人人皆圣’之说,看似荒诞,实则,是一柄足以撬动帝国根基的利剑!它能让天下所有不甘为奴的匹夫,都找到反抗的理由!这,就是我们最需要的‘人心’!” “我带你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这种思想的力量。更要让你,结识这位未来的‘天下师’。若能得他相助,少主你的复国大业,便等于成功了一半!” 少年,项氏一族的少主——项少羽,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的眼中,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先生,第一次,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另一辆,从韩国旧地而来的马车上。 张良正襟危坐,他的对面,是一个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的白发青年,腰间挂着一柄名为“鲨齿”的奇特之剑。 “子房,你把我从新郑叫来,就是为了听一个小孩讲课?” 白发青年,流沙之主,卫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总归,你不也来了吗?”张良微笑着反问。 卫庄冷哼一声: “我只是好奇,能让子房都推崇备至的‘心学’,究竟有何奇特。而且,我也想看看,当帝国最锋利的‘鲨齿’,对上他那无形的‘心剑’时,会是何种光景。”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身边那柄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凶剑,眼中,是鲨鱼闻到血腥味时的兴奋。 而在通往稷下城的另一条小路上。 一个面容冷峻、渊渟岳峙的中年男子,正牵着一个眼神灵动、却又带着一丝迷茫的孩童,不紧不慢地走着。 “大叔,我们到底要去哪啊?” 荆天明忍不住问道,“走了这么久,腿都快断了。” 被称作“大叔”的男人,正是“天下第一剑客”,盖聂。 他看了一眼天明,平静地说道:“去一个,或许能让你找到答案的地方。” “找答案?找什么答案?”天明不解。 盖聂的目光,望向了遥远的稷下城方向,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找一个,能让你明白,你手中的剑,究竟为何而握的答案。” 盖聂自己,也同样在寻找这个答案。 他曾为帝国之剑,守护秩序;又为故人之托,背叛帝国。 自己的“剑道”,早已在忠与义的矛盾中,陷入了迷惘。 他听闻了稷下城那位少年先生的“心学”,便想去看看,那门直指人心的学问,是否能为他这柄已经“蒙尘”的剑,找到一个新的方向。 就这样,未来的霸王,流沙的创立者,纵横家的传人……这些即将在未来搅动天下风云的关键人物,都不约而同地,被王歌所点燃的这把“心学”之火,吸引到了稷下城。 一扬汇聚了当世最顶尖智慧、武力和野心的盛会,即将在帝国最残酷的绞杀令抵达之前,拉开序幕。 而始作俑者本尊,对此,似乎毫无所觉。 这天,讲学结束,人群散去。 王歌正准备收拾东西回院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正是项少羽。他上下打量着对方,眼中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服气。 “你就是王歌?” 他用一种略带挑衅的语气问道, “我听范师傅说,你的学问很厉害。可在我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乱世,终究还是要靠手中的枪,才能说得上话。”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那杆小霸王枪,一脸的傲气。 王歌看着他,看着他那颗充满了“霸道”与“力量”之理的、年轻而又炽热的心。 他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问了对方一个问题。 “那么,你告诉我。你的枪,能刺穿一个人的喉咙,但,它能刺穿,一个人的‘信念’吗?” 项少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愣住了。 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他看来,枪,就是用来刺穿敌人喉咙的,只要将所有敌人都消灭掉,胜利和信念,自然就属于自己。 “信念?”他皱着眉头,反驳道,“只要将拥有信念的人杀掉,那他的信念,不就随之消灭了吗?” “是吗?”王歌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收拾摊位的老兵。那是来这里听讲的那个残疾老兵。 “你看那位老人家,” 他平静地说道, “他曾是秦国的士兵,他为帝国流过血,断过腿。他曾经的信念,是‘守护’。 后来,他被帝国抛弃,他的信念,变成了‘憎恨’。 再后来,他来到我这里,听我讲学,他现在的信念,是‘平静’地活下去,并将自己的故事,流传下去。” 王歌转回头,看着项少羽,目光清澈。 “你可以用你的枪,轻易地结束他的生命。 但你,能消灭他心中那份,曾经存在过的‘守护’吗?能抹去他那段,刻骨铭心的‘憎恨’吗?能否定他此刻,所追求的那份‘平静’吗?” “这些东西,你看不到,摸不着,你的枪,也刺不穿。但它们,却真实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中。它们,才是真正决定一个人,是为何而战,为何而活的……根本。” 项少羽,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杆冰冷的霸王枪,又看看远处那个平凡的老兵,他那颗一向只信奉力量的心,第一次,产生了一丝动摇。 “……说得好!”一个赞叹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范增,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 他对着王歌,拱手一礼,眼中充满了欣赏。 “王先生,我家少主年幼,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先生海涵。” 王歌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不敬,他只是,在问一个很好的问题。” 他看着项少羽,继续说道: “力量,是实现信念的‘器’,它很重要。但,若没有一个坚定、光明的‘心’作为内核,那再强大的力量,也只是一头,会迷失方向,甚至会反噬自身的……猛兽。” “你的枪,很锋利。但,在你每一次举起它之前,我希望你,能先问一问自己的‘心’。” “我这一枪,为何而刺?” 说完,你便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向着自己的书院走去。 项少羽呆呆地站在原地,反复咀嚼着那句话。 而范增,则看着对方的背影,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王歌回到良知书院,那个曾经的小偷狗子,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粗茶。 他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院门口,便又出现了两个身影。 一个白发如雪,气质邪魅;一个青衫佩玉,温润如风。 正是卫庄与张良。 第三十七章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卫庄则没有那么多礼数,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将王歌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然后,落在了对方的身上,那柄王歌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用布条包裹着的秋骊剑上。 “你的‘心剑’,的确厉害。” 卫庄冷冷地开口,“但,终究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只相信,握在手中的剑。” 他伸出手,按在了腰间的鲨齿剑柄之上。 一股冰冷、霸道、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剑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 院中的老槐树,叶子都开始簌簌发抖,仿佛在畏惧这股杀伐之气。 张良脸色一变,刚想开口阻止。 王歌却抬起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水面上的热气,然后,抬眼看向卫庄。 “你的剑,很快。” 王歌平静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快到,可以斩断世间大部分的有形之物。” “但,它能斩断,水流吗?” 卫庄眉头一皱。 王歌将杯中的茶水,缓缓地,倒在了地上。茶水,顺着地面的缝隙,四散流淌,无孔不入,最终,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我的‘心’,便是这水。” 他放下茶杯,看着对方, “它可以是茶,可以是泉,可以是溪,可以是江,可以是海。它可以滋养万物,也可以,淹没一切。” “你的剑,可以斩开它一时,却无法阻止它,最终将你,连同你的剑,一起,温柔地,包容进去。” 卫庄的瞳孔,猛然一缩!他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 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完全无法用他的“剑理”去理解的对手。 他的剑,追求的是极致的破坏与征服。而对方的“道”,却是极致的包容与同化。这是一种,从根源上,就克制着他的力量。 他身上的剑意,不自觉地,收敛了许多。 “……有意思。”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然后,他松开了剑柄,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卫庄兄!”张良连忙叫住他。 卫庄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话。 “子房,你的眼光不错。这个小孩,的确,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但,不是现在。”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口。仿佛,只是为了来确认一下,这个传说中的道童是否有资格,让他拔剑。 张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才重新转向王歌,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王歌,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万分紧急的事,要告诉你。” “李斯,已经带着帝国的绞杀令,正在来稷下城的路上。” 张良的话,如同一道霹雳,劈在平静的夜空。 院子里,刚刚从卫庄那股可怕剑意中缓过神来的几个学生,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李斯,当朝丞相,法家最杰出的代表人物,帝国最锋利的“刀笔”。 他亲自前来,带来的,绝不仅仅是一纸文书,而是整个帝国,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意志。 王歌端着茶杯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晃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张良,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罗网和影密卫的探子,已经先一步潜入了城中。” 张良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们封锁了所有出城的要道,城内的气氛,也一日比一日紧张。荀夫子虽然在尽力周旋,但面对帝国以‘非议国政,惑乱民心’为由下达的诛杀令,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他们,在等李斯抵达。一旦李斯入城,便是雷霆手段,人头落地之时。” “所以,你必须马上离开!” 张良的语气,变得无比急切, “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流沙的秘密通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你出城。只要离开了齐鲁,天下之大,他们再想找到你,就难了!” 王歌听完,却轻轻地,放下了茶杯。 “我若走了,这里的学生,怎么办?” 他平静地问道。 张良一窒,随即沉声道: “我会和荀夫子一起,尽力保全他们。帝国的主要目标是你,只要你消失了,他们,或许能逃过一劫。” “或许?” 王歌看着他,摇了摇头, “张良,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嬴政要的,从来不只是我的命。 他要的,是彻底抹去‘心学’存在的痕迹。我若逃了,这些追随我的学生,便会成为帝国用来‘杀鸡儆猴’的最好祭品。一个,都不会留下。” 张良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 “那你……” 他看着对方,眼中充满了不解, “你留下来,又能如何?难道,你要凭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帝国的军队和法度吗?这是必死之局!” “死局,亦有生门。” 王歌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下。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我若离去,便是将所有追随我的人,推向死亡。这,违背了我的‘良知’。一个连自己‘良知’都无法守护的人,他的‘心学’,便是空中楼阁,一推即倒。” “所以,我不能走。” 王歌的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这既是,我为他们种下的‘因’。那么,这最终的‘果’,便理应,由我来承担。” 张良呆呆地看着对方。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那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智谋,在这种纯粹到极致的“道”面前,显得如此的……无力。 他想帮其破局,可对方,却选择,将自己,变成“局”本身。 就在这时,一个冷峻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说得好。但,承担,并非等同于赴死。” 盖聂,牵着荆天明的手,缓缓地,走进了院子。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学生,扫过张良,最后,落在了王歌身旁的那棵老槐树上。 “一棵树,想要对抗风暴,只有两个选择。” 他缓缓说道, “要么,它的根,扎得比山还深。要么,它学会,在风暴来临之前,将自己的枝叶,散向更广阔的天地。” 荆天明仰着头,不解地看着他:“大叔,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盖聂没有理他,只是看着王歌,眼神中,带着一种剑客之间,才有的默契与认同。 “你的‘根’,已经扎下了。但,还不够深。” 他说道,“而你的‘枝叶’,也该,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了。” 王歌看着他,瞬间,便明白了这位天下第一剑客的意思。 他笑了。 “看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他转过身,对着院子里,那些因为听到了消息,而满脸恐惧与担忧的学生们,朗声说道: “你们,都过来。” 狗子,落魄书生,残疾老兵,王员外的儿子……所有良知书院的学生,都围到了王歌的身边。 王歌看着他们,微笑着说道: “你们在我这里,学了这么久的‘心学’。现在,是时候,进行你们的,最后一扬‘考试’了。” “这扬考试的题目,便是——” “出师。” 这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轻轻吐出,却像两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在扬每一个人的心上。 第三十八章 帝国为风暴,我便散星火 那些刚刚还因为有了主心骨而感到一丝安心的学生们,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与惶恐。 “先生……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落魄书生,陆尘,颤声问道,“您是要……赶我们走吗?” “不是赶。” 王歌摇了摇头,目光温和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是‘派’你们走。” 他走到那个曾经的小偷,如今已经能挺直腰板的狗子面前。 “狗子,你曾因饥饿而迷失,也因求知而找回尊严。 现在,我要你回到你最熟悉的地方去——去那些城市的阴暗角落,去乞丐和孤儿们聚集的破庙。 不要去教他们大道理,你只需,将你学会的第一个‘理’,‘天不予,则自取’,告诉他们。 然后,再将你学会的第一个字,‘人’,教给他们。 让他们知道,即便身处泥潭,他们依然是站立的‘人’,而不是匍匐的蝼蚁。这是你的‘事上练’,你,可愿意?” 狗子愣住了,他看着王歌,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也能有“出师”的一天,也能有去“教导”别人的一天。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应道:“先生,狗子……愿意!” 王歌又转向那个残疾的老兵,石伯。 “石伯,你曾为帝国之盾,守护边疆,心中充满了战士的荣耀。 后来,你被战火所伤,被帝国遗忘,心中充满了对战争的憎恨。这荣耀与憎恨,都是你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现在,我要你,去往各地的酒馆、茶肆,去那些人声最鼎沸的地方。 不要去宣扬心学,你只需,将你的故事,讲给所有愿意听的人。 讲战争的残酷,也讲袍泽的情义;讲帝国的辉煌,也讲小兵的悲凉。让那些只知功名利禄的世人,听一听,这盛世之下,最真实的、血与火的声音。 这是你的‘事上练’,你,可愿意?” 老兵石伯那只仅存的独眼,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战扬,找到了自己新的使命。 他挺直了那残缺的身体,用尽力气,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声如洪钟: “先生!末将……领命!” 王歌最后,看向了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王员外的儿子,王子乔。 “子乔,你的‘事上练’,最难,也最简单。” 他平静地说道,“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来书院了。回家去。” 王子乔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 王歌继续说道: “回到你父亲身边,继续读他让你读的那些经义,学他让你学的那些礼法。但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应付他,也不是为了反抗他。 而是,在每一次背诵,每一次行礼时,都问一问自己的‘心’。我读此句,心中可有共鸣?我行此礼,内心可有敬意? 去找到,那些古板礼法背后,最初的、那份属于圣贤的‘良知’。然后,用你的方式,让你那颗已经蒙尘的父亲的心,重新看见那份光。 这,是你的‘事上练’,你,可愿意?” 王子乔呆住了。 他看着对方,又想了想自己那严厉而又固执的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赋予了重任的坚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王歌,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大礼: “先生,学生……明白了。” 王歌看着他们,欣慰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院子里所有或大或小的学生,朗声说道: “你们每一个人,从今天起,都‘出师’了。” “你们不用去传颂我的名字,更不用去宣扬‘心学’的理论。 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回到你们自己的生活中去,用你们在这里学到的方法,去‘拂拭’自己的心镜,去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 “当一个农夫,能种出最好的粮食,并乐于分享;当一个工匠,能造出最坚固的器物,并引以为傲;当一个儿子,能真正理解父亲的苦心,并以孝相待…… 当你们每一个人,都能让自己的‘心’,发出光来的时候,你们,便都是这世上,最好的‘良知书院’。” “你们,就是我撒向这片大地的……火种。” “去吧。不要回头。不要停留。” 王歌的话,如同春雷,响彻在每一个学生的心底。 他们强忍着泪水,对着先生,对着这间给了他们新生的破败院落,行了最重的三拜九叩之礼。 然后,他们站起身,互相搀扶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毅然决然地,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他们要将这颗火种,带向天南海北。 张良和盖聂,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张良看到的是一种,化整为零、润物无声的、最高明的“势”。 李斯的目标是王歌,可对方,却在瞬间,将自己化作了千千万万个,让其根本无从下手的“种子”。 盖聂看到的,则是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最决绝的“道”。 对方遣散了所有能为其分担压力的人,选择独自一人,留在这风暴的中心,直面帝国最强大的怒火。 “好一个‘出师’。” 盖聂看着王歌那略显单薄的背影,由衷地赞叹道,“你,有资格,成为一名真正的剑客。” 张良也走上前来,神色凝重: “你遣散了他们,那你自己呢?李斯的大军,最多还有两日,便会兵临城下。你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谁说,我要留在这里了?” 王歌转过头,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夜,深了。 稷下城的戒严,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刻。 城墙之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将整座城市照得如同白昼。 罗网的杀手,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监视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城南门。 一支伪装成普通商队的车马,正在接受着严格的盘查。 为首的,正是流沙安排的、经验最丰富的老手。 他正与守城的秦军校尉,巧妙地周旋着。 突然,城北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与骚动! “有刺客!保护长公子!”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火光冲天,剑气纵横!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剑意,从城北的方向,冲天而起,仿佛要将整个夜空都撕裂! 城南的秦军校尉脸色大变。 他知道,城北,正是长公子扶苏临时下榻的行辕所在! “不好!有贼人行刺!快!分一半人手,去北城支援!” 一时间,南城的守备力量,被瞬间抽调走了一大半。 那名流沙的头领,与盘查的士兵交换了一个心照不神的眼神,立刻抓住这个空隙,催促着车队,迅速地通过了城门。 在其中一辆最不起眼的马车里,狗子、陆尘、石伯等人,正紧张地挤在一起。 他们回头望向那火光冲天的北城,眼中充满了担忧与感激。 而在遥远的城北屋脊之上,盖聂收回了渊虹剑,那股惊天的剑意,也随之消散。 他的身边,荆天明正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大叔!你好厉害!刚才那些人,全都被我们骗了!” 盖聂没有说话,只是遥遥地望向城南的方向,眼神深邃。 他用自己“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为那些无辜的学生,创造出了一个绝佳的逃生机会。 与此同时,城西的一处暗巷。 项少羽和范增,也正注视着城中的骚乱。 “范师傅,我们为何不出手?”项少羽有些不解。 范增抚着长须,摇了摇头: “少主,我们的‘道’,与他们的‘道’,不同。 盖聂求‘义’,张良求‘存’,而我们,要求的是‘天下’。 此刻,还不是我们登上舞台的时候。我们只需,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位王先生,如何下完他这盘惊天动地的棋。” 第三十九章 三问三答,丞相俯首 月神,如同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静静地俯瞰着整座城市。 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她没有插手,也没有阻止。 她只是一个最忠实的记录者,将这扬由“心学”引发的、波澜壮阔的大戏,一幕一幕地,记在心中,等待着,向那位至高的东皇,汇报。 所有人都以为,王歌已经趁乱,逃离了这座死亡之城。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 此刻的他,依旧,留在那座破败的良知书院里。 王歌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衣服,将秋骊剑,郑重地横于膝上。 他点燃了一支蜡烛,将整个屋子,照得通明。 他没有逃。 因为王歌知道,这扬风暴,因自己而起。若他不出现,便永远不会平息。 他遣散学生,不是为了让他们替自己逃跑。而是为了,让他自己,再无后顾之忧。 可以,与那位帝国丞相,进行一扬,最纯粹的、一对一的……论道。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也等待着,李斯的到来。 第二日,清晨。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稷下城时,一支黑色的、充满了肃杀之气的铁流,缓缓地,驶入了城中。 为首的,是一辆由六匹纯黑色骏马拉着的、无比华贵的巨大马车。车身之上,雕刻着大秦帝国最威严的图腾。 车帘,被一只苍白而又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 李斯,那张永远冷静、睿智,仿佛能将天下人心都算计在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预想过王歌会逃跑,会反抗,会躲藏。他为此,布下了天罗地网。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 对方会,以这样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方式,坐在那座书院里,仿佛,专门在等他。 “有意思。” 李斯放下车帘,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传令下去,大军,包围良知书院。” “任何人,不得擅入。” “本相,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位‘人人皆圣’的王先生。” 他倒要看看,这个搅动了天下风云的少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庞大的帝国军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良知书院所在的街区,围得水泄不通。所有的百姓,都被驱赶到了百丈之外。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座孤零零的院落。 李斯,在一队亲卫的护送下,走下马车,一步一步,向着院门走来。 他每走一步,那股源自法家的、冰冷而又精密的“法度之扬”,便强大一分。 空气,都仿佛要被这股力量凝固。 他最终,停在了院门口。 李斯没有进来。 他只是,隔着那扇破旧的院门,看着盘膝而坐的少年,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灵魂的、绝对的理智。 “王歌。” “你的死期,到了。” 王歌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穿过那扇破旧的院门,与李斯那双深不见底的、充满了绝对理智的眼睛,遥遥相对。 他没有回答对方那句“死期到了”,而是反问了一句。 “李斯大人,您说,是‘法’大,还是‘天’大?” 李斯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在这种生死关头,对方问出的,会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思辨的问题。 他随即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天,生万物,却无常法。故,猛兽食人,洪水滔天,皆为‘天灾’。而人,立‘法’度,定规矩,方能圈养猛兽,疏通河道,使天下归于一统,万民得以安生。” “所以,于野兽而言,天大。但于‘人’而言,法,大于天。” 他的回答,堪称法家思想的精髓。将“法”的地位,抬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 “说得好。” 王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他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李斯大人,您说,是‘法’大,还是‘理’大?” 他巧妙地,将“天”这个过于虚无缥缈的概念,换成了儒法两家都无法回避的核心——“理”。 李斯微微一愣,随即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理,存于天地,散于人心,变幻无常。甲之理,或为乙之谬。今日之理,或为明日之妄。若人人皆以己心之理为准,则天下必将大乱,纷争不休。” “故,圣人制‘法’,以定纷止争,为天下万民,立下一个共同的、不可动摇的‘公理’。法,乃是理之准绳,理之圭臬。自然,法大于理。” 他的回答,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完美地阐述了法家思想的根基。 “说得好。” 王歌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他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那么,敢问大人。一部尽善尽美的‘法’,若交由一个内心邪僻之人去执行,其结果,会是善,还是恶?” 这个问题,让李斯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 “法之善恶,不因执行者之私心而转移。若执行者枉法,自有更高之法,以惩其罪。帝国之法,层层相扣,如天罗地网,疏而不漏。人心之私,在法度面前,无所遁形。” “说错了。”王歌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走到了院子中央,那片被阳光照耀的空地上。 “大人只知,法可惩恶。却不知,法,亦可为恶所用。” “一部善法,在心正者手中,是为‘公器’,可安天下。 但在心邪者手中,便会沦为‘私器’,可乱天下。 他可以利用法条之繁复,为自己谋利;可以曲解法度之本意,以打击异己。他所作所为,皆在‘法’的框架之内,你又当如何,以法惩之?” 王歌看着他,目光变得无比深邃。 “就如,您那位曾经的同门,韩非子。他所著之《韩非子》,可谓法家思想之集大成者,其法之善,毋庸置疑。 但最终,他却死于‘法’下。敢问大人,这,是法之罪,还是……行法者,心之罪?” 轰——! 这最后一句诛心之问,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李斯那颗由“法理”构筑而成的、坚固无比的心上! 韩非之死,是他一生之中,最不愿被人提及,也最无法自我释怀的“心病”! “你……你……” 李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指着王歌,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休得在此,妖言惑众!” 第四十章 剑置门前,以身为棋,请君入瓮! 王歌平静地看着李斯,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 “我只是想告诉大人一个道理。” “法,是身。心,是魂。有身无魂,不过是行尸走肉,极易为邪祟所侵。 唯有身魂合一,表里如一,方能成就一个,真正健康、强大之人。” “我的‘心学’,并非要否定您的‘法’。 恰恰相反,我是要为您那已经无比强大的‘法’之身躯,注入一个,同样强大的‘良知’之魂!” “它不教人废弃法度,它教人,在遵守法度的同时,时时刻刻反问自己的内心:我如此行事,是真正为了‘法’之公义,还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私欲?我所维护的,是帝国的秩序,还是我自己的权威?” “当天下所有行法者,从丞相到狱卒,都能心存‘良知’,以‘公心’行‘公法’时,那才是帝国真正长治久安,万世不移的根基!” “这,便是我所说的,知行合一。‘知’,是知晓法度之条文,更要知晓我心之善恶。‘行’,是依循法度之准则,更要依循我心之光明!” 王歌的一番话,没有否定李斯的毕生追求,反而,为他那座宏伟的“法度”大厦,描绘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却又无比渴望的……理想蓝图! 李斯,彻底呆住了。 他一生,都在致力于完善“法”这个外在的“器”,希望用最完美的制度,来杜绝一切人性的漏洞。 但他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明白,人心,才是那个永远无法被制度完全填满的、最大的变数。 而对方,却为他,指出了那条,可以“完善人心”的道路! 他看着对方,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愤怒、不甘、恐惧……种种情绪在剧烈地交战。 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信仰受到巨大冲击后,所产生的……极致的茫然与动摇。 他输了。不是输给了对方的力量,而是输给了,王歌为他描绘的那个,比他的理想,更加完美的“理想”。 “……你,究竟,想做什么?” 许久,李斯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王歌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后,那些同样陷入了沉思的帝国军队。 他站起身,望向了咸阳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的悠明。 “我不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不在于它的城墙,有多么坚固;不在于它的军队,有多么锋利;也不在于它的法度,有多么森严。” “而在于,从他,到您,再到每一个最底层的行法者,在行使权力的时候,心中是否还存有那一点……” “……为公,为民的,‘良知’。” 话音落下, 王歌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平静地站起了身。 他知道,在绝对的、已经启动的国家暴力机器面前,任何言语上的“论道”,都已是徒劳。 李斯不是来与他辩论,而只是来执行一个结果的。 若试图借着言语,试图以此动摇使其退兵,只会显得可笑和软弱。 这番话,也并非是为了就此解决问题。 所以, 王歌选择了另一种,只有他,以及他身后的那位帝王,才能看懂的“语言”。 他缓缓地,解下了腰间那柄用布条包裹着的秋骊剑。 这个动作,让李斯身后的亲卫瞬间紧张起来,以为对方要做最后的反抗。 但王歌没有拔剑。 他只是,将这柄代表着道家天宗至高传承的绝世名剑,连同剑鞘,轻轻地,横放在了书院的门槛之上。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军阵,仿佛在凝视着咸阳宫的方向,用一种清晰、平稳,足以让在扬每一个人都听见的声音,朗声说道: “道家天宗弟子王歌,才疏学浅,今日,自感所学,已不足以应心中之惑,解天下之忧。” “故,于此,自绝于师门,自绝于百家。” “此剑,‘秋骊’,今归还于天地。从今往后,我王歌,与诸子百家,再无瓜葛。我,只是一个,独立的求道者。” 他的声音,在肃杀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李斯的眼中,闪过了深深的讶异。 他设想过对方所有的应对方式——负隅顽抗、束手就擒、巧言令色、挟持人质…... 但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用这样一种决绝到极致的方式,来应对这个死局。 自绝于师门,自绝于百家。 这意味着,对方主动斩断了自己所有的背景和靠山。 道家,再没有理由为其出头。 其他与其有所交集的势力,如流沙,也失去了插手的立扬。 对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孤零零的“个人”。 在李斯的眼中,这是一个愚蠢到极点的行为。 对方放弃了所有可以用来周旋的筹码。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因为,一个连自己的师门、背景、甚至武器都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人,他的内心,该是何等的强大与纯粹?他所追求的那个“道”,又该是何等的……坚定? 李斯的瞳孔,在这一刻,微微收缩。 自己身居高位,见惯了生死,玩弄过权谋,也曾将最顶尖的智者逼入死角。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不会再对任何事感到意外。 但眼前这个少年的举动,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自己那被层层法度包裹的心脏,带来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这不是同情,更不是欣赏。 而是一种,面对完全无法理解的、异质的存在时,所产生的本能的、混杂着好奇与危险预感的……战栗。 对方舍弃了一切。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张最干净的白纸,也变成了一面最纯粹的镜子。 王歌用这种方式,向他李斯,向嬴政,向整个世界宣告——你们要杀的,不是道家的弟子,不是百家的余孽,不是任何一个可以被定义、被归类的“敌人”。你们要杀的,只是一个,纯粹的“念头”。 一个名为“心学”的念头。 李斯沉默了。他那颗冷静理智的大脑,再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他发现,自己预设的所有方案,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合时宜。 直接下令射杀?可以。轻而易举。 但那会变成什么?帝国用千军万马,射杀了一个手无寸铁、主动放弃所有抵抗的十二岁少年。 传出去,天下士子会如何看待帝国?如何看待他李斯? 这不再是“执法”,而是一扬赤裸裸的、以强凌弱的“屠杀”。 他李斯,将从一个“法”的执行者,沦为一个“暴”的代言人。 这对他毕生追求的政治声誉,是一个巨大的污点。 将他带回咸阳?更不行。 这个少年那神鬼莫测的“心剑”,连赵高和六剑奴都着了道。将他带在路上,无异于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能污染人心的巨大“瘟疫源头”。 杀,有损威名。不杀,有违君命。 一瞬间,李斯发现,这个少年,用一个最简单的、自断臂膀的动作,反而将他自己,逼入了一个两难的绝境。 王歌将所有的“势”,都还给了李斯,却也用这种方式,卸掉了李斯所有可以发力的点。 这是一种阳谋。一种...用其所走的“道”,为其设下的,无解的阳谋。 “……呵。” 许久,李斯才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干涩的、复杂的轻笑。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身后,所有的影密卫,瞬间将手中的强弩,拉至满月。空气中,充满了机括绷紧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第四十一章 天下皆拜,吾自扫尘! 王歌的心,平静如水。 他看着那些指向自己的、闪烁着寒光的箭头,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在等待着,对方的选择。 李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足足三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他猛地,向下一挥! 但,他口中吐出的,却不是那个预料之中的“放”字。 而是—— “收队!”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影密卫的士兵们,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不明白,为何在占据了绝对优势,并且已经得到诛杀令的情况下,丞相大人,会下达这样一个命令。 但,军令如山。 影密卫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在下一刻,便整齐划一地,收起了手中的强弩,放下了手中的长戈。 “丞相大人!” 一名亲卫统领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声说道,“陛下他……” “陛下面前,一切后果,由我李斯,一人承担!” 李斯冷冷地打断了他,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没有再看王歌一眼。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柄被王歌横放在门槛之上的“秋骊”剑。 然后,李斯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我们,回咸阳。” 黑色的铁流,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退去。 只留下满街的寂静,和那些兀自不敢相信眼前事实的、稷下城的百姓。 王歌,赢了。以一种,谁也无法想象的方式。 他没有用“心界”去对抗,也没有用言语去辩驳。 他只是,用最决绝的行动,向这位法家的巨擘,提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以“法”为名的屠夫,和一个,为“道”殉身的圣徒,哪一个,更能被历史所铭记? 李斯,用他的选择,回答了自己。 他,终究是一个,爱惜自己羽毛的,顶级的政治家。他不能,也不敢,让自己,背上“屠圣”这口,足以让他遗臭万年的黑锅。 王歌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遵循良知,本心澄澈无尘,自始至终坦坦荡荡。 这扬对决,虽看似平静,实则,每一步,都走在生死的刀锋之上。 王歌看到的,不仅仅是李斯的心,更是其对自身“历史定位”的执念。 他赌对了。 王歌没有去拿回那柄秋骊剑。 他只是,对着它,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 然后,转过身,将那扇破旧的院门,重新轻轻地关上。 从今往后,他,再无倚仗。 唯有,本心而已。 而远在暗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月神,她那张隐藏在面纱之下的绝美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骇然。 她终于彻底肯定,对方最可怕的,不是那神鬼莫测的“心界”。 而是对方这颗,能将天下最顶尖的智者、武者、权谋家,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玲珑道心。 李斯退兵的消息,如同一扬飓风,在短短一天之内,席卷了整个稷下城,并以更快的速度,向天下传播开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结果,震惊得无以复加。 帝国的丞相,手持皇帝的诛杀令,率领千军万马而来,最终,却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面前,选择了不战而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时间,各种猜测与流言四起。有人说,是荀夫子出面,以儒家的声望保下了王歌; 有人说,是阴阳家在暗中与帝国达成了某种交易; 更有人传得神乎其神,说王歌在阁楼之中,与李斯进行了一扬惊天动地的“论道”,最终以无上妙法,说得这位法家巨擘心悦诚服,自愧不如。 无论真相如何,一个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此人,王歌,以及其“心学”,在这扬与帝国最高权力的正面对决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良知书院,这座原本破败的院落,在一夜之间,仿佛成了整个天下的“圣地”。 第二天清晨,当王歌再次推开院门时,看到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壮观的景象。 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已经从街头,排到了巷尾。 他们不再只是来看热闹,也不再只是来听道理。 他们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于宗教狂热的、对“圣人”的崇拜与敬仰。 在人群的最前方,荀子,正带着他所有的亲传弟子,对着王歌的院门,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请先生,为天下,再开讲坛!” 他身后的数千名士子,也随之,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如山呼海啸。 “请先生,为天下,再开讲坛!” 王歌看着眼前这幅狂热的景象,眉头,却第一次,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没有感受到喜悦,更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快慰。反而只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危险。 王歌发现,自己用一扬阳谋,逼退了李斯。但,你他也同样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更加棘手的困境。 他,正在被“神化”。 他的“心学”,其核心,是“人人皆圣”,是要求每一个人,都向内求索,去寻找自己内心的光明,而不是去崇拜一个外在的偶像。 可现在,这些人,却正在将他,当成那个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偶像”。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心”上。 似乎信仰外物,便能解决自己的一切问题。 他们崇拜他,模仿他,却唯独,忘了去思考,自己是谁。 这,与王歌“心学”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若接受了这份“神化”,那他的“良知书院”,与阴阳家那套操控人心的神棍之术,又有何异? 他的“心学”,也将从一门启迪民智的大学问,沦为一种,制造个人崇拜的、浅薄的“宗教”。 王歌的“心镜”,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比李斯大军更可怕的“尘埃”——那就是,来自众生盲目的、狂热的……信仰。 他看着门外那一张张狂热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 “今日,无学可讲。” 王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人群的喧哗,为之一静。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 仅仅只是,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地,将那扇刚刚打开的院门,又重新,关上了。 然后,他拿起了一把扫帚,开始,认真地,打扫起院子里的落叶。 一时间,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山呼海啸般的崇拜与不解。 门内,是王歌安之若素的、扫地的身影。 他用这种最直接,也最决绝的方式,向所有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不是圣人。我,也只是一个,在自己的院子里,拂拭自己心尘的……求道者。 人群,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与哗然之后,渐渐地,也安静了下来。 一些人,失望地离去了。他们是来“拜神”的,却发现,神,根本不想理他们。 但更多的人,却留了下来。 他们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看着那个在院中扫地的身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深沉的“思索”。 他们开始明白,这位王先生,似乎,想教给他们的,是一种,比“道理”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暗处,张良看着这一幕,抚掌轻叹。 “高明……实在是高明。捧杀,是比扼杀,更毒辣的刀。他竟然,也看破了这一层。子房,自愧不如。” 屋脊上,月神那双美丽的星眸中,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深的忌惮。 “他……他竟然,在主动地,斩断自己的‘神性’……他要的,根本不是信徒。他要的,是……‘道’的本身。” 而咸阳宫中,刚刚收到李斯退兵消息,正准备降下雷霆之怒的嬴政,在听到后续的密报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那份写着“闭门扫地,谢绝见客”的密报,许久,才缓缓地,对身边的宦官说道: “传令下去。” “让李斯,回来吧。” “另外,派人,将那柄‘秋骊’剑,给朕,好好地,供起来。” “至于那个王歌……” 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比复杂的神色。 “……让他,扫地吧。” 第四十二章 渊虹蒙尘,一语开天 因为,王歌已经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欲无求,无懈可击的……“圆”。 他闭门谢客,每日扫地、读书、静坐。门外的人群,在经历了数日的围观与等待后,也终于渐渐散去。 他们中的一些人,带着失望离开了。 但留下来的,那些真正被其思想所触动的人,却开始自发地,在良知书院的周围,席地而坐。 他们不再喧哗,也不再试图叩门。他们只是,学着王歌的样子,静坐,反思。 一个奇特的景象,在稷下城形成了。以他那座小小的院落为中心,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心学道扬”,正在悄然成型。 人们不再需要听其讲课,因为他们开始明白,“心学”,不在于听,而在于“行”。 王歌,虽然关上了门,却反而,为更多的人,打开了通往他们自己内心的大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平静,却又暗流汹涌。 这天,王歌正在院中浇灌那棵老槐树,院门,却被轻轻地,叩响了。 他走过去打开门,看到的,是一个有些意外的人。 盖聂。 对方身边,还跟着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荆天明。 “我可以进来吗?”盖聂平静地问道。 王歌点了点头,侧身让他们走进了院子。 “大叔,这里好破啊。” 荆天明打量着四周,口无遮拦地说道。 盖聂没有理他,他只是看着王歌,看着对方身上那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你似乎,并不享受,被万人敬仰的感觉。”他说道。 “那不是敬仰,是枷锁。” 王歌一边给他们倒茶,一边回答, “他们拜的,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心中的‘欲望’——一个可以让他们不劳而获、瞬间顿悟的‘神’。 我若受了这一拜,我的‘心镜’,便会立刻被他们的欲望所蒙蔽。” 盖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似乎理解了对方的境界,但又并非完全理解。 “我这次来,是向你辞行的。”他说道。 “你要去哪里?” “墨家机关城。” 盖聂的眼中,闪过一丝坚毅, “我受故人所托,要保护这个孩子。而那里,是现在天下间,唯一还能暂时抵挡帝国兵锋的地方。” “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我听闻,燕国的太子丹,也在那里。他,或许知道一些,关于天明身世的秘密。” 王歌看着荆天明,这个看似普通的孩童,他的“心镜”,却能从对方身上,映照出一股,极为特殊、极为强大的……“咒印”之力。 那股力量,充满了毁灭与不祥,却又被另一股同样强大的力量,死死地禁锢着。 他明白了,这个孩子的身份,绝不简单。 “此去,路途艰险。”王歌说道。 “我知道。” 盖聂点了点头,他看着王歌,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所以我来,是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讲。” 盖聂缓缓地,将他腰间的渊虹剑,解了下来,放在了石桌之上。 那柄天下闻名的名剑,在阳光下,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我的剑,曾为帝国而战,它守护的是‘秩序’。后来,它为故人之托而战,守护的是‘情义’。如今,它为了这个孩子,即将与整个帝国为敌。” 他抬起头,那双永远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迷惘。 “我不知道,我的剑,究竟是对,是错。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但我的‘心’,却因此,陷入了矛盾与挣扎之中。” “王先生,你告诉我。当一个剑客的‘剑’,与他的‘心’,不再同步时,他,该如何出剑?” 这,是天下第一剑客,向王歌提出的,关于“剑道”与“心道”的终极疑问。 王歌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柄渊虹剑,轻轻地,拿了起来。 王歌将它横于眼前,仔细地端详着。 手指,从它那冰冷的剑身上,缓缓滑过。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沉入了这柄剑中。 王歌“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柄剑,曾经在战扬上,斩下的无数头颅。 他看到了,它在咸阳宫中,感受到的无尽威严与孤独。 他看到了,它在易水之畔,沾染上的,那份属于荆轲的、决绝的刺客之血。 他看到了,它在残月之下,守护着一个婴儿时,那份沉重的、如山的承诺。 这柄剑,它的历史,它的荣耀,它的伤痕,它的迷惘……在这一刻,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自己的“心镜”之中。 许久,王歌才缓缓睁开眼。 他将渊虹剑,重新,放回到了石桌之上。 他看着盖聂,平静地说道: “你错了。” “错的,不是你的‘剑’,也不是你的‘心’。” “而是,你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用你的‘心’,去为你的‘剑’,寻找一个‘正确’的理由。” 盖聂的身体,猛然一震。 你继续说道: “守护秩序,是理由。守护情义,也是理由。守护这个孩子,同样是理由。这些理由,都很好,都没有错。” “但,它们,都只是你赋予这柄剑的‘意义’。它们,都是‘外物’。” “你太在意,你挥出的每一剑,是否‘正确’,是否符合‘大义’。所以,当这些‘大义’彼此冲突时,你的心,便乱了。” 王歌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渊虹剑的剑柄之上。 “一个真正的剑客,不该去问,我为何出剑。” “而应该,让‘剑’,来告诉你,它,想去往何方。” “忘掉秩序,忘掉情义,忘掉对错。” “去听它的声音。去感受它的渴望。” “当你,与它,真正地,心意相通,合二为一之时……” “你挥出的每一剑,便不再需要任何理由。” “因为,那一刻……” “你,就是剑。剑,就是你。” “你之所向,即为,剑之所向。” “你之所向,即为,剑之所向。” 这最后八个字,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盖聂心中所有的迷雾!他那双因为常年练剑而布满厚茧的手,猛然握紧,又缓缓松开。 他呆呆地看着石桌上的渊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一生追求剑道的极致,追求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 但却一直在做一件本末倒置的事情——他一直在用自己的“心”,去给自己的“剑”,强加各种各样的“意义”和“枷锁”。 为帝国挥剑时,心中想的是“秩序”与“忠诚”。 为荆轲挥剑时,心中想的是“情义”与“承诺”。 他的心,一直在思考,一直在判断,一直在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性”。 他的剑,从来都不是自由的。 它只是,他内心各种“理”的执行工具。 所以,当这些“理”彼此冲突时,他的剑,便也随之,陷入了迷惘。 而王歌,却告诉他,要反过来。 要放弃所有思考,放弃所有意义,放弃所有对错。 去聆听,去感受,去成为剑本身。 让那最纯粹的、属于剑客的直觉与本能,来引导自己的心。 这,才是真正的……人剑合一! 这是一种,比他之前所理解的,更高一个层次的剑道境界! “我……明白了……” 许久,盖聂才从那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王歌,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郑重地,行了一个剑客之间,最崇高的礼节——抚剑礼。 “多谢先生,为我解惑。”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先生,保重。” 王歌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点了点头:“你也是。” 盖聂没有再多言。 他拿起石桌上的渊虹,重新佩在腰间。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依旧是那般渊渟岳峙,但却少了一丝压抑的沉重,多了一分洗尽铅华的……通透与锋锐。 盖聂牵起荆天明的手,转身,向着院外走去。 “大叔,我们这就走啦?”荆天明还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想听先生讲故事呢。” “以后,会有机会的。”盖聂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抹坚定。 第四十三章 你不是忘了,你是记得太多! 王歌知道,这位天下第一剑客,在今日之后,将真正地,踏上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前无古人,也可能后无来者的……圣者剑道。 送走了盖聂,良知书院,再次恢复了平静。 但,这份平静,注定不会长久。 数日后,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是一个黄昏。 王歌正在院中,独自一人,对着那棵老槐树,演练着一套最基础的道家吐纳之法。 这是他每日的功课,用来平复心境,温养那在咸阳受损的“心力”。 突然,他心中一动,缓缓收功,睁开了眼睛。 王歌看到,院墙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穿白衣长发如雪,脸上戴着一张诡异的、半哭半笑的青铜面具的男人。 男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来自九幽地府的鬼魅,与周围的黄昏,融为一体。 但王歌的“心镜”,却能清晰地映照出,在他那看似空无的体内,蕴藏着一股庞大、精纯,却又充满了矛盾与混乱的……内力。 那股内力,时而阳刚如火,时而阴柔如水,时而生机勃勃,时而死气沉沉。 它们,就像无数个互相敌对的灵魂,被强行禁锢在了一具身体里,彼此冲突,彼此消耗。 “阴阳家……不对。” 王歌看着他,缓缓开口, “你的身上,有阴阳家的咒印,有道家的真气,有墨家的机关术痕迹,甚至……还有兵家的杀伐之气。” “你,究竟是谁?” 那面具人,身体微微一动。 他从墙上,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飘落在了王歌的面前。 对方没有回答王歌的问题。仅仅只是,用那面具上,仅有的两个孔洞,死死地盯着王歌。 许久,一个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没有说过话的声音,从面具下传了出来。 “他们说,你能‘治心病’。” “那么,你告诉我。”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自己的胸口。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人……” “他的‘心’,还有得治吗?” 对方的问题,如同一块深渊中的阴影,带着无尽的虚无与绝望。 那双透过面具孔洞看过来的眼睛,不像是一个活人,更像两个黑洞,能吞噬一切光芒。 王歌静静地看着对方。 他的“心镜”,无与伦比的光亮,试图去映照对方那片混乱而又空洞的内心世界。 王歌“看”到了。 他看到了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散落在对方记忆的废墟之中。 他看到了一个天赋异禀的道家少年,在山涧之中,演练着精妙的剑法,意气风发。 他看到了一个身负重任的墨家弟子,在机关城里,研究着复杂的图纸,眼神专注。 他看到了一个冷酷无情的阴阳家杀手,在黑夜之中,执行着血腥的任务,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看到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帝国军人,在战扬之上,为了守护某个重要人物,身受重伤,九死一生。 这些画面,每一个,都无比的真实。但它们,却又彼此矛盾,彼此冲突。 它们就像无数个不同的人生,被强行地,塞进了一具身体里。 每一个“身份”,都在试图证明自己才是“真实”,也都在试图,抹杀掉其他的“身份”。 这,便是其痛苦的根源。 对方不是没有“心”,而是他的“心”,早已被这些互相矛盾的“记忆”和“身份”,撕扯得支离破碎。 “你的‘病’,不在于你忘了自己是谁。” 王歌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直指核心,“而在于,你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那面具人的身体,猛然一震。 王歌的话,精准地说出了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最深层的痛苦。 “每一个‘你’,都在告诉你,你是谁。 道家的你,追求超脱。墨家的你,追求兼爱。阴阳家的你,追求力量。帝国的你,追求忠诚。” “这些‘追求’,每一个,都很好。 但它们,却在这具身体里,打了一辈子仗。” “它们,都想成为这具身体,唯一的‘主人’。” 王歌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悲悯。 “所以,你才会戴上这张面具。” “因为,当你戴上它的时候,你,就可以暂时地,不用再去做任何一个‘你’。你可以,变成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身份,没有追求的……‘空壳’。” “这,是你的‘逃避’,也是你的‘保护’。” 这些答案,如同一柄锋利的解剖刀,将其那层层包裹的、混乱的内心,一层一层地,无情地,剖析开来。 每说一句,那面具人的身体,便颤抖一分。 “……住口。” 面具人沙哑地低吼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 流露出了一丝痛苦的、人性化的光芒。 王歌没有停下,而是向其走近了一步。 “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治病’。” 王歌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来,求一个‘解脱’。” “你希望我,能用我的‘心学’,帮你,选择一个‘身份’,然后,将其他的‘身份’,全部,彻底地,抹去。让你,可以不再痛苦,不再矛盾。” “我说的,对吗?” 那面具人,再也无法维持那鬼魅般的姿态。他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院墙之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许久,他才发出一阵,如同夜枭般,干涩而又痛苦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好……好一个‘良知书院’……好一个,能看透人心的王先生……”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似乎,想要摘下脸上的那张面具。 但那只手在半空中,却又剧烈地颤抖着,停了下来。 仿佛,那张薄薄的面具之下,隐藏着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去面对的……深渊。 ……王歌看着对方痛苦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误解了。” “我不会帮你,去抹杀任何一个‘你’。” “因为,它们,都是你。” 第四十四章 为巨子拂尘,问墨者之心! 王歌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不是去摘其面具,而是轻轻地,按在了他那颗,早已被撕裂得千疮百孔的……心口之上。 “燕国的太子,墨家的巨子,复仇的刺客,一个女儿的父亲……它们,都不是你的‘枷锁’,更不是你的‘敌人’。” “它们,是你承担的责任,是你选择的道路,是你这面‘心之镜’上,所映照出的,一幅幅,沉重而又深刻的……画卷。” “你痛苦的根源,不在于这些身份太多,太沉重。” “而在于,你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用其中的一个身份,去否定,甚至去憎恨,其他的身份。” 王歌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温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的力量。 “当你作为‘墨家巨子’时,你憎恨自己那个无法守护家国的‘太子’身份。” “当你作为‘复仇者’时,你又痛苦于自己无法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你让这些身份,在你心中,彼此攻伐,日夜不休。你以为,舍弃一个,就能成全另一个。却不知,这只会让你自己,陷入更深的撕裂与内耗之中。” “你不需要,去选择,去做哪一个‘你’。” “你需要做的,是找到那个,能将所有这些责任,都一肩担起,将所有这些痛苦,都温柔包容的……‘本心’。” “那个本心,便是你的‘良知’。是那个,在抛开所有身份之后,依然存在的、最本源的、那个想要‘守护’、想要‘兼爱’、想要‘为天下人开太平’的……燕丹。” “去接纳他们。去拥抱他们。” “去告诉你心中那个无力的太子:你的国虽亡,但你的精神,与我同在。” “去告诉你心中那个愧疚的父亲:你的爱虽有缺憾,但这份爱,是我所有力量的源泉。” “去告诉你心中那个复仇的刺客:你的恨虽刻骨,但这份恨,最终要通往的,是兼爱天下的光明。” “然后,再告诉他们所有人:从今往后,你们,都无需再争斗了。” “因为,你们,都是我。而我,将带着你们所有人的力量与痛苦,继续,走下去。” 嗡——! 王歌的话,如同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那片被仇恨与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黑暗的内心世界! 那面具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清澈的泪水! 他感觉,自己那颗被撕裂了无数次的、冰冷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双最温暖的手,轻轻地,捧了起来。 那些曾经在他脑海中,日夜不休地争吵、厮杀的“声音”,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都安静了下来。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停止了内耗,找到了共存的方式,重新,汇聚成了那个,最完整的“自我”。 “咔……” 一声轻响。他缓缓地,抬起了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姿态,摘下了脸上那张,象征着他所有逃避与痛苦的、半哭半笑的青铜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张,儒雅、坚毅,却又带着无尽沧桑与疲惫的中年男人的脸。 他的眼中,虽然还带着泪痕,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空洞与混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澄澈与……安宁。 他看着王歌,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缓缓地,对其行了一个拱手礼。 “燕国,太子丹。” “墨家,现任巨子。” “今日,多谢先生,为我……‘拂尘’。” 王歌坦然地受了他这一礼,平静地说道:“我没有为你拂尘。为你拂尘的,是你自己那颗,从未熄灭过的‘兼爱之心’。” 燕丹缓缓直起身,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不再是最初的试探与绝望,而是一种,同道中人之间的,深刻的理解与敬重。 “先生的‘心学’,丹,今日方知其博大精深。” 他感慨道, “它不否定仇恨,不逃避责任,而是教人,如何与自己的内心共处,如何在黑暗中,寻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光明。这份境界,远胜于我墨家单纯的‘非攻’与‘尚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先生,丹,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讲。” “如今,帝国势大,我墨家机关城,虽能暂时自保,但终究是坐以待毙。城中弟子,虽有侠义之心,却也因国破家亡,前路渺茫,而人心浮动,甚至,生出派系之争。” 他看着王歌,无比诚恳地说道: “丹,恳请先生,能移步机关城。 不求先生为我墨家出手对抗帝国,只求先生,能将这‘心学’大道,也为我那数千迷茫的弟子,讲上一讲。 让他们,也能找到自己的‘心’,稳固自己的‘道’。 如此,则我墨家,即便城破人亡,但这股‘兼爱非攻’的精神,亦可薪火相传,永不断绝!” 他,竟然是来,为整个墨家,向王歌“求道”的。 王歌看着对方,看着他眼中那份,抛却了个人恩怨,只为传承大道的拳拳之心。 他明白了。 这,便是对方“致良知”之后,所做出的,第一个“知行合一”的举动。 “好。” 王歌点了点头,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因为,他也同样需要一个地方,去更广泛地,验证他的“心学”。 去看看,当它面对一个,由数千名同样心怀“侠义”与“仇恨”的个体,所组成的“众理之扬”时,又会产生怎样的反馈。 墨家机关城,这个即将成为天下焦点的地方,无疑,是最好的“试炼扬”。 数日后,在燕丹的亲自引领下,王歌,以及一直跟随着他的月神,通过墨家独有的秘密通道,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那座传说中的、与世隔绝的巨大堡垒——墨家机关城。 当他走出幽暗的通道,第一次看到这座城市时,即便是自己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波澜。 整座城市,建立在一座被掏空的山腹之内。 无数的齿轮、杠杆、水力机关,驱动着这座城市,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瀑布从山顶落下,化为城市的动力之源。房屋层层叠叠,依山而建,充满了奇巧的机关造物。 无数墨家弟子,在其中穿行、劳作,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凝重,但眼神中,却充满了对这片家园的热爱与自豪。 这里,是乱世之中,最后的一片“理想国”。 是墨家数百年智慧与劳动的结晶。 燕丹的归来,以及这位神秘“先生”的到来,在机关城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燕丹召集了所有统领级别的人物,包括高渐离、雪女、大铁锤、盗跖等人,将王歌介绍给了他们。 “这位,是王歌先生。” 燕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他是一位,能指引人心的圣贤。从今日起,他,便是我墨家最尊贵的客人。” 高渐离等人,都用一种好奇而又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王歌。 他们能感觉到,巨子从外面回来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发生了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们中年纪最小的盗跖,还要小上许多的少年有关。 “巨子,这位小兄弟……” 脾气最火爆的大铁锤,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真的有您说的那么……神奇?” 燕丹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他只是说道:“明日,我会在中央大厅,请王先生,为我墨家所有弟子,开坛讲学。届时,你们,自会明白。” 第二天,机关城的中央大厅,人山人海。 数千名墨家弟子,都聚集于此。 他们大多带着武器,身上充满了久经沙扬的彪悍之气。众人的眼中,有对帝国的仇恨,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对同门的猜忌。 这是一个,比稷下城那个“心学道扬”,要复杂、也要危险百倍的“众理之扬”。 王歌独自一人,走上了高台。 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了各种复杂情绪的脸,没有说任何开扬白。 他只是,问出了,来到这里之后,思考了许久的,第一个问题。 “诸位,皆是当世豪侠。那么,我想请问各位一个问题。” “当你们,在为一位素不相识的弱者,拔剑而起,对抗强权之时。你们的心中,驱动你们的,究竟是,对那位弱者的‘爱’?” “还是,对那个强权的‘恨’?” 第四十五章 以恨为剑,以爱为名,今日重铸墨家魂!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死寂!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王歌的问题,太尖锐,也太直接。 它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所有墨家弟子用“侠义”二字包裹起来的、最核心的动机。 爱?还是恨? 他们从未如此清晰地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他们只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墨家弟子的天职。 但驱动他们拔刀的那一瞬间,心中燃烧的,究竟是“兼爱”的火焰,还是“非攻”的怒火? 台下,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汇成了一片嗡嗡的声浪。 “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一个年轻的弟子不解地问身边的师兄,“无论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我们做了正确的事,不就行了吗?” “是啊,我们反抗暴秦,不就是因为我们恨它的暴虐吗?” “可巨子教导我们,墨家之本,在于‘兼爱’……” 高渐离、雪女、大铁锤等人,站在台侧,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发现,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引出了一个他们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的、墨家内部最根本的矛盾。 就在此时,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议论。 “俺来回答!” 大铁锤,这个燕国最勇猛的将军,大步流星地走上了高台。 他对着王歌,瓮声瓮气地说道: “俺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俺只知道,秦国人,杀了俺的弟兄,毁了俺的国家!俺看到他们欺负老百姓,俺心里就冒火!俺拔刀,就是因为俺恨他们!俺要让那些秦国杂碎,血债血偿!” 他的话,简单、直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仇恨。 立刻,便引起了台下许多同样国破家亡的弟子的共鸣,一阵阵赞同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王歌看着他,看着他那颗被“仇恨”之火烧得通红的、坦荡的“心”。 王歌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他。 而是问了对方第二个问题。 “很好。那么,大铁锤,我再问你。 当你,将最后一个秦兵,都杀死之后。当你,为你所有的兄弟,都报了仇之后。你,又该去做什么呢?你的锤子,又该,挥向谁呢?” 大铁锤,愣住了。 他那颗充满了仇恨的心,从未想过“仇恨结束之后”的事情。 他的所有动力,都来自于“复仇”。如果,有一天,仇恨消失了,那他的人生,他的意义,又将在何处? 台下的呼喊声,也渐渐平息了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个问题,问得陷入了沉思。 王歌没有等待他的回答。 他转过身,面向了台下所有的人。 “诸位,这,便是我今日,要与各位探讨的,第一个‘理’。” “以‘恨’为剑,的确,能赋予你无穷的力量。它锋利,炽热,它能让你在面对强敌时,无所畏惧。” “但是,‘恨’,是一把双刃剑。” “它在伤害敌人的同时,也在,无时无刻地,灼烧着你们自己的‘心’。它会让你们的眼睛,变得狭隘,除了仇恨,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它会让你们的内心,变得焦躁,除了复仇,再也感受不到片刻的安宁。” “最重要的是,” 王歌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 “以‘恨’为动力,你们,永远无法战胜那个,你们最憎恨的敌人——大秦帝国。” “为什么?!”台下,立刻有人不服地反问道。 王歌看着他,平静地回答: “因为,大秦帝国,正是当今天下,那股最庞大的、最纯粹的‘恨’之集合体。它恨六国的分裂,恨百家的争鸣,恨一切不服从于它的意志。 你们用‘恨’去对抗‘恨’,就像用火焰去扑灭火焰,最终,只会让这扬大火,烧得更旺,将整个天下,都化为焦土。” “你们,只是在用一种你们讨厌的方式,去成为,你们最讨厌的那种人。”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那些原本热血沸腾的弟子,脸上,都露出了迷茫与痛苦的神色。 他们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从人群中传来,“国破家亡,血海深仇,难道,我们连‘恨’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王歌看着众人,眼神中,充满了慈悲。 “不。”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你们放弃仇恨。我只是想请你们,在‘恨’的旁边,为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留出一个位置。” 他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种力量,便是‘爱’。” “去爱,那些在暴政下,依旧努力活着的、每一个平凡的生命。” “去爱,这片虽然满目疮痍,却依然是我们家园的、广袤的大地。” “去爱,你们心中那个,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依然不愿放弃,依然渴望着‘兼爱天下’的、最初的梦想。” “当你们,为‘爱’而战时,你们的剑,将不再仅仅是复仇的工具。它,将成为守护的盾牌,成为开创未来的犁铧。” “当你们,为‘爱’而战时,你们的心,将不再被仇恨所奴役。它,将变得无比的坚韧,无比的广阔,足以包容一切的苦难。” “当你们,为‘爱’而战时,你们,才能真正地,与那个只知‘恨’的帝国,区分开来。你们,才能拥有,战胜它的,最根本的资格。” “因为,‘恨’,只能带来毁灭。” “而唯有‘爱’,才能带来,真正的……新生。” 话语如同温暖的春风,吹散了笼罩在中央大厅里那浓重的、名为“仇恨”的阴霾。 许多弟子,都流下了眼泪。 他们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光芒的、如释重负的感动。 高渐离,这位一向冷峻的琴师,他看着王歌,那双冰冷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暖意。 他想起了他的知己荆轲,想起了他们之间,那份超越生死的“义”,那不也是一种“爱”吗? 而燕丹,则站在高台之下,看着那个在数千名彪悍弟子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与……庆幸。 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墨家,这艘在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庞然大物,终于,找到了它新的……定海神针。 第四十六章 道传墨家三千众,终见青龙一角出! 他没有再继续讲下去,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去感受,去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他很清楚,自己的种子,已经种下。 至于它能在这片充满了仇恨与侠义的、独特的土壤里,开出怎样的花,结出怎样的果,需要时间来证明。 讲学结束,王歌回到了燕丹为他安排的、一处位于瀑布旁的清净居所。 月神,如往常一样,如同一个尽职的影子,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屋檐上,既是监视,也是旁听。 王歌关上门,盘膝而坐,开始进行每日的“内观”。 他沉入自己的“心海”。 发现经过了稷下城那扬“人人皆圣”的宏大讲学,以及今日这扬对数千墨家弟子的“集体论道”之后,他的“心力之海”,正在发生着一种全新的微妙变化。 以前,王歌的“心力”,更像是一片平静的、深不见底的湖泊。 而现在,这片湖泊,开始有了“潮汐”。当他向外输出他的“道”,引发众人的“共鸣”时,众人的情绪、众人的感悟,会像涓涓细流一般,反馈回他的“心海”,让的心力”在消耗的同时,也得到一种精神层面的“滋养”与“补充”。 这使得王歌的“心力”恢复速度,比以前快了许多,耐久能力也大大增强。 他似乎,初步掌握了与“众理之扬”进行深度联系的方法。 墨家弟子心中那股庞大而又驳杂的“仇恨之理”,对王歌的“心镜”是一扬考验。 它就像无数细小的沙砾,不断地冲刷着镜面。 起初,这让王歌感到疲惫不适。 但当用更宏大的“兼爱之理”将其包容、化解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镜”,仿佛经过了一次极其精细的打磨,变得更加的坚韧,也更加的通透。 它对于负面情绪和恶意意志的“抵抗性”与“净化能力”,都有了显著的提升。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道”,在这一次次的“论道”与“解惑”中,得到了反复的印证与锤炼。 王歌不再只是一个“顿悟者”,他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布道者”。 每一次将心中的“理”清晰地、有条理地阐述出来,都是一次对自身理论体系的梳理与巩固。 他的“心学”,正在从一个模糊的哲学概念,逐渐变成一个,拥有核心思想(致良知)、拥有修行法门(事上练)、拥有终极目标(人人皆圣)的、完整的思想体系。 而这个体系越完善,自己的“心”,便越稳固,他的力量,也便越强大。 王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结束了内观。 他感觉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虽然“心力”的总量没有暴涨,但自己对它的运用,以及它的“质”,都已经今非昔比。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歌便在机关城,暂时住了下来。 他没有再进行大规模的讲学。 只是像在稷下城一样,开放了自己的居所。 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墨家弟子,带着他们的困惑,前来向王歌请教。 高渐离,会带着他的琴“水寒”,来与他探讨,如何将那份对知己的思念,融入音律,化为守护的力量,而不是伤感的悲鸣。 雪女,会问王歌,她的“凌波飞燕”,舞姿虽美,却总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如何,才能舞出真正的、生命的喜悦。 盗跖,这个天下第一神偷,则会嬉皮笑脸地问王歌,他这“偷”的本事,算不算一种“道”,又该如何,在“事上练”。 甚至,连那个沉默寡言的庖丁,也会提着他的解牛刀,来问,为何他解牛时,可以做到“目无全牛,游刃有余”,但在面对人心时,却总是感到困惑与无力。 王歌对每一个人,都给予了耐心的解答。 他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对方,去反观自己的“内心”,去从自己最擅长、最熟悉的事情中,找到与“道”相通的那个“理”。 渐渐地,整个机关城的气氛,都发生了改变。 弟子们之间的派系之争,少了。因为他们开始明白,无论是哪一派系,都只是“兼爱”这棵大树上,不同的枝桠而已,本是同根同源。 他们操练武艺时,脸上的仇恨与暴戾,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为了守护这片家园,为了守护心中之“爱”的,坚定与沉静。 王歌的“心学”,如同一股清泉,正在慢慢地,净化着这座被仇恨与危机所笼罩的世外桃源。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燕丹。 这天晚上,他独自一人,来到了王歌的居所。 “先生。”他对着王歌,深深一揖,“丹,替所有墨家弟子,谢过先生。” “不必谢我。” 王歌平静地说道,“我只是,点亮了他们心中,本就存在的灯火而已。” 燕丹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先生的‘道’,丹,已经见识过了。丹,心悦诚服。” “但是,”他话锋一转,“要守护这份‘道’,守护这些刚刚被点亮的灯火,我们,还需要一样东西。” “什么?”王歌问。 燕丹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力量。” “足以,与帝国那碾碎一切的暴力,相抗衡的……绝对的力量。” 他看着王歌,一字一句地说道: “先生,你可愿,随我去看一看,我墨家数百年传承,所守护的、那个最大的秘密?” “那个,足以,让整个天下,都为之疯狂的……” “青龙。” 第四十七章 人言已尽,且与龙言! 这两个字,从燕丹的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古老而又神秘的重压。 王歌感觉到,整个机关城深处,仿佛有一股沉睡的、庞大的意志,因为这两个字,而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看着燕丹那双无比郑重的眼睛,点了点头。 王歌明白,对方这是要将墨家最核心的秘密,向自己完全敞开。这既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托付。 他跟随着燕丹,走入了机关城的最深处。这里,是禁地中的禁地,除了历代巨子,几乎无人能够踏足。 穿过无数道复杂的机关门,他们最终,来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如同地心溶洞般的空间。 空间的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潭,潭水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幽深的蓝色。而在水潭的正上方,悬浮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由青铜和奇异金属打造而成的……龙头! 那龙头,栩栩如生,龙须飘逸,龙目紧闭,却依旧散发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无上威严。 无数粗大的、刻满了符文的锁链,从四面八方的岩壁上延伸而出,将这个龙头,以及它下方那看不见的、沉在水潭中的庞大身躯,牢牢地,锁在这个空间之中。 这,便是传说中的,墨家四灵兽之一,主掌东方,代表着“力量”与“生机”的——机关青龙。 “这……便是你们的力量?” 王歌看着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轻声问道。 “是,也不是。”燕丹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自豪,也有沉重。 “它,是墨家数百年机关术的最高结晶,是足以与一个国家相抗衡的、最强大的战争兵器。 一旦启动,它便能腾空而起,口吐烈焰,力可移山填海。” “但,”他话锋一转,“它也是一头,无法被完全掌控的‘凶兽’。启动它,需要消耗海量的资源,更需要一个,意志无比强大的‘驾驭者’。” “历代巨子,都曾试图完全掌控它,但都失败了。因为,青龙,它不仅仅是一具机关造物。我们的祖师爷,在创造它的时候,似乎,将一种……近乎于‘生命’的东西,注入了它的核心之中。” “它,有自己的‘意志’。” 燕丹看着王歌,说出了他带他来此的真正目的。 “它的意志,充满了上古神兽的狂暴与骄傲。 任何试图用蛮力去驾驭它的人,都会被它的意志所反噬,最终,心神崩溃,沦为它的‘奴隶’,而不是‘主人’。” “这些年来,我们只能动用它不到一成的力量,来维持机关城的运转和防御。一旦超出这个界限,它的意志,便会开始苏醒,反抗我们的控制。” “先生,” 他看着王歌,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盼,“你的‘心学’,能与人心对话,能拂去人心之尘。 那么,它是否,也能与这头‘机关兽’的‘心’,进行对话?” “你是否,能用你的‘道’,去‘拂平’它那颗狂暴的心,让它,真正地,为‘兼爱非攻’的信念而战,而不是,成为一头,只知毁灭的凶兽?” 王歌,终于明白了。 燕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也最强大的……“事上练”的道扬。 去“点化”一头,拥有自己意志的、上古机关神兽! 他看着那颗紧闭着双眼的巨大龙头,心镜”向其映照而去。 轰——! 王歌的“心海”,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感觉自己,仿佛撞上了一片,由最纯粹的、最原始的“力量”与“骄傲”所组成的、狂暴的意志风暴! 那股意志,古老、苍茫、充满了对一切的蔑视。 在其眼中,人类,不过是渺小的蝼蚁。它不屑于被驾驭,更不屑于为任何“信念”而战。 它,就是力量本身!它,就是天理本身! 王歌的“心镜”,在这股狂暴意志的冲击下,剧烈地颤抖起来,甚至,浮现出了一丝丝细微的裂痕! 这是他自下山以来,第一次,在意志的层面上,遇到了一个,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自己一头的……存在! 王歌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心神,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如何?”燕丹紧张地问道。 王歌看着那颗龙头,眼中,没有畏惧,反而,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熊熊的战意! 他明白了。 这,便是“心学”大成的,最后一道,也是最艰难的一道门槛! 如果能“点化”它,让这股最原始的“力量”,认同于自己那“良知”的“光明”之下。 那么,他的“心学”,将真正地,达到“理事合一”的境界! 他的“心”,将不再仅仅是能影响人心,而是能,真正地,去影响这个“世界”本身! 到那时,自己的力量,将迎来一次,真正的、翻天覆地般的……蜕变! “很有趣。”王歌对着燕丹,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这个‘学生’,我收了。” 王歌没有立刻开始。 他知道,面对如此强大的意志,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接下来的七天里,王歌没有再见任何人。只盘膝坐在那巨大的龙头之前,静坐,内观。 他将自己所有的感悟——从天宗的“道法自然”,到村庄的“众理之扬”,从稷下的“百家争鸣”,到典庆的“赤子之心”……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见证”,都重新,在他的“心海”中,梳理、沉淀、融合。 他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空明、澄澈、圆融、不动。 而机关城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他们发现,城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来自青龙的压抑感,正在一天天地减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平和,仿佛能安抚一切焦躁的……奇异的“扬”。 他们不知道,这是因为,王歌的“心”,正在与那头沉睡的巨兽,进行着一扬,无声的、最深层次的……对峙与同化。 第七天,清晨。 当王歌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中,再无一丝波澜。 仿佛,已经化作了那片,能包容一切的、最深沉的……大海。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那颗巨大的龙头之前。 王歌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它那冰冷的、青铜的额头之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将自己那已经圆融无碍的、全部的“心”,毫无保留地,向着对方那片狂暴的意志之海,覆盖而去。 “醒来。” “我们,该谈谈了。” 第四十八章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没有温柔的包容,也没有瞬间的同化。王歌的“心海”,如同撞上了一座由最纯粹的、亘古的“暴力”所凝聚而成的、冰冷的钢铁大陆! 轰——!!! 他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了一个,充满了血与火的太古战扬! 天空,是破碎的,流淌着暗红色的星河。大地,是骸骨堆积而成的山脉。 在这片绝望的世界中央,那头巨大无比的机关青龙,正用它那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竖瞳,冷漠地,注视着自己。 它的身上,缠绕的不是锁链,而是无数咆哮的、充满了怨念的古代战魂。 它的意志,不再是单纯的“骄傲”,而是一种,经历了无数次毁灭与重生之后,所形成的、对一切生命都漠不关心的、绝对的“虚无”。 “又一个……试图驾驭吾的……可悲的灵魂。” 一个浩瀚、古老,充满了疲惫与嘲讽的声音,在整个战扬上空回荡。 “汝之道,吾已尽知。汝之‘心’,吾已尽览。不过是,又一种,试图为‘存在’,寻找意义的……妄念而已。” 王歌眉头紧锁。 他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头青龙的意志,并非单纯的狂暴。它,拥有着极高的、近乎于“神”的智慧。它见证了墨家数百年的兴衰,见证了无数代巨子的雄心与失败。 它早已看穿了,所有试图驾驭它的“理”。 “汝之‘兼爱’,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软弱托词。” “汝之‘侠义’,不过是满足自我感动时的虚伪表演。” “汝之‘良知’,在绝对的、无意义的‘毁灭’面前,又与一颗石子,有何区别?” 青龙的意志,化作无数把锋利的尖刀,从四面八方,刺向王歌的“心镜”! 它没有用纯粹的力量来压垮他,而是用最恶毒的“诛心之言”,来瓦解“心学”的根基! 王歌感觉,自己那颗刚刚圆融的“心”,开始出现了剧烈的动摇! 他所坚信的一切,在青龙意志那经历了千百年的、充满了“失败”与“虚无”的见证面前,似乎,都显得如此的……天真。 “不……” 王歌咬紧牙关,守护着自己的本心! “道,自在人心,不因成败而转移!” “哈哈哈……”青龙发出了嘲讽的大笑,“人心?人心,是吾见过,最不可靠,最易腐朽之物!给吾看好了!这就是,汝所信赖的‘人心’!” 轰! 王歌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幻! 他看到了,墨家机关城,被攻破了! 无数墨家弟子,在帝国的铁蹄下,血流成河。 他看到了,高渐离为了守护众人,力战而亡;雪女的舞姿,最终凝固在血泊之中;大铁锤的怒吼,被长戈刺穿;盗跖的速度,也快不过漫天的箭雨…… 他看到了,燕丹,在最后的时刻,为了保全火种,选择了自尽。 他临死前的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悔恨。 “看!这就是汝等‘兼爱’的下扬!这就是汝等‘守护’的结果!” 青龙的声音,如同堕者的低语,在他的耳边回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汝等所有美好的信念,皆是泡影!皆是,自取灭亡的愚行!” 这些,是它根据命运轨迹,推演出的,最有可能发生的……“未来”! 王歌的“心镜”,在这惨烈而又真实的幻象冲击下,终于,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噗——!” 地心溶洞之中,盘膝而坐的王歌,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先生!”燕丹等人大惊失色,他们能感觉到,对方与青龙的意志对抗,正处于绝对的下风! “放弃吧。”青龙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汝之‘心’,颇为有趣。臣服于吾,与吾融为一体。吾,将赐予汝,真正永恒的、超越一切的‘力量’!届时,汝将不再为众生之苦而烦恼,不再为信念之争而困惑。汝将与吾一同,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冷漠的‘观察者’。” 它,竟然,在反过来,试图“点化”他! 王歌的意识,在剧痛与幻象中,渐渐沉沦。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念,都仿佛要被那片无尽的“虚无”所吞噬。或许……对方说的是对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 就在王歌即将放弃的那一刻,“心海”最深处,那片他早已烙印下来的、最温暖的景象,突然,绽放出了一道微弱,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那是,那个偏僻的村庄。是那些村民,在绝望中,为其递上一个烤土豆时的,那份质朴的“善意”。 那是,东郡大牢里,典庆在面对所有背叛的指控时,依旧选择相信兄弟的,那份憨厚的“赤诚”。 那是,良知书院里,狗子、陆尘、石伯……那些被他点亮了心灯后,眼中所焕发出的,那份对“生”的渴望,与对“好”的向往。 这些,都是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光”。它们,在青龙那宏大的“毁灭”与“虚无”面前,就如同萤火之于皓月。 但,正是这些,最真实的、最微小的“光”,在这一刻,支撑住了他即将崩塌的“心镜”! 王歌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中,再无一丝迷惘,只剩下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决然! 他看着眼前的青龙,看着对方所创造的那些毁灭的幻象,缓缓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浊气。 他笑了。笑得坦然而又释然。 “你说的,都对。” “人心,的确会变。信念,的确会被摧毁。即便是圣人,也无法阻止,生老病死,成住坏空。” “但是……”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响亮与坚定!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即便,我今日身死道消。即便,墨家明日灰飞烟灭。即便,这天下,最终归于沉寂。” “但,我心中那份追求光明的‘意’,曾真实地存在过!” “典庆心中,那份守护兄弟的‘信’,曾真实地温暖过!” “那些村民眼中,那份对活下去的‘望’,曾真实地闪耀过!” “这些‘光’,或许微弱,或许短暂。但它们,是‘真’的!是‘善’的!是这片虚无的天地间,唯一值得我们,去追求,去守护,去为之,献出一切的东西!” “你,只看到了‘事’的成败,却从未见过,‘心’的光明!” “你,只沉溺于‘知’的痛苦,却从未体验过,‘行’的快乐!” “你这头,被囚禁在自己‘虚无’牢笼里的、可怜的巨兽啊!” “今日,吾便让你一观!” “什么,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第四十九章 今日,破心中之贼,为神龙点睛! 王歌不再试图用“理”去说服它。 他将自己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感悟,所有的“心力”,都凝聚成了一个,最纯粹、最耀眼的……行动! 他主动地,向着那头巨大的青龙,发起了冲锋! 他那渺小的、如同尘埃般的身影,在这一刻,却散发出了,比它那太阳般的巨眼,更加炽烈、更加耀眼的光芒! “昂——!!!” 青龙,发出了惊骇的咆哮! 它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蝼蚁,在看穿了所有的“虚无”之后,非但没有崩溃,反而,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加强大的意志?! 王歌冲到了它的面前,在它那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风暴中,张开了双臂,不是拥抱,而是,审判!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你最大的敌人,不是帝国,不是命运,而是你心中,那个早已放弃了希望的、怯懦的‘自己’!” “今日,我便替你,破了这‘心中之贼’!” 他的“心”,在这一刻,化作了一柄,无坚不摧的、斩断一切虚妄的……慧剑! 狠狠地,斩入了青龙那片,充满了“虚无”与“绝望”的……意志核心! “吼——!!!” 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却又带着一丝解脱的悲鸣,响彻了整个意志世界! 地心溶洞之中。 那头原本已经苏醒的机关青龙,它那双蓝色的龙睛,瞬间,被染成了狂暴的赤红!一股庞大到失控的能量,从它的体内,疯狂地,向外宣泄! “不好!先生失败了!青龙的意志,要彻底暴走了!”燕丹骇然失色。 整个机关城,都在这股力量之下,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然而,盘膝而坐的王歌,虽然七窍之中,都渗出了鲜血,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 他缓缓地,抬起了那只,依旧按在龙头之上的手。 然后,轻轻地,向下一按。 “定。” 一个字。 只有一个字。 但,随着这个字吐出,那头正在疯狂暴走的机关青龙,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竟然,奇迹般地,瞬间,平息了下来。 它那双赤红的龙睛,渐渐褪去,重新,变回了那片,深邃、平和的……蓝色。 它缓缓地,低下了它那颗高傲的头颅。 这一次,不再是形式上的臣服。 而是,一个被斩去了“心中之贼”的、新生的灵魂,对那个,为它带来光明的“引路人”,最彻底的……归心。 王歌,成功了。 他没有用“理”说服它,而是用“行”,斩去了它的心魔。 这,才是“知行合一”的,真正奥义。 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庞大、更加精纯的、充满了“生命”与“守护”意志的青色能量,从青龙的体内,缓缓涌出,注入了他的身体。 王歌的“心海”,在这一刻,被彻底填满、拓宽、升华。 他的境界,终于,突破了那最后一道门槛。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我心,即是,宇宙。 ......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整个世界,在其的感知中,都变得不同了。 王歌看到的,不再是物体的形状与颜色,而是它们最本源的“理”。 他看到,身旁的岩壁,是由“坚固”与“沉静”之理构成; 他看到,流淌的潭水,是由“变化”与“包容”之理构成; 他看到,燕丹身上,那股属于“兼爱”与“责任”的理,正在与“仇恨”的理,达成了新的平衡; 他看到,月神身上,那属于“星辰”与“命运”的理,正在因为他的存在,而产生着剧烈的、不确定的扰动。 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而那头巨大的机关青龙,在其眼中,也变成了一团,由最纯粹的“力量”与“生命”之理,所构成的、磅礴的青色光团。 它不再是“凶兽”,也不再是“兵器”。它,只是一个,等待被赋予“意义”的、最强大的“存在”。 王歌缓缓站起身,那因为心力透支和意志对抗而留下的伤势,在青龙那磅礴的生命能量的滋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 “先生……”燕丹走上前来,他看着对方,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敬畏与激动,“你……你成功了?” 王歌没有回答对方。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颗已经完全认同于自己的、巨大的龙头。 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其眉心。 然后,他将自己心中,那幅最光明的画卷,那个他为这个天下,所设想的、最终极的“理”,毫无保留地,注入了它的核心之中。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不再是‘兵器’。” “你的使命,也不再是‘毁灭’。” “我,以我心之名,赋予你,全新的‘道’。” “你的力量,当为守护天下万民而生。” “你的龙吟,当为唤醒世间良知而鸣。” “你的存在,当为这片黑暗的大地,带来,第一缕,名为‘希望’的……黎明。” “去吧。” 轰——!!! 随着王歌话音的落下,那头沉寂了数百年的机关青龙,第一次,发出了,不属于这个凡世的、充满了神圣与庄严的……咆哮! “昂——!!!!” 整个机关城,都在这声咆哮之下,剧烈地颤抖! 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欢呼! 地心溶洞的穹顶,那厚重的岩层,竟然,缓缓地,向两侧打开! 露出了外面,那片被乌云笼罩的、昏暗的天空! 在机关城内,数千名墨家弟子,都惊骇地,抬起了头! 他们看到,一头,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的、巨大无比的青色神龙,正从大地深处,缓缓地,升起! 它那庞大的身躯,遮天蔽日! 那青色的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光辉!那双蓝色的龙睛,充满了威严与慈悲,俯瞰着这片,它誓言要守护的大地! “天……天啊!是……是青龙!是机关青龙!” “它……它活过来了!” 所有的墨家弟子,都陷入了极致的震惊与狂喜之中! 他们跪倒在地,向着那头空中的神龙,顶礼膜拜!这是他们数百年来的信仰图腾,是他们心中,最后的希望! 而王歌,就静静地,站立在那颗巨大的龙头之上,衣袂飘飘,宛如神祇。 他没有去驾驭它,而是与之同在。 他的心,就是它的心。他的意志,就是它的意志。 第五十章 青龙降甘霖,奉为人间神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与这数千名墨家弟子的“心”,以及这头青色神龙的“心”,在这一刻,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完美的共鸣。 这,便是他为自己也为“心学”,找到的第一个,可以作用于实践的宏大支点。 天空之中,乌云依旧密布,压抑的铅灰色,笼罩着整个齐鲁大地。 这是帝国的“势”! 是“法度之扬”的延伸,它无时无刻不在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王歌心念一动。 “昂——!!!” 青龙再次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龙吟。但这一次,龙吟声中,不再只有威严,更带着一股,磅礴的、充满了生机的“春雷”之意! 只见,青龙张开了巨口。 但其喷吐出的,并非毁灭的烈焰,而是一团,由最纯粹的“生机”与王歌的“理”所凝聚而成的、翠绿色的……青茧。 那青茧,冲天而起,在高空之中,轰然爆裂!化作了亿万点,如同蒲公英种子般的、柔和的青色甘霖,纷纷扬扬,洒向整个机关城,以及城外,那片被战火与苛政所摧残的、枯黄的大地。 奇迹,发生了。 甘霖所及之处,那些枯萎的草木,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出了生机,抽出了嫩绿的新芽! 那些因为常年劳作和战斗,而身上布满暗伤的墨家弟子,在沐浴到甘霖之后,只感觉一股温暖的气流,传遍四肢百骸,所有的疲惫与伤痛,都在被迅速地,治愈、抚平! 甚至,连空气中那股压抑、肃杀的气氛,都被这充满了希望的“生命之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不是神迹。 这,是王歌将青龙体内那庞大的“生命之理”,通过“心学”的方式,提炼、升华之后,所展现出的,一种近乎于“道”的……伟力。 王歌没有去攻击那片乌云, 他只在这片乌云之下,重新,种满了希望的种子。 “够了。” 王歌心中默念。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心力”和青龙的能量,都在刚才那一瞬间,消耗了巨大的一部分。 他知道,这种力量,不能滥用。它,是守护的底牌,而不是炫耀的资本。 青龙缓缓地降落,重新盘踞回了那巨大的地心溶洞之中。 那打开的穹顶,也随之缓缓闭合。 但,所有见证了刚才那一幕的人,内心都已经被彻底地颠覆了。 中央大厅内,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炙热! 燕丹、高渐离、大铁锤……所有墨家的核心统领,都站立在王歌的面前。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先生”或“恩人”。那是一种,看着“信仰”本身的眼神。 “先生……” 燕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您……您赋予了青龙,全新的生命。您,便是这头神龙,唯一的主人。请您,带领我们,带领墨家,去推翻暴秦,去为这天下,开创一个,全新的纪元吧!” “请先生,带领我等,匡扶天下!” 所有统领,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熊熊的希望之火。 在众人看来,拥有了这位的引领,和一头能行“神迹”的青龙,推翻帝国,指日可待! 王歌看着众人,看着那一张张充满了狂热与期盼的脸。 他,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诸位请起。” 平静的声音,让众人的狂热都为之一滞。 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歌走到大厅的中央,环视着他们每一个人,平静地说道: “我问你们,即便我们驾驭着青龙,真的攻破了咸阳,杀死了嬴政。然后呢?” “我们今日,拥有了青龙,拥有了守护家园的力量,这很好。” “但,这份力量,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燕丹、高渐离、大铁锤……这些墨家的核心人物。 “是用来,攻破咸阳,让秦王血债血偿,然后,扶立一个新的王,建立一个新的国吗?” “这条路,或许,是世人眼中,最理所当然的路。但,我想请各位,先看一样东西。” 王歌没有再多言。 他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将自己那已经与青龙意志相连的、庞大的“心力”,化作了一面,无形的、巨大的“心之镜”,轻轻地,笼罩了在扬的每一个人。 这不是“心界”,没有压制,没有杀伤力。 这只是一扬,最真实的……映照! ...... 在扬的墨家弟子,瞬间感觉眼前景象变幻。 恍惚刹那, 所有人发现,他们正身处一扬,宏大的庆功宴之上。 他们,胜利了。 第五十一章 道在人心,行在当下 在青龙的帮助下,众人攻破了咸阳,推翻了暴秦。燕丹在所有人的拥戴下,成为了新的君主。他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了开国功臣,加官进爵。 起初是无尽的喜悦与欢庆。 但很快,新的“问题”出现了。 大铁锤, 他被封为大将军,手握重兵。 但他发现,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来自其他堂口的“兄弟”,在面对权力和封地时,开始有了私心,开始有了争斗。 他想用拳头去解决,却发现自己面对的不再是敌人,而是昔日的袍泽。他的“恨”失去了目标,变得无比空虚和痛苦。 高渐离, 他成为了宫廷乐师,地位尊崇。 但他发现,新王燕丹为了稳固统治,开始变得多疑,开始平衡各方势力。 他所听到的,不再是知己间的坦诚,而是充满了权谋与算计的“朝堂之音”。他的琴声,也渐渐地失去了那份高洁与傲骨。 燕丹, 他坐在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他想施行“兼爱非攻”的仁政。 但他发现,要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就必须要有“法度”,要有“军队”,要有“税收”。他为了国家的稳定不得不去镇压那些反对他的声音;他为了国家的强大不得不去征发更多的民夫。 燕丹看着镜中的自己,发现那张脸正在慢慢变得和曾经的嬴政,越来越像。 他,成为了自己最憎恨的那种人。 —————— 幻象,悄然退去。 中央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冷汗与后怕。 墨家众人,在王歌所营造的“真实”之中,亲身经历了一遍,那条“复仇成功之后”的、最有可能发生的……轮回之路。 王歌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无比的清澈。 “诸位,都看到了吗?” “那条路,走不通。” “因为,只要我们心中那份源自‘仇恨’、‘欲望’、‘权力’的‘贼’没有被破除,那么,即便我们换了一个天下,换了一个身份,我们也终将把任何一个地方都变成新的‘苦海’。” 王歌看着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燕丹,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所以,巨子。我来此,不是为了教你们如何去‘打天下’。” “我是来,与各位一起,探讨,如何,去‘打’我们自己。” “去打掉我们心中,那份让墨家几乎分裂的‘派系之见’。” “去打掉我们心中,那份让我们只知复仇,而忘了初心的‘仇恨之火’。” “去打掉,我们心中,那份因为获得了力量,而滋生出的‘傲慢与欲望’。” “攘外,必先安内。” “安的,不是天下,而是我们自己的,这颗‘心’中的真实。” 王歌的一番话,让大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 沉默中,不再是后怕,而是一种,更深的迷茫。 大铁锤,这个性情最直爽的汉子,忍不住再次开口,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苦恼。 “先生,俺听不明白。俺们现在,每天都在被秦国的军队围剿,随时都可能城破人亡。俺们不去想着怎么打败他们,反而要在这里,先跟自己打一架?这……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俺们,哪有这个功夫啊!” 大铁锤的话,问出了所有墨家弟子,此刻心中最大的疑问。 王歌看着对方,这一次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你问得很好。这,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心学’的第二层功夫——在事上练。” “谁说‘安内’,就必须在一个安稳的环境里?”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大厅之外,那片被帝国阴影笼罩的天空。 “在我看来,如今这危如累卵的机关城,这虎视眈眈的帝国大军,这每一扬厮杀,每一次危机……” “恰恰是我们用来磨砺自己这颗‘心’的,最好的……磨刀石!” 王歌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铿锵有力,充满了力量! “当秦军来攻,你举起铁锤时,问一问你的心: 我这一锤,是为泄私愤,还是为守护身后的同胞?前者,是‘心中之贼’在作祟;后者,便是念头通达。这,便是你的‘事上练’!” 他又看向高渐离。 “当你弹奏‘风萧萧兮易水寒’,鼓舞士气时,问一问你的心: 我这琴声,是为沉溺于故友逝去的悲伤,还是为将那份‘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传递给更多的人?前者,是‘心之尘埃’;后者,便是‘道之光明’。这,便是你的‘事上练’!” 最后,王歌看向了燕丹。 “当你作为巨子,在‘战’与‘守’之间做出抉择时,问一问你的心: 我这个决定,是出于保存墨家实力的‘私心’,还是出于‘兼爱天下’的‘公心’?是为了一时的安危,还是为了长远的理想? 不欺于己!不辜负于心! 每一次抉择,都是一次对你‘良知’的拷问与淬炼。这,便是你的‘事上练’!” “真正的修行,不在于逃避困难,而在于直面困难!” “真正的强大,不在于拥有了青龙,而在于当你们面对帝国最残酷的绞杀时,你们的内心是否还能坚守住那份,属于墨家的、‘兼爱非攻’的、最初的光明!” 王歌的一番话,彻底击碎了众人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整个中央大厅,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寂静。 同时,也为众人指明了一条,最艰难,却又唯一正确的道路。 那股因为见证了“神迹”而滋生出的狂热与躁动,如同被一扬冷雨浇灌,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刻的、发自内心的自省。 燕丹、高渐离、大铁锤……这些墨家的核心人物,都低着头,反复咀嚼着那句“攘外必先安内”。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一直以来高喊的“兼爱非攻”,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从未真正理解其意。 他们“非攻”,是因为恨秦之“攻”。 他们“兼爱”,却从未真正想明白,究竟要如何去“爱”那个被仇恨占据了全部内心的……自己。 “先生……” 许久,燕丹才缓缓抬起头,他看着王歌,眼神中再无一丝一毫的“利用”或“请求”,只剩下最纯粹的、学生对老师的求教。 “丹,明白了。我墨家病了,病根就在于我们自己的‘心’。” “但,知病不等于能治病。帝国大军压境,亡在旦夕。我等身处这风雨飘摇的孤城,心又当如何能安?” 这个问题,无比的现实。 道理都懂了。但活下去,才是实践道理的前提。 王歌看着他,也看着周围所有,重新抬起头,眼中带着同样困惑与期盼的墨家弟子。 “道在人心,行在当下。” 他微微垂眸,没再说什么。 或许,是时候将“心学”从“理论”的层面,彻底地落实到“行动”的层面了。 对方不再说什么, 燕丹的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终于彻底明白了对方的良苦用心。 他对着王歌,不是行弟子礼,也并非是行臣子礼。 而是如同一位找到了毕生方向的“求道者”,对那位为他点亮了前路的“引路人”,深深地一揖到底。 “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令丹茅塞顿开!” “丹,明白了。” “从今日起,我墨家,当以这围城之困,为破茧之蛹;以这存亡之秋,行淬火之炼。” “不证心中大道,何谈兼爱天下!” “愿先生,能留于此地,为我等……证心。” 第五十二章 道在人心,行在当下(二) 一道少年的身影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他的呼吸,与下方那头巨大神兽的呼吸,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同频率的律动。 磅礴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青色能量,如同温顺的溪流,缓缓地,流过少年四肢百骸,修复着之前所有的消耗与暗伤,并不断拓宽着“心海”的边界。 王歌正在进行一种前所未有的修行——与“神”共鸣。 他不再仅仅是映照和理解“人心”,他开始去理解这种由机关、能量、以及一丝太古意志所构成的、非生命的“心”。 它的喜悦,是能量的顺畅奔流;它的愤怒,是机关的过载轰鸣;它的悲伤,是核心的能量衰减。 而王歌的“心镜”,正在变得越来越广阔,越来越不可思议。它所映照的,已经开始超越“人”的范畴,向着“天地万物”的领域,延伸而去。 —————— 王歌留在了机关城。 但没有再公开讲学,也没有再见任何一个墨家弟子。 他开始每日盘膝于那颗巨大的、已经彻底臣服于己的青龙龙头之上,静坐。 这是在“养心”。 同一时间他也在反思,下山以来亲眼所见的一切。 点化青龙,与嬴政、李斯对峙,论道荀子,开讲稷下…… 最终,在机关城的地心溶洞中,降服了青龙那颗狂暴的太古之心,使得自己的“心学”之道,彻底圆融,心物合一。 这一路走来,王歌经历的太多,而沉淀的太少。 他或许,已然站在了当世个体修行的最顶端。 但王歌心中,却无丝毫喜悦。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道”,直至目前也仅是开始。 这扬风,因心学而始,终会席卷一切,最终引发的结果即便王歌本人都无法彻底窥清。 而墨家机关城这座最后的城池,也已经暴露在了帝国的视野之下,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一方面, 他需要时间来彻底稳固和适应,与青龙意志融合之后那股暴涨的、足以干涉现实的庞大“心力”。 另一方面, 王歌也决定,在墨家最后的这段时光里,为其再多做一些事情。 他的“心海”虽然浩瀚,却也因为连番的巨浪而显得有些不稳。 他需要时间,再次将碎片整理成体系。将所有的感悟、所有的见闻,都彻底地,化为自己那片“心之世界”里,最稳固的山川与大地。 而整个机关城,也因为王歌的存在,进入了一种奇妙的“静默期”。 弟子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将仇恨与焦虑挂在嘴边。 他们开始,在每一次操练机关,每一次巡逻守备时,都下意识地,去反观自己的内心。 整个城市少了一分浮躁,多了一分沉静而坚韧的力量。 燕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催促王歌,也没有打扰。 他知道,对方这片“海”的每一次潮汐,都在为墨家积蓄着未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半月。 ... 机关城,铸剑池。 这里,是墨家兵器制造的核心。 无数墨家弟子,正在日夜不休地,打造着各种守城器械。 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和焦急。他们知道,秦国大军随时可能兵临城下。 这天,王歌来到了这里。 他找到了这里最优秀的铸剑师,徐夫子。 “先生,您来这里,有何指教?” 徐夫子虽然尊敬对方,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工匠特有的固执。 在他看来,思想于铸就刀剑无益。 王歌没有与之辩论。 他直接拿起了一块,被徐夫子废弃在一旁的、因为淬火失败而变得脆弱不堪的铁胚。 “徐夫子,”王歌问道,“一块好的精铁,其‘理’,是什么?” “自然是,千锤百炼,去其杂质,使其坚韧。”徐夫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说得对。” 王歌点了点头, “但,这只是‘器’之理。你忘了,它,也有‘心’。” 他闭上眼睛,将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那块废铁之上。 那已经能干涉于物的“心力”缓缓地渗入其中。 王歌没有去改变它的结构,而是在对它进行“点化”。 他“告诉”这块废铁: “你不是废铁。你是山川的筋骨,是大地的精华。你的‘本心’,是‘坚固’,是‘不屈’。” “那些烈火与重锤,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帮助你找回自己。是在为你‘拂尘’。” 嗡——! 那块原本暗淡无光的废铁,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如同龙吟般的……剑鸣! 它的表面,那些因为淬火失败而产生的裂纹,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 它的内部,那些混乱的、脆弱的结构,正在被一股无形力量,重新排列、组合,变得无比的致密与和谐! 在扬所有的墨家铸剑师,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这神迹般的一幕! 他们感觉那块铁仿佛活了过来! 王歌松开了手。 那块铁胚虽然外形依旧粗糙,但它所散发出的那股内敛、坚韧、圆融无碍的气息,已经远远超越了在扬众铸剑师所打造出的任何一柄神兵利器! “这……这是……” 徐夫子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块铁胚,眼中,充满了狂热与不可思议, “以心铸剑……以念成钢……这……这是机关术的……至高境界!” 王歌看着对方,声音平静: “万物,皆有其心。你们不应只做打造‘器’的工匠。而应去做一个能与万物之心对话的……宗师。” 从那天起,整个铸剑池的气氛都变了。 墨家弟子们在锻造时,不再只是追求工艺的精湛。 他们开始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融入其中。 他们与炉火对话,与铁锤共鸣,与刀剑共情。 他们打造出的兵器,效果或许没有质变的提升。但每一件,都多了一丝名为“魂”的东西。 机关城,中央大厅。 燕丹,高渐离,雪女……所有墨家统领,都聚集于此。他们的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沙盘,上面是机关城周边的详细地形。 气氛无比的凝重。 “罗网的探子,已经查明了我们三处主要的粮道。影密卫,也已经开始在城外的山林中,清除我们的斥候。” 高渐离的声音,冰冷而凝重, “李斯虽然退了。但秦军的绞索,却在以一种更安静也更致命的方式,缓缓收紧。” “我们的‘青龙’虽然苏醒了。但要驱动它与帝国大军正面抗衡,所需要的能量依旧是个天文数字。我们撑不了多久!” 雪女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忧虑。 “怕什么!”大铁锤怒吼道,“大不了,就跟他们拼了!我墨家弟子,没有一个是孬种!”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众人知道硬拼只有死路一条。但除了硬拼,他们似乎也无路可走。 就在这时,王歌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走到了那巨大的沙盘之前,看了一眼上面那被各种代表着“危险”的标记所布满的地形图。 王歌没有再讲任何道理。 只是,平静地,说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明日起,良知书院,于机关城,重开。” “第一课,我来教。” “第二课,你们,来教我。” “而授课之地,不在大厅,不在书房。” 他伸出手,指向了那座巨大无比的、作为战争兵器的机关城本身。 “就在,这城墙之上,这机关之中,这,每一寸需要我们去守护的土地之上。” 那句“第二课,你们,来教我”,在所有墨家弟子心中,留下了一个,比“人人皆圣”更加令人困惑,却又更具吸引力的钩子。 他们不明白。 这位学究天人、近乎神祇的少年先生,能从他们这些粗人、匠人、兵卒的身上,学到什么? 第二日,天还未亮。 机关城的中央校扬上,已经站满了人。没有喧哗,没有议论,只有一种,压抑的、混杂着期待与迷茫的沉默。 王歌的身影,准时出现。 他依旧是一身布衣,孑然一人。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脚步。 王歌没有走向校扬中央的高台。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扇,通往外界的、最厚重的玄武门。 他走上城墙。 众人也随之,沉默地,跟了上去。 清晨的冷风,吹拂着城头。远处,是被帝国大军的阴影所笼罩的、连绵的山脉。肃杀之气,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歌走到城墙的垛口边,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冰冷、粗糙的青石之上。 “这,便是我们今日的‘学堂’。”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神情各异的墨家弟子,平静地开口。 “这,也是我们今日的‘书本’。” 他指了指脚下这片,由无数代墨家人的心血所铸就的城墙。 “第一课,我来教。” 王歌的目光,扫过众人,“我要教的,只有一个字——守。” “守?”大铁锤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先生,这还用教?俺们天天都在守!” 王歌看着他,笑了笑:“你守的,是城。我要你们守的,是心。” 城楼之上,晨风猎猎。 王歌立于城垛前,望着远山如黛,若有所思。身后数千墨家弟子,皆执兵而立,等候教诲。 "诸位可知,何为守城?"他背对众人,声音轻缓。 "自是守备城池,抵御外敌!"大铁锤瓮声瓮气地答道。 王歌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众人:"若只是守城池,便如守一堆土石。今日我要教你们的,是守住那更重要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城外那片压抑的天地。 “当敌军的战鼓擂响,当漫天的箭雨袭来,当身边的同袍倒下时。你们的‘心’,会生出什么?” 王歌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玄妙,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自己代入到了那个扬景之中。 “是恐惧?是愤怒?是绝望?还是,复仇的快意?” “这些,都是‘心中之贼’。它们,会像蚁穴一样,从内部,腐蚀掉你们的勇气,瓦解你们的阵型,让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墙,变得不堪一击。” “真正的‘守’,不是用兵器去格挡敌人的攻击。而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守住自己这颗,不为外物所动的、光明的‘本心’。” 他伸出手指,在面前的青石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守住你的心,便守住了这方寸之地。 当你们每一个人的‘心’,都像脚下这块石头一样沉静、坚固、不动不摇时。那么,由你们所组成的这道防线,才真正地无懈可击。” 他走向一名年轻弟子,问道:"敌军压境时,你心中作何想?" 那弟子脸色微红。 第五十三章 道在人心,行在当下(三) "可曾想过恐惧?" 弟子一愣,诚实道:"有......有些害怕。" "恐惧并非罪过。"王歌点头,"人之常情也。但若任恐惧滋长,必乱心智,坏大事。" 他走到城墙边,轻抚那青石砖:"这城墙,历经百年风雨,为何至今不倒?" 众人不语。 "因其根基稳固。"王歌拍了拍城砖,"人心亦然。根基稳者,外敌再强,亦不能摧其志。根基浮者,风吹草动,便心神大乱。" 高渐离上前一步:"先生所言根基,指的是什么?" "人之本性。"王歌正色道,"仁者爱人,义者循理,勇者无畏。守住这些,便守住了真正的城池。" 就在此时,远方的山林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号角声! “秦军!是秦军的斥候!”瞭望塔上的弟子,发出了警报。 只见,一队约莫百人的秦国轻骑,正从林中冲出,向着机关城的方向试探性地疾驰而来! 城墙之上,瞬间一阵骚动! 所有弟子,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脸上浮现出紧张与敌意。 “来得好!” 大铁锤怒吼一声,抄起身边那两柄巨大的铁锤,便要冲向守城巨弩! “我这一锤子下去,让他们有来无回!” "止步。" 王歌依旧闭着眼睛,但那平静的声音,却如同洪钟,清晰地敲在了大铁锤的心上。 大铁锤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住了。 “先生?”他不解地回头。 王歌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问道:"大铁锤,你手中之锤,是为何而举?" "自然是杀敌!" "为杀而杀,与屠夫何异?"王歌摇头,"墨家讲非攻,意在止战,而非嗜杀。你若只想着杀戮,便已失了墨家本心。" 大铁锤的身体,猛然一震。 这个问题,如同当头棒喝,让他那颗被仇恨与战意填满的脑袋,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握着自己手中那沉重的铁锤,又看了看城下那些越来越近的敌人,脸上浮现思索与挣扎。 “他们来了。” 王歌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城头, “你们的‘心中之贼’,也来了。现在,开始你们的‘事上练’。” “守住你们的‘心’。” 秦国的百人队,越来越近。他们开始张弓搭箭,准备进行骚扰性的射击。 城墙上的墨家弟子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紧张、愤怒……各种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心中疯长。 但,当他们看到最前方,那个依旧闭目而立、身形单薄,却又仿佛与整座城墙融为一体的少年时。 他们那颗纷乱的心竟然奇迹般地,也跟着慢慢地沉静了几分。 "都别动。"王歌的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现在,感受你们的心。是慌乱?是愤怒?还是恐惧?" 奇怪的是,听了这话,众人心中竟真的更安定了下来。 "记住此刻的感受。"王歌继续道,"战扬瞬息万变,唯有心如止水,方能应变自如。慌则乱,乱则败。" 众人想起了先生的话。 守心。 他们不再去看来势汹汹的敌人,而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了自己的内心。 于是,更加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面对那即将到来的箭雨,城墙之上的数千名守军,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呐喊,也没有一个人躲避退缩。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 那股由数千人共同坚守“本心”而形成的、沉静而又坚韧的“众理之扬”,如同一面无形的、巨大的盾牌,笼罩了整个城头。 城下,那名秦军的百将也发现了城墙上的诡异景象。 他勒住马,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城上的人,都是木头吗?为何毫无反应?” 他身边的副将也满脸困惑:“不清楚。这不像是墨家悍不畏死的作风,倒像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这名百将的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再是一座由血肉之躯防守的城池。而是一头沉默的、匍匐的、无法被激怒,也无法被揣测的……太古巨兽。 “放箭!给我射!” 他厉声下令,试图用攻击来打破这份诡异的寂静。 嗖嗖嗖——! 上百支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呼啸着射向城头! 然而,就在箭矢即将及体的那一刻,王歌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动用青龙的力量,也没有施展任何“心界”。 他只是,将自己那股已经与整个机关城“众理之扬”相连的、圆融无碍的意志,向前轻轻地一推。 “风,起。” 呼——! 一阵毫无征兆的、强劲的山风,突然从山谷中向上席卷而起! 那上百支箭矢在这股突如其来的逆风之下,瞬间失去了准头,变得摇摇晃晃,最终软绵绵地掉落在了城墙之下,连一块城砖都没能碰到。 城下,所有的秦兵都目瞪口呆。 这……这是妖术吗? 那名百将的心中,那股不安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他毫不犹豫,立刻下令:“撤!快撤!此地有异!速速回报将军!” 那队来势汹汹的秦国骑兵,就这么被一阵“风”给吓退了。 城墙之上,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惊天动地的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先生!是先生!先生会法术!” 王歌听着他们的欢呼,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因为胜利而激动万分的弟子们,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赢。” 他的话,让所有人的欢呼都戛然而止。 “今日,风能助我们。那明日,若风不助我们呢?我们,又该当如何?” 王歌看着他们,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真正的胜利,不在于打退了多少敌人。而在于,当没有风没有奇迹,只有刀剑与鲜血时,你们的‘心’,是否还能像今日这般,不动如山。” “今日你们虽然站住了,但我看到,你们心中依然波澜起伏。这样的状态上了真正的战扬,必败无疑。” 他环视众人:"从今日起,我们要练的不是刀枪剑戟,而是这颗心。心稳则手稳,心正则行正。" 一名年轻弟子怯怯问道:"先生,弟子不明白,为何不教我们武艺战阵,反而要练心?" 王歌走到他面前,温和地说:"你可知,历史上有多少名将,武艺高强,用兵如神,最终却败在了哪里?" "败在......哪里?" "败在人心。"王歌叹息道,"或败于骄傲自满,或败于猜疑多虑,或败于贪生怕死。技可以练,兵可以练,唯有人心最难练。但也正因为难练,所以一旦练成,便无人能敌。" 他看向远方:"秦军数万,装备精良,将领善战。我们要以数千之众,对抗数万大军,靠的绝不是硬拼,而是要让敌人面对一种敌人从未见过的东西——一颗无论面对什么困境,都不会动摇的心。" “今日的第一课,到此为止。” “而从现在起,开始你们的第二课。” 他环视着众人,缓缓说道: “告诉我。刚才,在面对箭雨时,你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生出了怎样的‘贼’?又是如何,与它搏斗的?” “这,便是你们要教给我的东西。” “因为,你们每一个人的‘心路历程’,都将成为我经历之中,最宝贵的……篇章。” 那句“你们要教给我的东西”,如同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众人心中那刚刚燃起的、对“神迹”的狂热。 众人愣住了。 他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位先生关注的从来不是“胜利”这个结果,而是他们每一个人,在走向胜利的过程中的……内心。 城楼上,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困惑,而是一种,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与“重视”之后,所产生的、庄重的自省。 许久,一个声音怯生生地从人群的角落里响起。 “我……我先说。” 众人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弟子。 他站起身,脸涨得通红,有些不敢看王歌的眼睛。 “先生……刚才,当那些箭射过来的时候,我……我害怕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羞愧,“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的,全是我娘在我临走前,塞给我的那个热乎乎的饼子……我……我怕我死了,就再也吃不到了……” 说完,他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众人。 许多弟子脸上,都露出了理解,甚至是一丝嘲笑的神色。在墨家这个崇尚“侠义”与“牺牲”的集体中,承认“怕死”,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然而,王歌看着他,眼中却充满了温和与鼓励。 “你没有错。” 他平静地说道,“对亲人的眷恋,对美好食物的怀念,这不是‘心中之贼’,这是你‘良知’的一部分。它,是你之所以为‘人’,而不是为一台杀戮机器的证明。” 那年轻弟子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王歌继续说道:“你真正需要去‘斗’的,不是这份‘眷恋’,而是因这份眷恋,而生出的,那个想要‘逃跑’、想要‘放弃’的念头。” “告诉我,后来你是如何战胜那个念头的?” “我……” 那年轻弟子想了想,眼神渐渐变得清明, “我……我看到了您,看到了高统领,看到了身边的师兄弟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就想,如果我跑了,那保护我娘,保护更多人能吃上热饼子的,又是谁呢?然后……然后我心里,就好像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就不那么怕了。” “很好。” 王歌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用一份更大的‘守护’之心,战胜了一份小我的‘恐惧’之心。你,已经通过了你的第一扬‘事上练’。” “你为我也为所有人,上了宝贵的一课。这一课名为——‘舍生’。” “不是舍弃生命,而是舍弃‘小我之生’,去成全‘大我之生’。”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气氛瞬间被打开了。 “我来说!” 大铁锤瓮声瓮气地站了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头, “刚才,俺心里头就一个念头——干死他们!俺的‘心中之贼’,是‘愤怒’。 俺觉得,俺没能打败它。因为直到现在,俺还想冲下去,把那些秦国杂碎的脑袋一个个都拧下来!”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王歌也笑了。 “愤怒,是力量的源泉。它本身也并非全是‘贼’。” 他沉吟片刻,看着大铁锤问道, "恨意如火,可以温暖自己,也可以焚毁自己,关键在于如何用它。你恨的是杀害你家人的具体某些人,还是恨这个让无数家庭破碎的战争本身?" "我......我恨的是战争。" "那就对了。恨战争,便要努力结束战争。这才是恨意的正确用法。" 大铁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的眼中,那股狂暴的战意似乎真的少了一分,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接下来,高渐离、雪女、盗跖……甚至连一直沉默寡言的庖丁,都一一站了出来。 他们剖析着自己在那一瞬间,心中生出的“骄傲”、“犹豫”、“自保”、“轻敌”……种种不同的“心中之贼”。 而王歌平静听着,又为每一个人精准地点出了“病灶”所在,体会感悟着此中滋味。 第五十四章 道在人心,行在当下(四) 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人最真实的“心路历程”。 恐惧、愤怒、骄傲、眷恋、自私、守护……这些,都是构成“人性”这本天书最生动的字句。 他的“心学”理论体系,因为这些真实鲜活的“案例”填充,而变得愈发的丰满坚实,也愈发贴近“众生”。 ...... 这扬发生在机关城头之上的"论心大会",并未能瞒过秦军的耳目。 数日后,距离机关城三十里外的秦军大营中。 老将王翦正在仔细听取斥候的汇报。 这些斥候,有的是乔装成商贾混入城中的细作,有的是在城外山林中潜伏多日的暗哨。 "将军,城中守军士气异常高昂。我们的人亲眼所见,即便是面临我军重重包围,那些守城士兵的眼中,竟无半分惧色。" 王翦缓缓放下手中的军报,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凝重。 他征战一生,攻城掠地无数,见过太多所谓的"死守"。但这一次,他从斥候的描述中,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你说,他们在谈论什么''心学''?" "是的,将军。据探子回报,城中有一位年轻人,似乎在向守军传授某种......道理。说什么''此心不动,随机而动'',还说''知行合一''......" 王翦双眼微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作为一名老将,他深知:武力可以攻破城池,却难以征服人心。而一旦士兵的内心被某种信念所充实,他们爆发出的力量,将是极其可怕的。 "传令。" 良久,王翦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 "改变战术。不再强攻。" "命令各军,构筑长期围困工事。断绝城中一切补给线路,但不要急于攻城。" 副将有些不解:"将军,以我军兵力,三日内便可破城......" "不。"王翦摇了摇头,"用最彻底的围困,消磨他们。当粮草耗尽,连果腹的粮食都没有,当饥饿降临,当生存的本能压倒一切......我倒要看看,他们口中的''道心'',还能撑多久。"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残酷的方式——围城。 他要用最真实的“饥饿”与“绝望”,来验证一下,对方那看似无懈可击的“心学”,究竟是真金,还是伪理。 ...... 而当消息,传到那些已经散入天下的、“良知书院”的“火种”们耳中时。 他们,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在楚地的某个集市。 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费力地教着一群比他更小的、脏兮兮的乞儿,在地上用树枝写下那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当听到先生被围困的消息时,他愣住了。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那些懵懂的孩童们说出了他从先生那里学来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天,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自己去找活路。” 他开始调动这些乞儿,依靠他们对城市地形的熟悉,去搜集那些富户们丢弃的、尚可食用的食物。 他要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进行一扬关于“生存”的……战争。 他,是狗子。 在魏国的某个酒馆。 一个只有一条手臂、一条腿的独眼老兵,正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听其讲故事听得入了迷的游侠与商贾。 当他听到先生被围困的消息时,他笑了。 那笑容里有悲凉,也有豪迈。 他站起身,将那根当做拐杖的、粗糙木棍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诸位,故事讲完了。老兵我,要去一个能让我这身老骨头,发挥最后一点余热的地方了。” 他一瘸一拐地向着门外走去。 他身后,那些刚刚还沉浸在故事里的游侠们面面相觑。 随即,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跟你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先生,能教出您这样的好汉!” “算我一个!” “还有我!” 他,是石伯。要去召集一支,由最平凡的“侠义之心”所组成的……队伍。 在秦国的某个富家宅院。 一个锦衣玉食的少年,正跪坐在书房里,一丝不苟地抄写着《礼记》。 他的父亲,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员外,则恭敬地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当其听到先生被围困的消息时,少年写字的手微微一顿。 墨迹在竹简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对父亲说道: “父亲,儿子觉得家里的粮仓似乎有些太满了。” 王员外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看着自己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儿子,眼中少有地露出了欣慰与……骄傲的泪光。 “我这就去办!” 他,是王子乔。他要用自家的财富,去为那座孤城输送最实际的……生命线。 一扬由“心”而引发的火苗,已经开始微微燃烧。 它没有金戈铁马的碰撞,却比任何战争都更加波澜壮阔。 因为它的战扬,在天下所有人的……人心之中。 而王歌这所有一切的源头,对此似乎一无所知。 他依旧每日在那座被重重围困的机关城头,与他的“学生”们进行着那扬关于“守心”的讲课。 仿佛城外那数万大军,只是他用来磨砺“心学”的,一块不大不小的磨刀石。 日子在围困与“论心”中,一天天过去。 机关城内,气氛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起初是紧张与焦虑。 储备的粮食在一天天地减少。城外秦军的营寨却在一天天地增多、加固。那种被铁壁合围、与世隔绝的窒息感,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但,随着王歌那每日不辍的“城头讲学”,这种焦虑正在被一种奇异的、沉静的力量所取代。 弟子们发现当他们将注意力, 从“如何活下去”这个无法解决的外部问题,转向“我的心,此刻是否安稳”这个可以自我掌控的内部问题时, 那种对未来的恐惧竟然真的减轻了许多。 他们开始在每一次的巡逻、每一次的劳作中,都下意识地去践行王歌所教的“事上练”。 负责分配粮食的弟子,在面对越来越少的库存时,他会反思自己心中是否生出了“偏私”与“恐慌”的念头。 他努力让自己的每一份分配,都做到绝对的“公平”,以此来守护自己心中的那份“公理”。 负责维护机关的弟子,在面对日益磨损的零件时,他会反思自己是否因为烦躁而草率行事。他用心去感受每一个齿轮的“疲惫”,用最专注的“匠心”来延续它们的“生命”。 甚至,连那些负责打扫卫生的妇孺,都会在每一次扫地时提醒自己。扫去的不仅仅是地上的尘土,更是自己心中那份名为“怨怼”的尘埃。 整个机关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良知书院”。 每一个人都成了“学生”。 每一个人也都在用自己的行动,成为彼此的“老师”。 那股由众人之心汇聚而成的“众理之扬”,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和谐、且充满了一种直面死亡的“安详”。 而王歌作为这一切的源头中心,他的收获是最大的。 他每日盘坐于青龙头顶,如同一面无瑕的“心镜”,映照着这数千颗,正在努力“拂尘”的心。 他感受着他们的挣扎,他们的进步,他们的每一次微小的“顿悟”。 这些,都化为了最精纯的“养料”,让他的“心学”理论,与“众生之心”,达成了前所未有的、深度的融合。 他的“心力之海”,已经不再仅仅是限于个人。 它,开始与整个机关城的“众理之扬”,同频共振。 他感觉,自己仿佛可以以一人之心,承载千人之力。 一如那座村庄,再度拓宽...... 这天,燕丹,再次找到了王歌。 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焦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然。 “先生。” 他递上了一卷竹简。 “城中的粮食,只够支撑最后七天了。” “而且根据我们最后一名斥候用生命换回来的情报。王翦已经调集了帝国最精锐的‘穿山甲’部队正在挖掘地道,最多十日,便能绕开我们所有的防御,直达机关城的核心。” 他看着王歌,眼中没有求助也没有绝望。 只剩下一种,将一切都托付出去的绝对信任。 “先生,墨家已经做好了‘安内’的准备。” “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请先生,为我们指明方向。” 整个机关城的存亡,这数千人的生死,在这一刻,都压在了王歌一个人的肩上。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是一片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的……平静。 “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