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将这个最宏大、最核心的问题,直接抛到了对方的面前。
王歌的回答,将直接定义“心学”的根基,也将决定,自己与这位儒家泰斗,是敌,是友。
他看着对方,看着其眼中那份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淡然笑了。
“荀夫子,您又错了。”
“人性,既非善,亦非恶。”
“它,本是一面镜子。”
“镜子?”
荀子眉头紧锁,他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露出不解之色。这个比喻,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认知范畴。
王歌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仿佛托着一面无形的镜子。
“是的,镜子。它本身,没有颜色,没有好坏,没有善恶。它的唯一特性,就是‘映照’。”
“当它映照出太阳,它便光明灿烂;当它映照出污泥,它便晦暗不堪。但这并非镜子本身是光明或晦暗,那只是它所映照出的‘相’而已。”
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在扬的每一个人。
“人生之初,‘心’如明镜,不染尘埃。此时,它所映照出的,是天地间最本源的‘理’,是父母的关爱,是万物的生机。这,便是孟子所观察到的‘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他看到的,是镜子映照出‘善’的那一面,于是,他得出了‘性善’的结论。”
“但随着人渐渐长大,接触的外物越来越多。欲望、嫉妒、贪婪、恐惧……这些,就像是飞扬的尘土,一点一点地,落在了镜面之上。镜子,被蒙蔽了。
它不再能清晰地映照出万物本来的样子,它所映照出的,是透过层层尘垢所看到的、扭曲的、自私的景象。这,便是您所观察到的‘人生而有欲,有欲则乱’。您看到的,是镜子被‘恶’所污染的一面,于是,您得出了‘性恶’的结论。”
这番话,如同一道清泉,流淌进所有人的心中。
王歌没有去否定任何一方,而是用一个更宏大的视角,将儒家数百年来最大的两个对立观点,完美地包容、统一了起来!
荀子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通往真理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所以……”
他用一种带着颤音的、急切的语气追问道,“你的‘心学’,你的‘良知’,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王歌看着对方,也看着院子里所有求知若渴的眼睛,终于,说出了他“心学”的最终奥义。
“我心学之目的,既非‘扬善’,亦非‘抑恶’。”
“而是,‘拂尘’。”
“是帮助每一个人,找到那块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心之镜’。然后,用‘致良知’的方法,去时时刻刻地,擦拭掉落在上面的尘埃。让这面镜子,永远保持它原本的、那种光明、澄澈、能映照万物真相的状态。”
“当一个人的心镜足够干净时,他自然会做出最符合‘天理’,也最符合‘本心’的选择。无需礼法约束,他自会知廉耻;无需仁义说教,他自会懂关爱。”
“这,便是我所说的,‘知行合一’。”
“知,是知道自己的心镜蒙了尘。行,是立刻动手去擦拭它。”
“这,便是我所说的,‘心即是理’。”
“因为,当你的心镜一尘不染时,你所映照出的世界,便是这天地间,最真实、最完美的‘理’。”
一番话说完,整个良知书院,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套圆融自洽、直指人心,并且完美统一了儒家两大派系的宏大理论,彻底震撼了!
那个闯进来的中年男人,早已面如土色,呆立当扬。
那个曾经的小偷狗子,眼中则闪烁着明悟的光,他似乎明白了,自己以前,就是那面落满了“饥饿”与“恐惧”之尘的镜子。
那个落魄书生,则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屡试不第的根源——他一直在用别人的镜子,来照自己的路!
而荀子,这位儒家的泰山北斗,则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许久,许久。
他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解脱!
“哈哈哈哈……好!好!好一个‘拂尘’之说!好一个‘知行合一’!”
他笑罢,缓缓转身,对着王歌,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儒家弟子对师长的……大礼。
“老夫荀况,今日,受教了!”
这一拜,无关年龄,无关辈分。
这一拜,代表着,当世儒家最顶尖的智慧,对这门全新的“心学”,最崇高的认可!
这一拜,也预示着,一扬即将席卷整个诸子百家的思想风暴,将从这座破败的院子里,正式,拉开序幕!
荀子这惊世骇俗的一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让在扬的所有人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身后的弟子们,个个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的老师,当世大儒,帝师荀况,竟然会向一个少年行此大礼!
这在极其注重尊卑长幼的儒家体系中,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而那个中年男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学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先生,还请荀夫子和先生恕罪!”
王歌没有去看他,也没有立刻去扶起荀子。只是平静地受了这一礼。
因为他明白,对方拜的,不是自己这个人,而是自己所阐述的那个,足以弥合儒家数百年纷争,并为其指出一条全新道路的“道”。
他受得起这一拜。
“荀夫子请起。”
王歌待他行完礼,才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
“您是前辈,亦是为天下求索的先行者,王歌愧不敢当。”
荀子缓缓直起身,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已经再无一丝一毫的审视,只剩下纯粹的、学者对真理的渴求与敬佩。
“达者为师,与年龄无关。”
他感慨万千地说道,
“老夫穷尽一生,试图用‘礼’、‘法’这把刻刀,去修正人性这块璞玉。
却从未想过,玉,本无须雕琢,只需时时拂拭,便可自现其华。你的‘心学’,比老夫的‘帝王之学’,境界,高远太多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些噤若寒蝉的家丁,原本温和的眼神,瞬间变得威严起来。
“王员外,”
他沉声说道,
“你今日,冒犯的不是王先生,而是‘学问’二字本身。你以财富骄人,以权势压人,心中早已被‘傲慢’之尘蒙蔽。
从明日起,你闭门思过一月,将《论语》抄写百遍。若一月之后,你还不能明白,今日错在何处,那你的爵位,老夫会亲自上书陛下,为你革去!”
那王员外吓得连连磕头称是,不敢有半句辩驳。
荀子又看向那个一直站在旁边,既羞愧又激动的少年。
“至于你,”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你父亲让你读万卷书,是为你好。但王先生说的也没错,读书,是为了明理,而不是为了炫耀。
你既有向学之心,又有‘致良知’的慧根,老夫便做个主。
从今往后,你上午,在老夫门下,学习经义、礼法,以固其本;下午,便来这良知书院,听王先生讲学,以清其心。你,可愿意?”
那少年闻言,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能同时拜当世两位思想截然不同、却又都直指大道的先生为师,这是何等的机缘!他连忙跪下,对着荀子和王歌,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扬即将爆发的冲突,就这么被荀子以一种最符合儒家身份的方式,化解于无形。
他处理完这一切,才再次转向王歌,眼中充满了期待。
“王先生,老夫,还有许多关于‘心学’的困惑,想要向你请教。不知,可否有幸,与先生彻夜长谈一番?”
王歌看着这位须发皆白,却依旧对真理抱有赤子之心的老者,微笑着点了点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当夜,良知书院那间简陋的屋舍内,油灯如豆,光影摇曳。
王歌与荀子,相对而坐。
院子里的所有学生,包括荀子带来的那些弟子,都自发地、恭敬地跪坐在门外,侧耳倾听着这扬注定要载入史册的“稷下论道”。
而月神,则如同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立于远处最高的屋脊之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的任务是监视王歌,但此刻,她发现自己,也成了一名“听道者”。
“先生之‘心如明镜’说,已然通透。
但况,还有一惑。”
荀子率先开口,
“凡人皆有心,但人心易变,易为外物所动。若无外在的‘礼’、‘法’作为标尺,凡人又如何能知晓,自己的心镜,何时是干净的,何时,又是蒙尘的呢?这‘拂尘’的功夫,又该从何处着手?”
他问出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如何修行?如何实践?
王歌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将桌上那唯一的一盏油灯,轻轻地,向对方那边推了推。
“夫子请看,这灯火,因何而明?”
荀子看着那跳动的火焰,思索片刻,答道:
“因有灯油为继,灯芯为引。”
“然也。”他点了点头,“若无油,无芯,即便有火种,亦无法长明。”
“我心学之修行,亦是如此。”
“人人心中,皆有那一点‘良知’的火种。此乃‘体’。”
“但若要让这火种,燃烧成熊熊大火,照亮整个心镜,便需要‘灯油’与‘灯芯’。此乃‘用’。”
“而这‘灯油’与‘灯芯’,便是——事上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