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佳琪在工位上冲她挤眉弄眼。
程九坐下点开微信消息,见她发来:“薛老师找你干嘛,南坪村那边又要改吗?”
同被甲方折磨许久的苦命打工人,薛佳琪的灵敏度也是点满了。
程九飞速打字回她:“对,等下车上回你。”
车上?薛佳琪一看,连忙问她:“怎么又跑现场?就你和薛老师去?”
没得到回复,程九已经低下头研究那份新方案去了。
她一目十行地看完前面一些没有大动的部分,视线落到了修改意见那一章。
“南坪村外围土地利用……花海打卡地创建……”她无声念着,用红笔在纸上打了几个圈,视线下移,“南坪山环境整治”几个字映入眼帘。
她的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怎么又是南坪山?
她第一次去南坪村的时候,村长就带她到人迹罕至的山脚下看过一眼。
村长看上去颇为顾忌,小声对她说:“这山啊,据说是当年火葬还没普及的时候,村里不知道哪户人家死了人,觉得埋在家后面不吉利,看这山头大,就埋到山上去了。这一带头,之后村里人都开始往山上埋,早年间还有人去祭拜,后面坟头越来越多,看着吓人,还传出了鬼故事,就没人敢去了。”
她当时问了一嘴:“村里没有墓地吗?”
“害!当时村里多穷啊……家家户户有个地就不错了,”村长摆摆手,颇有些唏嘘,“后来村里人有跑出去做生意的。赚了钱回来造新房,几个手头还富裕的就合伙给村里铺了水泥路,本来是好心,谁知道铺的时候给一户人家的祖坟埋水泥底下了,当时还闹过一阵呢,真是……”
见程九不说话,村长忙将话题扯了回来:“后面就说不行,得有个墓地,但墓地也不能给你白放,得要钱啊不是?穷人家里哪有钱呐,还是照样往山上搬。程老师你看,这山咱们是……”
程九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或许是得到了滋养,山上的草木竟格外茂盛,树枝乱飞、杂草丛生,层层叠叠的,像要把人给吞进去。
旁人来仅看一眼,就得心生退意,更何况这山——说好听点是山,难听点就是乱葬岗了,不知道有多少坟头隐在树木之间,想想就觉得起鸡皮疙瘩。
村长顺着程九的视线看去,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东西,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眼前的山灰蒙蒙的,像是围绕着一层雾气。
“程老师?”
程九回过神来,见村长期期艾艾地看着她,便笑着说:“等问过薛老师之后再做决定吧。”
村长听到这话,顿时消散了一大半的热情,肉眼可见地蔫了下去。
程九随口安慰他:“您放心,这山我们肯定是不动的,只是到时候周围的一些围挡设施做到什么程度,还得再商量一下。”
亮光顿时从村长的小眼睛里飙了出来,他抬手抹了抹汗,笑着说:“是是是,要商量,要商量。那我就放心了,这山千千万万是动不得啊!程老师你不知道,那位王指导看着斯斯文文的,结果上来就跟我说要挖坟,那哪能行啊!村里那帮老人不得跟我拼命呐!还说要建什么山中营地,这完全就是胡闹嘛,您说是不是?”
程九看上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跟着絮絮叨叨的村长走了。
当晚她就杀了个回马枪,跑到山上去溜达了一圈。
山上果真如村长所说,到处都是坟头,阴气浓郁,如同一个大型的妖鬼培养皿。
她看了一圈,觉得这地方不错,跟着南坪村项目的这几十天,陆陆续续地在山上挑了不少幸运嘉宾,不管人生前有没有执念,死后有没有怨气,都先渡化了再说。
只是这渡化的过程,看着有点吓人。
需要挖开人家的坟,掀开棺材盖子,将尸体身体里的死气引出来,凝聚成一个光球,以血炼化之后,再由她一口吞下去,化为自己身体里的灵力。
若真是有怨气,那也一并炼化了就是,反正在程九眼里没什么两样。
动静不能说很大,但绝对不小。
所以她每次都是深更半夜出门,偷偷摸进那种荒无人烟的坟地,最好是闹鬼的那种,避免有人路过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面吓得到处乱窜,她还要解决善后问题,麻烦。
更麻烦的是,她要时时刻刻避开监管会的视线。
监管会,一个特殊的组织,全称“奇灵异事监察管理委员会”,专门处理各地大大小小的妖鬼邪祟之事,并且监管约束有特殊能力的人类,例如程九这样的。
程九的修炼路子剑走偏锋,以吸收渡化完的死气作为增长修为的途径,终究不与正道相符,遂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被监管会抓住。
苍天可鉴,她除了刨人家坟这个举动不太礼貌之外,干得都是利人利己的大好事好不好?
程九满心疑惑。
怎么上头来的领导怎么都对南坪山如此关注,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难道是监管会发现什么了?
低调的黑色大众在宽阔平直的高速上行驶,薛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开口问道:“你看出这回甲方的需求了吗?”
程九的目光从手上的纸张上移开,犹豫了一会儿,说:“扩大知名度、增加人流量……我们之前的方案是乡道漫游和农家乐,确实和新需求不太匹配。”
薛裴点点头,于是程九继续说:“但我觉得只做为一种吸引游客的手段的话,花海创建的投入是不是太大了?南坪村的农产品商业化模式还未成熟,作物也都是自产自销……”
程九看了一眼薛裴,见她没什么反应,补上了最后一句:“执意创建花海的话很容易亏本。”
“嗯,”薛裴神色平淡,“但政府拨款也不是奔着盈利去的。”
程九从这一句话里咂摸出了她的态度,更加疑惑了。
薛老师,你变了!
以前这种不顾前因后果的方案你都会头也不回地让人滚回去重做的!
手机一震,段佳琪给她飞来一条消息。
“九,咋样啊,为啥又要跑现场啊?”
程九动了动手指回复:“上面决策的人换了,现在说要在村外围搞花海。”
那边显然很震惊:“花海?南坪村那情况,怎么造花海啊?”
政府的一次性拨款需要经过现场考察、提交报告、层层审批过后才能下来,若是真按照这个新方案来,报告这一环节就要卡住。
因为最大的问题是,南坪村没钱。
早些年见,村里也出过几个富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都一齐举家搬迁了,剩下的村民文化水平低,只能靠种地、干手工活维持生计。近年来青壮年不断外出务工,十几年不归家的都有,剩下的老弱妇童养活自己都不容易,更何况是让他们出钱。
花海若是没有资金支持,一朝荒废,投入的钱就算听个响儿了,还不如用来提升基建水平。
要是可以,公司肯定要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南坪村创建一个利民的旅游业态,但看薛老师这次的态度,估计是上头来了她也压不住的领导,只得被迫妥协了。
没吃过苦的金枝玉叶,站在高处便开始指指点点,看不见底下百姓的难处,也不在意渺小却又寻常的穷苦。
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薛裴,程九心中明朗,垂下眼微微叹了口气。
南坪村风景秀丽,地势略有些起伏,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半个村庄,沿河草木青葱、空气清新,确实是个旅游的好去处。
司机向左拐右拐,又停下来问了两次路,好不容易将车开到一处建筑前,程九开门下了车,抬头看见一个旌旗似的招牌挂在门口,上面写着“饭店”两个字。
村长已经等在门口了,见薛裴下车,立刻迎了上来:“薛老师,您好您好,又麻烦你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薛裴一摆手,抬脚往里走:“应该的。”
村长笑着“哎”了一声,立马跟上去:“咱这地方也没什么好饭店,全村就这么一家,薛老师您别嫌弃。我定了包间,咱们坐下来喝口水再聊。”
程九落后两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四处打量了一下这家“饭店”。
店内空间不大,只摆着两排木桌子,现在已经过了饭点,没什么客人。
贴在一侧墙壁上的板子是菜单,种类繁多,面、饭、炒菜都有,字是手写上去的,不算好看但工工整整。
饭店老板娘把村长和薛裴迎进门,带到唯一的包间——房子的后屋里,倒完茶水出来的时候见程九还在盯着菜单看,以为她想加点什么菜,便拍了拍围裙迎上来,脸上带着拘谨的笑容:“您要吃点什么吗?”
程九摇了摇头,看着简陋却干净的桌椅,缓声问:“菜单上的字是你写的吗?”
老板娘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写得不好看……我识得几个字,有些不会写的就去问先生。”
“先生?你丈夫吗?”
“不是不是,他哪会这个,”老板娘忙解释,“村里的教书先生。”
程九真心实意地夸她:“你写得很好。”
老板娘眯眼笑了起来。
里间的厨房突然传出喊声:“酱油没有啦,去后面舀壶来!”
老板娘连忙应了一声,朝程九抱歉地笑了一下,快步往屋后头走去。
程九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抬脚慢慢走进了包间。
薛裴随意地翘着腿,动作优雅地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喝着,好像杯里泡的是什么珍品茶叶。
村长眼前的茶杯早已见了底,只剩下些茶叶渣子。他看上去有些如坐针毡,脸上掩不住焦急的神色。
程九抬手拎过水壶给村长的杯子里添了点水,村长受宠若惊地道了谢。
见他捧过杯子却不喝,程九淡声说:“村长,菜还没上来,别急,先喝口水吧。”
村长应了一声,喝完水脸上的神色却没有缓和,纠结来纠结去,像是终于忍到极限了一样开了口:“薛……”
外屋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村长的话音猛地顿住。
薛裴终于放下了茶杯,抬眼望向门口。
老板娘引着几个人进了包间,为首的是一个三四十岁保养甚好的男人,身穿白衬衫,快三十度的天气,衬衫扣子依旧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
“好强的阳气。”
那道声音突然在程九耳边说。
程九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那个中年男人。
像是知道程九的目光落在哪里一样,那声音继续说:“不是他。”
总共进来了四个人,除了领头的中年男人,还有两个也都穿着正式的衬衫西裤,只有落在最后的那个人看上去与队伍格格不入。
他身上随意套着黑色T恤和牛仔裤,双手插兜,姿态随意,看着不像是跟班的小喽啰,而是来度假的游客。
程九微微眯起眼睛,本能地从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里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男人眼皮一撩,突然朝她看了过来。
程九猝不及防被抓包,心里一惊。
好敏锐的五感!
男人嘴角一弯,冲她点了点头。
为首的中年男人客气地冲薛裴一伸手:“薛老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之前就一直想见见您,如今可算是圆梦了。”
薛裴站起身,与他握了下手:“不敢当,魏书记客气了。”
魏书记又指着他身后的人一一介绍:“小刘、小郑,还有……”
指到黑T恤的时候,他突然卡了壳。
黑T恤自然地接上:“我是小周,薛老师您好。”
薛裴神色看上去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程九说:“程九,你们叫她小程就好,是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