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那死人的脸看了一会儿,蓦地觉得有些眼熟。一抬手,使了个巧劲儿将尸身上的泥壳子全部敲碎。
男尸的全貌现于眼前,身着鹅黄锦袍,胸前绣着天禄兽纹,正是与她有过同乘之缘的琳琅殿三弟子之一。
有几个胆大的凑了上来,议论道:“花车上那三个,你们说,会不会也是尸体啊?啧啧,我都不敢抬头看它们眼睛,怪瘆得慌!”
贺诗酒道:“两个小的是,大的不是。”
那几人齐齐看向她,下一刻全都刷地一下退开老远,一人指着她道:“你怎么知道?莫非是,你干的!”
贺诗酒不紧不慢:“你们看,地上这位,还有上面那两男神官。除了有个人形,还有哪里能看?简直丑瞎人眼,一看就是个半吊子货急急忙忙粗制滥造的。那尊,咳咳……大神,就不一样了。用料考究,工艺精良,若非能工巧匠花时间精雕细琢定是做不出来,倒像是神庙里原本就有的,所以不是。”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随便说说,一边暗中扫了一圈周围人的反应,见一乌衣女子在她说男神官像丑的时候翻了个白眼,看上去颇不服气。贺诗酒豁然开朗,她认出这女子正是之前在金玉满堂遇上的女客。
先前指她的那人不依不饶:“就算是庙里原本就有的,也不能说明一定没问题吧?”
贺诗酒不想多聊,弯着眼睛笑道:“你若想知道,找个榔头敲一敲便知,我还得赶路呢。”说着,故作自然地朝路口走去,正是那乌衣女子所处方位。
贺诗酒特意从那女子身侧走过一段,又猛地折了回来,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扫过她衣袖边上沾着的白色颜料,那白与男神官像脸上的白一模一样。
她笑了一下:“这位姐姐,以后做事的时候记得换一件箭袖短衫,你身上这件虽然漂亮,但不太方便,一不小心就弄脏了。”
虽说不一定所有的凶手都会返回现场,但把尸体做成神像放到花车上游街,安排了这么盛大的一场表演的凶手,极有可能会隐匿在人群中欣赏自己的“杰作”。
乌衣女子眉头一拧,原本美艳的脸上顿时戾气横生,一把甩开贺诗酒的手,转头就跑。她手劲儿极大,堪比成年男子,若不是贺诗酒底盘够稳,怕是已被她掀翻在地了。
贺诗酒纵身跃上沿街商铺的屋顶,居高临下地瞄着她跑。看似追得卖力,实则就是想看看她被逼急了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
与其抓她归案,贺诗酒更想顺着她这把刀,拔出萝卜带出泥,看看这背后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有时候无意撞上的机缘很难说,搞不好就是探查十一年前旧事的楔入点。
那乌衣女子身手不俗,步伐迅捷诡异,然而跑了一会儿,见始终甩不掉她,眉宇间戾气横生,转头朝一片荒地跑去。
看来一场打斗是少不了了。贺诗酒想了一下,咬破食指,卷起袖子,在腕上的灵脉处画了个符。那血符嵌入皮肤,刀子一般割开了灵脉。
顷刻间,周遭之气如看不见的海浪在涌动,仿佛被一股骇人的力量拉着扯着,呼啸着钻入了她的灵脉。贺诗酒被冲击得踉跄了一下,少顷,睁开眼,将血符抹去,周遭又恢复了平静。她轻轻一跃,从屋顶跳下来,只觉得一股灵气打通了全身,当真是四体生风,神志増爽。
这便是她当年自创的绝招-万物操,说起来还是在妖王千容的点拨下悟出来的,那些忌惮她的人还给编排出了个别名,叫吞天灭地。它的妙处是可以吸入周围天地之气当灵力使,让功法翻倍。
然而,天地之气当中,有灵气、清气,自然也有浊气、邪气,全都留在体内后患无穷。
从前,她事后会用自身灵力把浊气逼出来,现在一身修为都还回去了,什么后果都得受着,因而没敢跟老天多借,只吸了一点点应个急。
她追着乌衣女子踏入了荒地。渐渐,离那烟火繁华地越来越远,方圆十里不见人烟。乌衣女子蓦地停下,转过身来。
贺诗酒一下刹住脚步。停得太急,脚不动了,上半身却因为惯性往前一倾。她像个落汤鸡一样,前后左右好一顿扑腾这才站稳,对那女子道:“这就是你不讲究了,要停下来了起码先说一声嘛。”
乌衣女子鄙夷地冷笑了一声,脸上有一层黑气若隐若现:“你是谁?为何拦我?”语气颇为凶狠,但给人感觉喉咙没放开,像是在捏着嗓子说话。
贺诗酒抱着胳膊,甜甜一笑:“好说好说。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谁?为何行凶杀人?”
那女子阴沉着脸,恶狠狠地诅咒:“多管闲事,你不得好死。”
贺诗酒一不小心笑出声来:“说得太好了,正是如此。可谁让你可疑得这么明显呢,我是凶手这几个字都写在脑门上了,蠢得让人害怕,不管都不好意思了。”
“你说谁蠢,说谁蠢呢?你才蠢!!”
乌衣女子火气腾地一下起了,身子一拧,指着贺诗酒的鼻子跳脚骂了起来。她颈上系着一条罗帕,许是动作太大竟然被挣开了,从脖子上滑了下来,露出一个她身上不应该有的部位:
喉结。
贺诗酒嘶地倒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了然道:“你是个男人!”
这位,身着女装的乌衣男子脸色忽地阴了下来,即便吵嚷也非要捏着嗓子说话,恨道:“对啊,我是男人–––––是男人怎么了?就比不得你们女子了么?”
贺诗酒一愣:女的杀他全家了?这么幽怨?
未及多想,只见乌衣男子蓦地一抬手,两只空荡荡的袖口中射出无数条透明的丝线,直奔她的要害而来!
贺诗酒偏头避过。不得不说,这位爱好女装的奇男子实力着实不俗,否则也不可能连杀三名琳琅殿弟子。只是他举手投足之间,总透着一股烟花女子般的媚气。恨女人,却又像女人,也不知为何如此纠结。
两人斗了一会儿,贺诗酒心中忽地一沉:这男子明显是个蜘蛛妖,为何用的却不是妖力,而是只有大仙门之人才有的很纯粹的灵力?这股灵力急躁且含着股忿忿不平的怨气,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是谁,让我想想,是谁来着?
风泠音!
她不是死了么?怎么回事?贺诗酒只觉一股寒气窜上了脊背,心中隐隐有个可怖的想法,尚未成形,却呼之欲出。
这时,那男蜘蛛突然跳起,袖中千万条丝线汇成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般地罩下来。
那网并非灵流所织,而是实实在在的蛛丝。贺诗酒心里直叫好,还真是刚想吃饭就有人给递筷子,面上却故意装作很害怕地退开老远,待那张巨网落地,男蜘蛛早已不见影踪。
贺诗酒不紧不慢地走到蛛网近前,眸光一凝,捡了个根木棍从那网上卷了些蛛丝下来,又扯下块袖子包好,收进了怀里。尔后释出一把灵火,将剩下的蛛网烧了个干干净净。
她转过身,背对着兀自窜动着的火影离开,心道:这小蜘蛛一看就是个性子烈的,不适合严刑逼供。欲擒故纵,才能从他身上知道更多。
身后的火光渐渐熄灭,晚风推来团团乌云,遮蔽了月色,四周一下子漆黑一片。
她上辈子幼时不知遭了什么变故,导致记忆有损。能想起的人生最初画面便是如现在这般,一人立于荒野之上,四周一片虚无。
听师父说,最开始遇见她的时候,她像是被什么吓坏了似的,一个小小的孩子警惕性却高得很,手里一直拿着根木棍,谁靠近都不行。他特意弄来很多小孩子喜欢的好吃的好玩儿的,结果怎么诱惑都不管用。他实在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流落荒野,又不忍强迫,只好陪她聊天,给她讲他们无庸派,讲云溪源,讲他们捉妖杀鬼的趣事。
最后,他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说道:“我妻子性子温柔,平生最爱打牌。家中还有个闺女,小名阿澜,比你还要小上一两岁,脾气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却是极为好骗,邻家大姐给块甜糕就能抱走,嘿嘿——要是你愿意跟我们成为一家人,她们俩指不定得乐成什么样儿呢!”
就因为这话,她跟师父回家了,后来成了他们无庸派功法修为一骑绝尘的首徒。
贺诗酒的眸光黯了一下,自嘲地喃喃:真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我怎么就又活了?若是阿澜以为我跟阎王有什么交情,吵着跟我要爹要娘,那可怎么办才好?
忽然,草丛里升起点点银光,像晴光映雪的余晖,又像星辰坠落九天,碎成零落的星辉,停驻在她的周围,一闪一闪,仿若温柔缱绻的目光,将这漆黑的荒野一下子点亮了。
贺诗酒眼睛一亮,竟不觉诡异,只觉此景如梦似幻,风月无边。
又一阵晚风拂过,吹得附近一棵亭亭如盖的老梨树枝叶轻摆,沙沙作响。银光之下,树下的影子重重叠叠,似乎有一人藏于树后。
贺诗酒本应猜测是不是那男蜘蛛埋伏在了暗处,但此刻她刚续了灵力,五感清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人与男蜘蛛的气息全然不同,且毫无敌意。
她不知怎地忽然玩心大起,从地上摸了一把石子攥在手里,一颗接着一颗,朝那梨树的枝条上扔。看似漫不经心,但每一颗石子却都刚好击中果柄,一只又一只沉甸甸的梨子接二连三从树上掉落,直直向树下的人砸去。
几块雪白的衣角从树干后探出,翩跹翻飞,时隐时现,避开了掉落的梨子,那人却始终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
贺诗酒懒懒地拍了拍衣服站起身来,轻笑一声戏谑道:“梨子请你吃,过来聊聊天儿可好啊?”
树后传来一声轻笑,很清冷的男人的声音。尔后一道白影掠出,如鬼魅如飞仙,很快没入远处的夜色之中。
贺诗酒一直盯着他的动作,此时早已飞身追上,但即便如此,一转眼的工夫却又遍寻不见。
然而她正打算放弃,那人忽又现身,借着团团黑云罅隙中泻下的月光,贺诗酒瞧见他腰间长长的系带随风飘起,禁不住纵身上前一把拽住。
那人顺着她使力的方向翩然转过身来,白衣飞动流转,如薄雪轻扬。待他站定,贺诗酒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肤白胜雪,眉目如画,左眼角下一点朱砂痣。
他颜色浅淡的嘴唇微抿,只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容颜一如往昔,眼角眉梢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给他原本千秋绝伦的风华平白添了几分让人捉摸不定的阴凉。
阿溯,莫溯白。
他是从前四大仙门之首臻化境的未来仙主,是生在云端的显贵公子,也是后来修真界人人唾弃践踏的对象。至于她与这位莫公子的关系,若是往简单里说,那就是有过婚约,不过连一天都不到,因为她跑了。
贺诗酒只觉得周身血液瞬间凝住,一下子凉透了。一晌过后,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一把甩开抓在手里的衣带,疯了一样转身夺命而逃,就像是见了鬼一般。
确切来说,的确是见鬼,而且还是个被她亲手杀死的鬼。
男主闪现了一下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