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昭宁筷子一顿,又装作恍若未闻,夹住粒粒分明的米饭往嘴里放,动作间将周围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惊诧、恐惧。
众人不敢听壮汉接下来的话,作势要走:“结账!”
那个壮汉饮了不少酒,整个人醉醺醺,自顾自地说:“他跟我说等明年开春,就回老家娶妻生子,孝敬父母。可他就这么死了。他跟着我来的京城,我怎么跟他父母交代?我一定会查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伍保,我要他血债血偿。”
壮汉握拳猛锤木桌,似有不甘。
同桌的人拍了拍壮汉厚实的肩膀:“樊刚,我知道你心底不舒坦,但人已经去了,让这些事情也一同去罢。”
樊刚饮完最后一碗酒,留下碎银,啐了一口转身离开。
那人追着背影跟着跑了出去,落下一道尾音:“樊刚!别意气用事!”
小二来收拾残余饭羹,一直叹气。
越昭宁又抿了一口羊汤,有些冷了。
净心憋不住,招呼小二过来,旁敲侧击问是什么事。
小二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几位客官别为难我了,我一打杂的哪知道什么。”
“我吃饱了。”
越昭宁打断对话。
净悟也跟着放下筷子。
意思很明了。
结账走人。
净心叹了口气,都觉得刚刚那事有蹊跷。
几人清点了包袱里的东西,没有缺失后才起身离开。
在大门与另几个走进的人擦肩而过。
一阵冷风卷着雪片灌进衣襟,抚在越昭宁通红的脸蛋,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余光却瞥见身旁那道玄色身影。
来人身着一袭织金云纹狐裘大氅,墨色衣料上银丝绣就的流云纹在日光下泛着微光。大氅下隐约可见月白色锦缎长袍,腰间束着一条嵌有和田玉的暖调锦带,玉质温润。
他墨发束起,以一支通体晶莹的羊脂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为冷峻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鼻梁高挺,鼻尖微勾,薄唇颜色极淡,抿起时似是凝固的霜雪,下颌线条凌厉如出鞘的寒剑,棱角分明得近乎残酷。
一双眸子深邃如寒潭,直视前方。两颊因寒风微微泛红,为这张冷硬的面容增添了一丝温润。
身后跟着三位面容严肃的高大男人,着玄色劲装,披有黑色大氅,腰侧突起一角。
越昭宁了然,出行都配有带刀侍卫,此人身份不凡。
身后传来小二的声音:“几位爷,雅间已备好,请上座。”
·
净心双手缩进袖里,站在路口四处张望:“谁记得那人往何处跑了?”
越昭宁:“朝东?”
净悟:“朝西!”
二人同时出口,指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净心默然一瞬:“我有一计,不若我和师哥一人朝东一人朝西。无论结果,半个时辰后都在此处集合。”
越昭宁提问:“那我做些什么?”
“看好包袱,原地不动。天这么冷,寻处暖和的地方等我们回来。”
净心说完后,净悟卸下包袱同意这个提议,越昭宁没法,就这样坐到街边的一处小摊。
摊主是个年迈的老奶奶,在擀面团。
老人笑眯眯:“姑娘,随意坐。”
越昭宁不好意思打空手坐这,点了一碗清汤馄饨和一杯热茶。
老人往火堆加了几根干柴,铜炉烧得更旺,火苗舔舐着锅底,火堆发出 “噼啪” 声响,锅里的沸水也开始沸腾。
再夹出已烧成碳状的木头,放进汤婆子里,挪到越昭宁跟前:“姑娘,暖暖手罢。”
越昭宁适才发现手指关节被冻得一片通红,手指蜷了蜷,有些肿痛。
她道谢,又状似无意地问:“阿婆,这一带这么多人,生意会不会好些?”
“天冷,都不愿意出门。最近又出事,唉。”阿婆叹了一口气。
她头戴褪色的藏青头巾,几缕灰白的发丝垂落在布满皱纹的脸颊旁,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沧桑。深褐色的棉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黑色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渍,那是整日劳作留下的印记。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她的头巾上、肩头,积出一层薄雪,寒意如影随形。
逼近年关,一把岁数还一人经营小摊。
越昭宁一边摸找身上带了多少银子,一边装作不解:“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方才我听到一个壮汉说什么要血债血偿,莫不是有冤案?”
阿婆摇头:“不晓得,后街死了人,浑身没块好肉。”
“那人名为伍保?”
“你知道他?”
“听人说的。”
阿婆开始回忆过往,她有个儿子,但今年在战场上牺牲了,军中抚恤金至今没有发放。儿媳在府里给人做事,一个月回不了几次家,家中只剩下她与孙女相依为命。
“他是个心善的,我的腿一到雨天就疼痛难忍,路都走不得。每逢那时,他都会帮我出摊、收摊。”
“出事后官府的人把后街封了,时刻派人守着,途径都不允,只能绕道而行。”
“他之前是在后街那块做工?”
“原是给尚阙楼运货的。”
莫非那大娘口中告假回家的小二是这伍保?或许她知道的会更多。
只不过,眼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个熟悉的身影拄着拐杖走出尚阙楼,步履蹒跚。
尚阙楼目前只有正门能够进出,她原先还想如何单独去寻这人。
还好净心和净悟率先提出让她留守原地,她假意失落后“被迫”原地等待。
“阿婆这碗馄饨算我请您吃,钱放这儿了,剩余的不用再找。”
“若是有人寻我,就说我在西市的酒坊,让他们在此候我就行。”
“祝您新年安泰。”
越昭宁将身上的碎银放在桌上,拿起包袱就跑。
阿婆连喊好几声姑娘。
越昭宁步子迈得大,跑得极快,风扬起青丝,与鹅黄丝带交缠,在空**舞。
但没撑住几步路就气喘吁吁。
身体还是没恢复好。
好在那人也是个瘸的,根本走不快,越昭宁追上了他。
那人偏头:“是你?有事?”
越昭宁莫名:“你认得我?”
“姑娘玩笑了,方才就你一人鼓掌喝彩,鄙人记不住也难。”
说书人加快步伐,整个人忽高忽低,丝毫没有停下来跟越昭宁继续对话的意思。
“你听得见?”
“我只是腿瘸,耳朵不瘸。”
越昭宁刚刚拍掌根本没用力,怎么会有声音?除非这人一开始就注意她了。
“说罢,找鄙人何事?”
“我想请问先生,你方才讲的故事从何而得?”
“鄙人姓尚。”
“哦,尚老先生。”
“叫我老师。”
“…尚老师。”
“嗯。”尚禾这才正眼瞧她,步子慢下来。
“不从何而来,皆是鄙人一人所创所讲。”
越昭宁不信,世间怎会有如此巧事。
尚禾挑眉:“你不信?”
越昭宁不语,只是一昧地盯着他,秀气的眉毛上挑。
“莫非你这姑娘想偷师学艺?是想学了来抢我饭碗?识得几个大字?可曾上过学堂?”
“没上过,识字,您方才所讲,我闻所未闻,心生好奇,想知晓后续如何。”
尚禾停步,转头正视越昭宁,试图从她眼中窥伺出有几分真心。
“当真?”
“如假包换。”
尚禾摊开掌心,用眼神示意。
越昭宁迟疑,将包袱往上放。
尚禾一掌拍开。
“姑娘,鄙人在尚阙楼说书,是收钱办事,里面的客官可以免费听。出了门,可是需要…”
他手指搓了搓,暗示十足。
越昭宁摸索了一番,想起身上的银两方才都给了阿婆。
见越昭宁拿不出钱,尚禾收回手,又往前快步走。
越昭宁追在身后:“不若我请你吃酒?杏花酒!”
“钱都拿不出来。”
“我有首饰可以典当。”
“敢问姑娘芳名?”
“赵,我姓赵。”越昭宁报了自己取的假姓。
“赵?东南街有个赵家,你是他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不要乱拿家里的东西。”
“我不是,我已过了及笄的年龄。而且我真的有钱,只是今日出门急,没带多少。”
越昭宁抽出头上做装饰的一根翠珠银钗:“你瞧。”
二人在酒坊对坐,尚禾又畅饮一碗酒。
他将后面的故事给越昭宁讲了一遍,与净心方才所讲无二意,许是沾了酒,动作比方才在尚阙楼内还要多,险些从位置上滚下去。
“听完了就走吧,记得结账。对了,我还要再买一坛杏花酒。”
“可是可以,只不过…”
“想赖账?”
“不是,我只想问一下老师写这番故事的灵感从何而来。”
“说到底还是想偷师,你这丫头。罢了罢了,看在你请我吃酒的份上就告诉你。”
“那是一个晚上,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门窗被吹得哐哐作响,屋内烛火昏暗,忽明忽闪。”
“霎时,一道惊雷猛落窗前,我灵光迸发,提笔就写,不多时我就完成了这样一篇著作。”
“?”
“行了,赶紧走吧。”尚禾又赶道。
越昭宁见他敷衍,识趣离开,走远两步又折回,弯唇道:“或许那位三小姐会更想为生母争一口气。”
尚禾醉意朦胧,不知听未听进。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落座。
“你果真在此,欠租不还,只晓得吃酒!讨债的人都要到我屋中了!”
那人身穿官服,俨然刚从宫中出来,叱道。
尚禾捧着坛子喝,语气略带嘲讽:“这不方太医?红人啊。”
“宫中可有什么新鲜事?再给我说些,最近冥思苦想也写不出新的话本,饭碗都保不住了。”
那人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带走这个酒蒙子时,方太医突然想起方才掠过的姑娘,当时一门心思想斥责友人,并未瞧清正脸。
乍一思索竟觉得有几分熟悉,回头看,哪还有什么人影。
见鬼,他居然会觉得在市井中能碰到宫中那位缠绵病榻的三公主。
路都走不了,怎会出现在这种混杂场合。
真是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