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1章 朱砂梅,梁上血

作者:母蟑螂篇篇起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桃花扑簌簌地落下,遮住了石阶上的旧苔痕,遮住了游廊间零落的棋枰,遮住了小窗前半阙未干的墨字。


    遮住了秋千索上的胭脂痕,遮住了赌赢的那株车前草,遮住了小童慌忙去拾的滚铜钱……


    “小知微,你快出来!”晏无咎一嗓子全部人都望着他,沈知微漫步走过去:“怎么了?找到了?”


    花瓣时不时的飘落在沈知微的肩头,晏无咎忽然抬手折断了窗棂外横斜的梅枝。


    沈知微以为他要替她簪花——就像那些俗艳话本里浪荡子常做的勾当——却见他反手将梅枝掷向房梁,梢沾着的朱砂碎屑在空气中燃起幽蓝火苗,百年楠木的横梁竟发出活物般的颤鸣。


    先是细密的血珠从木纹里渗出,而后是蜿蜒的溪流,最后成了倾泻的瀑布。


    那些猩红液体在坠落途中凝固成半透明的朱砂晶体,每一片里都裹着一朵完整的梅花,仿佛把整座梅林倒悬进了屋檐下。


    房顶成了倒悬的梅林,这让沈知微不禁想到陆离喝醉那会压断凌昭的房梁:“不会压塌房子吗”


    “哎呀,不会的沈师妹,师兄给你插个花”他沾血的手指抚过她发间玉簪,簪头白玉遇血即溶,绽出十七重琉璃花瓣。


    “他们往你鬓边插死物,我替你让整座屋子活过来。”


    沈知微仰头时,有朵红梅正落在她眉心,蹙了蹙眉,却听见晏无咎笑:“怕什么?当年陆离压塌凌昭的房梁,是因为他蠢到用真梅花施术——”


    他沾血的手指抚过她发间玉簪,簪头白玉遇血即溶,绽出十七重琉璃花瓣,“而我用的,是三百条怨魂腌过的朱砂。”


    “三百年怨血腌朱砂,倒悬梅林作聘,你敢不敢接?”晏无咎轻笑出声。


    沈知微没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放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不满的声音。“老子当年用的是三百年道行的梅妖,谁知道它临死前还要蹦跶两下?”陆离拎着酒壶从廊下晃出来,衣襟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师叔,你这破戏法也就骗骗小姑娘,有本事拿怨魂腌朱砂,怎么不腌个太阳挂天上?”


    晏无咎挑眉:“你若想要,我现在就腌一个给你当灯笼?”


    沈知微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避开两人之间骤然紧绷的空气,自从陆离来了后宗门经济条件好多了,也有趣多了:“好了好了,先把既明找到吧”


    那日执行任务途中,他们遇见了这条狗。


    凌昭嫌它吠得聒噪,便冷眼扫过去想吓唬它,谁知那家夫人会错了意,竟将这条"肉质肥嫩"的狗当作谢礼相赠。


    叶燃尘见它总爱叫唤,便从"夜皎皎兮既明"中拈来"即明"二字为名——夜色渐褪,天光将明,倒是应了它那停不下来的性子。


    桃花纷扬中,既明叼着半块糯米糕从厨房窜出来,尾巴上还沾着面粉。沈知微拎起它后颈晃了晃:"偷吃还知道挑甜的?赃物上交"


    晏无咎倚着廊柱轻笑,手中桃枝突然化作绳索缠住灵犬:"找到了就出发吧,烬雪庭的传讯烟火刚亮过。"


    六道霜纹玉简破空而至。萧寒声广袖一扬,玉简整齐悬在众人面前——这位不修剑道的杂修首座,操控灵力的手法比剑修更精妙。


    "清水镇尸变,白鹭洲现古阵,枕梦乡出现神志不清"凌昭念完便转身,"陆离,随为师去破阵。"


    年轻弟子哀嚎:"师父!我昨晚占卜说今日忌金器..."


    "那就用酒坛砸。"凌昭已踏云而起,腰间铜钱串叮当作响。


    这位善卦算的师父总爱用最粗暴的方式破阵,偏生次次都能歪打正着,又不知道谁教他的。


    既明突然纵身一跃,锋利的犬齿精准叼住萧寒声腰间的玉佩,琥珀色的瞳仁里闪着执拗的光。


    萧寒声被拽得一个踉跄,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叶燃尘:"明远,你行吗?"


    叶燃尘唇角微扬,指尖划过腰间的符咒,袖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当然,放心吧,我也是个杂修。"


    萧寒声望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眉头却蹙得更紧——上次在雪月谷见他施法,不过是幻化些风花雪月的景致。


    正踌躇间,忽听得晏无咎哈哈大笑的声音传来:"我和沈师妹去清水镇。"话音未落,那人已拽着沈知微的广袖掠出三丈远,素白道袍在暮色中翻飞如鹤。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萧寒声低头看了看仍死死咬着玉佩的既明,又瞥见叶燃尘正在整理袖中暗藏的符纸。


    枕梦乡的差事虽不算凶险,但后续那些安抚伤患、祛除梦魇的琐碎,恐怕比降妖本身还要磨人。


    暮色四合时,二人一犬抵达了枕梦乡。村口石碑上的刻字已被青苔侵蚀大半,只隐约辨得"枕梦"二字。村中雾气氤氲,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却无端透着一股滞涩。


    叶燃尘抱着既明踏入其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小兽的耳尖,低声问道:"现在从哪里下手?"


    萧寒声立于阶前,望着眼前错落的屋舍,忽觉一阵恍惚。


    往日这般情形,总有凌昭在侧,那人虽修为平平,却总能于纷乱中一眼勘破关窍。


    如今少了他,竟似棋局失了眼,空有满盘棋子,却寻不到落子之处。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丝无端的滞闷,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先探梦源。"


    "奇怪,"叶燃尘轻抚既明的背毛,"这雾气不似寻常水汽,倒像是..."


    "梦瘴。"萧寒声接话,指尖凝聚一点灵光,照亮前方三尺之地。


    "活人长期被梦境侵蚀,精气外泄形成的雾气。村里人恐怕都陷在同一个梦里。"


    叶燃尘挑眉:"同一个梦?那得是多强的织梦者才能做到?"


    萧寒声没有回答,只是缓步向前。


    雾气在他们脚下分开又合拢,如同有生命的活物。村中屋舍门窗紧闭,却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呓语和轻笑。


    转过一条小巷,前方突然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


    那是个中年男子,双眼紧闭,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双手在空中抓挠,仿佛在触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梦游"萧寒声低声道,示意叶燃尘退后。


    他取出一枚棋子,轻轻一弹,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落在男子眉心。


    男子浑身一震,眼睛猛然睁开,却是一片浑浊的白色。


    他转向二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你们...也是来参加喜宴的吗?新娘...新娘好美啊..."


    话音未落,男子突然扑了过来。萧寒声侧身避开,正要施法,却见叶燃尘已经抢先一步,袖中飞出一道黄符,正贴在男子额头。


    "梦魇驱散,魂归本位!"


    符纸燃起幽蓝火焰,男子应声倒地。


    既明警惕地围着昏迷的男子转了一圈,突然对着村中某个方向狂吠起来。


    "找到梦源了?"叶燃尘看向萧寒声,后者正凝视着既明示意的方向,眉头紧锁。


    "不对劲。"萧寒声低声道,"如果整个村子都陷入同一个梦,那么梦源应该是..."


    "共享的梦境核心。"叶燃尘接话,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有人在刻意维持这个大型幻梦!"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向村中心奔去。


    雾气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穿过最后一道雾墙,他们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破败的戏台矗立在村中央的空地上,台上红绸飘荡,却无人在表演。


    戏台四周或站或坐着数十个村民,全都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


    而在戏台正中央,悬浮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散发着柔和的粉紫色光芒。


    每过片刻,就有一道光芒从珠子里射出,没入一个村民的眉心。


    "梦珠!"萧寒声倒吸一口凉气,"这不该是人间之物。"


    叶燃尘怀中的既明突然挣脱,箭一般冲向戏台。


    犬齿在明珠前一寸骤然停住——粉紫光晕里突然伸出数十条半透明触须,将灵犬牢牢缠住。


    "回来!"


    叶燃尘指间三张符箓同时燃起,青焰如刀斩向触须。


    那些柔软的物质却像吸收了火焰般膨胀起来,反而把既明裹得更紧。


    萧寒声广袖翻飞,七枚玉简排成北斗阵型压向明珠。


    戏台四周的村民突然齐声尖叫,空洞的眼眶里流出黑血,四肢扭曲着扑向二人。


    "别碰他们!"叶燃尘旋身甩出十二张安魂符,纸符在空中化作金线织成罗网。


    最先冲来的三个村民撞在网上,顿时如提线木偶般僵住。


    明珠趁机射出刺目强光,萧寒声以袖掩面时,听见叶燃尘闷哼一声。


    再睁眼,只见青年道袍袖口已被灼穿,小臂上蜿蜒着树脉状的紫痕。


    "梦瘴入体?"萧寒声扣住他手腕,灵力探查的刹那突然怔住——经脉里流动的竟不是修道者的清气,而是与明珠同源的混沌气息。


    叶燃尘抽回手轻笑:"小时候被梦妖咬过,早腌入味了。"说罢突然并指刺向自己伤处,蘸血在虚空画符。


    血珠悬浮成繁复纹样,竟引得明珠微微震颤。


    戏台下的村民集体跪倒,朝着明珠的方向叩拜起来。


    既明趁机挣脱触须,叼住叶燃尘的衣角拼命往后拖。


    "它在共鸣......"萧寒声看着血符与明珠之间形成的灵力桥梁,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故意引梦珠显形?"


    "半刻钟。"叶燃尘唇色开始发白,"这东西靠吸食美梦成长,现在全村人的噩梦正在反噬它......"


    话音未落,明珠表面突然裂开细纹。


    粉紫光芒中浮现出无数记忆碎片:新娘哭泣盖头下的金丝绣鞋、枯井里叠放的童尸、祠堂地下埋着的赌债契约......整个村庄最肮脏的秘密在梦境中循环上演。


    萧寒声的玉简突然全部炸裂。


    反噬的灵力震得他连退三步,喉间涌上腥甜。


    抬头时,正看见叶燃尘徒手抓住开始崩裂的梦珠。


    "你疯——"


    "嘘。"青年将明珠按进自己心口,紫痕瞬间爬满脖颈,"得有人...把噩梦吃完......"


    他素来端方自持,偏生此刻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破功的涟漪。


    那白眼翻得极有分寸,像宣纸上洇开的一滴墨,堪堪悬在风仪与失态的交界处。


    同席那位正高谈悲悯之道,词句如蜜里调油,听得满座瓷盏都泛起腻光。


    他忽觉这暖气太足,连青瓷盖碗上的缠枝莲都蒸出了三分假慈悲。


    "倒也不必非走这一条道。"他指尖轻叩盏沿,声音如冷泉漱玉,"世间解法千万,何苦偏挑最迂阔的一着?"


    暗忖这年头,连圣母都得讲究个青出于蓝,却不知过犹不及,反倒露了刻意。


    萧寒声说‘世间解法千万’——可这一次,他偏选最决绝的一着,若你知我心头血,可愿掬一捧残梅烬


    既明发出幼狼般的哀鸣。萧寒声正要上前,地面突然剧烈震动。


    戏台坍塌的烟尘中,叶燃尘的身影逐渐被紫光吞没。


    最后一刻,他笑着把灵犬抛向萧寒声:"劳驾...告诉无咎......"


    余音消散在突然爆发的强光中。


    待视野恢复,村中雾气尽散,横七竖八躺着的村民陆续苏醒。


    而戏台废墟上,只剩一株新生的紫叶李,枝头挂着颗露珠般的透明珠子。


    萧寒声僵硬地接住那颗坠落的"露珠",指尖传来细微的温热,像一滴眼泪。


    虽知此别不过浮云聚散,叶燃尘仍不禁潸然泪下。


    紫雾散尽时,叶燃尘站在一座琉璃亭中。


    八角飞檐下悬着铜铃,铃舌系着褪色的诗笺。


    亭外是整片将枯未枯的荷塘,残叶边缘卷着焦边,却仍有几枝晚荷倔强地开着。


    风过时,满池都是濒死的芬芳。


    他认得这里。


    曾经的上元夜,萧寒声曾在此处教他辨过荷香。


    那人执一盏素纱宫灯,沿着九曲桥慢慢走,说全塘唯有西南角那株"醉仙颜"值得一品——"花瓣尖上那点红,须得是雪夜映着灯色才能酿出来的"。


    此刻亭柱上还留着那夜的划痕。当时萧寒声用玉簪钉住一只欲扑灯的夜蛾,簪尾在朱漆柱上刮出细痕,像道未愈的旧伤。


    "连这都记得么..."叶燃尘指尖抚过那道痕迹。


    铜铃忽然轻响,他回头看见幻象立在亭心石案旁,正在砚中化开半凝固的墨。


    案上铺着未完成的残荷图。叶燃尘清楚地记得,真品早被萧寒声收在青玉画筒里——因他当年偷蘸了朱砂,在荷叶上添了只歪歪扭扭的蜻蜓。


    幻象此刻执笔的手势与当年分毫不差:三指虚握,尾指悬着寸许,像鹤鸟欲振的翅尖。


    笔锋将落未落时,一滴墨从毫尖坠在宣纸上,晕开。


    叶燃尘突然按住画卷。


    "错了。"他声音发涩,"那日你用的是松烟墨,洇开该带青灰色。"


    抬起的手掌穿过幻象身体,整座亭台开始坍缩成万千墨点。


    在彻底消散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柱上划痕。


    真正的刻痕里该藏着点夜蛾翅粉——那夜萧寒声用帕子拭净玉簪时,有些磷粉永远留在了木纹深处。


    “待紫叶李开花时,记得替我折一枝。”——叶燃尘最后的声音散在风里,像一句来不及兑现的轻诺。


    地上虽未见其形,却听得一句“我许你一枝紫叶李”轻轻飘来。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