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墟最后一重天光倾泻而下时,沈知微的剑穗突然无风自动。
沈知微的剑穗忽地绷直,青玉坠子裂纹中渗出细碎星芒——这是晏无咎溯时砂的共鸣。
凌昭的星盘悬于穹顶,二十八宿星轨正以诡异角度折叠。
陆离玉笛横吹,笛孔溢出的血珠凝成赤弦,与星辉交织成网。
沈知微并指削断一绺发丝,发尾沾着晏无咎先前留下的酒液,燃起幽蓝冷焰。
火光所照之处,现出无数琉璃般的时空碎片。
"戌末亥初。"晏无咎突然扣响沙漏。
琉璃罩内银砂倒流,映出万千重迭的虚影——这是昼夜交替的胧晦之交,时空最薄的裂隙。
凌昭星盘骤亮,纂文如银蛟破空:"东北艮位!"
沈知微的剑比星辉更快。青霜过处,一道蛰伏多时的暗影被逼现形,竟是早该消散的时魇——由错乱时序滋生的秽物。陆离笛声陡然转调,破出七个音孔的血线化作困龙律,将时魇钉在星轨交错的节点。
晏无咎突然翻转沙漏。银砂如天河倾泻,却在落地前凝成悬浮的时晷阵。
阵中浮现的却不是影子,而是他们三人未来三息的动作——预判之阵!?
时晷阵中浮光跃金,三人衣袂未动,杀机已凝成实质。
沈知微剑尖轻挑,青玉坠子迸出七点寒芒,分毫不差地刺入时晷预显的虚影命门——那暗影尚未及演化,便遭星芒贯体,发出琉璃碎裂的脆响。
凌昭指掐天垣诀,星盘轰然倾转,二十八宿如磨盘碾下。
错乱的星轨绞住时魇,将其寸寸压入阵眼。陆离玉笛横转,七根血弦忽地收束,竟在时晷阵外又织出一重赤罗天网。
晏无咎轻笑一声,沙漏银砂忽如群鸦惊散。
每一粒砂都钉住一缕试图逃逸的秽气,霎时永夜墟穹顶绽开万千光痕,恍若倒悬的星河倾泻而下。
沈知微的剑穗在罡风中纹丝不动,青霜剑气却已劈开时空裂隙。
碎琼乱玉般的琉璃片中,时魇残影被剑光星轨与血弦三力交淬,终化作一缕青烟,湮灭于尚未成型的未来里。
永夜墟最后一重天光终于寂灭。
晏无咎抬手接住一粒将坠的银砂,砂芯里映出四人完好无损的衣袍——连最易折的剑穗玉坠,都未损分毫。
萧寒声正于轩窗下与叶燃尘对弈,檀木棋盘上星罗密布,黑白交错间暗藏玄机。
听到脚步声近,他抬眸浅笑,眼尾漾起几道细纹,恰似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陆离率先跨入门槛,青衫袖口尚沾着庭前杏花雨:“师父,我厉害吧”笑时露出两颗虎牙,脱口而出后,倒像是被自己唐突惊着似的,耳尖蓦地染上薄红。
窗外一簇新竹探进碧影,将棋枰照得半明半暗。
萧寒声执着的云子停在半空,倒映着少年赧然神色,恍若琉璃承露,清光流转。
凌昭斜倚雕花门框,看了眼萧寒声:"了不得,再淬炼几载,怕是要去论剑大会上执令旗了。"话音拖着长长的尾韵,像把青锋剑在鞘里懒懒地磨。
萧寒声拂袖起身,玄色衣袂掠过棋盘,惊起一缕沉香。
叶燃尘随之而立,指尖尚拈着一枚未落的黑子,在晨光中泛着乌玉般的光泽。
忽闻环佩叮咚,沈知微与晏无咎自屏风后转出。
晏无咎广袖招展如流云,似笑非笑道:"来来来,小陆儿,让师叔疼疼。"沈知微嘴角微抽,朱唇轻启吐出个无声的"啧",径自走向凌昭,裙裾扫过青砖地,惊散一地黄梅影。
陆离还未及反应,便被晏无咎揽入怀中。
那人臂弯似铁,勒得他腰间青玉佩铿然作响,素白道袍皱起层层涟漪。
他挣扎着从晏无咎肩头露出半张涨红的脸,恰看见窗外一枝山茶,"啪"地落了红。
暮色渐染,小厨房里蒸腾着暖融融的雾气。
叶燃尘挽着素白广袖,修长的手指捏着青瓷小勺,正细细搅动砂锅里煨着的莲藕排骨汤。
袅袅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倒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师父,笋片切好了。"陆离捧着青花瓷碟凑过来,发梢还沾着几片嫩绿的竹叶,想是刚从后山挖的春笋。凌昭顺手替他拂去落叶,指尖掠过少年温热的耳垂:"刀工有长进。" 陆离耳根微微一红。
萧寒声在窗边剥莲子,忽听得外头环佩叮咚,晏无咎拎着两尾活鱼跨进门来,红色衣摆溅着水珠,平等的溅到了每一个人身上:"今儿钓着了桃花鳜——沈丫头呢?该她露一手了。"
"谁是你丫头?"沈知微掀帘而入,怀里抱着新摘的紫苏叶。
见晏无咎要往她发间插鱼鳍,反手将沾着露水的叶片拍在他脸上。萧寒声轻笑出声,一粒莲子正巧弹中晏无咎眉心。
陆离蹲在灶前看火,忽觉颈后一暖——原是凌昭替他系上围裳的丝带。凌昭呼吸拂过他发顶,带着清浅的沉水香:"仔细火星。"
砂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氤氲的热气将众人的眉眼都熏得柔和了几分。
陆离托着腮蹲在灶前,火光映得他脸颊红扑扑的,像只偷了腥的小猫。
"尝尝咸淡。"叶燃尘舀了一勺汤,轻轻吹了吹,递到陆离唇边。
少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鲜!"
晏无咎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下巴搁在陆离肩上:"哥,我也想尝..."话音未落,就被沈知微揪着后领拎开:"先把鱼鳞刮干净。"
凌昭倚在门边,看着晏无咎不情不愿地拎着菜刀处理鱼鳞,刀光闪过,鱼鳞纷飞如雪,有几片甚至粘在了他高挺的鼻梁上。
"开饭啦——"
陆离欢快地摆好碗筷,青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头顶是一树开得正盛的梨花,风过时落英如雪,有几瓣飘进了汤碗里。
"这是''落英汤'',喝了能延年益寿。"晏无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顺手给沈知微夹了块最嫩的鱼腹肉。
沈知微白了他一眼,却也是吃下了。
凌昭慢条斯理地盛了碗莲藕汤推过去,叶燃尘则默不作声地把春笋炒肉往萧寒声面前挪了挪。
夜风轻柔,梨花簌簌。
萧寒声举杯,杯中不是酒,是清甜的星醅:"敬今夜。"
"敬今夜。"众人碰杯,笑声惊起了枝头栖息的雀鸟。
月光静静地洒在石桌上,将六个影子融成了一幅温暖的水墨画。
陆离偷偷抬眼,看着身边这群亦师亦友的人,心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填满了。
他夹起一块排骨,放进每个人碗里,小声道:"以后...我们经常这样吃饭好不好?"
回答他的,是三双同时伸过来揉他脑袋的手。
陆离:“……”
"城西南记家的。"萧寒声把一袋桂花糕拿了出来摆在桌上,油纸包掀开一角,金黄的糕体上糖霜像初雪般晶莹。
晏无咎的筷子在空中划出银光,却在即将碰到糕点时被沈知微的剑鞘格挡。
"洗手。"她冷声道,目光扫过他指甲缝里残留的泥。
"守财奴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晏无咎讪讪收回筷子,把指甲弄干净了,却见萧寒声玄袖一展,六方素帕如白蝶纷飞,准确落在每人面前。
帕角绣着不同的纹样——凌昭的是星轨,沈知微的是青霜剑,陆离的则是只圆头圆脑的小雀。
陆离捏着帕子噗嗤笑出声,忽然被晏无咎从后面掐住脸颊:"笑什么?我的呢?"少年挣扎间,发带松散,几缕青丝扫过眼睫。
凌昭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挽起那束乱发,用自己腕间的银铃绳系了个结。
"你的在这里。"萧寒声指尖轻点最后一方素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酒壶,针脚乱七八糟,明显是初学者的手艺。
晏无咎突然安静下来,又笑了。
这是三十年前他初入门时,沈知微手把手教他绣的。现在竟还是原样。
"吃吧。"萧寒声将桂花糕推到石桌中央。
这次是凌昭先动了,却不是为自己——他掰下最软糯的芯子放在陆离碟中。
少年刚要道谢,嘴里就晏无咎塞进块糕,甜得眼睛弯成月牙。
晏无咎佯装不满地敲碗:"我呢?"话音刚落,四块桂花糕同时落进他碗里。
萧寒声给的带着完整糖花,沈知微选的边缘最齐整,凌昭那块浸过蜜,叶燃尘的则配了片解腻的紫苏叶。
晏无咎愣怔的刹那,随后摆了个耍帅的姿势:“我的魅力竟如此之大?”
夜风忽转,满树梨花簌簌飘落。有瓣落在棋盘上,恰盖住"天元"位。
萧寒声拂开花瓣时,叶燃尘已摆好新沏的云雾茶。白瓷盏底沉着两粒红枸杞,正是晏无咎平日最爱的喝法。
"下月初三。"萧寒声突然道,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西南记家出新口味。"
凌昭的银铃绳不知何时系回了腕间,闻言轻轻碰了碰陆离的发带:"听见了?有人要请客。"
少年欢呼声惊起檐下风铃,叮咚声中,沈知微悄悄把剩下的桂花糕打包塞进陆离袖袋。
晏无咎望着这一幕,忽然仰头饮尽杯中酒。
月光流过他滚动的喉结,也流过每个人带笑的眼睛。
晏无咎仰头饮尽杯中酒时,一滴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月色下划出晶亮的弧线。
陆离眼疾手快地用素帕接住,帕面绣着的小雀顿时像沾了晨露般鲜活起来。
"暴殄天物。"沈知微却将自己面前的酒盏推了过去。晏无咎正要道谢,发现杯中不知何时被兑了半盏蜂蜜水,甜香混着酒气氤氲成暧昧的雾。
凌昭的银铃绳在晚风中轻响,他指尖沾了茶水,在石桌上画了道蜿蜒的水痕。
水痕遇风不散,反而渐渐显露出星图模样——正是他们在永夜墟破阵时的二十八宿布局。
叶燃尘忽然放下茶盏,一枚黑子"嗒"地落在"天权"位,补全了星图中唯一的缺口。
萧寒声的玄袖拂过棋盘,带起一缕沉香。
他拾起那枚打中晏无咎的莲子,指尖微动,莲心竟绽开朵小小的玉雕莲花,花蕊里躺着颗蜜渍梅子。"赔你的。"
他将小莲花放在晏无咎酒盏旁,月光透过花瓣,在桌面投下玲珑光影。
陆离看得入神,冷不防被晏无咎塞了颗梅子。
酸味激得他皱起鼻子,转眼又被凌昭喂了口桂花蜜。晏无咎就知道萧寒声没这么好心。
少年鼓着腮帮子左看右看,活像只囤食的松鼠,惹得沈知微屈指弹了下他额头。
"师姐..."陆离捂着额头嘟囔,忽然眼睛一亮,"你们看!"他指向梨树枝桠间。
众人抬头,只见夜露凝成的细流正沿着树干蜿蜒而下,在树瘤凹陷处积成小小的水镜,恰好映出六人围坐的身影。
晏无咎的红衣在水镜中格外明艳,他故意甩袖搅乱水面:"镜中花,水中月——"话音未落,沈知微剑穗的青玉坠子突然闪过微光,将破碎的水镜重新聚拢。
镜面里的影像比先前更清晰,连陆离发间粘着的糕屑都看得分明。
"时砂共鸣?"凌昭挑眉。
永夜墟一战过后,他们四人的法器似乎产生了微妙联系。
萧寒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忽然将自己剩下的桂花糕碾碎撒入水镜。糕屑入水即化,镜中顿时漾开层层金辉,隐约显出山脚小镇的轮廓——青瓦白墙间,有炊烟袅袅升起。
陆离屏住呼吸。那正是他白日里说想开食肆的地方。少年眼眶微热,低头假装整理衣摆,却摸到袖袋里沈知微偷偷塞的油纸包。
桂花香混着她剑穗上的霜雪气,温暖又妥帖。
夜风转凉时,叶燃尘默不作声地燃起石桌旁的铜炉。
火星噼啪炸开的瞬间,晏无咎突然拍案:"差点忘了!"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白玉瓶,"从永夜墟顺来的''千年醉'',据说能..."
"能醉倒千年王八。"沈知微截过话头,却接过酒瓶给每人斟了半杯。
酒液呈月色,倒入盏中竟泛起细小的星芒。
陆离好奇地凑近,被凌昭轻轻按住肩膀:"浅尝即止。"
萧寒声的杯盏最后才被斟满。晏无咎倒酒时手指微颤,漏了几滴在棋盘上。
黑子浸了酒,显出内里暗藏的金纹——原是玄玉包裹着金芯,恰似永夜墟里那些时空碎片的光泽。
"敬..."晏无咎举杯顿住,难得词穷。夜露悄然凝结在他睫毛上,像细碎的星砂。
"敬未散的魂。"萧寒声轻声道。
"敬未冷的剑。"沈知微接上。
"敬未改的星轨。"凌昭的银铃轻响。
"敬未熄的灶火。"叶燃尘碰了碰陆离的杯子。
少年喉头滚动,最后小声说:"敬...敬还能一起吃饭的每一天。"
敬所有未说出口的''明天见
六只杯盏在梨花树下相撞,惊落一树月华:“敬今夜!”
酒液入喉的刹那,陆离恍惚看见每个人眼底都映着同样的星光——那是永夜墟最后一重天光熄灭时,被他们剑锋挽留的些许璀璨。
晏无咎醉得最快,歪在沈知微肩头嘟囔着听不清的呓语。
白衣铺展如霞,衬得沈知微霜白的衣袖愈发清冷。
她难得没推开他,反而调整了下坐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凌昭的银铃绳不知何时系在了陆离手腕上,铃舌含着片晒干的桂花,随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少年昏昏欲睡时,感觉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东西——是叶燃尘特制的暖手炉,炉身雕着他们六人的Q版小像,晏无咎那部分已经被摩挲得发亮。
萧寒声最后起身,玄色衣袂扫过石凳,惊起几片落花。他弯腰拾起晏无咎滑落的酒壶,壶底残留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那不是酒,而是永夜墟最后一粒时砂化的水。剑修垂眸看了片刻,轻轻将壶口朝下。
银砂般的液体渗入泥土,梨树根系处顿时泛起莹莹微光。来年春天的花开得特别早,有孩童说曾在月夜看见树下六个影子举杯对饮。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