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奔波终于回到了辞梦楼,刚把陆离带进屋子,他便一撩衣摆,郑重地朝凌昭跪了下来,双手交叠置于额前,俯身叩首:"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晏无咎斜倚在雕花檀木椅中,指尖轻叩扶手,眉梢微挑:"你不是拜过了吗?"
沈知微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这么刁难,晏无咎做了个口型:“求我”
叶燃尘就那么笑着,一直笑
陆离直起身来,眸中映着窗外疏落的梅影,神色肃然:"先前仓促,未行大礼。古人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弟子既蒙师父收入门下,自当以古礼拜谒。"说罢又深深拜下,广袖垂落如云,露出腕间一枚青玉镯子,正与凌昭腰间玉佩同色。
檐角铜铃忽被晚风惊动,叮咚声里,案上沉水香升起一缕袅袅青烟。
凌昭垂眸望着跪伏在地的陆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那青玉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与陆离腕间的镯子相映成趣。
"起来吧。"她终是轻叹一声,伸手虚扶,"我既应了你,便不会反悔。"
晏无咎忽然轻笑出声,执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你收徒倒是爽快,当年我拜入师门时,可是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凌昭瞥他一眼:"我和你师父不一样”
陆离站起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看向晏无咎,后者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衣襟微敞,哪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师叔说笑了。"陆离恭敬道,"听闻师叔精通奇门遁甲,弟子日后定当多多请教。"
晏无咎挑眉:"哟,小嘴挺甜。"他忽然倾身向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棋子,在指间翻飞如蝶,"不过我这人最讨厌虚礼,你若真想学东西——"
棋子"叮"的一声钉入梁柱,入木三分。
"——得拿出真本事来。"
屋内一时寂静。萧寒声蹙眉:"你又偷我棋子……."
晏无咎乐了:“下次再给你买”
晏无咎与萧寒声皆旁涉百家,晏无咎取用诸法,向来如江海纳川,未有涓埃之报。
话音未落,陆离已抬手摘下束发的玉簪,轻轻一甩。
玉簪划过一道弧线,竟分毫不差地将那棋子从梁柱中顶了出来,双双落回晏无咎面前的茶案上。
"请师叔指教。"陆离依旧垂着眼,语气谦和。
晏无咎盯着案上微微震颤的棋子,忽而大笑:"有意思!小凌昭,你这次可捡到宝了。"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远山,檐角铜铃又响。凌昭望着两个剑拔弩张的人,忽然觉得往后的日子恐怕难得清静了。
连夜给陆离叶燃尘安排了个房间后就躺下了。
晏无咎好奇心实在重,等他们都睡着后偷偷把叶燃尘拽了出来。
叶燃尘唇畔仍噙着那抹浅笑,眼底却似映着万古寒潭:"无妨,不过剜却心头三寸雪罢了。"
晏无咎骤然握住他腕骨,红色袖袍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好一个''剜却心头雪''!你当四千法相是檐前落雨,任你信手拈来?"指间玉扳指竟生生迸裂一道冰纹。
檐角铜铃忽地凝滞,叶燃尘望向那扇雕花槅门时,琉璃瞳中浮动着破碎的天光。
他拂开晏无咎的手,广袖翻卷间露出腕间狰狞的金色裂痕——那是神力剥离时天道烙下的饕餮纹。
"你..."晏无咎不知道做什么表情了,恍见昆仑巅的诸天星辰皆化作锁链,将眼前人钉在永夜与白昼的裂隙之间。那些所谓"封印",原是日日受着凌迟之刑。
远处传来陆离的玉笛声,叶燃尘转身时,满庭婆娑竹影皆在他衣袂间凋零。他轻笑如拈花:"比起做九重天上的泥塑神像,我倒宁愿当个凡尘醉客。"话音未落,袖口已洇开数点红梅。
夜深难寐,晏无咎索性唤来陆离,三人围坐牌桌消磨长夜。
待东方既白,其余人醒来时,但见残局凌乱——扑克散落如秋叶,三只空酒瓶斜倚桌角,晏无咎与陆离早已伏案酣眠。
唯叶燃尘独坐其间,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指尖轻叩着半杯琥珀色的余酿,在晨光中折射出迷离的光晕。
房间外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沈知微垂眸看了看趴在桌上的两人,轻声道:"先把他俩扶进去吧。"说着,她伸手拉起晏无咎的手臂,动作利落地将他架起。
萧寒声没说话,刚想弯腰去扶陆离,却见凌昭已经抢先一步,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凌昭侧头瞥了沈知微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沈师姐,你不是有洁癖吗?"
沈知微脚步未停,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淡淡道:"他干净。"
萧寒声站在一旁,看着凌昭背上的陆离,又看了看沈知微扶着晏无咎的背影,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顺手捡起地上散落的扑克牌,一张一张地收拢整齐。
房间里浮动着淡淡的酒气,叶燃尘指尖轻轻拨弄着桌面上散落的纸牌,忽然抬眸,眼底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来玩一把吗?"
萧寒声倚在桌边,闻言低笑一声:"我不会玩,而且——"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补充,"我不赌钱。"
叶燃尘轻笑出声,摇了摇头:"不要你钱。"他随手理齐自己那块的牌堆,修长的手指在牌面上轻轻一敲,"我教你。"
晨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斜斜地落进来,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连带着唇角的笑意也显得格外蛊惑人心。
沈知微将晏无咎扶回房中,刚沾到床榻,醉醺醺的人忽然攥住她袖口。
"知微..."他含糊地唤了一声,指尖在袖中暗纹上摩挲,"你当年...为什么选他..."
窗外竹影婆娑,沈知微一根根掰开他手指,却在触及掌心陈年剑伤时顿了顿。
隔壁突然传来"咚"的闷响。
凌昭刚刚出去了一趟后听到这个事,踹开房门时,陆离正悬在房梁上系绳结,叶燃尘倚着窗棂笑吟吟递白绫。
见他来了,陆离晃了晃手中绳结:"师父,这样结实吗?"
晨风掀起凌昭袖中星盘寒光,三串文字将绳索钉入房梁:"要上吊去演武场,别糟蹋我的房梁。"
檐下铜铃急响,惊起满庭宿鸟。
檐角铜铃的余韵忽地悬在半空,振翅的宿鸟凝固成飞檐上的剪影。
凌昭袖中落下的文字停滞在晨光里,折射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晏无咎指尖将坠未坠的玉扳指突然泛起血色纹路,沈知微尚未收回的衣袖在空气中凝出流水般的褶皱。
陆离悬在绳结上的身影被定格成一道荒唐的剪影,连叶燃尘唇边那抹惯常的笑意都凝固在了将绽未绽的刹那。
整座辞梦楼忽然浸入某种粘稠的寂静里,连浮尘都停止了游动。
凌昭瞳孔微缩——这种熟悉的凝滞感,像是被无形之手按住了时间的脉搏。
檐外最后一滴晨露悬在叶尖,将落未落。
永夜墟的召唤,从来不讲道理。
萧寒声睁开眼时,漫天琼华正簌簌而落。
他怔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接住一片飘雪,却在触及皮肤的刹那化作一滴温热的水珠——这雪竟是暖的。
远处楼阁飞檐上积着厚厚的银霜,朱红廊柱间悬着琉璃宫灯,灯影摇曳处,有女子广袖招展如云,环佩叮咚声混着清越的琴音漫过来。
千年后枯朽的雪月谷,此刻正如一卷活色生香的盛世图卷在他眼前徐徐铺展。
酒旗在暖风中轻扬,青石板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倒映出街市两侧林立的商铺。
有孩童举着糖人追逐笑闹,糖浆的金色光泽在雪光里格外明亮;茶肆里飘出缕缕白雾,混着说书人醒木的脆响;更远处,画舫正缓缓驶过映满桃花的河道,船头歌姬的银铃嗓惊起一行白鹭。
萧寒声的指尖微微发颤。他见过这片土地被战火灼烧成焦土的模样,见过那些雕梁画栋在岁月里坍圮成断壁残垣。
而此刻,传说中"十里软红,不夜天"的雪月谷,正鲜活地在他血脉里跳动。
一片花瓣沾在他肩头,他低头去拂,却听见身后传来清凌凌的笑:"这位公子,可是迷了路?"
萧寒声蓦然回首,却见叶燃尘一袭素衣立于纷扬琼华之中,衣袂翻飞如鹤羽,唇畔噙着那抹熟悉的浅笑。
暖雪落在他眉间,竟似鎏金般熠熠生辉。
"你......"萧寒声眸色微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永夜墟的法则他再清楚不过——因果了结,幻境即散。自己因强斩孽缘而被困于此,可眼前人分明早已......
叶燃尘忽地抬手,一片暖雪便乖顺地栖在他掌心。他垂眸轻笑,琉璃瞳中倒映着千年不灭的灯火:"萧公子可知,有些执念比因果更顽固。"语罢指尖轻扬,那片雪便化作流萤四散,照亮了他腕间若隐若现的金色裂痕。
长街尽头忽有笙箫声起,漫天暖雪在乐声中凝成无数剔透的蝶。
萧寒声望着蝶影里模糊的轮廓,忽然记起古籍上那句"大梦三千载,不肯渡忘川"。
晏无咎既言他是自家兄长,想来不会相害。
萧寒声心下稍安,眉间凝着的霜雪之意便化开几分,唇角微扬,拱手一礼:"宴公子。"
暖雪簌簌,落在他鸦青的衣襟上。
叶燃尘闻言轻笑,广袖一展,拂去身畔纷扬的琼英。
那笑意如春溪破冰,映着长街十里灯火:"唤我明远便好。"
"明远......"二字在唇齿间一转,似含了某种古老的韵律。
萧寒声忽觉腕间玉坠微微发烫,抬眼时,正见对方眸中映着千年不灭的星河,恍若故人重逢。
远处画舫上飘来一缕笛音,混着暖雪,将两个身影渐渐融在这琉璃幻境之中。
暖雪沾襟处,叶燃尘广袖翻卷,引着萧寒声穿过十二重鎏金楼阁。
朱漆阑干外忽现一叶扁舟,船头悬着的琉璃灯将暖雪映成七彩烟霞。
"尝尝这个。"叶燃尘从舟中取出青瓷盏,盏中琥珀浆液竟凝着细碎冰晶。
萧寒声接过时,指尖相触处泛起涟漪般的金纹——是千年雪髓酿的"浮生醉"。
画舫笙歌渐近,有鲛绡帷幕被暖风吹起。
叶燃尘忽然倾身,玉簪挑开萧寒声襟前一片将化的雪:"当年你在此处..."话音戛然而止,簪头却沾了丝殷红——原是叶燃尘旧伤崩裂。
河灯骤暗。
满河星光忽化作流萤扑面,萧寒声在明灭间看清对方眼底封印碎裂的星轨。
叶燃尘腕间饕餮纹正吞噬着幻境灵气,而他笑着蘸取盏中酒,在舟板上画了道消弭痛感的符咒。
"永夜墟最妙处..."叶燃尘突然将剩余酒液倾入河中,整条河道轰然燃起幽蓝火焰,"就是假作真时..."火焰映亮他颈侧逐渐浮现的龙鳞纹,"真亦假。"
萤火沿着河道蜿蜒燃烧,将漫天暖雪映成幽蓝的蝶群。
叶燃尘的素衣在火光中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袖口金线绣的缠枝纹竟似活物般游动起来。
萧寒声注意到他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错金银的蹀躞带,带扣上镂刻着星斗图案——那是古昆仑观星台的制式。
带钩相击时发出清越鸣响,与永夜墟深处传来的钟声奇异地共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