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李阳和父亲在周秩礼田庄里干活,但他们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土地。
李阳家里有十余亩良田,大部分用来种稻子小麦,小部分用来种大豆花生、棉花苎麻,只是他们一家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加在一起有七八个人,除去正常赋税,吃穿用度,十余亩良田所得还是有些不足够的。
现在是中午,农夫们要擦擦汗、从土地里拔出腿,回来饱饱吃上一顿了。
周昳礼来的时候,李家很热闹,厨房里李二姑娘李素娥噼里啪啦炒着菜,扑面而来一阵饭菜热香,李母和李瑛埋头在一架织机前,织机嘎吱嘎吱作响,她们织着布,李家三岁小儿子李胖仔则穿着红色肚兜,闲坐在家门前楼梯上啃西瓜。
白胖胖李胖仔首先看到她。
周昳礼没来过李家几次,李胖仔看到个陌生人,圆圆眼睛对着周昳礼望了会儿,抱起西瓜迈起肥腿滴溜溜往家里奔:
“娘!娘!”
一个健壮身影突然出现,遮挡房内许多光亮。
李阳接住弟弟,顺手捞上抱起,提步往房外走:“怎么了?”
看见是周昳礼,他大步子忽然止住,小碎步走到门外,木讷对周昳礼笑,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周姑娘来了。”
太阳烈、天热,李阳上午出好多汗,回来就在刚刚,他用凉水浇洗了身子,现在光着膀子,小麦色皮肤下肌肉紧实,沟壑纵横。
“小周姑娘。”周昳礼说,“叫我小周姑娘就好啦。”关于这个,她已申请多次,但每下次见面,邻居们还是恭恭敬敬叫她“周姑娘”。
其实周昳礼觉得这没什么,人们想怎么称呼她都可以(只要不骂她),就是如果总这样叫“周姑娘”,有点邻居们对她热切和她往来都是因为哥哥的荫蔽、因为“周大人”的影响,那她所受那些往来物品,其实是邻居们受到的损失。
事都是哥哥干的,她什么活没做,凭什么白得人家馈赠?
天上不会掉馅饼,都是要还的。
“小周姑娘。”李阳忠实喊道。
“嗯嗯。”周昳礼快乐答应,“我来找李瑛,阿瑛妹妹在吗——”
“小周姑娘!”周昳礼话没说完,被李阳抱在怀里的李胖仔突然大声一呼,并且振臂指向周昳礼作辨认,认完收回,举出另一只手递西瓜,分享给她。
周昳礼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也叫上我小周姑娘了?你应该叫我姐姐,姐~姐。”周昳礼标准发音。
刚要凑近逗李胖仔玩,李阳突兀退后。
周昳礼不知怎么了。
李阳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好像也不知怎么了,他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话:“姑娘,我这一身的汗,你还是别靠近了。”
“阿瑛就在里面,和娘一起织布,姑娘进去就能看见了。”
周昳礼疑惑,李阳身上没味道啊?而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人都是会出汗的,没事。”
安慰李阳。
进入房门,那架织布机前,李母手脚操作有序,木机随她动作高速运转,布匹肉眼可见的形成,被卷布轴卷动集聚。
李瑛坐母亲身边不远处,在做一些小的针线活,她不时哼唱两首民谣,轻柔婉转,余音绕梁。
周昳礼很小离开乡村,跟随哥哥住入帝京城,知道怎么花银子不知道怎么挣,知道买好看的布料做衣服,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嬢嬢织布。
整个机器,每一部分高度配合,协调一致胜她看过最好的舞乐合奏,周昳礼待在原地,安静观赏。
是怎么做到的?长短不一的木块纵横排列,组织架构成这样一台有用的工具?
“昳礼姐姐!”李瑛更换丝线的间隙,余光瞥见,开心呼唤,“你怎么来了?”
李母听闻,转头看向身后,见到周昳礼,忙放下手中活计,欢喜:“周姑娘来了。”探出身子向后院喊:“老头子哎——”
织布机截然停住,李嬢嬢停止,它便一动不动,失去了生机。周昳礼来不及惋惜,开口劝阻李嬢嬢,不想再惊扰李叔:“嬢、嬢。”
李嬢嬢的声音穿堂而过,响亮透彻,那边李叔已经答应。
儿子先洗,他后洗,听见媳妇声音前,他刚往身上浇下一盆凉水,耳边稀里哗啦的:“怎么啦?”模糊听见,大声回应。
“周姑娘来了,你快从井里捞出个凉西瓜,给周姑娘带回去吃。”
“啊?”李叔擦擦耳朵,“噢!好好!”
李阳将西瓜捧来,从井里捞上,短短一段路,黑绿相间的瓜皮外已经凝结豆大水珠。
李阳对周昳礼说:“小周姑娘,这瓜肯定甜,就是重,待会儿我帮你提回去吧。”
周昳礼已经和李瑛交代完她今晚不能教她识字了的事,但明天可以。李瑛非常通情达理的不计较周昳礼违约,周昳礼很感激。
请求被应允,周昳礼现在正兴高采烈在织机上坐着,被李嬢嬢手把手教织布。
看别人操作是一回事,自己上台指挥又是一回事。
坐在织机上,虽然能体会到统摄全局唯我独尊的爽快以及由此产出布料的欣慰,但周昳礼也感受到随自己动作,从机器内部反抗到手中的阻力。
“嬢嬢,你的手臂酸不酸?”看着脚边已经堆叠好厚的布,周昳礼又看到自己身上流光溢彩的丝绸。
李嬢嬢没说“酸”,也没有说话。
仿佛有根刺就这样在沉默中酝酿成形,顺着脚边的粗布,身上的丝绸,无声无息渗入周昳礼的身体,轻轻刺在她的心脏。
酸,怎么会不酸?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像融化进了这台机器,合为一体。
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儿子、女儿、丈夫哪个又是闲着?都在为这个家付出。这话,李香芸就当和刚刚的“嬢嬢像是在织布机上跳舞”一样,是周姑娘天真可爱,哄她开心。
“周姑娘。”李香芸笑了笑,说道,“你快下来吧,这些活怎么能让你干,可真是折煞我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快下来吧!”
李嬢嬢一再催促,周昳礼只好恋恋不舍的下来。
回去得弄台织布机来研究研究。
一下来看见李瑛在刺绣,李瑛绣的是小而精的图样,旁边竹筐里除毛茸茸的棉线,已经堆了好几个绣成的荷包和香囊。
周昳礼在逛集市的时候也看到过,但她觉得李瑛绣得最好看。
阿瑛手真巧。
“阿瑛,以后我教你识字,你教我针线活怎么样?”
母亲在,李瑛没敢答应。
周昳礼深感遗憾。
临走前,李瑛偷偷靠近,捉住她的手,周昳礼感觉到有一块扁扁的、硬硬的物什顺着柔软温热的手塞入她的手心。
是块荷包。
荷包红布做底,用黄白丝线绣了个稚气笨拙的小老虎,李瑛说:“方才见昳礼姐姐目光一直流连于此,阿瑛心想昳礼姐姐肯定是喜欢。”
“希望昳礼姐姐开心。”
(2)
“周大人和徐巡抚都是好人。”李阳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忠厚褪去,神色严峻凝重,还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悲伤。
“徐巡抚?”李阳帮周昳礼拎西瓜回来,路上,俩人聊了聊周秩礼。徐巡抚是谁?
我哥天下第一好,居然还有人能和我哥相提并论?嗯?不服。
李阳说:“很多乡亲以前没有田,徐巡抚来后,现在大家基本都有自己的田地了。”
周昳礼知道,她有银子是因为有土地。根据李阳的话,这个徐巡抚让大家都有了土地,也就是让大家都有了银子。
不对。
“现在的巡抚不是姓夏吗?”周昳礼问,“这位徐巡抚升官了?”
李阳不知道新任巡抚姓什么,但知道徐巡抚叫徐行,新郑人,今年四十九。
“巡抚过世了。”
周昳礼眼皮狠狠一跳,竟让她有些头晕目眩:“过世?怎么过世了?”
“是生病。”
周昳礼点点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掉。
他们走在乡间小道上,两边是广阔的田野,路旁有五颜六色的小花,面前翩跹着白蝶、黄蝶。
“小周姑娘。”李阳对周昳礼说,“我听阿瑛说要和你学字,能不能也教教我?”
“你怎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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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学了?”周昳礼脱口而出,真是怪异,刚和商彧说完李阳应该不会突然感兴趣,李阳就找她来学了。
“可以啊。”周昳礼连忙立刻说。
李阳说:“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不是打仗就是农忙,这些日子见元案兄家里早晨晚上亮着灯,又听阿瑛说想学字。”
“这才记起,元案兄读书读好一阵了。”李阳识得几个字,能背几首诗,知道读书是为了科举,科举是为了做官,宋元案是这样。
做官之后的人,李阳也知道几个,周大人、徐巡抚,还有平定战乱的商部堂,他们都是好人,所以李阳认为,读书是好的。
还有小周姑娘。
小周姑娘忽然往前疾走两步,霸挡在李阳面前,她双手紧贴腿侧,横开步子,摆了个奇怪的姿势。
周昳礼说:“你看,我现在就是‘人’这个字,文字离我们不远,两边田野四四方方中间沟渠纵横交错...”
说到纵横交错,周昳礼没忍住看了眼李阳的胸膛,是的,他已经把衣服穿上了,但还是很明显。
“就是‘田’野的田字。”
小周姑娘又回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站着:“现在我们一起,就是‘二’个人。”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
“书里说的,在现实里都可以看到。书里没说的,在现实里也有。”
“书是我们创造的,书中的东西也是我们创造的,我们创造着文字、创造着历史。”周昳礼说,“不论我们在干什么,这些都离我们不远。”
“你若想知道明白,尽管来找我!”
“你是说,我们,创造着历史吗?”
“是的,我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田庄小院
周昳礼记得前几日读书读疲倦时在书房里乱走,左翻翻右捣鼓,见过本《千字文》字帖,她想先给李阳带回去,令他回味回味。
一路走来,东张西瞅,没见商彧,周昳礼以为他又出门在村子里闲逛去了。这下走到书房,猝不及防,迎面撞见还待在院子中央石桌上写字的商彧。
虎子在他手边四仰八叉平躺晒太阳睡觉。
好在他忙着写字,没空理会这边动静。
周昳礼停住脚步,转身对李阳说:“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我进去拿出来给你。”
周昳礼做贼一样,一小段过廊的路,她微微调整了一百八十个姿势,展露正直的外形而且让自己看不见商彧。
自己看不见商彧,商彧也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李阳被她放在过廊拐角,商彧忙着写字,应该看不见。
只要自己现在不过分暴露异常,他就注意不到,那周昳礼就不用向商彧介绍李阳了。
可惜商彧不瞎,李阳那么一大块头,被搁哪里都能挡住一大片光。
李阳也看到了商彧。
他不知这人是谁,他在村里从未见过有这号人。这人穿着的衣服,他倒是熟悉,是西北铁骑的衣袍。
西北铁骑,李阳见过。
久在沙场卫国戍边的将士,身体仿佛是铁铸的,而意志经过千锤百打才生出这样一副身体,这样一种气魄,他们都有一双忠坚的眼睛,这让身材魁梧的李阳每次遇见都自觉矮上几分。
而这人不同,这人李阳见了,目不转睛。
这次运气好,不记得摆在哪的东西,周昳礼一下、两下、三下就找到了。
出门也和来时那样,避着商彧走,就快走到拐角,三、二、一,太好了,没被叫住。
“小周姑娘。”临走前,李阳问,“他是谁呀?”
“他是我哥给我找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李阳说,“我还以为是天上神仙下了凡。”
什么意思?周昳礼不懂,以为李阳在搞一种很新奇的幽默,笑着接话道:“天上神仙?人人都想成为的长生不老的那种吗?”
“读了书就可以成为那样吗?”那个教书先生刚刚在写字。
周昳礼明白了李阳的意思,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李阳也是自说自话,但周昳礼的沉默让他不由侧目,小周姑娘好像郁闷苦恼的陷入了自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