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昳礼》
4. 第 4 章 7.
7.
到那地方周昳礼才知道,不是带她来见夏结,而是夏结想见他。
他和他的儿子午后就到了,听闻周昳礼在午睡,特意不作打扰,待在驿站的客房里独自静候到周昳礼睡醒。
——这是刘备三顾茅庐的三分之一待遇啊!……嗯,不过她这个臭皮匠也值得呢。
商彧为什么还说带她来见他们?这岂不是掩盖二位的好心吗?周昳礼不解。
哎呀哎呀,商大人这点可就不好了,官做大了更要懂得人情世故嘛,何况你是总督他是巡抚,他就比你低一级,得要更加谨慎——诶?
周昳礼看见,夏结在向她热忱表示完上述意思后,来到商彧面前,眉眼还是那样和善恭敬,但多了几分不坦荡的怯,虽然跟着目光转瞬即逝。
商彧态度和善,举止从容,只是突然瞥了夏结儿子一眼。
周昳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夏结儿子正在看着自己。
夏结这时也望向儿子,笑了笑,向商彧和周昳礼介绍他儿子夏定帆。
随后落座,夏结关切问候周昳礼身体康健,长途跋涉来到这甚是辛苦,并称赞周昳礼愿意背离家乡来到这千里之远地的行为着实勇气可嘉。
接着话锋一转,他以沉痛哀悼的基调说起了周昳礼哥哥的事。
商彧开口,说了一句:“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心中存留逝者的容音风采,得好好继续生活下去。”
周昳礼有些迷茫的望向了他。
夏结只好终止,转而表示认同商彧,将虽然引起周昳礼悲伤,但能拉近夏家和周昳礼距离并使周昳礼对他们感到亲近的话咽了回去。
最终说了一圈,道:“我是雍州巡抚,秩礼公机敏、英勇抗敌,这才把敌寇阻挡在了门外,这于雍州百姓、于我,都有莫大的恩情。”
“可惜天公无情,不留秩礼公在人间。此恩一日不报,夏某将一日惶惶无终、一日寝食作息难得安歇。”
“夏某只愿能照顾姑娘,供给衣食住行,将姑娘视作亲生骨肉般恩养对待,以报秩礼公为国守卫全城百姓之忠义,望姑娘能成全夏某此番乞愿。”
夏结这一番话,说得恳切极了。语毕,薄薄一层泪水已经盈满他的眼眶,湿润了眼角周围几路淡淡的皱纹。
说得也十分急切,他好像怕被什么打断,一下把所有全说出来了。
周昳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待她回应的间隙,夏结不作动作、黯然伤神,夏定帆觑了商彧一眼。
商彧面色淡然,夏定帆却得意起来,他爹这番话说得真是妙极了!
这番话下来,就算这个周昳礼回绝,以后与她交际来往也是师出有名,不会遭到阻碍、也不会被她拒绝。
从周昳礼进门的第一眼,夏定帆就看失了神,肌白胜雪、面若敷粉,莞然一笑若桃花漾水、动人心魂,那一双眼睛除却忧伤之外是那么的坚定富有神采,忠烈之臣的胞妹就是不一样,和那些千娇百媚的美丽花儿不同极了。
“多谢夏大人美意。”周昳礼磕磕绊绊的开口,“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兄长既愿不舍生死救下万千生民,我又岂能违了兄长的意,居一檐之下而将生息安危托请于人、烦请于人?”
这周昳礼确实病了一场,夏定帆看到,她的嘴唇微微泛白,看上去有些气血不足,但脸颊在橙红霞光下还是透出了几分红润色彩,脸上的细微绒毛纤毫可见——
她刚说了什么?夏定帆回过神来,重新打量周昳礼。
夏结也轻微顿了顿。
“好、好。”他收敛形神,点了点头,再次展露的是该有的欣慰和感动。
周昳礼是真的感动了,她很感激,有人能够这样为哥哥的死感到伤怀、这样缅怀。
她不知该说什么了,心中万千滋味,只是大着眼睛干坐在那。
后面夏结继续说了些话,夏定帆也说了些安慰周昳礼的话。
商彧全程没说什么。
周昳礼觉得他坐在那儿,像尊大佛。
夏结、夏定帆离开后,商彧、周昳礼对坐其间,房间内一下显得空旷了起来。
周昳礼不想忍受这莫名的安静,准备起身。
商彧问她:“你是那么想的?”七分陈述,三分默念于唇齿之间,掂量周昳礼的心意。
与夏结谈话说了很多,周昳礼不知他说的是哪个想法,面露疑惑的神色。
“不想麻烦于人。”商彧说。
周昳礼了然,但:“我那么想有什么用?”
“我都被你扣在这了,那么想有什么用!”周昳礼大声嚷道。
商彧笑了:“说得没错。”
周昳礼本来想生气的,大发雷霆之怒火于商彧,但忽然愣住、不说话了。
随后,周昳礼又想,她现在在商彧这边,夏结过来找她。
“如果我一开始去到了夏结那边,被他们看护着,你会像他们今天这样来找我吗?”周昳礼问。
如果商彧来找自己,这样恳切、动听的说一番话。周昳礼看了看商彧的脸,想象他那副模样就觉得心情大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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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同意吗?
不会、不会。嘿!周昳礼又开始想象他被自己拒绝的样子。
这时听她说到夏结,商彧的笑容散了几分,眼里没了冰雪化开的那道和煦,在他思量什么的这一瞬,周昳礼恍惚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周昳礼话落,商彧并没有停留,斩钉截铁、轻松否定道:“不会。”
否定之否定:“他不会有那个机会的。”
那些虚幻的想象被仙人吹了口气,一下烟消云散。周昳礼看着商彧脸上似乎恒久处之泰然的平稳神色,撇了撇嘴。
没意思。
8.
此刻天色已晚,夕阳褪去,夜色开始笼罩四幕。
商彧问周昳礼晚上想吃什么。
周昳礼想了想:“用中午老母鸡汤下碗面。”
“再加个蛋。”
“行了,就这样了,你吩咐厨房去做吧。”周昳礼故意装腔作势,学起商彧冷漠神色,摆给他看。
商彧没有跟她计较,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吩咐下面人去做。
周昳礼刚刚说完还挺乐的,等待着自己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就算不是千层,一片也成。然后她就和他对抗,以此来宣泄自己被他置于种种安排之下而反抗无力的懊恼之感。
谁知她那破石头扔的不是浅滩,而是能够刮起惊天巨浪的大海。站旁观摩,不见水面爆炸,反而被日常扬起的波浪拍翻在地,挫败感十足。
真没意思。
晚上和商彧一起吃饭。或许是美美睡了一觉的缘故,周昳礼晚上胃口比中午好,饭菜还没端上来,远远闻到,她就垂涎欲滴了。
端上来赶紧喝了口鲜鸡汤,周昳礼在心中泪流满面,这就是活着的意义啊!
“谢谢你,老母鸡!”她对碗里所剩无几的鸡块说。
喝水不忘挖井人,吃鸡不忘老母鸡?
吃过饭不一会儿,商彧给她送来了药。
一看见那药,周昳礼就颦起了眉毛,疑问道:“我还要喝药?”
醒来这段时间,没人告诉我啊。
“不喝药,恢复得没那么快。”他递来了蜜饯。
周昳礼憋住气一口闷了,喝完,脸都苦黑了,接过蜜饯大口大口嚼。嚼、嚼、嚼,苦味渐渐压下去,不一会儿,睡意涌上来了。
来势凶猛。
入睡前,周昳礼望着窗外那轮小小的月牙想,自己平常没那么能睡,肯定是这药,在她昏迷期间喂下去让她续着睡了好长时间的。
Zzz......
5. 第 5 章
9.
第二天,被商彧带往秦州的路上,马车里,周昳礼看着和来时别无二致的窗外风景,只不过,来时乘坐的是颠簸摇晃剧烈感觉苦苦支撑随时要崩塌的马车。
现在的马车平稳极了,微凉的轻风曳过纯白的车幔、光影浮动梦幻迷离,却叫周昳礼分不清方向。
直到马车停止,一所大宅院高耸巍峨的墙屋给车窗内投来阴影,商彧起身下车、招呼她也下车,周昳礼觉得自己还在马车上、在行程中,但路不知去往何处、她停留在原地。
在车上的时候,商彧询问周昳礼:“突然跑过来,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回到哪里去?帝京?我在帝京没有家了。”
周昳礼说这句话并不是要宣泄什么,也没有想要商彧说点什么来填补她内心情感的惘失。
她的理智早已回笼,先前那副大逆不道的话自不会如狂犬吠日般再叫嚷第二遍,说这话纯粹就是猝不及防被商彧一问、猝不及防回答的。
所以她立刻又说:“我知道我知道,虽然没有家了,但我会把哥哥的容音风采留存心中、好好生活下去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商彧定定看着她。
窗外景色拂过,在他眼中倒映成影,绿树山川匆匆一行而去,唯她恒居不变。
他的目光沉哀悲悯,似有不尽意味,商彧说:“周昳礼,你别伤心。”
真是的,不提还好,提了这么说“别伤心”,她就真的止不住要伤心了。
是的,她周昳礼就是这么脆弱的、坚强外表不堪一击的人。
周昳礼不再回应商彧的话,扭过头去,完全背对着商彧,看窗户外面......这就是哥哥拼命守护下来的波澜壮阔的美丽山川吗?
好美丽。默默滴答滴答流眼泪。
脑中所浮现,全是他说那话的样子。
大宅院是商彧的家,商彧把周昳礼带往安置她的房间后,没过多久,就被衙门里的人叫走了。
坐车坐了小半天,周昳礼觉得浑身软塌塌的没有力气,就请绛红帮她准备,泡了个热水澡。热水澡洗完,什么也不顾的躺到床上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又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的时候,周昳礼从床上坐起,望着窗棂外墨染的夜空、交错排列的亭廊楼阁,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绛红进来,告诉她商彧回来了,请她去吃晚饭。
哦,是雍州,是西北,不是在帝京的时候了。
商彧好像是专门回来陪她吃晚饭的,一吃完,他便大步如流星的再次前往衙署了。
饭后消食,周昳礼在大宅院里慢悠悠走,感觉这宏伟院落建筑富丽堂皇,装点布置却偏向古朴典雅。
嗯...有些不搭,不是工匠得了性质恶劣的精神疾病,就是两个意见差别极大的人共同造就。
回到房间,喝完药,因为刚刚睡醒一觉,周昳礼没那么困,所以就和绛红聊起了天。
周昳礼:“绛红啊绛红,昨天傍晚让你带我去寻找吃的,你居然一声不吭南辕北辙带我去找商彧?!
商彧那能吃吗?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们还是不是好伙伴了?”
绛红听着周昳礼一口一个理直气壮的“商彧”,直觉心惊,“好伙伴”也不合礼数,但她被这一词触动到了,道歉道:“是绛红的不对,下次——”
“不不不。”周昳礼看她这样认真,连忙说,“这没有不对、没有不对。”
“我是说......”她这下判断出绛红不像商彧身边那几位管家那样死板、不近人情,直接说道,“你来这里几年啦?”
绛红说:“我是明嘉十五年来大人府上的,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明嘉十五年,戎狄点燃的战火席卷西北大地,绛红没有了家,和其余许多没了家的少儿少女们一起被商彧收留,留在府里做事。
周昳礼记得她哥是明嘉十五年战争开始时去往西北的,那绛红待在府上很久了。
“你可知,这府上除了商彧还有什么人吗?”
妻子、母亲、妹妹、小妾?如果有,周昳礼来了,得去问候的。
绛红摇了摇头,眼光里居然透出几分茫然:“没有。”
没有?
周昳礼皱起眉,眼珠子溜溜转了一圈,谨慎凑上前,在绛红耳边问道:“他有龙阳之好吗?”
绛红花容失色,对上周昳礼的眼睛里满是震惊,这、这是怎么说的,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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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的这个结论的?!
“未曾听闻过......”绛红讷讷回答道。
对男人不感兴趣,对女人也不感兴趣,一视同仁的冷淡,商彧还挺讲求平等精神。周昳礼想。
“不过府里之前发生过一件事,是一位姑娘。”
周昳礼区分男女后,绛红特意强调了一下。
“那位姑娘和我们一样,也是大人在战争中收留的,不过她比我们大些,被安排在了大人的书房干活。
三年前,夜晚,大人书房里的灯暗下后,她设法进入。”
周昳礼瞪圆了眼睛,爱听八卦是人类的本能,更何况还是发生在商彧这类反人类的人身上的八卦。
“结果怎么样了?”周昳礼期待道。
商彧有没有惊慌失措捏?那位姑娘还真是位勇士!
“没结果。”绛红道,“大人亮起了灯,看清楚是谁后就让王大哥送出府去。
他起来看了会儿公文,没过多久继续睡了。”
王大哥是王严,商彧府上的管家。
周昳礼能想象得到,在那个月黑风高夜,商彧醒来看见枕边多了个女子。
他用冷淡的、看器物的眼神看那位美丽姑娘,然后用着“一件器物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应该摆回它该在的位置”的态度,告诉王严,让他把她送离,送到她该在的地方。
接着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批公文睡觉。
周昳礼接着聊下去的欲望没有了。
不过,绛红这些人,竟是他从战争中收留下来的遗孤吗?
至此,周昳礼对商彧为人处世原则《器物论》——产生于听见他说“会向周秩礼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己”——的认识彻底形成。
周昳礼认为,商彧像对待器物一样,给每个人划定好了位置,然后用适合这个位置的方法对待这个人。
那位不顾世俗眼光、勇敢追求爱情的热烈少女,在他心中是遭遇战争的不幸者,周昳礼也是失去唯一亲人的战争受害者。
商彧会对不幸者同情帮助、会对周昳礼那样好,但位置和位置之间始终有条界限,严格的界限,他不会允许这条界限被擅自跨越,否则就会舍去。
真真没意思。
6. 第 6 章
10.
(1)
商彧的职业是高危职业,职位越高,危险越大。
他每日在外面临着刀光剑影,这需要他时刻如履薄冰,孤独且坚定的为着理想信念战斗,回到家也心心念念此事,更何况他家就他一个人,身边没个人劝他。
他需要的,是做事妥帖周全的下属,其实除了做事妥帖周全,其他随便。但下属不敢对他逾矩,而且他又不说话、不多说话、不说没用的话。
自然而然,院子里便净是些尊礼遵从秩序的仕女,没有十七八岁爱热闹的鲜活小姑娘了。
所以这晚绛红深受触动,一下“失了礼”,对周昳礼说这么多。
翌日清晨,绛红像前两日一样来到商彧房间,汇报周昳礼身体恢复的情况。
房间内,男人穿着绯色官袍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官服中间的补服上,红腹锦鸡一爪紧攥翻滚波涛乘浪居于高位,一爪腾空翘首以望旭日振羽欲翔,紫绶金印、玉堂金马,温文尔雅、端方如玉,他的眉目倒是不沾染这富贵荣华半分。
商彧还是以前那个商彧,绛红像以前那样本分说完,低着眉,却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昨夜与周姑娘密谈的那些,比如...龙...算了,打住打住。
刚刚被好奇心驱使的稍微抬起来的头完全低下去,并且低得更深了,绛红不敢看。
“知道了,叫她来用早膳吧。”商彧听完绛红的汇报,说道。
“是。”绛红应道,但她想想还是开口,擅作主张的对商彧额外说了一句,“但是...”注意到商彧看向自己,绛红的声音越来越小,“周姑娘现在还没有醒。”越来越小,好歹说完了。
在商彧沉默的一两秒内,绛红心如擂鼓,她知道,有的官大人不喜欢下人说“但是”,之前巡抚衙门里有个书办,就是因为在新任巡抚上任后,顶了句嘴“但是”,就被撤职了。一家老小,吃什么去呀?大人虽然没有这样行事过,但绛红还是怕的,因为这确实...要被罚,也是她不该多嘴。
“那不吃了。”商彧起身,“问周姑娘中午想吃什么,按照她的喜好做,我中午回来吃。”
商彧走远时,绛红抬起了头,晨间的阳光抛洒在他身上,官服上反射出温和的色彩。商彧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绛红依旧呆望了好一段时间,恍然回过神来,她低下头,在原地走了几步,看见自己的渺小影子也在对自己说:
绛红,你做得对!我同意你这样做。
(2)
中午,周昳礼和商彧吃过饭,进行常规的午睡活动。
醒来在园子里散步溜达,以准备享用晚上的晚饭。园子里景观还是不错的,西北地区多干旱,商彧院子里有一大片荷花池,下午昏黄但不沉闷的光辉洒在上面,一片金红碧翠。
周昳礼在喂鱼。
荷花池里一群胖嘟肥锦鲤傻乎乎地绕着她打转,周昳礼只好去寻了些鱼食喂给它们。
然后乌龟也过来了。
周昳礼和那只小乌龟两个绿豆大小的眼睛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转头,本打算问绛红乌龟吃什么,忽见不远处,绿影婆娑下,一位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美丽少女在另一位稍稍年长些的男子的陪同下,被管家王严带领着,不知去往什么地方。
周昳礼站起来,见着他们的身影在转角处消失,将手中鱼食等物塞给绛红,提起裙裾走下楼梯,跟着他们来到了一间客堂。
客堂里,商彧在。
居然没有去衙署?
周昳礼刚走近一点,王严出来关紧实了门,接着他吩咐下人不要让人靠近,最后又四处扫视。周昳礼后退几步,避开王严审察的刀眼,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但王严似乎发觉了什么,周昳礼听到他渐渐逼近的脚步声。说不清什么原因,可能是小时候玩躲猫猫玩多了,周昳礼没有离开,仓皇间推开扇门躲了去。
这也是客堂的一部分,是间厢房。
这客堂还有厢房?嗯?商彧想干嘛?
王严其实没有看到人,但他看清了一片衣摆,追着慌忙脚步声,他来到那扇门前。
疏忽了,这间房后面居然还有一扇门。
打开门,他看见了站在中央手足无措不知去往何处躲藏的周姑娘。
周昳礼说:“我来找商彧,待在这里不可以吗?”
老天,太丢人了,怎么回事啊?
不可以我马上走。周昳礼正打算说,但她低估了王严作为商彧的管家所拥有的机敏,听见王严说:“姑娘请待在这里吧,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王严其实心里觉得,没有不可以,但也说不上可以。但他掂量,自己是没有权力干涉周姑娘做事的。
话已至此...
王严稳稳把门关好离去后,周昳礼盘腿在凳子扶额在桌子,绞尽脑汁开始想她要找商彧有什么事。
丝丝密密说话声从前厅传来。
周昳礼待的这个厢房,真的是,能一听无余的将他们所说的话尽纳入耳中。
是那位姑娘的声音,周昳礼听见她对商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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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母亲想要为我寻一门婚事,是父亲同窗户部侍郎杜大人的儿子。”
商彧:“杜大人人品贵重、家风高洁,他的儿子忠厚诚实,可以托付终生。”
“不过你若是不愿,可以不嫁。”
“我只想陪在大人身边。”徐苒西哭了。
在最好的年华,少女的十七岁,一场游园于秋日的宴会上,她不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有过怎样的过往和现今,对他一见倾心。
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纯真而又热切的喜欢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几样东西之一。
又因为纯真热情青春年少,总是得不到回应,便在苦苦追求中鲁莽的选择了怨恨——有过一段时间,徐苒西和亲密的朋友总是说商彧的不好。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想念。
十七岁怦然心动,十九岁时常咒骂,二十岁以为放下,偶然遇见,心脏又如三年前那般剧烈跳动。
骂来骂去都是因为他不喜欢她,商彧是她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商彧说:“我知道的,我知道。”
“你也明白我的心意。苒西,生活总是要向前看的,我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经历。”
“这几年我听闻你读了很多书,也总是听人称赞你。广博的知识和处事的经历已经带领你前行,我还是如当年那般不近人情、铁石心肠,顽固的像块臭硬石头?”商彧引用了几个不知从来听来的徐苒西跟别人说的他的坏话。
“时过境迁了。如果这份感情足够,就请将它视作当年怀有这份感情的你一样珍惜守护在心里吧。”
徐姑娘不再说话,压抑着挣扎着啜泣。商彧也不再说话。
面对徐姑娘这份真挚的感情,他无所动容的不近人情铁石心肠顽固像块臭硬石头的模样,真像一个手段残忍的冷酷杀手。
对所有都好,那双眼睛,却让所有人都以为只对自己好。中了他的诡计,他再得逞的使人清醒——像蛊惑人心的恶魔玩弄世人,在昏沉的黑夜赠与其最想要的东西于梦境,大梦初醒,心痛万分。
还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本身就是自甘堕入暴虐君主的领地,任身心由其蹂躏、任意志丧失自主?
爱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爱真是太可怕了。周昳礼不想再想这些,也不想待在这个屋子里听那位勇敢的姑娘痛苦,她自己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胆小鬼饿了,胆小鬼离开厢房,去找绛红要甜点吃了。
绛红不可怕,也不会让人心碎,好绛红。
7. 第 7 章
11.
商彧真的很忙,到总督府后,时间仿佛一下飞速轮转了起来。
商彧每天依然会回来和周昳礼一起吃午饭、晚饭。
吃午饭晚饭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模样——只要周昳礼在他眼前,就无微不至、极尽礼数的关切照顾她,一吃完午饭晚饭,商彧就没了人影,周昳礼走遍大院也见不到他,问了人也不知在哪。
这就导致,周昳礼在除却午饭晚饭之外的时间意外看到商彧,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吃饭。
时间过得又很慢,她待在商彧大大的宅院里,宅院从外面看上去四四方方的,里面也被四四方方分成一格一格,待在这样一格一格的地方,穿行其中,时间仿佛也被分成了一格一格,凝固着、流逝着。
周昳礼在这漫长、寂静的时间中、空间里安静下来,渐渐变得平静,平静到周昳礼觉得自己和商彧一样的冷静了淡定了。
期中的某天下午,天气晴朗,绿树茵茵,商彧和李铎新谈完公务,时间还早,但离用晚膳也不远了。
李铎新便像往常一样邀请商彧留在他府中用膳:
“上次去的那家餐馆,江浙菜做得不错,大人也称赞了。
这几日我把那厨子请到家里来了,今日无事,部堂大人留下来尝尝?”
商彧想到宅子里的周昳礼,道:“不,我回去吃。”
李铎新对商彧这样的回答有些意外,但他很快也想到了,因为周昳礼独自奔赴千里来寻找兄长枯骨的行为着实惊人、也叫人敬佩,和秩礼兄一样,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啊!
李铎新说:“我听人说,前几日,夏中丞去那驿站找寻周昳礼,他是何故要找周姑娘啊?”
“夏结想把周昳礼领回去,当作亲生女儿抚养,并且那天,他把他唯一没有正妻的儿子也带来了。”
李铎新沉默许久,本不想说,说了觉得恶心不说还是,如喉咙眼被钻进一只苍蝇,进退两难:“看似谨小诚恳,实则卑鄙阴邪。”
“算盘珠子打得我在今天都觉得震耳欲聋。三座城池、几百万百姓安危性命的功名,他也真是敢要。”
李铎新的园林里,湖面上有几只天鹅,天鹅白羽红喙,游闹戏水,率性而为、纯真可爱。
近处的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商彧的虚影,商彧想起周昳礼那天应对夏结的模样,接着并无作刻意回忆,脑中便浮现出诸多和她有关的景象。
“大人打算照顾那个小姑娘一辈子吗?”
商彧说:“我还没有想过。”
嗯?这是什么意思?
周秩礼纯正清直,在朝中无党,既不是杨阁老的人,也不是胡阁老的人,好在小小知府,朝廷也不要求他必须是谁的人。
可是这回,徐巡抚突然死亡,总督商彧被停职审查,异族大军晚上像幽灵,像鬼魂一样出现在雍州西。
这没什么意外的,内乱一出,外患必起。他们出现在雍州西,西北铁骑多被部署在雍州北。周秩礼防患着,他们选择了平阳城。
这场战争没死,周秩礼就是杨阁老的人,死了,现在朝局混乱,还不知会成为谁的鬼。
李铎新知道,是铮党搅弄风云、兴风作浪,导致了这一局面。
所以周秩礼死后,周昳礼不能落入铮党之人手中。
他问商彧这个,是想问今后该如何安置周昳礼。大人居然说“没想过”?
这是不打算利用周昳礼了。
啧,有点可惜。徐巡抚就算了。他们导致了秩礼兄死亡,没有让他们也因为秩礼兄而死。
不过既然如此…
许是刚和所爱之人成了婚,一向利害分明、功利如斯的李铎新,对“仁者爱人”颇有感悟,现在“爱屋及乌”扩展到整个人类,就近论周昳礼,对商彧道:
“大人,我夫人最近总和我说,以前没成亲的时候,两个各待一方天地,虽心有所属但也算悠游自在,如今嫁我为妻,总是待在我的一方天地内,等我回来盼我回来,否则这宅子里也没有陪她说说话、没有人陪她玩。”
实际上这都是李铎新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李铎新父母不在雍州,他夫人嫁他之后没了父亲母亲严格督促,快活似神仙,才不怎么“等他回来盼他回来”。
商彧偏过身,看向李铎新,微微笑着眼神若有所思,不过不是因李铎新说的这番话反省之思,而是对说出这番话的李铎新之思。
我在指手画脚什么?李铎新惊惧回过神来。
虽然部堂大人将他一手提拔、虽然商大人为人随和,但他这是干了什么!说得对么?周姑娘又不是部堂大人的妻子,能相较类比吗?
好在部堂大人一手提拔了他、好在商大人为人随和,商彧没说什么,收回目光告别之后转身离去了。
李铎新看着部堂大人的背影,“仁者爱人爱屋及乌”之同情心又在不受控制的泛滥,感慨:还不如能够“相较类比”的情况呢。
大人总是形单影只。
12.
总督府
夕阳映红了庭院内的池塘,日光渐渐沉暗,但周昳礼还不想回到房间,爱情故事小说摊开在石桌上,绛红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陪她说话。
商彧从走廊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按照惯例在申酉时分清扫宅中院落的小伙计小春,扫完东边来到西边,一路低头扫着,视线里忽然出现黑色纹银长袍,他抬头,认出是商彧。诶?大人在看着什么?
唉呀唉呀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小春赶紧把头低下,卖力扫地。
烟尘四起。
那边,绛红正说话:“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十四街最近上新了好多西域来的物品,都是些新奇有趣的。”
十四街顾名思义,是城东由十四条纵横交错的街道汇聚而成的商业集市。
三年前,与戎狄的战事平稳下来,雍州恢复重建,商彧那时还担着巡抚,发现边境有很多内地商人拿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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绸、瓷器与西域商人走私牟得暴利的现象,便上疏请得了这“十四街”。
经过三年经营,十四街已经很繁荣,江南、湖广等地来的富商都在这与西域商人谈生意,雍州各地有经商头脑的人在周围建起歇脚的客栈、休息的茶馆和谈生意的饭店,秦州及其附近县、乡的百姓也时常拿着自己闲时制作的手工艺品来交易,补贴家用改善生活。
十四街是个好地方。
周昳礼说:“不想,没什么心情。”
绛红想继续说些什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惊,忙欲从石凳上站起。
商彧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做动作。
周昳礼没和绛红说话了,在专心阅读故事,没有发觉到这边的异常。
绛红动也不敢动,有些僵硬的维持着刚刚的身体姿势,眼光却不自觉瞥向商彧那边,偷瞄大人在干什么。
绛红看见,大人将手中竹箱递给了王严大哥拿着。
王大哥手臂紧绷,动作有点不自然,很是小心这个竹箱,看上去有一种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慌乱无措。
接着,绛红便看见大人打开上面的盖子,将一只虎头虎脑的黄色小猫拎着脖子提了出来。
小猫很小,看起来还不足月,眼神劲儿却很足,露出了十分的凶狠和愤怒,很不满意商彧提着它脖子叫它腾空、失去自由。
商彧将小猫放在青草地上,小猫很聪明,一下分辨出了谁好谁坏,伸出爪子向周昳礼刨去。
周昳礼正读故事呢,突然感觉自己身体有哪个部位接触到了什么——小猫伸爪子去够周昳礼的衣摆,好不容易够到,摔倒了——是错觉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感受到了这种接触,不太对,抬头看见绛红,绛红也不太对,跟着感觉低下头,“——小猫!”
周昳礼怕踩着它,赶紧把脚移开,小猫仰头看了看周昳礼,无助地趴倒在地,闷闷的不动了。
“小猫!”周昳礼还沉浸在发现小猫的喜悦中,指着伏在地上软塌塌的小猫向绛红示意,“这儿怎么会有小猫?”
周昳礼顺着绛红的目光看去,是商彧和王严,商彧回来了,王严手里拎着个竹箱,这小猫是…王严给她找来的?
周昳礼低下身,将小猫抱起放上膝盖,愣愣地看着商彧。
商彧说:“走,去吃饭了。”
周昳礼眼里的光再次黯淡下来,她就知道,怎么可能会是商彧。
有小猫在的第一晚,周昳礼睡得很安稳。小猫喝完奶就睡了,周昳礼轻轻触摸它的肚皮,温热皮肤下传来心脏规律跳动的轻震,“嗵、嗵、嗵”,是新生命、是新生命,脆弱稚嫩,而又因自然赋予它的生存竞发本能,周昳礼想起小猫刚刚喝奶时那狼吞虎咽样,叫人不可小觑。
“小猫,从此你叫虎子。”
给虎子盖上毯子,周昳礼躺下后很快睡着了。
病好后第一次睡得这样快。
谢谢虎子。
8. 第 8 章
13.
有虎子在的日子很不一样。周昳礼早上醒来,常常看见眼下有毛绒绒一团,看清了才知道是虎子趴在她肩膀睡着,嘴边的胡须随着呼吸轻轻摆动。
商彧没意思,中午晚上和他吃饭,周昳礼都把虎子带着,饭桌上先给虎子喂食,等商彧吃完了走了,周昳礼再吃。
白日里太阳好的时候,周昳礼坐在庭院内的竹椅上晒太阳,虎子就窝在她的腿上。绛红不知从哪得了好些毛球和逗猫棒,她不做事的时候,周昳礼就和她一起逗虎子玩。
坐在躺椅上的时候,周昳礼想到老家村头一位失去儿女和妻子的耄耋老人,老人已经白发苍苍了,四肢和身体都很瘦,像颗老树,身边只有那只狸奴。狸奴围绕着孤独的树,老人只在狸奴攀上他的膝盖、蹭脑袋于他的双手时才迟缓的睁开眼睛,看看这个抛弃他的世界,轻轻抚摸挽留他的小猫。
但周昳礼没那么年老,而且虎子让她很开心,所以她只想了一两次那个老人,一天之内的多数时间里,还是在想念哥哥的。
日子就这样凝固着、平静着过了好多天,开心已经占据她一天之内的大多数,可是有一天傍晚,望着如血残阳,周昳礼恍恍惚惚想起,她似乎有好多天没有记起哥哥了。
但是这时候的想法很快被打断,因为绛红叫住了她,跟她说了什么。
嗯,是去十四街的事。对于想拉周昳礼出去走走这件事,绛红不知为何很坚持,今日周昳礼终被说动,打算晚上吃过饭去看看。
听说街上有很多漂亮的水晶、宝石,周昳礼向来喜欢珠宝,绛红正在和她介绍售卖这些货品的店铺,周昳礼很快就沉浸进了与绛红的谈话。
夜晚却突然惊醒,她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梦,醒来后房间里很安静,虎子正在她身边安宁睡着。
周昳礼望着这夜,眼中闪过阵阵迷茫。
时间真能冲淡一切,但是人、人的情感不属于时间,白日里被匆匆打断的情绪反而因为时间积聚,一齐堵在了周昳礼的胸口。
她好几日没想起哥哥了。
周昳礼不怕伤心,不怕悲伤吃不下饭,越来越面黄肌瘦不好看,也不怕苦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丢人,她怕忘记哥哥。
她怕忘记哥哥。
忘记与哥哥的从前,从前从前好多事,从前有个村庄,村庄里有个小院,院里住着哥哥和妹妹,哥哥年少及第将妹妹接往帝京,两年翰林五年知府,魂兮魂兮何时归返故里?
14.
(1)
商彧被绛红带过来的时候,门大开着,月亮的清辉洒在外面,却是吝啬的一点也不肯分给里面,房间内很黑。
商彧进门,首先看到的是焦急的在房间中央的小小一团,周昳礼叫它“虎子”,虎子想要出去找人、寻求帮助,但又万分不肯离开主人。
一见商彧进来,就哀求的委屈地叫嚷着呼唤。
平常对虎子举动密切关注着的周昳礼,她瑟缩在床内一角,抱着膝,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商彧今日听王严说,她和绛红要去十四街玩,晚上吃饭时还好好的,怎么现在这样了?在十四街上被人欺负了吗?
绛红在外朝房内紧张张望着,她在路上就想告诉商彧,姑娘夜半醒来就这样,一直哭,和她说什么也没反应,但商彧走路太快,她追不上。
走近,掀起那层薄纱帐帘,商彧这才发现周昳礼脸上满是泪水,对上他的眼睛,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又相继从她眼中滴落。
“商彧。”周昳礼也曾认为变得平稳、冷静没有什么不好,这说明她即将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人,这是哥哥一直期望的,但现在她却快要忘了哥哥。
忘记了周秩礼,周昳礼可就真成了“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无家之人了,不仅如此,也没有了历史。
没有了鲜活情感涂写的历史,剩下框框架架僵硬的冷静、平稳。
“留我在这里,你全然是为道义吗?除却道义,你没有情感吗?”
“那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伤心呢?”
商彧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他直起身,薄薄一层帐帘从他手中脱落,顷刻之间,二人再次隔了一层不可忽视的屏障。
“伤心,我悲痛欲绝。”
周昳礼看不清商彧的神色,但他的声音让周昳礼感觉很遥远,也很冷。
周昳礼觉得他像个人偶,鲁班、墨子倾情打造,遗留千年成精的人偶。
大器物,器物之首!
坏东西。
“梦到秩礼了?”
周昳礼说:“不记得梦到什么了,但是、但是我已经有好多天没记起他了,我觉得如果我都不记起他的话,他就要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作为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只是叫周秩礼的人,不是作为大英雄。”
商彧静静听着,转身就近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周昳礼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商彧问:“好几天是几天?”
“两天。”
“两天吗?”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
商彧说:“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我爷爷了。”
周昳礼一愣:“你也有亲人过世吗?”周昳礼一直认为,商彧是在那种家大业大,家里长辈长寿安康德高望重的大家族里的一员。
“过世很久了。”他想了想,“到现在有...今年是第十年了。”
周昳礼在心里“啊”了一声,表震惊不知该说什么,但嘴上还是硬:“不一样,我哥刚刚过世,我若是如你情况这般,好几天不思念我哥,我也不会这样愧疚。”底气不是很足,所以说到后面没声了。
“一样。”商彧说,“我也是我爷爷从小养大的。”
“啊!”周昳礼呆愣着,不知何时已逐渐松开手中紧攥的被褥,她看着床边人身影,慢慢往他的方向挪,轻轻拂开帘子,看见虎子居然狠狠背叛了她,在商彧身边撒欢儿。
商彧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周昳礼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跪在床榻上,手扶着床柱,先是探究后是愤怒瞄准了没人照顾只能跑来他身边的虎子,最后是慌乱、是看向了他。
“我不信。”周昳礼道。
“我爷爷是商霁春。”商彧收回目光。
月亮的清辉照进来了,在她身上,藕粉色的丝绸紧紧贴裹着窈窕身姿上,月光温柔潋滟,泪水如若珍珠。
商霁春是谁周昳礼知道。商霁春是谁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弘佑年间阁员兼户部尚书,他在户部任职,帮着农夫们做了好多事,好多好事。正胤年间被判大罪,十族徙琼州,唯他一老朽被格外“开恩”,革去官职放逐乡野。明嘉年初,商老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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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又被平反。
小时候在老家,周昳礼听的人们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商老先生,商老先生的功绩、一生坎坷的经历,商老先生的如淳淳春水一样厚重的德行。
“你的爷爷是商老先生?”
商老先生?
商彧的记忆复返到幼年,简单的小院、院中有一小块土地作为菜园。老爷子在户部忙活了大半辈子百姓种田的事,免职后跃跃欲试,躬亲实践起来却犹显手拙,每每耕作一番收获所得总没有乡里邻家相赠的多。他们也称老爷子叫商老先生。
生前生后,论功论罪,坐在高堂里的说了可还是不算呐。
“是。”商彧说道,“一个人记事总有些不方便,我也会忘你也会忘,怎么办呢?”
怎么办?让人们之间互相监督?你监督我,我监督你,谁也不许忘,相互提醒。不行、不行,这样更不方便。
周昳礼垂着脑袋想了一圈,还是觉得商彧最初讲的那个靠谱。
“我哥、我哥他生前都在追寻着什么啊?”
商彧这时忽然又变了,像已经达到了意图。他提着虎子将它放回了周昳礼身边,虎子原来在商彧身上已经快要安心的睡着了,这么一弄,又被吵醒。它惺忪着睡眼,看向商彧的两颗黑豆眼睛里委屈多过埋怨。
商彧起身,隔着层纱帐,周昳礼看见他垂着眸:“这些日子我忙于公务,对你多有疏忽。”
周昳礼虽然认为他是个坏东西,但知道,凭良心说,这并没有。
他要处理的事很多,一整个雍州,下面十几个府,一个府下面还有州、县......他每天还回来陪她吃饭,她还不领情。
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简直就是刚想瞌睡就递枕头的程度。
情绪不好,还这样的开导她、陪她聊天。
应该做什么都做到了极致,担任的周秩礼在她身边的职位,简直堪称模范!
周昳礼接着听他说:“今晚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去往秩礼在梁州的田庄。”
周昳礼低头抚摸着虎子的脊背,安抚它被吵醒的难过。没有回答。
或许是没有得到回应,商彧一直在周昳礼床前静静待着。
好一会儿后,周昳礼只好说话:“你走吧,我要睡了。”说完也不管他,自己倒下提起被子蒙头躺下了。
(2)
大人进去没多久,王严大哥就过来把门关上了,理由是:夜里风冷,怕周姑娘着凉。
绛红只能一直焦急地等在门外。
现下大人终于出来,绛红感到欣喜,等大人走后,她就可进屋看看姑娘了。
却听大人说:“你回去睡吧。”
绛红面上展露出片刻的迟疑,但还是照做了。
她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赶她走?她走了,姑娘夜半再次惊醒怎么办?
绛红按着命令走出去好远,好远之后还是不放心,回过头来发现,大人还在那里,站在门前。
没有去意。
房间内,久久将头埋在被子里,周昳礼也觉得闷。
从被子里钻出来,虎子已经睡着,她看向房门,商彧离开的时候被轻轻关上,发出的动静很小......
好吧,好吧,像周秩礼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己。
除了接受,周昳礼还能如何呢?
11. 第 11 章
“给我吧。”孟汀兰走过来,接下那盆鱼,对李瑛温和的笑笑,问,“你大哥今天又去打渔了?”
李瑛点了点头:“嗯”
“收获颇丰。”
这时,被拦在门内的虎子终于从人们的腿脚迷宫中走出,循着香味在三人间转悠一圈,最终肉爪扑向孟汀兰的裙摆。
周昳礼说:“打渔?是在哪条小涧,还是池塘?听起来很好玩,下次再有这事可以叫上我吗?”
李瑛被周昳礼拒绝,闷了半天不说话,脸憋得通红,现下回答,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姑娘,哥让我谢谢你,姑娘的一碗绿豆汤,消热解暑,哥和爹下午干活都快了很多。”
“谢谢周姑娘!”
本来是打算周姑娘姐姐收下鱼后说的,但周姑娘姐姐没有收,夫人收下了,李瑛就一股脑把这些话乱七八糟说了出来。
周昳礼说:“我比你大几岁,你应该叫我姐姐,昳礼姐姐。”
还在为紧张说错话而懊恼的李瑛抬头,这时,孟汀兰去而复返,将几个新鲜果子装进了李瑛挎在手臂间的木箱,说:“这里面还有我这几天刚熬出来的红糖,你回去后,让你母亲拿这个泡水和你一块喝。”
送走李瑛,孟汀兰和周昳礼回到饭桌前,孟汀兰用勺子挖下一大块鱼肉,又往饭里浇些汤,拌了拌,摆到早已迫不及待的虎子面前。
“好香!”周昳礼看虎子埋头大吃,“汀兰姐,也给我拌一份,好吗?”请求道。
孟汀兰将鱼肉饭递给周昳礼,问:“你对李阳有什么印象?”
“李阳?我觉得他身体很强壮。”周昳礼回忆起李阳那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很有力气!而且人也挺好,这么友善。”
“耕作一天还有力气去打渔,要是我,在田里待个半天就累得不成样子了。”周昳礼佩服道。
孟汀兰说:“李阳以前打渔打猎是会端些菜过来,不过蒋酉送了那么多次绿豆汤,李阳这还是第一次回礼。”
蒋酉是田庄管家蒋叔的儿子。
周昳礼没听明白,虎子忽然“喵”的嚎叫,周昳礼一惊。
再看向孟汀兰,孟汀兰笑了笑:“吃吧。”
17.
晚间,月亮初上枝头,有客来访。
汀兰姐怀着身孕,夜里行动多有不便,周昳礼本想去开门,门外人先出声,欲言又止的喊了几声“夫人”和“周姑娘”。
孟汀兰从房内赶出,对周昳礼说:“我来吧。”
门外,正是孟汀兰白日里询问周昳礼的“张叔”,还有张婶。
两人的背有些佝偻,在无边的黑幕下,身影显得那么渺小。
在院里吃饭用的桌子上,蒋酉给大家泡了茶水。
张叔愁苦着脸,张婶是气愤到极致的冷漠。
“是东东的事。”张婶开口说道。
张东是张叔和张婶的独子,今年二十有五。前两年刚成家,现在和媳妇居住在仙水县城里,在一家饭馆担任伙计,不住在乡村。
“东东说,他和朋友做生意,赔了银子二十两。”
二十两银子,她和老头子一年不休息,种麦子卖麦子,从年头忙到年尾,就按收成好的年岁来说,一年撑死七八两。
二十两,得节衣缩食存个五年了。
孟汀兰问:“是做什么生意?”
“玉石生意。”张婶说道,“他朋友告诉他,玉石生意赚钱。一开始也确实赚到钱,在前几个月。后来他就把赚到的钱和本金都投了进去。”
“投进去后,他的朋友告诉他得利了,但钱不够,得再多些才能返还。”
“来往几次,东东借了贷。最后那次,东东把钱都给了那朋友,那朋友却消失不见了。”
“现在钱庄催着还债,日日夜夜坐东东家门口守着。”张婶说,“连本带利二十两,他在家待了几天,今天临走前才说。”
孟汀兰问:“朋友消失不见?”
“这件事张东报官了没?”
张叔说:“报了,衙门里的人说东东这是着了人家的道,就算找到那朋友,银子也很难再追回。”
说到这里,孟汀兰和张家两口子都心知肚明,本来那二十两银子里就没几个是张东的,大部分来自钱庄借贷,张东在仙水县城的一间小屋、一头驴也都是张父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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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掏钱买的,这二十两的债务大抵是要落到张父张母头上了。
“我真是、真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儿子。”从进门起,随着严肃紧绷面容咬紧的牙关终于松开,张婶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说出来不是痛快,是更加痛心。
两口子并不因这些家丑在孟汀兰、周昳礼面前暴露而觉羞愧。雍州久经战乱之灾,他们早已离了从小生活的那片土地,没了宗族庇佑,而周秩礼生前总是很乐意帮助他们,将他们的事视作自己的事。渐渐的,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会来找周秩礼和孟汀兰主持公道。
周昳礼想宽慰张婶,于是说道:“不是的、不是的,肯定是那朋友带坏了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下次让张东不要跟他们玩了。”
孟汀兰问张婶:“他的那位朋友是......”
张叔说:“是他媳妇那边的朋友。”
“张东干的这些事,他媳妇知不知道?”孟汀兰问。
张婶说:“东东说他媳妇不知道。”
孟汀兰微微皱了眉:“我听闻张东的媳妇是个火爆性子,出了这样的事,他媳妇事先不知道的话,张东那边没有被闹出什么动静吗?”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德行有亏,就像现在黑夜里天上圆圆的月亮少了一块,越来越少的话,人在黑夜里可就看不清路怎么走了。”
张叔说:“夫人说得是,我和他阿娘这次也想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张婶说道:“这次不能我们借给他钱还债,得让他向夫人借、向夫人还,让他吃吃苦,好牢牢记住这次。”
“怎么借?怎么还?”
“我已经和张东说了,没钱。”张婶说,“让张东向夫人借,向夫人立下欠条,规定每月还多少。我们到时候会把二十两给夫人,请夫人帮忙,再将东东每月还的钱给我们。”
张婶的态度很坚决。
孟汀兰答应了张婶的话。
这一幕幕,周昳礼抱着虎子坐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
张叔张婶走后,周昳礼抬头看了看月亮,倘若大家都看不清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人间岂不成地狱?
12. 第 12 章
18.
隔日上午,周昳礼静坐书房读书,恍惚听见阵阵马蹄声响。
她放下书,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起身。
堂屋,商彧果然来了。
他今天穿着黑色,很朴素的黑色,手腕处有皮革护腕,铁扣森然,这一身戎族剥去他身上最后几分的书生气,临旁木桌花瓶里的雏菊似被影响,挺立茎杆,竟也有梅松傲然霜雪的神韵?!
汀兰姐也在,汀兰姐好像对所有公门中人都很冷淡,但对商彧很尊敬。她和商彧说话着,周昳礼远远看见,商彧问一句,孟汀兰简短的回复一两句...额,他们都好淡。
商彧:“我今天来,接周昳礼回秦州。”
孟汀兰:“桌子上花瓶里的花,昳礼觉得很好看。”
商彧:“那应该答谢送花的人。”
“大人说得是。”孟汀兰说,“昳礼是个好孩子,前日花费一上午熬了绿豆汤分给农夫们,将留给自己的那碗作为答谢赠给了夏巡抚的儿子。”
“天热,是该喝绿豆汤。”商彧说,“晚上可以再熬。”
孟汀兰沉默许久,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再开口时心中已平静些许:“晚上有客来访,熬不了。”
“孟姑娘,你好好保重身体。”商彧说,“操心劳力的事会有人来完成。”
孟汀兰说:“这也称不得操心劳力,都是秩礼生前就有的一些事情——”说着说着,她忽的愣住,抬眼之间多了审慎的深思。
“什么些事?”商彧态度又很随意,问。
孟汀兰和商彧聊完周昳礼和李阳及张叔一家的事,周昳礼刚好进来。
“来了?”商彧对周昳礼说,“正打算去找你,走吧,去书房。”
周昳礼“哦”了一声,低头跟着商彧转身。一路上,周昳礼滔滔不绝的向商彧倾诉这几日发生的事,熬绿豆汤过程中的糗事、茫茫麦田带给她的平静欣悦,因拒绝李瑛而感到愧疚、为张家一下损失二十两银子而惋惜。
“我看着他们耕作劳作,觉得好热闹,要不是下午还有书要读,恨不得卷起裤脚跟他们在地里一起劳作。”
......
来到书房门口,商彧开门,周昳礼还在念叨:“怎么办、怎么办呢?”
“二十两,张叔张婶一下没了好几年的积蓄,张东怎么办呢?”
商彧一直静静听着,周昳礼对他这位听众非常满意,因为他总能让周昳礼感觉默契的配合。
她觉得有趣的地方他也会笑,她情绪的表达自己充满偏见的观点时商彧也不会认真指出她的狭隘。
现在,她正在激情的自言自语,周昳礼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他也不会打断、接话。
令她疑惑的是,商彧看向了她,这似乎不符合这句话该有的效果,周昳礼很快又打消了这份疑虑:“对,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问你。”
进入书房,周昳礼将正在读的书递给他,指道:“你读这段。”
商彧顺着周昳礼的意接过,看到内容归还,背给她听:“‘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本是对学术问题进行探知,商彧这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一开口“人生而有欲”。周昳礼真想问问“你的‘欲’是什么”,若没有,岂不不符合人生常理?
接着满是“欲”和“求”,他这一脸禁欲模样,真懂什么是“欲”、什么是“求”吗?周昳礼心想。
“‘...礼者养也。’”商彧古井无波的说完,问周昳礼:“什么地方不明白?”
周昳礼说:“这里的‘礼’是什么意思?”
这段来自《荀子·礼论》,商彧说:
“荀子主张性恶,因性恶而欲无厌,欲无厌则相争,争则乱,乱则穷,所以用礼来约束个人性恶的天性。
用礼来分别清楚个人在社会中应当享有的和应当做到的,分别清楚了就不会争享受和怠工作。
于是社会安定,人民康乐。
对应到《荀子·荣辱》篇就是‘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谓至平。’
在这样达到了公正的社会里,人人都不会作无厌之求,人人节制欲望获得财物,得到的财物足够满足了个人的欲求,所以荀子说‘礼者养也’。”
“礼的最后目的在于养民。
养民可以‘节用以礼,裕民以政’,这是《富国》篇的内容,荀子并不认为单单节俭就足以富国,所以‘裕民以政’不仅有孟子同样主张的‘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还有流通财物之说......”
虽然周昳礼也知道自己读书领悟道理的重要性,但由于商彧实在好用,问什么阐释什么,鞭辟入里旁征博引,最重要的是不会骂她笨——小时候,在帝京读书,和发小李青树一起,可恶的李青树虽然自己都不太懂,但经常嘲笑她:
周昳礼,你和秩礼哥加在一起终于把你们老周家读书学习的水平拉到平常人家水准了。
周昳礼一开始听到这个,很生气,总是殴打李青树。树儿贱兮兮的,一被打就求饶,但下次还来。
周昳礼最后跑去青常大哥面前哭,青常大哥狠狠教训了李青树一顿。这次被教训,小孩李青树却没有哭,因为他听他大哥说他的好伙伴周昳礼因为他的话很伤心。
悻悻来到周昳礼面前,周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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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不理他,他反倒一副快哭的样子,最后鼻涕眼泪满是的绕着小女孩周昳礼:
“周昳礼,对不起,你不要不跟我玩,下次我再也不说了。”——所以,每次商彧来,周昳礼都不自己读书抄书了。
也不知道树儿在帝京怎么样了。
商彧讲述完荀子的治政思想,顺带提了提由荀子之礼继承的孔子的“正名”、主张性善的孟子与主张性恶荀子的不同、荀子的两个徒弟韩非和李斯对其理论的发展与变形。
周昳礼在小本本上记了好多。
她感觉自己学到很多,但笔一停,回顾思索,总觉有理解不充分的地方。
到底是哪理解不够呢?周昳礼望着笔记,一时也不清楚。待会儿再翻翻原著吧!
抬头,商彧正在看她,他问:“周昳礼,你的名字里的‘礼’是什么意思?”
周昳礼说:“我们家轮到我和我哥这辈取名就得用‘礼’,我猜没什么意思。”
“不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昳是容貌美丽的意思,礼可以理解为知书达礼,寓意着聪明漂亮又明白事理。”
商彧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晨曦轻柔抚照万物纤微,他这样“嗯”了一声,之后却说道:“收拾收拾,午后跟我回秦州。”
“这么突然?”周昳礼不满,“我昨天都和人说好了,今晚要教她识字呢!”
“李阳?”
“李瑛。”周昳礼说,“李阳?你怎么会认为是李阳?李阳整日忙着耕作,天晚了要好好休息,才能保证第二日有足够的精力。
应该不会对文章词句突然感兴趣吧。”
商彧没有回答:“明天可以回来,你不方便,我可以替你去陈说——”
“不要。”周昳礼立刻拒绝,说完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出奇坚决,有点不对,瞄瞄商彧,他看起来似也不在意。
“我自己去吧。”周昳礼说。
商彧没有回应。
周昳礼和商彧一同走出房门,房前的小院内,石桌上,虎子正四仰八叉躺平晒太阳。
田庄的风景宜人,这些日子以来,虎子长大了不少,此刻太阳下,橘黄绒毛微微,金色莹光闪烁。
商彧偏离过廊,走入院中。
虎子听闻动静,惺忪双眼,看见是商彧,一个鲤鱼打挺从桌上坐起,低头羞愧四顾反思自己不雅睡姿。
商彧顺理它的毛,修长手指穿梭其中拨弄阳光,虎子很快舒服的抬起下巴,闭着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它忽又睁眼,前腿一蹬,朝前一扑,商彧伸手挡住身前腰带坚硬物什,稳稳接住。虎子离远金属锁扣,在他结实的臂弯处窝下,小小一团,毛儿扬了一片。
商彧调整姿势,让它睡得更舒服些。
怎么这么突然亲虎子?怪异。周昳礼心想。
13. 第 13 章
19.
(1)
李阳和父亲在周秩礼田庄里干活,但他们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土地。
李阳家里有十余亩良田,大部分用来种稻子小麦,小部分用来种大豆花生、棉花苎麻,只是他们一家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加在一起有七八个人,除去正常赋税,吃穿用度,十余亩良田所得还是有些不足够的。
现在是中午,农夫们要擦擦汗、从土地里拔出腿,回来饱饱吃上一顿了。
周昳礼来的时候,李家很热闹,厨房里李二姑娘李素娥噼里啪啦炒着菜,扑面而来一阵饭菜热香,李母和李瑛埋头在一架织机前,织机嘎吱嘎吱作响,她们织着布,李家三岁小儿子李胖仔则穿着红色肚兜,闲坐在家门前楼梯上啃西瓜。
白胖胖李胖仔首先看到她。
周昳礼没来过李家几次,李胖仔看到个陌生人,圆圆眼睛对着周昳礼望了会儿,抱起西瓜迈起肥腿滴溜溜往家里奔:
“娘!娘!”
一个健壮身影突然出现,遮挡房内许多光亮。
李阳接住弟弟,顺手捞上抱起,提步往房外走:“怎么了?”
看见是周昳礼,他大步子忽然止住,小碎步走到门外,木讷对周昳礼笑,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周姑娘来了。”
太阳烈、天热,李阳上午出好多汗,回来就在刚刚,他用凉水浇洗了身子,现在光着膀子,小麦色皮肤下肌肉紧实,沟壑纵横。
“小周姑娘。”周昳礼说,“叫我小周姑娘就好啦。”关于这个,她已申请多次,但每下次见面,邻居们还是恭恭敬敬叫她“周姑娘”。
其实周昳礼觉得这没什么,人们想怎么称呼她都可以(只要不骂她),就是如果总这样叫“周姑娘”,有点邻居们对她热切和她往来都是因为哥哥的荫蔽、因为“周大人”的影响,那她所受那些往来物品,其实是邻居们受到的损失。
事都是哥哥干的,她什么活没做,凭什么白得人家馈赠?
天上不会掉馅饼,都是要还的。
“小周姑娘。”李阳忠实喊道。
“嗯嗯。”周昳礼快乐答应,“我来找李瑛,阿瑛妹妹在吗——”
“小周姑娘!”周昳礼话没说完,被李阳抱在怀里的李胖仔突然大声一呼,并且振臂指向周昳礼作辨认,认完收回,举出另一只手递西瓜,分享给她。
周昳礼愣了一下,笑道:“你怎么也叫上我小周姑娘了?你应该叫我姐姐,姐~姐。”周昳礼标准发音。
刚要凑近逗李胖仔玩,李阳突兀退后。
周昳礼不知怎么了。
李阳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好像也不知怎么了,他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话:“姑娘,我这一身的汗,你还是别靠近了。”
“阿瑛就在里面,和娘一起织布,姑娘进去就能看见了。”
周昳礼疑惑,李阳身上没味道啊?而且:“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人都是会出汗的,没事。”
安慰李阳。
进入房门,那架织布机前,李母手脚操作有序,木机随她动作高速运转,布匹肉眼可见的形成,被卷布轴卷动集聚。
李瑛坐母亲身边不远处,在做一些小的针线活,她不时哼唱两首民谣,轻柔婉转,余音绕梁。
周昳礼很小离开乡村,跟随哥哥住入帝京城,知道怎么花银子不知道怎么挣,知道买好看的布料做衣服,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嬢嬢织布。
整个机器,每一部分高度配合,协调一致胜她看过最好的舞乐合奏,周昳礼待在原地,安静观赏。
是怎么做到的?长短不一的木块纵横排列,组织架构成这样一台有用的工具?
“昳礼姐姐!”李瑛更换丝线的间隙,余光瞥见,开心呼唤,“你怎么来了?”
李母听闻,转头看向身后,见到周昳礼,忙放下手中活计,欢喜:“周姑娘来了。”探出身子向后院喊:“老头子哎——”
织布机截然停住,李嬢嬢停止,它便一动不动,失去了生机。周昳礼来不及惋惜,开口劝阻李嬢嬢,不想再惊扰李叔:“嬢、嬢。”
李嬢嬢的声音穿堂而过,响亮透彻,那边李叔已经答应。
儿子先洗,他后洗,听见媳妇声音前,他刚往身上浇下一盆凉水,耳边稀里哗啦的:“怎么啦?”模糊听见,大声回应。
“周姑娘来了,你快从井里捞出个凉西瓜,给周姑娘带回去吃。”
“啊?”李叔擦擦耳朵,“噢!好好!”
李阳将西瓜捧来,从井里捞上,短短一段路,黑绿相间的瓜皮外已经凝结豆大水珠。
李阳对周昳礼说:“小周姑娘,这瓜肯定甜,就是重,待会儿我帮你提回去吧。”
周昳礼已经和李瑛交代完她今晚不能教她识字了的事,但明天可以。李瑛非常通情达理的不计较周昳礼违约,周昳礼很感激。
请求被应允,周昳礼现在正兴高采烈在织机上坐着,被李嬢嬢手把手教织布。
看别人操作是一回事,自己上台指挥又是一回事。
坐在织机上,虽然能体会到统摄全局唯我独尊的爽快以及由此产出布料的欣慰,但周昳礼也感受到随自己动作,从机器内部反抗到手中的阻力。
“嬢嬢,你的手臂酸不酸?”看着脚边已经堆叠好厚的布,周昳礼又看到自己身上流光溢彩的丝绸。
李嬢嬢没说“酸”,也没有说话。
仿佛有根刺就这样在沉默中酝酿成形,顺着脚边的粗布,身上的丝绸,无声无息渗入周昳礼的身体,轻轻刺在她的心脏。
酸,怎么会不酸?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像融化进了这台机器,合为一体。
可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儿子、女儿、丈夫哪个又是闲着?都在为这个家付出。这话,李香芸就当和刚刚的“嬢嬢像是在织布机上跳舞”一样,是周姑娘天真可爱,哄她开心。
“周姑娘。”李香芸笑了笑,说道,“你快下来吧,这些活怎么能让你干,可真是折煞我了。”
“使不得,使不得,你快下来吧!”
李嬢嬢一再催促,周昳礼只好恋恋不舍的下来。
回去得弄台织布机来研究研究。
一下来看见李瑛在刺绣,李瑛绣的是小而精的图样,旁边竹筐里除毛茸茸的棉线,已经堆了好几个绣成的荷包和香囊。
周昳礼在逛集市的时候也看到过,但她觉得李瑛绣得最好看。
阿瑛手真巧。
“阿瑛,以后我教你识字,你教我针线活怎么样?”
母亲在,李瑛没敢答应。
周昳礼深感遗憾。
临走前,李瑛偷偷靠近,捉住她的手,周昳礼感觉到有一块扁扁的、硬硬的物什顺着柔软温热的手塞入她的手心。
是块荷包。
荷包红布做底,用黄白丝线绣了个稚气笨拙的小老虎,李瑛说:“方才见昳礼姐姐目光一直流连于此,阿瑛心想昳礼姐姐肯定是喜欢。”
“希望昳礼姐姐开心。”
(2)
“周大人和徐巡抚都是好人。”李阳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忠厚褪去,神色严峻凝重,还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悲伤。
“徐巡抚?”李阳帮周昳礼拎西瓜回来,路上,俩人聊了聊周秩礼。徐巡抚是谁?
我哥天下第一好,居然还有人能和我哥相提并论?嗯?不服。
李阳说:“很多乡亲以前没有田,徐巡抚来后,现在大家基本都有自己的田地了。”
周昳礼知道,她有银子是因为有土地。根据李阳的话,这个徐巡抚让大家都有了土地,也就是让大家都有了银子。
不对。
“现在的巡抚不是姓夏吗?”周昳礼问,“这位徐巡抚升官了?”
李阳不知道新任巡抚姓什么,但知道徐巡抚叫徐行,新郑人,今年四十九。
“巡抚过世了。”
周昳礼眼皮狠狠一跳,竟让她有些头晕目眩:“过世?怎么过世了?”
“是生病。”
周昳礼点点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逃不掉。
他们走在乡间小道上,两边是广阔的田野,路旁有五颜六色的小花,面前翩跹着白蝶、黄蝶。
“小周姑娘。”李阳对周昳礼说,“我听阿瑛说要和你学字,能不能也教教我?”
“你怎么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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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学了?”周昳礼脱口而出,真是怪异,刚和商彧说完李阳应该不会突然感兴趣,李阳就找她来学了。
“可以啊。”周昳礼连忙立刻说。
李阳说:“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不是打仗就是农忙,这些日子见元案兄家里早晨晚上亮着灯,又听阿瑛说想学字。”
“这才记起,元案兄读书读好一阵了。”李阳识得几个字,能背几首诗,知道读书是为了科举,科举是为了做官,宋元案是这样。
做官之后的人,李阳也知道几个,周大人、徐巡抚,还有平定战乱的商部堂,他们都是好人,所以李阳认为,读书是好的。
还有小周姑娘。
小周姑娘忽然往前疾走两步,霸挡在李阳面前,她双手紧贴腿侧,横开步子,摆了个奇怪的姿势。
周昳礼说:“你看,我现在就是‘人’这个字,文字离我们不远,两边田野四四方方中间沟渠纵横交错...”
说到纵横交错,周昳礼没忍住看了眼李阳的胸膛,是的,他已经把衣服穿上了,但还是很明显。
“就是‘田’野的田字。”
小周姑娘又回到他身边,和他并排站着:“现在我们一起,就是‘二’个人。”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
“书里说的,在现实里都可以看到。书里没说的,在现实里也有。”
“书是我们创造的,书中的东西也是我们创造的,我们创造着文字、创造着历史。”周昳礼说,“不论我们在干什么,这些都离我们不远。”
“你若想知道明白,尽管来找我!”
“你是说,我们,创造着历史吗?”
“是的,我们,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田庄小院
周昳礼记得前几日读书读疲倦时在书房里乱走,左翻翻右捣鼓,见过本《千字文》字帖,她想先给李阳带回去,令他回味回味。
一路走来,东张西瞅,没见商彧,周昳礼以为他又出门在村子里闲逛去了。这下走到书房,猝不及防,迎面撞见还待在院子中央石桌上写字的商彧。
虎子在他手边四仰八叉平躺晒太阳睡觉。
好在他忙着写字,没空理会这边动静。
周昳礼停住脚步,转身对李阳说:“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我进去拿出来给你。”
周昳礼做贼一样,一小段过廊的路,她微微调整了一百八十个姿势,展露正直的外形而且让自己看不见商彧。
自己看不见商彧,商彧也就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李阳被她放在过廊拐角,商彧忙着写字,应该看不见。
只要自己现在不过分暴露异常,他就注意不到,那周昳礼就不用向商彧介绍李阳了。
可惜商彧不瞎,李阳那么一大块头,被搁哪里都能挡住一大片光。
李阳也看到了商彧。
他不知这人是谁,他在村里从未见过有这号人。这人穿着的衣服,他倒是熟悉,是西北铁骑的衣袍。
西北铁骑,李阳见过。
久在沙场卫国戍边的将士,身体仿佛是铁铸的,而意志经过千锤百打才生出这样一副身体,这样一种气魄,他们都有一双忠坚的眼睛,这让身材魁梧的李阳每次遇见都自觉矮上几分。
而这人不同,这人李阳见了,目不转睛。
这次运气好,不记得摆在哪的东西,周昳礼一下、两下、三下就找到了。
出门也和来时那样,避着商彧走,就快走到拐角,三、二、一,太好了,没被叫住。
“小周姑娘。”临走前,李阳问,“他是谁呀?”
“他是我哥给我找的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李阳说,“我还以为是天上神仙下了凡。”
什么意思?周昳礼不懂,以为李阳在搞一种很新奇的幽默,笑着接话道:“天上神仙?人人都想成为的长生不老的那种吗?”
“读了书就可以成为那样吗?”那个教书先生刚刚在写字。
周昳礼明白了李阳的意思,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李阳也是自说自话,但周昳礼的沉默让他不由侧目,小周姑娘好像郁闷苦恼的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15. 第 15 章
20.
“今晚我将启程前往帝京。”
马车上,商彧忽然说。
马车在大道上平稳向前,周昳礼愣怔几秒,直觉不悦,还没想明,听商彧又说道:“皇上大病初愈,此番召我进京,必论及平阳一战功过刑赏。”
“你兄长过世,家里与宗族久不来往,联系薄微。皇上赏予秩礼的富贵名禄,你只身一人,难以恒留。”
“但你兄长是为国征战,念你从此只身一人,皇上会格外开恩允准,你想要什么恩赐?”
什么恩赐?
这可是天子的恩泽。
求得一大片禄田,管理田庄,然后顺便开个米行,继续过更上一层楼的锦衣玉食的悠闲田园生活?还是代理一门生意,过富得流油的官家小姐诗情画意的生活,盐商?矿产?
“什么恩赐?”周昳礼说,“什么恩赐都是我哥的,又不是我的。”
“都已经受我哥养育爱护十八年了,结草衔环无以为报,难道还要进一步作贪图吗?”
桀骜不驯、一身反骨的周昳礼继续说:“你上次不是说,我哥这么做不为其他全为百姓吗,既然这样,我讨得奖赏,我哥的这个‘全为’不就被我败坏了吗?”
“纵然人们头脑清晰不为道听途说所迷惑,考据史书发现我哥的‘全为’,也会顺便骂我贪财好利。”
“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不要,你也别跟我说了,诱惑太大,抵挡不住。”
亲爱的哥哥,我是多么爱你,你在泉下可得有知啊!
贪财好利的周昳礼在心里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忍痛割舍。
“嗯?你看着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商彧说,“你清楚这赏赐意味着什么吗?”
周昳礼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你别跟我说。”
意味着什么?你商大人说的时候眼睛不眨一下,语调没个起伏的,你以为就你一人能够不为所动?自大狂,瞧不起我周昳礼。
我也姓周呢!
周昳礼放下手,劲劲儿道:“不要不该我的。”
可能就是因为失去这个虽然还没有得到的东西,周昳礼这一路开心不起来。
回到商府,马车停下,周昳礼出来,旁边已候好一辆行李备足的马车,是去帝京的。
“你去多少天?”周昳礼目光在行李马车上停留许久,看不见时,问商彧。
“十天左右。”商彧说完,等待周昳礼接下来的话。
周昳礼没再说话。
王严和商彧说话,在周昳礼耳边,说了一路,她听得心烦气躁。
来到先前住的屋子,推开门,和来时一模一样,华贵、富丽,冰冷。虎子,早知道不把虎子丢田庄了,虎子来,还可以陪陪她。
周昳礼没有进门,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转身去找商彧。
“你无理取闹——”周昳礼找来商彧卧房,王严在门前,她看门开着就直接进去了。
王严本想开口阻拦,但周姑娘一反常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怒冲了进去。
冲到里间,绕过屏风,商彧正在换衣服,原先的戎装被搁置在衣架上,他单薄一层里衣,领口敞开,周昳礼这才发现,商彧完全不是好好穿着衣服时那样清瘦。
比李阳的好看。
“什么事?”他拿起一件外衣,不急不缓披上,问周昳礼。
看不出来了,真神奇。
不对不对。周昳礼羞愧低下头,早知道他在换衣服,就不进来了,进来...进来都打乱我的节奏了!
这种事情就跟行军作战一样,讲究一个“一鼓作气”,好了,这下六成的气没有了。
算了,她现在就是砧板上的王八,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你无理取闹。”周昳礼低着头,给商彧开门见山,点明主旨。
商彧穿好衣服,在椅子上坐下。
周昳礼瞄见,慢慢抬头:“你从我从李阳家里回来你就不高兴,我都说了我待的时间久了跟你道歉,你说不久。你不接受我的道歉!”
“不接受我的道歉就算了。”周昳礼说着说着气势渐渐找回,“让我一个人住在这总督府里,你知道田庄里我的房间那些东西是我花费多长时间精挑细选收集布置的吗?这总督府房间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一点也体现不出房间主人是周昳礼的特色!”
“还、还让向靡跟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连自己自由出行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她说得没错,商彧确实不高兴。
察觉到这点,他冷静下来,发现自己除了不高兴,还有恼怒,不是因为周昳礼说的这番话,却是像她说的那样,从她从李阳家里回来就开始。
行动完全符合理智,情感不受控制焦躁。
为什么?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
商彧从不羞于直面自己的缺点,他反而担心有什么缺点一直隐藏,没被发现,在关键时刻暴露出来,坏事。
爷爷十七岁病故,他十九岁中进士,入翰林院。爷爷告诉他,做臣子应该谦和恭驯,所以二十岁,入内阁恰好三年、商彧也刚好三年未见的那位从前在爷爷手下办过事的阁员被斩于市,那天,他看了好久爷爷留下的谏言,最后将其送进火烛。
火舌舔舐,“谦和恭驯”很快随着纸张化为虚无。
他想的是:从小锋芒毕露善恶必究,被爷爷以温良恭俭让的礼义框束了这么久,经年而来,自己还是这么
睚眦必报。
商彧的目光,周昳礼第一次感到这样强势、毫不遮掩,一寸一缕,像要把她解构了,把她置于原始混沌,无知何来无知何去,赤身裸体单个的分散的彼此孤立的绝境之中,分辨,审视,究明。
她心慌难耐,想要逃跑,又委屈非常:“就算、就算你要作为我哥哥那样对待我,也不应该你想让我待在哪,我就要待在哪吧?”
说着说着,周昳礼自己也没想到,原先高涨的气焰竟降为负数——这话她一张嘴,眼泪就不争气的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周昳礼抬手擦眼泪,擦完鼻子还酸着,她觉得会再流,没有放下手:“我不跟你说前面的事了。”
不说前面的事,不说商彧的不高兴,周昳礼也不能再让自己的情绪泛滥,她用力揉了揉,说:“你下次这样,有事出去,让我回来住之前,能不能早点和我说呀?让我有个提前准备,太突然了。”
说完又举起手。
这次快速放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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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不争气的眼泪看商彧,周昳礼心想,你快说呀,快说好,说完好我走了,十天、不对半个月之内都不想看见你。
商彧了然自己心意。
先前还有些模糊不甚确定,刚刚明晰,因为周昳礼哭了,他觉得周昳礼哭的时候很好看,很美。
“昳礼。”商彧收回目光,从座椅上起来,他一步步逼近,走近,靠近。
这个绝境这样小,又那样大,幻彩炫目实际致命的情感重瘴铺天盖地,交织冲撞,她无所可遮无处可避,像是已经预感到了即将任人处决的既定被俘获的猎物。
他仁慈停在距她不远而两人距离又不会让她感到逼仄的位置,说道:“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
言辞却是臣服。
周昳礼望着他,她感到呼吸顿涩,脖子至胸腔传来大片的酥麻,接着便是清晰的心跳声,而因恼怒或别的什么而哭的情绪波动还未平稳,她急急喘息,只觉眩晕。
“这和起初说的那个一样,不会改变。”
商彧说:“不是不告诉你。”
“你从未问过,我以为你并不会在意我的行程。”他解释道,“之前你说你在帝京没有家了,我想这次你应没有回帝京的打算。”
“所以没有提及。”
什么是他真实的面目?
刚刚那样不容抗拒的审视,还是以前大多数时候让周昳礼感到安全、熟悉,面面俱到的温和和耐心?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昳礼认为,现在这副中和了两极的模样,最接近他的真实。
她不说话,静静听着。
“觉得房间空旷,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它变成什么样。”
他的目光流连追逐在她滴落的滚烫泪珠上。
“对秦州不熟悉,可以找王严,想买什么告诉他,他会带你找到想要的。”
泪珠沾湿浓密眼睫,浸红双眼,滑落在玉石也无其万分之一柔软温润细腻的肌肤上。
“至于向靡,我不在雍州,若是突发急事,他可以找到江承安。承安可以付诸信任。”
放任遐想,缱绻旖旎,葳蕤潋滟。
“其他的事情再等等,很快就会有个了结。”
周昳礼不懂其所想,心之所动,为之牵引,她真是中了这布下的迷雾重瘴,不知何来不知何处不知所往,慢慢步入,自陷罗网。
昳礼,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恶魔披着圣洁外衣,有蛊惑人心的容貌,以扰乱心智的甜蜜语言在她耳边作阵阵回响,牵着她的步子,混沌之情占据她的身体。
周昳礼走来商彧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贴近。衣袂相触,裙裾相撞,轻盈丝绸散落明媚若春光碰撞在深色衣摆上。她伸出手,想要扶住商彧手臂,靠近。
商彧没有后退,反握住她的手腕,他又不沉迷眷恋,微微牵近,便移开目光,轻拥在怀中,安抚着拍她的背:
“不哭了,我错了。”
晚上,商彧走了,周昳礼待在自己房间,心想,一个月不见!
21.
第二天下午,周昳礼从李阳家里教书回来,吃了午饭正准备午睡,院门再次被敲响,沉闷的、踟蹰的。
16. 第 16 章
21.
第二天下午,周昳礼从李阳家教识字回来,在院子里大树下,吃西瓜乘凉。汀兰姐在院子另一边,在身强力壮又迅如飞燕的向靡的帮助下,照顾整理药材。
虎子在她脚边,玩毛线小球。
夏风轻轻吹过,周昳礼吃着吃着困了,抬头看顾周围,打算回房睡一小会儿。
门被敲响了,是熟悉的沉闷、踟蹰。
张叔、张婶,还有张东。
孟汀兰从药材里起身。
虎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甩甩脑袋,周昳礼揪着将它拎入怀中。
孟汀兰卸下围裙,请他们进来。
蒋酉收走周昳礼的西瓜,这次给大家泡了大麦茶。
周昳礼有点害怕这种场景了,她转身问站她身后的向靡:“你喝不喝大麦茶?”
向靡哪里敢接,自是不用。
“太好了,你不喝,那我也不喝了。”周昳礼说,“我们进去吧!”
上次是听张叔、张婶,汀兰姐说,当事人不在,周昳礼还可以把这当成是八卦,隔岸观火着看。
今天张东来了,那么大一个人,有家有媳妇有孩子,进门时跟在父亲母亲后面,又那样卑怯。
张婶还是那样冷漠,克制着愤怒不多说话。
周昳礼听到,主要是孟汀兰在说。
汀兰姐话音沉稳,并不多含指责,她在询问张东事情发生经过。
“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做这玉石生意的?”
张东:“赚钱。”
“你的父亲母亲给你买好了房屋、驴车,每季麦子收割后,还会给你送往补贴。你并不需要多余赚钱。”
张东:“小郑她爹旧病复发,她的兄弟姊妹都出了钱。囡囡也大了,我想让她上学堂,不想...不想再让爹娘掏银子...”
可是他已经把事情搞砸,爹娘又要掏银子了。
“这件事,小郑事先不知道吗?”
张东:“她不知道。”补充:“她说不过了。”
现在看来,事情是张东被骗,张东的毫无防备和疏忽导致亏欠钱庄二十两银子。依小郑那火爆脾气,她确实易说出这样的气话。
孟汀兰却问张东:“那要和她和离吗?”
张东不说话了。
孟汀兰不再多问:“先还银子吧,你爹娘和你说了?他们做担保人,你向我借银子,我帮你还清钱庄的债务?”
“说了。”张东忙从衣袖掏出一块布袋,打开,里面皱皱巴巴,厚厚一沓都是画押欠条。
孟汀兰接过,给蒋酉,看了蒋酉一眼。
蒋酉翻看,道:“这些钱庄,非官家营办,各自有各自的规矩,就比如这家,契约上写着的归还日期是三日后。”
“还有这家、这家。”蒋酉从中抽出,摆放到桌子上,给大家看。
“现在就是有钱,也还不了这些。得等到三日后,原定的利息和本金一块还,一分也不能少。”
孟汀兰对张叔、张叔,和张东说:“先还能还上的?”
张叔张婶点头。
蒋酉给张东拿银钱,张东签了部分给孟汀兰的欠条。他们走后,周昳礼出来,坐在大树下原来那个位置上。
倒杯大麦茶:“真好喝。”
给向靡也倒了杯,递给他。
“汀兰姐,你上次说银子不是最重要的,德行才是。”周昳礼说,“怎么这次......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孟汀兰:“张东说的是真话,想多赚点钱,让媳妇、姑娘,父亲母亲过上好日子,他的心是好的。”
“至于真相,他的父亲母亲不便问他,若想知道,三日后,张东来,我再问一问就清楚了。”
“他的父亲母亲若不想知道,日子糊涂着也不是不可以过。”
瓜也吃了,茶也喝了,日头西沉,周昳礼该回总督府了。
马车上,张婶和张东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周昳礼来到前排,掀开帘子,问正在赶马的向靡:“向靡,你一个月能挣二十两吗?”
向靡背后一抽:“这个......”这个实在不好作答啊,他虽在军中有挂职,但主要是为大人做事。
钱也主要都是大人给。
怎么能在周姑娘面前随意议论大人呢?
“我是自愿为大人做事的。”
周昳礼:“我有件二十两的衣裳。”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总督府金碧辉煌,上面掉下来一块砖,估计都不止二十两。”
向靡却说:“周姑娘,金碧辉煌是前任总督建造的,大人来到这刚好住进去。”
“诶!我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胡说八道的臭毛病。”周昳礼说,“我刚刚说瞎话,什么砖能二十两。雍州总督还有前任?”
巡抚有前任,知府有前任,总督还有?这雍州官员调换够频繁的。
“商彧不是五年前就来了吗?”
向靡说:“有,就是那个五年前的,他通敌叛国,贪污军饷,搜刮民财,已经伏诛——”
“好了,不说了。”周昳礼说。再说又要提到商彧,说他英明神武什么的。他又不在雍州,说他干什么。
马车走到仙水县城,她正思考晚上吃什么,掀开窗帘,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街市。
近处,面店铺开张,肉包子刚刚出炉,鲜香肉味绕过长龙车队,钻进周昳礼鼻子里。远处,县衙牌匾高高挂着,周昳礼对向靡说:“向靡,今晚就在仙水县吃吧,我饿了,我现在要去吃肉。”
仙水县衙侧门,出门右转,拐进一条小巷,一、二、三、四、五,第五个大院,进门,就是仙水县春风堂炙肉店。
“这么隐蔽?”周昳礼看见,门外连个招牌都没有。
但里面人都坐满了,衣香鬓影,临风玉树,别有一番天地。
乔朝言打了个哈欠,随意坐下,道:“酒香不怕巷子深。”
周昳礼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乔朝言,你不像个当官的,也不像读书人,像个大侠。”
乔朝言又打个哈欠:“什么,大侠?”
“嗯。因为你衣着很朴素,身姿很挺拔,时常挂着两个黑眼圈,不拘小节。”
乔朝言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听完周昳礼的话,闭上一只眼,就着茶水面照了照:“我天,好大的黑眼圈!”
“什么时候爬上我眼睛的?”
“晚上早点睡吧。”店小二递来的菜单,周昳礼已点好,递给乔朝言。
乔朝言连点好几个硬菜,点的东西超周昳礼两倍。
“吃得完吗?”
“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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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路说话老打哈欠,没精神犯困,吃起东西来绝不含糊。
已经不是个吃货了,看起来像饿死鬼转世。
“乔朝言,我有个事想要问你。”周昳礼说。
乔朝言心说,我也有个事要问你,你得给我讲讲你哥。但等会儿,他先把嘴里这块肉咽下去。
“我们村有个人,不知他有没有报官,和人做生意被骗二十两,这钱,这被骗了的钱还能追回来吗?”
说到这个,乔朝言神情又与刚才吃饭不同,眼神清明,气态凝重,两眼放光了都:“我不知道。”
“能不能在追回来,你得跟我详细说说。”
“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就没了二十两。”乔朝言说,“二十两,一年不涝不旱,一家农户最多也就盈余三四两,怎么一下没了二十两。”
周昳礼将张东结识朋友、做生意,借钱经过说与乔朝言听。
“钱庄借钱手续完全符合律法,债务分明。”乔朝言听完说道,“生意不符合,朋友能抓,钱能追。但不一定追的回来。”
吃货周昳礼举着筷子静默良久,良久后大呼:“这些钱庄利息怎么这么高呢?
“利息高了,钱庄的主人才能锦衣玉食、奢靡享乐。”
“这就是你穿粗布衣服的理由?”
乔朝言:“肉香,肉食者何鄙?我穿粗布衣服是为了干活方便。”
“谁能管管这些钱庄?”
乔朝言:“诶,这事闹得,现在谁也管不了。”
“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乔朝言贱兮兮的笑:“周昳礼,你好像很傻的样子。”
“你说得对,我确实是傻。”周昳礼以自我反思过后,冷静的、严肃的口吻告诉他。
乔朝言一愣,抬头看了眼周昳礼,夹肉吃,一筷子却没夹住。他又夹了几次,都没夹住。放下筷子,不夹了,喝口水,对周昳礼说:“这种‘玉石生意’是团伙作案,嫌犯手段高超,窝点几乎遍布西北。”
“老巢不知设置在那个深山的犄角旮旯。”
“你说的那个张东的朋友,很可能受团伙庇护,被安置在哪个地方了。但金额只有二十两,估计也不受重视。他很可能还会回来,所以衙门会抓到他。”
“但我这个仙水县令,只能抓到他。”
“不受重视,短短一月都能捞到二十两,老巢得有个金山银山。”
乔朝言说:“钱庄那事也复杂。”
“这些钱庄多是私家经营,庄主多是打工的,就像这炙肉店的账房。而且这些钱庄,一般并不与百姓做生意,他们规定的利息这么高,是要和商人做生意,买进卖出,中间赚一大笔。”
“张东一家是被逼到墙角了。”周昳礼说。
乔朝言眉骨很高,鼻梁挺直,面容硬朗,眼睛狭长但清澈不甚深邃,现在沉下来的模样,倒有几分饱经沧浪浊水涤荡,坚毅自守,真大侠的沉稳。
他说:“等我当上布政使就不会了。”
周昳礼:“诶?鲁伯忠先生为何不当官?”
乔朝言:“我也问过他,但他不告诉我。老师只是让我回去看看书,自己想想自己未来的路。”
“布政使之路?”
乔朝言:“哈哈!承蒙不弃,借你吉言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