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上很是热闹，油汪汪的，像是滚锅里煎着的饼。人来人往，欢声笑语，是锅里的滋滋声响。暖黄的灯光从无数的灯笼里溢出来，流淌了一地，映在行人脸上，像偶尔从锅边蹦出的、带着焦香的油星子，倏忽一亮，又暗下去。
祁悠然步调不急不缓，走在稍前一步，像是错误坠落的一簇月光。
顾濯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默默地看着她。看她疏离地穿行在这片他以为她会喜欢的热闹里，看她被灯光勾勒出的单薄侧影。
她走得并不快，但他总觉得追不上。
人群熙熙攘攘，总感觉似水流年也在那滔滔地流。她的面孔在世情百态的喧嚣浸润下，显出一种莹白的玉的质感，暂时收敛了棱角，变得温润，却也更加看不透内里的纹路。
顾濯看见一个小姑娘举着亮晶晶的糖人笑着跑过，差点撞到祁悠然身上。她极轻地侧身避让。那瞬间，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想虚虚地护一下，指尖在袖中微动，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攥成了拳。
路过一个卖绒花的摊子，艳粉娇绿，像把所有的美好企盼都囫囵缝在了明面上。
祁悠然停了脚。目光冷淡地掠过那些喧腾的色彩，最终停在一支极简单的、玉兰花苞形状的白色绒花上。冷清清的颜色，在这铺天盖地的艳色里，几乎被淹没。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拈起了它。
摊前的妇人见状摇摇头，颇有些心直口快：“姑娘大好年纪，怎的喜欢这么素的？”她热络地取了几支嫣红翠绿的递到跟前，“瞧瞧这几支，牡丹富贵，喜鹊报喜，多衬姑娘些！那白的太寡淡，不吉利！”
顾濯低头看她：“你若喜欢，就买这支。”
祁悠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将白色绒花放下，对那妇人极淡地笑了一下：“是啊，我眼光确实不好。”
顾濯僵住。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两人下意识转头，只见斜对面一个卖瓷器的摊子前乱作一团。
方才那个举着糖人的小姑娘在慌乱中踩中了一个竹筐，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而她头顶上方，摊主为展示而叠高的几个瓷瓶正摇摇欲坠。
摊主惊呼着伸手却够不着，周围人也大多没反应过来。
祁悠然一怔，脚步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指尖微微抬起。
也就在这同一瞬，顾濯已转身，两步并作一步疾冲过去，在那摞瓷瓶劈头盖脸砸下的前一瞬，用自己的肩背挡住了坠落的瓷器。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碎瓷片哗啦啦溅了一地。几片尖锐的碎片划过他颈侧，留下细微血痕。
喧哗惊叫声中，江烨匆匆拨开人群赶到，气息微乱，压低声音急报：“郡主，白姑娘醒了。”
祁悠然原本落在顾濯身上的目光蓦地收回：“我现在回去。”
顾濯背后的伤口在重重撞击下彻底崩裂，殷红迅速洇透深色衣料，他却只是抿紧唇，站直了身体。
他看着祁悠然平淡地瞥了他一眼，之后，再未多分出一个眼神给他，转身离开。
四周涌上来关切与道谢的声音。
他没有理会，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睫，将自己从人群中剥离。
.
祁悠然匆匆推开门。
屋内灯火温和，白石正倚在床头，双手捧着一杯温水，小口地啜饮着。她的嘴唇依旧干涸，没什么血色，面容在灯下显得苍白脆弱。
看见祁悠然，那双原本有些涣散的眸子微微聚拢，嘴唇下意识地扬了扬。
祁悠然在床边坐下，没有多说一句，只是伸出手，轻轻拥住她。
白石顿了顿，随即放松下来，将下巴轻轻搁在祁悠然的肩上，抬起虚软的手臂，回抱住了她。
“太好了，”祁悠然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分明含着笑意，“我们都活着。”她稍稍退开一些，看着白石的眼睛，替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语气努力显得轻快，“现在麻烦都解决了，别怕。”
白石却缓缓摇了摇头：“小姐，周氏可能……没有死。”
她眼睛微微向下垂着，有些自责：“我昏迷前，看见一队人马赶了过来。”
祁悠然愣住。
但仅仅是一瞬。
她随即绽开一个笑，轻轻拍了拍白石的手背，宽慰道：“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你先好好休息，”祁悠然替她掖了掖被角，“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正经。至于怎么对付她，我们有的是时间从长计议。”
.
月亮在不远处的枝头慢慢融化。
蜡烛物伤其类，淌下眼泪。
长夜漫漫，灯花又结。祁悠然独坐在那里，与自己的影子对坐。
谁把周氏带走了？
顾濯吗？
他要做什么？
祁悠然看着飞蛾扑火，翅膀已被燎焦了一角，却仍不知退避，一味地向前冲撞。
她拿下鬓间的簪子，簪子在她指间转了一转，尖梢便向那灯焰挑去，将那只飞蛾从火焰中解救出来。
飞蛾落在案上，翅膀犹自颤动，已是半死不活。
她凝视那飞蛾，忽然觉得可笑。救了又如何？明日它还会扑向别的灯火，终究难逃一死。
玉簪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她不甚在意地把簪子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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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江烨推开门出来，便看到祁悠然站在院子里。
“别叫我郡主了。”祁悠然顿了顿，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扇亮着昏黄烛火的窗子，“他……顾濯怎么样了？”
江烨迟疑片刻，低声道：“侯爷伤口裂开了，方才换了药，眼下……在处理公务。”
她沉默片刻，复又看向那扇窗：“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江烨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随即立刻侧身让开：“当然。侯爷若知道您来，定然……”他话未说尽，只是躬身引她入内。
祁悠然推门进去时，第一眼便看见顾濯阖眼撑在桌案边，并非处理公务，倒像是力竭后短暂的休憩。
她放轻脚步走近，才发觉他紧攥的拳心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指缝间漏出一点褪色的边角，那颜色依稀有些熟悉。
祁悠然不由蹙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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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醒来时，只觉头脑昏沉，背后的钝痛传来。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突突跳动的眉心，视线尚未完全清晰，便蓦然察觉屋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窗边的椅上，静坐着一个他未曾预料的身影。
“你……”他甫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得厉害。
祁悠然并未看他，只是垂眸把玩着手中一个半旧不新的香囊，指尖漫不经心地掠过面料。“难为你还留着这个。”她的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
顾濯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方才紧握之物已不知所踪。
手指僵在半途，进不得，退不得。
一股极尖锐的热意直冲上耳根，想必是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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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头猛地一紧，抬眼望向她：“……弃之可惜。”
祁悠然嘴角弯起一点，却是冷的：“我还没死呢，谁要你做出一副对着旧物缅怀追思的悲情样子？”
“而且，我不是还送了你一方帕子吗？你嫌它绣工差，上不了台面？连缅怀都要挑好的那个来？”
“不是……”
“先前也没见你这般珍惜啊？”不等他回应，她的话便接连而下，带着积压已久的诘问：“说说，你送过我什么东西？后面倒好，像是同裴朔攀比起来了，送来的东西也知道一味挑贵的、稀罕的送。”她轻笑一声，“一开始那些时令瓜果，真是廉价又随手。那时你怎么不想着送些金银地契，古董字画？”
“……”
她越说，语速越快，眼底却漫上一层难以掩饰的难过与自嘲。忽然，她起身走到烛台边，将那只香囊凑近跳跃的火苗。
丝帛遇火，瞬间燃起一簇火。
顾濯脸色骤变，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想抢回来，动作猛烈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剧痛使他脸色霎时白了几分，额角瞬间迸出细密的冷汗，他却不管不顾，反手从那火舌下夺了下来，紧紧攥入掌心，灼热的刺痛感瞬间传来。
“我送过。”半晌，他开口，目光沉沉，“我母亲的玉镯，你没收。”
祁悠然愣住。
烛火噼啪一声。
她想起来了，春耕宴前，顾濯差人带了一堆东西来，却是一句话都没有。那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堆在案上，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疼。
那只镯子，连同祛疤膏，她那时满心以为是另一种施舍，是别让她在宴会上失了体面、给他丢人的警告。
原来不是。
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她又如何知晓。
她张了张嘴，换了个话题：“你的人带走周氏了吧？”
“不是我。”顾濯否认。
祁悠然蹙起眉头。
“不是我，”顾濯重复了一遍，他叹口气：“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别担心。”
“那你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顾濯愣住：“你过来……就为了这个？”
他原还以为……还以为总有一星半点，是为了别的。
“你以为呢？”祁悠然报复性地反问，目光扫过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青筋尽显，让她想起了那支剔焰玉簪子上的裂纹。
“你让我见她，我再给你绣一个。十个也行。”
顾濯垂下眼，看着掌心焦黑的香囊，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灰烬：“不用了。”他声音低哑，“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此刻的唇色很浅，如寒潭映雪的眼眸，竟泛起极淡的红痕。
不知是烛焰投下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烛影在他白玉般的面颊上流动，那点红，在眼尾洇得深了些。
他终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最亮的烛光，侧影凉了下去，神情也淡了，恢复成一贯的疏离模样。
祁悠然一时有些待不下去，利落起身。
走到门边，她脚步微顿，想了想，补了一句：“那你早点休息吧。”
语气敷衍。
顾濯看着她毫无留恋地离开，门扉轻合。
掌心的灼痛和背后的伤口一同叫嚣着，他却只觉得胸腔里空荡得发冷，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露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嘴角提着，眼里却沉了下去。
真是又可怜，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