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七年不见,顾然有时候依然嘴毒到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舔舔嘴唇就能把他自己给毒死。
净染在心里默默吐槽,还是低着头,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装死装到底。
顾然盯着林净染的头顶,看她还在死撑,微微一笑,直接挑明了她的身份:“林净染,你是不打算抬头看我了吗?”
“怎么,我变成了美杜莎、让你不敢看?还是你想说跟我不熟?”
行吧,躲不过去了。
林净染在心底叹了口气,拨开挡住眼睛的刘海,抬头看向顾然,轻声说:“顾然,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顾然这才松开手,调侃道:“这位‘鸵鸟小姐’,你终于愿意抬头了啊~”
净染缩回手,不接他的话茬,说道:“……‘打劫’这种玩笑不要乱开,收银台里放着一罐辣椒水喷雾。”
如果顾然今天遇到的是其他店员、如果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如果他刚刚的语气再凶神恶煞一点,他现在大概已经被喷了一脸辣椒水、捂着眼睛蹲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顾然惊讶:“没想到这家店里还有防狼措施。”
他打量了一下林净染纤薄的身姿,“你可别告诉我,你背后还藏着一支狼牙棒?”
“那倒没有,”净染顿了顿,“……柜子里有个榔头,具体藏在哪里不能告诉你。”
顾然摸了下鼻子,笑道:“好吧,我为刚刚的玩笑道歉。”
“不过,”他解释道:“不熟的人我才不会乱开玩笑。”
净染暗忖:所以他一进店就认出她了……此外,“不熟”这个词又出现了……
净染微微移开目光:“说我们‘不太熟’,也没什么不对。”
这句话,让顾然上扬的唇角瞬间一僵,仿佛被人突然迎面打了一拳。
静了片刻,顾然微微挑眉:“林净染,你该不会是想说——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这话说得很轻、又很重,似乎毫不在意、又似乎满腹委屈。
林净染暗暗咬唇。在她心里,以前的他们,放学后,算是朋友未满;而在学校里,两人只能算是偶尔说上几句话、不太熟的同学。
听到顾然语气里隐约的指责,林净染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轻声反驳:“朋友不会不告而别,也不会直接失联。”
话一出口,净染就后悔了,这话怎么听着好像她在抱怨?对当年的事,她没有存着什么怨念才对……
顾然顿了几秒,凉凉地说:“是么?我怎么记得,是某人失约在先?”
净染不解:某人?是说她么?失约?失约的前提是有约定,但她怎么不记得当年和顾然有过什么约定……
或者顾然在说别人……?还是把她和其他人的事情搞混了……?
净染疑惑地看向顾然,顾然眸色深沉、嘴角抿得紧紧的,似乎不愿多说、又似乎在等着她继续问。
净染垂下眼帘。
七年,实在太久了。
误会也好、混淆也罢,她不想纠结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
提到过去,她只会想起自己惨淡的青春。而更糟的是,现在的她比起过去的她、更加窘迫千百倍。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林净染低下头,轻声问道:“这位顾客,你还想买别的什么东西吗?”
这句话既是划清界限、也是小小的逐客令:从不太熟的老同学退回到店员与顾客,如果顾客没有别的东西要买就请离开吧。
*
店里静了一会。
成年人之间往往有种看破不说破的默契,既然你都逐客了、那我自然不会再久留。
而且,顾然向来是骄傲的,“死缠烂打”这四个字与他从来不相干。
但出乎林净染的意料,顾然没有转身就走。
他只是沉默。
净染低着头,不明白顾然在想什么,但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意。
净染暗暗叹气,想着:他大概在生气吧……她这样的态度确实不太礼貌……
可是,白天黑夜的连轴打工,她很累……
这两年了,她已经太累了……
静默片刻,顾然冷冷丢出一句:“我还有要买的东西。”
他扫了一眼收银柜附近的物品,收银台前面摆着两个小货架,右侧放着一个小加热柜、里面正在加热包子馒头玉米等生鲜食品。
顾然仔细看了看加热柜里的食物,说道:“这位店员,麻烦给我拿一根玉米。”
林净染下意识答道:“店里卖的是糯玉米,不是你喜欢的……”
“甜玉米”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林净染赶紧刹住车。她咬住嘴唇,只想把刚刚这句话吞回去。
七年前的顾然一向爱吃甜,但只喜欢吃水分充足又清甜的食物、不爱吃干巴粘牙的东西。
但分别七年,他的口味完全有可能发生变化,所以现在要买一根糯玉米没什么不对。
净染暗自懊恼,这几年她压根没有想起过顾然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怎么就下意识说起他以前的饮食偏好?
这样就像她一直在特意记着关于他的点滴小事一样……
七年前,顾然长得漂亮,家境不错,又拉得一手很好的大提琴,当时就有不少人追着他跑,打听他的喜好、装作口味一致、假装偶遇等等。
现在他功成名就,追求者应该只会更多。
顾然身边从来不缺爱慕者,不需要再多她一个。
似乎没有注意到林净染的幽微心思,顾然脸上绽出一抹笑:“林净染,你还记得我的饮食喜好啊~”
“那你还要继续说我俩‘不熟’吗?”他笑眯眯地接着问。
林净染在心底对自己叹了口气:好吧,所以顾然不是想买吃的,只是在试探。
这个试探简单到幼稚,但成功了。
她想与他划清界限、想把两人界定成“店员”与“顾客”,顺便逐客,结果:失败。
净染想了想,决定为自己那可怜兮兮的自尊心找补一下,也是以防万一不要让顾然产生什么误会。即使这种误会发生的可能性很小、他不会在意,但她在意。
于是她说道:“可能是以前做了几年邻居,不知道怎么就记着了,我还记得你妈妈方阿姨不吃辣……”
顾然嘴角的笑意一滞。
“有些经常来买东西的熟客的口味我也记得。”净染接着补充。
顾然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不过,”净染慢慢说道:“时间久了,其实很多人的喜好和口味……都会变。”
她经历过人生巨变,嘴里说的是食物口味,但这一瞬间,她心里突然想起很多人,那些在她家负债之后瞬间变脸、甚至落井下石的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变……或早或晚罢了……
顾然看着林净染,胸口堵着的两股情绪默默交战了一会,语调略带生硬地开口:“我没变。”
净染眨眨眼,如果顾然只是顺着她的话在说食物口味,那他这句话里明显缺了几个字,完整的句子应该是“我的饮食口味没变”。
是他在国外呆了太久,中文真的退化了?
还是他也另有所指……?他知道了什么吗……?
这几年他一直在国外,应该不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才对……
净染垂着眼眸:“……我说的是食物。”
顾然静静地看着她:“我说的也是。”
语言很有趣,有时候明明表面在说“是”,结合上表情和语调,却让人觉得真正表达的意思是“否”。
现在顾然的这句话就是这样。他明明在附和自己的话,林净染却隐约感觉他不是这个意思。
净染暗暗咬住口腔里的软肉,心再次往上提,指甲也抠进手心里,她在心底默默祈求:不要问,拜托你不要问。
旧相识重逢,往往会寒暄一下,聊一聊过去、再问一下彼此的近况如何。林净染不想聊过去,而比起过去,她更不想顾然问起近况。
不论是问她母亲的近况,还是她自己的。
母亲林雅其实相当要强又傲气,如果可以选择,她一定希望大家记住的是她在舞台上一袭红裙拉小提琴的模样,光彩夺目、艳若玫瑰,而不是一个神智不清的失能病患。
而现在的林净染,活得卑微、疲惫、摇摇欲坠。
她曾经看过一句话:贫穷和咳嗽是无法隐藏的。
明眼人大概能一眼看出林净染现在的处境困窘:长久没有休息好出现的黑眼圈、黯淡的肌肤和头发、粗糙的双手、以及掩饰不住的憔悴与疲累。
曾经锦衣玉食的星二代,如今在夜晚的便利店里打零工。
林净染不希望顾然问起这些。
顾然越是灿若明珠,越是衬托出她的灰败与身心俱疲,她不想把自己的满身泥泞展现给顾然看,更不想要顾然的同情和怜悯,那样实在——
——太可悲了。
*
不知是敏锐地感知到了净染心底的暗潮涌动、还是他神经粗到无知无觉,顾然貌似闲聊地说道:“对了,林净染,我们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吧。”
“我今天刚回国。”他瞥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点,“哦,昨天。”
林净染悬着的心瞬间归了位,她暗暗松了口气,刚刚大概是她想多了。
她答道:“我知道。”
“嗯?”
“网上有人拍到了你回国时的机场视频。”
“是吗?我很少关注社交网络……”
顾然拿起手机,接连点了几下,很快找到那个视频,看了一会,撇撇嘴:“这个视频角度拍得不好,我本人好看多了。”
顾然这小小的抱怨,让林净染一直紧绷的心弦突然一松,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样的顾然,她很熟悉。
顾然小时候是个漂亮的洋娃娃、长大后是个俊俏的帅哥,从小到大他被无数人夸过无数次,自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所以对容貌一向自信。
当然了,他有自信的资本。
此外,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长得好、就随意评价或鄙夷外貌不如他的人。
所以他这份自信、或者应该说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小小自恋,只让人觉得有点好笑,并不会惹人厌。
此刻的顾然,生动活泼、轻松坦率,与七年前毫无差别,让深夜的林净染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仿佛他俩还在放学后校园的长廊,偶尔天南海北地随意聊上几句,青春年少,以为未来有无限可能。
只是,残酷的现实早已将现在的林净染捶打得遍体鳞伤。
笑过之后,林净染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怅然。
*
便利店里再次安静下来,突然,店门外冲过来一个小黑影。
小黑影隔着玻璃门朝着店内“嗷——”了一声,又飞快地窜到便利店旁边的绿化带里。
顾然惊讶:“刚刚那是什么?”
林净染处变不惊:“是附近的一只小猫。”
净染从收银台下取出一包已开封的一次性纸盘、又拿出一包剩下一半的临期猫粮,倒了一些猫粮到盘子上,走出便利店。
来到绿化带边,矮树丛里有一对黄绿色的眼睛在一眨一眨,一颗小猫头在树干后面探头探脑,看到有人接近,它立刻往树丛深处躲。
净染轻轻将纸盘放到矮树丛边,安静地退回到店里。
隔着玻璃门,两人一起看着那只小猫躲藏的方向。
不一会儿,一只脏兮兮的小猫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了一下,又迟疑了片刻,才从矮树丛里钻出来、蹲到纸盘边吭哧吭哧地啃猫粮。
这只猫体型不大、看起来不到一岁。
它身上大部分毛是黑色的,前爪有一点白毛,估计平时躲在绿化带和下水道里,白毛都变得灰扑扑的。加上很可能营养不良,这只猫看着有点尖嘴猴腮、毛发黯淡又粗糙。
总之,这是一只极其普通、不可爱、不漂亮的流浪猫。
顾然看了一会那只猫,转头问林净染:“你常常喂这只猫?”
林净染:“偶尔。”它不是天天来。
“它有名字吗?”
“没有。”取名就是牵绊了,她不会给它取名字。
顾然又看了一会大快朵颐的小猫,说道:“这只猫不太亲人……”刚刚林净染去喂它,它没有跑出来蹭人、反而一直躲。
林净染沉默片刻,轻声说:“流浪猫,不亲人也许能活得久一点。”
顾然眨眨眼,默然。
会喂流浪猫的不只有心软的爱猫者,太亲人的猫,有时候会遇到下手不知轻重的小孩、有时甚至会遇到利用食物来捉猫的虐猫者。
林净染自己朝不保夕,没有能力去承担一条小生命。所以她从来不去亲近那只猫,让它对人类保持一些警惕,不要遇到谁都傻乎乎地翻肚皮,也许才能避开一些劫难。
小猫咪风卷残云地啃完猫粮,舔了舔爪子、洗了下脸,转身钻进矮树丛,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净染走过去捡起小猫用过的纸盘,扔进垃圾桶。
顾然似乎也累了,拢好围巾,提起购物袋:“好了,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再联络。”
林净染:“嗯,再联络。”
顾然摆摆手,快步离开。
*
半晌后,净染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成年人的“以后”、“下次”、“再联络”往往只是随口敷衍,绝大多数情况其实不会再联络了。
她很感激顾然刚刚没有多问什么,但也不想与他再见面。
正想整理一下货架,林净染突然看到收银台的角落里躺着一只手机,最新款。
深夜只有一个客人来过,这只新款手机刚刚一直被顾然修长的五指握在手里。
他不小心把手机落下了?
林净染连忙抓起手机追出去。
凌晨的街道上一片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顾然早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净染只好拿着手机回到店里。
随着她的走动,顾然的手机屏幕亮了,锁屏画面是一束蓝白色的鸢尾花。
提起鸢尾花,很多人的第一印象是梵高笔下色彩浓郁的蓝紫色花朵,但实际上,鸢尾有很多不同的品种和色调。
这样浅色的蓝白鸢尾似乎不太常见。
净染隐约觉得这个画面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净染拿着顾然的手机,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要不明天把手机给店长,让店长转交给来找手机的人?……或者送到附近的警局?
她不想再见到顾然。
正想着,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同时响起一段来电音乐,净染很快听出来,顾然设置的来电铃声是探戈舞曲《一步之遥》。
很多人把歌曲设定为铃声时,往往只选取最**的那一小段。但顾然不是,他没有只用《一步之遥》最激昂的部分,而是从这支曲子缱绻的起始部分开始设定的。
净染瞪着手里的烫手山芋、不是、顾然的手机,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
犹豫间,一曲未完,对方挂了。林净染松了口气。
没想到静了几秒,《一步之遥》再次响起来,屏幕显示的依然是同一个来电号码。
是谁有什么急事找顾然吗?
净染只好接起电话:“喂?”
她正想解释手机的主人不在手机旁边,电话对面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林净染?”
美杜莎出自希腊神话,看见她的眼睛就会石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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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