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来电话的是顾然。
净染瞬间反应过来,应该是顾然发现自己的手机丢了,就赶紧借了其他人的电话打过来,连忙答道:“对,我是。”
“我是顾然,”电话那头的顾然似乎松了口气,“看来我把手机落在便利店了,还好不是掉到路上被别人捡走了。”
“嗯。”
“那你先帮我把手机收起来,之后我找你去拿。”
“等等,”净染想到另一种解决方案,“顾然你现在是住在酒店吗?要不你告诉我地址,等天亮了我找个同城跑腿或者快递给你把手机送过去。”
“……”手机对面的顾然一阵沉默。
停顿了一会,顾然才淡淡地说:“我手机里有重要资料,找别人转交不太方便,还是麻烦你先帮我收起来吧。”
不等林净染给出答复,顾然就按下了挂断键。
林净染:“……”
她不明白为什么顾然最后听起来似乎有点生气,大概是手机里真的有很重要的资料吧。
也是,普通人的手机里都有不少个人信息,何况是顾然?
也许他手机里有工作资料、行程安排、甚至是商业合同之类的。
如果万一快递搞丢了,或是中途被有心人破解泄露,搞不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想到这里,净染轻轻叹口气:先把这支手机收好吧,只能再和顾然见一面。
*
早上7:00,林净染下班后回到租屋。
A市,在很多人的印象里它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有着鳞次栉比的现代化高楼,晚上是灯火通明的不夜城。
但城里其实依然有一些破败不堪的老小区。
林净染目前租住的就是这样的老破小。
这里以前大概是某个老企业的旧宿舍。
一个小单间,没有厨房,只有一个勉强能转身的、没有窗户的小浴室,热水器的水温不稳、常常忽冷忽热,但房东不管、林净染也没钱换新的。
墙漆斑驳脱落,天花板上有些地方是掩不住的黑灰斑块,不知道是发霉还是别的什么污渍。
房间一角放着两个塑料储物箱,里面除了几套必要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些林净染从别墅带出来的旧物,比如林雅过去的奖杯、林净染学生时代的纪念册毕业证等等。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估计年纪比林净染还大的旧床,坐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床边是一个木料已经朽坏、抽屉拉不开的床头柜。
墙壁很薄,隔音也差,有时候上下左右的邻居半夜吵架、或是做某种运动,林净染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净染吃了半个从便利店带回来的、再等几分钟就要过期的三明治,吃不下了。
便利店的临期食品会有特价,如果特价没有卖完、哪怕只过期一分钟,也要按规定集中丢弃,不能让店员拿走、更不能送给吃不上饭的人。
林净染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定,过期一分钟有那么大的影响吗?
店长告诉她,如果把快过期或是刚过期的食物送给别人,万一对方声称吃了之后身体不舒服、反过来告便利店或者要求赔偿,会很麻烦,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规定。
不过,长期相处下来,胖胖的女店长看得出林净染有难处。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店长常常对净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拿走一点即将过期的食品。
吃过早饭,林净染到浴室里冲了个战斗澡,缩进被子里补眠。
这两年,林净染一直睡得不好。
她往往累得很快入睡,但睡得不熟。
睡着时,身体常常疲累到近乎昏迷,脑子却放松不下来,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陷入某个雾气重重的梦里。
梦里,她赤着脚在某条不知名的路上拼命往前跑。
眼前是浓重的雾,脚下是看不清的黑,但她不敢停,她知道路两侧藏着很多无名的妖怪,一旦她停下脚步,就会被这些张牙舞爪的怪物们撕咬啃食。
今天也是如此,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噩梦的雾气慢慢聚拢时,林净染突然想起一些事,驱散了那些扰人的雾。
她记起顾然的手机锁屏画面怎么那么眼熟了——
清浅的蓝白色鸢尾,是他们毕业前最后一次拉大提琴时有人送给顾然的花……
《一步之遥》,是他们当时一起演奏的曲子……
不过,蓝白色鸢尾花虽然相对少见,但也不是全世界只有唯一一束,顾然的手机锁屏画面未必就是当年的同一束花……
*
林雅让林净染读的一直是国际学校,大部分学生的家境都很好,高中毕业前很多同学的父母已经为自家孩子安排好了未来的路,许多人选择出国留学。
暑假前,学校按照惯例会安排一次集体活动——一场夏日盛典。
说是盛典,其实是给学生们一个交流放松的机会。
学校在校园内设立了一条小商业街,每个班级都可以卖点小零食和饮料,其他人则可以逛着玩。
有才艺的同学则可以做一些演出展现自我,比如喜欢文学的可以表演话剧,喜欢画画的可以办一个小型画展等等。
林净染和顾然都拉大提琴,他俩和其他几位擅长西洋乐器的同学组成了一个小乐团,准备为大家表演一场交响乐。
排练时,有人建议表演曲目选择一个难度大的,让乐团的人秀一把实力。顾然说没必要,大部分同学对西方古典音乐了解得不多,秀实力没什么意思。
不如选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表演的人开心、看演出的人也开心。
后来便选中了探戈舞曲《一步之遥》。
这支曲子,哪怕不知道名字,大部分人也听过,它是多部知名电影里的插曲,比如《闻香识女人》、《史密斯夫妇》等。
那场演出,林净染和顾然并排坐在舞台上,两人的膝盖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舞台灯光从上往下打在身上,很暖、很亮,甚至有点热。
当时的林净染没有想到,这是他俩一起拉奏的最后一支大提琴曲。
她更没有想到,那时的他们近在咫尺,后来的他们远隔天涯。
*
演出后,学校安排了给演奏者们送花。
大家收到的都是百合花。只有顾然,除了百合,他还收到了红玫瑰、金盏菊、向日葵和一束蓝白色鸢尾花。
这束鸢尾每朵花中间的花瓣是白色、外圈的花瓣则是浅浅的蓝,清冷又娇美。
有人特意给顾然送花也很正常。即使在这样人才济济的国际学校,顾然依然是极其耀眼的一颗闪亮的星,有人送他花、甚至趁机表白都不足为奇。
离开后台时,顾然表示手里的花太多了抱不下,随意丢弃又太不礼貌,让林净染帮他拿一点。
接着他把那束蓝白色鸢尾花塞到了林净染手里,说了声“一会见”,就被其他人叫走了。
顾然离开后,林净染才发现这束鸢尾的花朵里夹着一张手写卡片。
学校的夏日盛典,按惯例晚上有一场毕业舞会。
所以林净染当时没有想太多,打算晚一点把花和卡片一起还给顾然。
没想到,她突然接到母亲林雅的电话、被叫回家。
随后,林净染和母亲爆发了一场严重的观念分歧,之后她被林雅锁在房间关了一个星期,而这场冲突也直接改变了林净染后来的人生。
一周后,林净染才被母亲放出来、并拿回自己的手机。
林净染看到同学发来的消息说夏日盛典那天晚上的舞会很成功,不知道是谁临时放烟花,璀璨夺目,老师们很头大、同学们则很惊喜。
林净染就读的这所国际学校在城郊,临近江边,本身可以燃放烟花。
但既往惯例没有放烟花这项安排,领导和老师们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自然很紧张。好在没有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加上很多同学的家世非富即贵,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看完手机消息,住家阿姨告诉林净染几天前带回来的花都被收在储物间里了。
林雅常常收到各种花,哪些要丢弃哪些要留下全凭她的心意、毫无规律,久而久之,阿姨养成了习惯,只要没有明确说要丢掉的花就先收起来。
林净染这才想起那束被遗忘的蓝白鸢尾。去看时,花朵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只剩下那张可怜的小卡片孤伶伶的。
随后,林净染听说顾然与校花安妍一起提前出了国。
那张卡片,她已经没有机会还给顾然。
接下来的几年,她与顾然,再也没有见过。
*
中午12:00,手机闹钟响起,林净染睁开眼睛,盯着头顶天花板上的污渍看了一会,挣扎着起床。
每次睡醒,林净染并不会觉得神清气爽,她还是觉得累。
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也不只是因为即将面对新一天的打工,而是她知道自己每天累死累活赚到的收入对她的债务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这是一种快要刻在骨髓上的无力感。
她就像希腊神话里每天推巨石上山、却永远无法到达山顶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地徒劳无功。
欠着用尽全力也还不完的债,远比单纯的贫穷更加蹉磨人的灵魂。
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
林净染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想起临睡前迷迷糊糊记起的事,想了想,她下午要去超市做分拣员,现在还有一点空闲时间。
于是她打开储物箱,找出自己高中时的毕业纪念册。
一页一页翻开纪念册,她找到了夹在纪念册里的一张小卡片。这张卡片就是当年顾然收到的鸢尾花里的那一张。
时间久远,卡片已经微微发黄,上面的墨水也有点晕开,但依然可以清楚地辨认出写的是什么。
卡片上是一句手写的花体字:
I seem to have loved you in numberless forms, numberless times.
这是一句情诗,泰戈尔的诗。
有一个中文翻译版本是:我好像曾经无数次,以无数种形式爱过你。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送花者本人亲手写的,还是花店员工的代笔。
但很显然,当年,有人给顾然送了一束蓝白鸢尾花,并留下了这句不知是告白、还是告别的情诗。
虽然没有署名,但也许顾然能认出这个笔迹,又或者、他与送花者对这句诗有着其他人不知道的默契。
林净染拿起小卡片,想着:虽然迟了七年,但她应该把这张卡片还给顾然。
她找出顾然的手机,将小卡片放到旁边:下次见面时一起还给他吧。
此外,还要好好跟顾然道个歉,当年她不是故意藏起这张卡片。
如果顾然知道当年的送花者是谁、并与对方互有好感,也许他们能再续前缘。
*
放下卡片,净染又看了一会顾然的手机,从昨晚到现在,一个短信或电话都没有。
顾然说这只手机对他很重要,重要到不能由第三方转交,那他怎么不尽快联系自己把手机拿回去呢?
正想着,房间里响起手机震动的声音。
是顾然终于打过来了吗?
西西弗斯出自希腊神话,他每天推巨石上山,快到山顶时巨石又会滚落,他只能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后面的诗句出自泰戈尔《爱无止境》(Unending Love)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