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隆冬时节,漫天皆白,朔风如刀,呼啸着卷过破旧书院。沈墨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冻得瑟瑟发抖。窗纸早已被寒风撕破,冷气如无形之手侵入房内。他抬眼望向院中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它枝叶凋零,干枯如死,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悲凉。沈墨心中不忍,挣扎着起身,找出自己唯一一件还算厚实的旧棉衣,又撕下几缕被褥中的棉絮,步履蹒跚来到院中。
他小心地展开棉衣,覆盖住老梅根部,又仔细地将棉絮塞进树干缝隙里,边塞边轻声低语:“老树啊老树,你我皆是这世间的伶仃客,互相暖暖身子吧。”他抚摸着梅树皴裂的树皮,触手冰冷坚硬,仿佛早已凝结成石头。然而就在此时,指尖忽然传来一丝湿意,他惊讶地低头细看,只见树皮缝隙中,竟渗出一滴晶莹水珠!水珠在月光下映出清冷光芒,缓缓滑落,尚未坠地,已在寒风中凝成一颗冰泪。
沈墨怔怔望着那冰泪出神,心中疑窦丛生。他小心摘下冰泪,入手一片沁骨寒凉。那夜,他将这粒奇异的冰泪握在掌心,竟觉一股微弱的暖流从中透出,缓缓渗入四肢百骸。不知是幻觉还是真的,这冷到极处之物,竟隐隐生出奇异的暖意,驱散了他体内些许难熬的寒意。
2
此后几日,沈墨常去院中照料老梅。这晚,他正伏案苦读,一阵幽香悄然袭来,似雪后初霁的清冽,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他诧异地抬起头,却见一位素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立于案前。她衣白胜雪,乌发如云,鬓边斜簪一朵含苞欲放的梅花,容颜清绝,眼神似寒潭深水,映着摇曳的烛光。
“公子夜读辛苦,小女子梅卿,乃邻家之女,冒昧打扰,特奉薄酒为公子驱寒。”女子声音清冷如碎玉,递来一只青玉小杯。杯中酒液澄澈,竟浮着一朵莹白梅花,酒香清冽,直入肺腑。沈墨虽感突兀,但见女子气韵高洁,便道谢饮下。那酒入喉一阵冰凉,继而化作暖流散开,瞬间驱尽了屋内盘踞的寒气,周身舒坦无比。两人谈论诗书,颇为投契,直到更深夜沉,梅卿才翩然告辞。沈墨送她出院门,却见她身影在梅树旁一闪,竟如雾气般消散无踪!沈墨疾步走到树下,环顾四周,唯有月光清冷,白雪皑皑,哪还有半个人影?他惊疑不定,抬头望向梅树,愕然发现,枝头竟悄然结出数粒花苞,在月下透出微弱的生机!
自此,梅卿每夜必至。风雪之夜,他们围炉共读,梅卿身上那清冽的寒梅气息弥漫一室,令人神清气爽。沈墨发现,凡经她素手翻动过的书页,边缘竟会凝出细微的霜花,晶莹剔透,如缀玉屑。沈墨教她握笔习字,她指尖触过的笔杆,亦会透出微微寒意。沈墨心中了然,却从不点破,只是默默珍惜这雪夜奇缘。梅卿善酿,取枝头新雪与初绽的梅花,酿成“玉魄”酒。酒色清亮,寒香彻骨。沈墨每饮此酒,只觉浊气尽消,文思如泉涌,笔下文章愈发清奇。
3
好景不长。次年秋末,一场唤作“骨枯热”的恶疫席卷州府。患者初时高烧不退,继而骨节剧痛如被寸寸折断,皮肤滚烫却畏寒如堕冰窟,最终在极度的冷热交攻中衰竭而死。疫势汹汹,州府束手无策,名医亦摇头叹息。眼看哀鸿遍野,县衙竟请来一个游方道士。那道士装模作样一番推算,断言此疫乃“阴寒厉气”作祟,需取百年古梅树心为药引,以梅之至阳克疫之至阴。
消息传到书院,沈墨如遭雷击。县令亲率衙役,手持斧锯,凶神恶煞般闯入院中,就要砍伐那株老梅。沈墨目眦欲裂,不顾一切扑在树干上,以身相护:“不可!此树通灵,万万不可伤它!”
“迂腐书生!滚开!此乃救命灵药,岂容你阻挡!”衙役粗暴地将他拖开。
斧刃寒光闪烁,眼看就要劈入树干!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寒风陡然卷起,裹挟着漫天飞雪,直扑众人面门。风雪迷眼处,一道素白身影凭空出现在梅树前,正是梅卿!她白衣胜雪,容颜却比雪更冷,双眸寒光凛冽,逼视着县令与道士。
“尔等要的,是梅树之心?”她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寒泉,冻得众人心底发颤。
县令被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和诡异景象骇住,结结巴巴道:“正……正是!仙姑若能赐下树心,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梅卿冷冷一笑,不再多言。她伸出素手,竟如探入虚无般,径直插入自己的胸膛!沈墨失声惊呼:“梅卿!不要——!”只见她眉头微蹙,似有无限痛楚,缓缓从胸口引出一团光华。那光团不过鸽卵大小,剔透玲珑,宛如冰晶雕琢而成的心脏,其中隐约可见一株微缩的、盛放的白梅虚影,散发出纯净而磅礴的生机与难以言喻的凛冽寒香!光华流转,照亮了梅卿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众人惊骇贪婪的眼睛。
“此物,可够?”梅卿的声音已虚弱下去。她托着那光芒四射的“梅心”,递向道士。道士慌忙接过,入手一片奇寒,却感其中蕴含的磅礴生命力,狂喜道:“够了!够了!仙药!仙药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衙役们如获至宝,簇拥着道士与县令匆匆离去。梅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风中残雪,软软向后倒去。沈墨肝胆俱裂,抢步上前,将她冰冷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
“梅卿!梅卿!”他嘶声呼唤,泪水滚烫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梅卿艰难地睁开眼,望着他,唇角努力弯起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弧度:“沈郎……别哭……一树之心……换你一世安平……值得……”她的声音轻如飘絮,字字却似冰锥扎入沈墨心底。话音未落,她整个身体竟开始变得透明,无数洁白的花瓣从她身上无声飘落,如同下了一场凄绝的梅花雪。花瓣尚未落地,便在半空中化为点点晶莹的光尘,消散在呼啸的寒风里。最后,连她簪在鬓边的那朵小小梅花,也悄然零落成尘,唯余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萦绕在沈墨绝望的臂弯间,久久不散。
4
梅心入药,果然神效无比。药汤所到之处,疫病如汤沃雪,迅速平息。沈墨大病一场,高烧昏迷中,只觉一股熟悉的、清冽的寒意温柔地护住心脉,驱散着体内的灼热。当他挣扎着从鬼门关回来,病体初愈,第一件事便是踉跄扑向院中。
然而,院中只剩下一截枯黑的树桩,丑陋地凸出在雪地里。曾经遒劲的枝干、含苞的花蕾,都已化为乌有,唯余一地狼藉的木屑和几片被践踏进污泥的残破花瓣。沈墨如遭重击,扑倒在冰冷的树桩上,指尖颤抖着抚过那被利斧劈开的、深不见底的树洞,里面空空荡荡,再无一丝生机。他仿佛还能感觉到梅卿倚在树旁,与他共读时的清冷气息;仿佛还能看见她含笑递来“玉魄”酒时,眸中映出的烛光。
“梅卿……梅卿啊!”他再也抑制不住,悲声恸哭,泪水如决堤般涌出,滚烫地滴入那幽深冰冷的树洞深处。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绿意,竟在泪滴浸润处悄然萌动!是一粒细小至极的嫩芽,倔强地从腐朽的树洞边缘探出头来,怯生生地,却又无比顽强地迎向寒风。
多年以后,沈墨成了名动天下的画师,尤以画梅独步当世。他画中的白梅,枝干孤峭,花瓣清绝,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孤高。更奇的是,无论历经多少岁月,画卷之上始终萦绕着一缕清冷沁脾的梅香,历久不散。
每当严冬大雪,夜深人静,若有知音秉烛细观那画上寒梅,屏息凝神之际,恍惚间似能听到一缕极细、极清、仿佛来自渺远雪夜的女子低吟,如泣如诉,穿越了冰冷的光阴与墨色,幽幽地萦绕在听者的耳畔心头:
> 刹那芳华烬,换君百岁温。
> 寒香凝素魄,长伴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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