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掠过草坡,卷起细碎的沙尘,也拂动了远处百五十步外十面彩旗的旗角。
朱红、靛蓝、鹅黄等色彩在风中翻飞,纤细的旗杆飘忽不定。
高台上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草坡上那两道身影上。
红衣如火,乌发高束,宁令仪紧握着御赐的金柄强弓,她强迫自己将所有一切统统压入心底最深处。
玄衣深沉,拓跋弘目光扫过那抹倔强的红,纵然熊谷一箭惊艳,那更多是危机下的爆发与运气,真正的射艺,是千锤百炼的稳定,是掌控风与轨迹的绝对力量。
一个娇养的南朝公主?他不信她可以。
“公主殿下,请。”拓跋弘的语气是邀请,更是无形的傲慢。
宁令仪没有看他,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弓,目光如尺,瞬间锁定了最左侧一面迎风招展的朱红旗帜。
风向、风速、旗杆晃动的幅度、周遭的喧嚣、高台上的目光、甚至拓跋弘的存在,都在她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淡去,只剩下那抹跳跃的红,和她手中蓄势待发的箭。
弓弦被拉开,发出绷紧声。
“咻——”
第一箭,破空而出!
或许是因为心绪终究未能完全平复,或许是风比预判的更强了一丝,箭矢擦着朱红旗帜的边缘呼啸而过,带起旗角一阵剧烈翻腾,却未能将其射落。
“唉……”高台上响起一片惋惜的低叹。
“可惜了!”有人在人群后急得跺脚。
拓跋弘眼底那丝轻视更浓了一分,果然。
他不再等待,巨弓瞬间拉成满月,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北朔特有的彪悍与精准。他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太久,箭已离弦!
“噗!”
一声闷响,靛蓝的旗帜应声而落,旗杆被精准地从中射断!
“好!”北朔使团方向爆发出喝彩。
“拓跋皇子神射!”不少南朝武将也由衷赞叹。
宁令仪心头一紧,但脸上毫无波澜,她再次搭箭,目光沉凝如水,这一次,她不再急于出手,而是静静感受着风穿过指尖的力道,捕捉着彩旗舞动的节奏,方才那一箭的偏差,已在她心中迅速修正。
她锁定了一面鹅黄小旗。
弓开,如抱满月。
屏息,凝神。
“咻——”
第二箭,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精准无比地贯入黄色旗杆的根部!
鹅黄小旗,飘然坠落!
“中了!公主射中了!”有人激动地大喊。
“漂亮!”重臣们也忍不住喝彩。
高台上,玉贵妃紧握的双手微微松开,皇后眼中也掠过一丝赞许,雍王轻哼一声,与身旁的礼部尚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拓跋弘脸上的轻松消失了。
他侧目看向宁令仪,少女的侧脸在秋阳下绷紧,专注得仿佛与手中的弓融为一体,不是运气,这一箭的沉稳与精准,远超他的预料。他收起了最后一丝轻视,眼神变得认真。
“该我了。”拓跋弘声音低沉,目光锁定了更远处一面飘得最高的黛紫旗,他沉腰立马巨弓在他手中发出更强的嗡鸣。
“嘣——”
箭如黑色流星,精准无误地将黛紫旗射落!
“好箭法!”这一次,连定国公潘威也忍不住抚掌。
压力再次回到宁令仪身上,她感受到了高台上无数目光的重量。但越是如此,她骨子里的不服输便被彻底激发,父皇还等着她稳住局面。
她选择了迎风剧烈摇摆的一面靛蓝旗,这是最难的目标之一。
搭箭,开弓。
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沉稳,呼吸悠长,风掠过她的鬓角,仿佛在低语。她捕捉到了风势稍缓的瞬间!
“咻——”
第三箭,带着破风的尖啸,精准地穿过狂舞的旗面,射断了支撑的细杆!
靛蓝旗,颓然飘落!
“嘶……”人群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又中了!公主殿下神了!”
“这……这箭术,真乃神乎其技!”
拓跋弘紧紧盯着宁令仪,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这绝不是养在深宫的娇花。
她像一把藏在锦缎里的利刃,此刻终于展露锋芒。
“好。”拓跋弘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公主殿下,好箭法。”
他不再多言,迅速搭箭,目标直指另一面同样难缠的彩旗。
“嘣——”
“咻——”
第四箭,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噗!”“噗!”
两面旗帜,应声而落。
平手!
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平了,又平了!”
“天啊,太精彩了!”
“公主殿下威武!拓跋皇子神勇!”
五面彩旗已去其四,仅剩最后一面朱红旗帜在风中孤独而倔强地舞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箭,定胜负!
拓跋弘与宁令仪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两人几乎同时举弓,目标都锁定了那最后一面朱红旗帜。
空气仿佛凝固,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嘣——”
“咻——”
一黑一金两道流光,带着各自主人倾注的全部力量,射向同一个目标!
时间仿佛被拉长。
“噗嗤!”
一声几乎重叠的声响传来。
只见那纤细的朱红旗杆上,赫然钉着两支箭!
一支粗犷的狼牙重箭深深贯入旗杆根部,另一支更为纤细锐利的羽箭,竟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前一支箭的尾羽,箭镞同样深深楔入了旗杆!
两支箭,如同生死相依的兄弟,共同终结了最后一面旗帜的生命。
朱红旗帜,缓缓飘落。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
射落旗帜已属不易,射穿对方射出的箭尾羽,使其共同命中目标?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精准到毫巅的控制力?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喝彩声席卷了整个高台!
“平局,竟然是平局!”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啊!”
“公主殿下!”
玉贵妃眼中含泪,又是骄傲又是心疼,雍王脸色变幻不定,拓跋弘的侍卫阿勒坦,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震惊之色。
宁令仪缓缓放下弓,手臂微微发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看着那两支紧紧钉在一起的箭矢,她心中亦是震撼莫名,她瞄准的是旗杆,射穿拓跋弘的箭羽?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巧合?
拓跋弘也放下了巨弓,他深深地看着那两支纠缠的箭矢,又抬眼望向几步之遥的宁令仪。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震动,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的复杂心绪。
这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的认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太子宁晏清一身骑装,策马疾驰而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疲惫的神色。
他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登上高台。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太子抬手虚扶:“免礼。”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宁令仪和拓跋弘身上,朗声道:“适才追猎那伤人之熊,凶险异常,幸得拓跋皇子神箭毙其口,明珠皇妹一箭贯其目,众将士合力,终将此獠格杀。父皇目睹此獠伏诛,龙心甚慰,然略受惊扰,已由孤护送回行宫静养,并无大碍,特命孤前来主持大局,以安众心!”
听到“并无大碍”四个字,宁令仪一直强撑着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而来,仿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然而,这松懈只持续了一瞬——父皇的脸色那样灰败,腿伤那样狰狞,“并无大碍”是真的吗?还是太子哥哥安抚人心的权宜之计?
太子顿了顿,声音洪亮而充满安抚的力量:“秋猎盛典,乃我大南朝彰显武德、祈佑丰年之盛事!父皇虽需静养,然圣心期盼诸位尽展所能,猎获丰盈,围猎继续,各队所获,皆按例记功!待日落时分,于大营设宴,论功行赏。”
太子的出现,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安的阴霾,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谨遵太子殿下谕令!”
“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宁令仪,带着兄长特有的温和与赞许:“明珠今日临危不惧,箭诛凶兽,护驾有功,更在方才射艺切磋中,展我南朝巾帼风采,扬我国威!孤代父皇,赐明珠公主东海明珠一斛,赤金弓囊一副,以彰其功。”
“谢太子哥哥。”宁令仪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她挺直的背脊依旧带着公主的骄傲,但微微低垂的眼睫下,是掩不住的疲惫,方才比试中苍白的脸色尚未完全恢复。
拓跋弘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行礼的身影上。
少女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接受赏赐的仪态无可挑剔,然而,那略显单薄的肩背,行礼时指尖不易察觉的微颤,以及侧脸在阳光下透出的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紧接着,太子又嘉奖了几支收获颇丰的狩猎队伍。
仪式性的赏赐过后,他目光扫过潘威、雍王、礼部尚书等几位重臣,语气转为低沉:“潘大将军、雍王弟、李尚书...请随孤至行宫偏殿,商议后续围猎安防及父皇静养事宜。”
他转向拓跋弘,微微颔首,“拓跋皇子今日亦有大功,辛苦了,请先回帐歇息,晚宴再叙。”
几位重臣神色一凛,立刻躬身:“臣等遵命。”
宁令仪的心瞬间又揪紧了,商议静养事宜?父皇的伤势究竟如何了?她看着太子带着重臣们转身欲走,再也按捺不住。
“太子哥哥!”她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太子脚步微顿,回头看向她,眼神深邃,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珠,你也辛苦了,且先回帐歇息。”他微微摇头,示意她此刻不要跟随。
宁令仪读懂了兄长的眼神,她强压下心头的焦灼,垂下眼帘:“是,明珠遵命。”
可不久后,一声轻叱,火红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将身后的喧嚣,都远远抛下。
拓跋弘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喧闹渐起的背景中显得有些孤寂,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抹远去的火红,直到她消失在通往行宫的道路尽头。
夕阳的余晖为她离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晚风吹过,带来她身上残留的草木清香,拓跋弘深邃的目光投向行宫深处,久久未动,阿勒坦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静待吩咐,却只看到自家殿下紧抿的唇线。
猎场的热闹仍在继续,号角与欢呼声隐隐传来,有些人的心思,早已飞向了那座笼罩在暮色中的帝王行宫。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仍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