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明珠》 第1章 就凭你想娶我? 颈侧那点皮肤,又隐隐灼烫起来,像被溅上了一滴滚烫带着铁锈味的血。 宁令仪猛地一勒缰绳! “吁——” 通体雪白的玉狮子不满地喷着响鼻,前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四周的喧嚣静了一瞬,听风楼临街的窗户里,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像水底的泡沫,断断续续浮上来,粘在她火红的猎装后背。 “明珠公主又往围场去了?自打那北朔皇子……” “金枝玉叶,可惜……” “搂搂抱抱的,哪有什么名节……” 每个字都像细小的针,刺着她紧绷的神经,把一年前那个夜晚的血腥气又勾了出来。 她仍然记得,那冰冷的金砖硌着脸颊,沉重的男性躯体带着陌生气息,山一样压下来,碾得她无法呼吸,浓重的铁锈味直冲鼻腔,颈侧皮肤上,那一点温热粘稠的液体,烫得惊人。 “陛下、公主受惊,拓跋弘为救驾惊扰公主……罪该万死。” 她挣扎抬头,正撞上他抬起的视线,穿过混乱惊恐的人群,那双眼睛像锁定猎物的狼,他是故意的。 “北朔皇子拓跋弘救驾有功,赐婚明珠公主宁令仪于皇子拓跋弘,三年后,于北朔王庭完婚。” 三年?完婚?无形的枷锁勒紧咽喉一样难受。 父皇是迫于那场“恰到好处”的刺杀?还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那刺客……究竟是谁的人?所有疑问都缠绕心头。 可她已经被迫和那个男人捆绑一生了。 她,宁令仪——帝十女,母玉贵妃,时年十五岁,赦封明珠公主,开府仪同亲王,赐第京华横贯六坊,享食明州实封万户,岁禄万石,许自置长史司马。 南朝最耀眼的明珠,婚事竟然这般不堪。 这亲王仪仗,这横贯六坊的府邸,这万户实封的尊荣,此刻都成了冰冷的背景板,衬得那旨意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扎在心头的刺。 那些躲在暗处嚼舌根的目光,那些自以为是的怜悯,无不在提醒她:看啊,再尊贵的明珠,还不是要被一个北地蛮子摘了去? 本宫乃亲王之尊,岂容蛮夷轻辱?这念头如同野火在她胸中灼烧,带来尖锐的痛楚,她被迫与那个男人捆绑一生,而这捆绑的绳索,竟是用她最珍视的尊严和骄傲拧成。 “驾!”她狠狠一夹马腹,仿佛要将所有屈辱甩在身后。 玉狮子如一道雪白的闪电冲出,火红的衣袂在疾风中猎猎作响,试图甩掉身后的窥探低语。 风呼呼刮过耳畔,带来城外草木的清气,却吹不散心口那块沉甸甸的巨石——拓跋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感。 她需要那片山林,只有策马狂奔,让风灌满胸腔,才能暂时忘记自己是颗被强按在棋盘上的明珠。 “明珠,等等我!”少年焦灼的喊声自身后追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是潘灏。 宁令仪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的黑骏马很快并驾齐驱,少年英气的脸上写满不加掩饰的愤懑。 “别理那些嚼舌根的!”潘灏声音拔高,“有我在一天,就绝不让那蛮子靠近你!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 “潘灏!”宁令仪猛地勒住马,霍然回头,声音里压着火气,“去年秋猎输给李琰的是谁?上月校场被我三枪挑落马下的又是谁?你拿什么拦他?拿你这份不知轻重的莽撞吗?!” 她看着这张熟悉又让人着急的脸,声音压低却更显严厉,“本宫出来只为透口气,你若再说这等引火烧身的浑话,现在就给我回去!” 她看着从小一起长大,满脸赤诚的他,他的维护是真的,可这份鲁莽的热血,在深不见底的漩涡面前,只会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本宫出来,只求片刻清净。”她的目光锐利“再胡言,休怪我不念旧情!” 潘灏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俊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翕动了几下,所有的不甘最终化作一声闷哼咽了回去,他不懂,他永远不懂这深宫朝堂的步步惊心,不懂她身不由己的枷锁。 围猎场葱郁的山影近在眼前,自由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宁令仪深吸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丝。 和潘灏并肩而行,似乎也多了一份乐趣。 潘灏闷头策马,落后半个马身,不再言语,宁令仪眼角余光瞥见他紧抿的唇线和绷直的肩背,心底那丝暖意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不懂,但他终究是在乎她的。 她轻夹马腹,玉狮子会意地昂首—— “公主殿下,好兴致。” 一个带着独特北地腔调的声音,刺破了林间短暂的宁静。 宁令仪的心脏骤停,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是他! 侧前方幽暗的林间小道上,一匹雄健如墨的黑色巨马,驮着它那高大如山的主人,无声无息地踱了出来。 不偏不倚,横亘在通往围猎场的必经之路中央。 最后几缕挣扎的阳光,被他魁梧的身躯彻底截,。一片沉甸甸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宁令仪和她雪白的玉狮子。 拓跋弘。 他端坐马上,暗纹锦袍勾勒出充满力量的轮廓,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令人不适的灼热,牢牢锁定了她,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 “吁。”他勒住墨焰,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刺耳的亲昵,“京郊野地的生气,倒比那宫里的笼子更配你。” 他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上,声音沉缓,字字清晰:“拓跋弘特来相伴。公主安危关乎两国体面,这围猎,” 他唇角勾起一丝不容置疑的弧度,“怎能少了未来夫君为你……保驾护航?” “未婚妻”? “未来夫君”? “保驾护航”? 冰冷的金砖、窒息的重压、刺鼻的血腥、颈侧那点灼烫……所有被压抑的记忆轰然回响,恶心,屈辱,被算计的愤怒,胃部一阵翻搅。 “拓跋弘,你放肆!”潘灏目黑骏马前蹄扬起,腰间佩刀出鞘半寸,他整个人像绷紧的弓弦,就要扑上去。 “潘灏——”宁令仪。 绝不能让他动手。 她猛地挺直背脊,高高扬起下巴,骑马踱步挡在潘灏面前。 “拓跋皇子,”她的声音清越冰冷,“慎言!” 她刻意加重这两个字。 “金册未动,何来未婚妻?父皇旨意,是感念你‘救驾’之功,”她咬住救驾二字,带着冰冷的质疑。 “亦是顾全邦交,夫君二字,更是僭越!”她目光如寒星,“本宫去留,自有分寸,不劳你费心,让路。” 最后二字,斩钉截铁。 拓跋弘稳坐如山,墨焰庞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将小路堵得严严实实,阴影带着窒息的压迫感。 “公主此言差矣。”他声音依旧沉稳,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显刺耳。 “旨意便是铁律,三年,不过弹指。”他微微倾身,目光扫过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 “此刻相伴,正是增进了解的好时机。” 了解被他赋予了别样的意味。 他握着缰绳的手一抬—— 不是让路。 墨焰与他心意相通,不仅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漆黑的鬃毛带着劲风,几乎扫到玉狮子雪白的颈侧,那充满侵略性的陌生气息,瞬间点燃了宁令仪的神经。 “咴咴咴——”玉狮子受惊,猛地发出一声尖利嘶鸣,扬起前蹄,整个马身几乎直立! “稳住!”宁令仪低喝,腰肢疾仰控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几乎在玉狮子失控扬蹄的瞬间,拓跋弘的手臂伸出,目标直指她因控马而松脱的缰绳——那姿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仿佛要将她和她的坐骑一同纳入掌中。 “放肆!” 宁令仪的怒叱响起。 马鞭带着尖锐的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抽向那只伸来的手腕。 拓跋弘瞳孔微缩,手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疾翻缩回。 啪! 鞭梢擦过他手背昂贵的暗纹锦袍,清脆地抽开一道裂口,露出底下蜜色的肌肤。 “唏——”玉狮子重重落下前蹄,喷着愤怒的白气,对面的墨焰也发出低沉的响鼻。 马匹针锋相对,人亦是如此。 拓跋弘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锦袍上的裂口,指尖在那道裂痕边缘轻轻摩挲了一下。非但不怒,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浓的兴趣,好烈的性子,好快的手! 被他那灼热的目光锁住,宁令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但与之相伴的,竟是一种陌生的肌肤战栗感。 她厌恶这种感觉,更厌恶带来这种感觉的他。 宁令仪胸口剧烈起伏,面颊如冰,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被冒犯的怒火:“拓跋弘!就凭你,也想娶我?” 他唇角却勾起势在必得的弧度:“是,又如何?” 四目相对。 他眼中是侵略与掌控。 她眼中是怒火与不屈。 空气绷紧。 风似乎也停了。 这世间也唯有他,能让她抛却所有皇家仪态,露出如此利爪獠牙。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 侧后方幽暗的林间深处,几片树叶,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点反光,在浓密的枝叶缝隙间,一闪而逝。 第2章 又在搞什么鬼 雪晗殿内,宁令仪几乎是撞开殿门冲进来的,带起的风掀得门帘哗啦作响。 “哎哟我的殿下!”守在殿门内侧的小宫女被她带起的风吓得一个趔趄。 宫女秋棠匆忙行礼,眼神里满是关切:“殿下脸色这么白,额角还有汗,快,快给殿下拿热帕子和温茶来!” 她注意到宁令仪火红猎装上沾着的几点泥星,以及几缕凌乱贴在汗湿额角的乌发。 殿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却怎么也驱不散宁令仪鼻端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她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挣脱无形的枷锁。 “仪儿?”软榻上,正执卷细读的玉贵妃闻声抬首,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她放下书卷,脸上带着属于母亲的关切:“怎的这般快就回来了?围场猎风不盛么?” 她声音温柔,目光却已敏锐地捕捉到女儿紧抿的唇角,这是... 宁令仪几步走到母亲榻前,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依偎过去,只是直挺挺地站着,胸口微微起伏。 “猎风?是煞风!母妃,他又来了!”她道。 无需言明那个“他”是谁。 整个大南朝皇宫,能让明珠公主如此失态的,唯有那位北朔来的不速之客。 玉贵妃了然,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侧的软垫:“坐下,慢慢说。他如何招惹你了?” 宁令仪重重坐下,锦垫陷下去一块。 她将方才围场入口被拓跋弘堵截的情形飞快诉说了一遍,从他那句刺耳的“未婚妻”、“未来夫君”,到每一个细节都和母妃讲得清楚明白。 “他竟敢伸手!若非我鞭子快……”宁令仪声音发颤。 “阴魂不散!简直欺人太甚!这猎,还如何打得下去?” 她最后一句带着浓浓的挫败,仿佛那葱郁的围场已被拓跋弘彻底污染,即便她直接甩下他们策马回宫,可她依旧明白是她输了,她带着不甘逃离了。 玉贵妃静静听着,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女儿冰凉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抚。 “我儿受苦了。”玉贵妃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多了几分凝重,“拓跋弘此人,心思深沉绝非易与之辈,他这般步步紧逼,与其说是纠缠,不如说是...宣示。” 宁令仪冷笑:“宣示?宣示我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任他揉捏?” “是主权。”玉贵妃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他留京学习是假,盯紧你,掌控局势才是真。及笄礼那场意外...”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至今仍是悬在陛下心头的一根刺。” 宁令仪的心猛地一沉:“母妃是说?” “所有涉案之人,无论行刺的侍者,还是当日当值的几名内侍、侍卫都死了。” 玉贵妃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寒意,“溺毙的,暴毙的,自尽的,死得干干净净,线索断得彻底。陛下震怒之余,岂能不疑?” “父皇也怀疑是他?”宁令仪急切地追问。 “疑心自然有。”玉贵妃微微颔首。 “可这疑心,也如同悬在梁上的剑,落不下来。拓跋弘此计,狠就狠在阳谋二字。他若真为求娶而自导自演一场刺杀,赌上自己一条臂膀,代价未免太大,风险也极高。一旦败露,便是身死国裂,况且...”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他入京以来,除却在你之事上强硬,其余皆恪守臣礼,对陛下恭敬有加,甚至主动献上北朔的良马、皮货,姿态放得极低。” “陛下即便心有疑虑,在无铁证之前,在两国邦交与北境安宁的考量下,也只能暂且按下,甚至...如他所愿,赐婚。” 一番话,剥茧抽丝,将冰冷的现实摊开在宁令仪面前。 宁令仪眼中除了委屈,更有一丝不甘:“难道就任由他这般步步紧逼?母妃,我不甘心,父皇的缓兵之计,缓的是国事,却将我置于炭火之上煎熬三年!” 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坚定:“如若他拓跋弘敢赌上一条手臂演这出戏,我宁令仪…难道就只能做这砧板上的鱼肉?他既视我为猎物,我便偏要让他看看,这猎物…也是有利齿的!” 玉贵妃眼中盈满了心疼和不舍,她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傻孩子,你是母妃心尖上的明珠,母妃如何舍得你远嫁苦寒之地?只要有一线可能,母妃定会为你争一争!拓跋弘阳谋在前,我们便需借力打力,谋定后动。” 她的语气坚定起来:“陛下膝下适龄的公主并非只你一人,皇后名下的昭阳公主,性子温婉,身份也更尊贵……” “昭阳?”宁令仪下意识地蹙眉,随即猛地抬头看向母亲,眼中带着清晰的不赞同,“母妃,不可!”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决:“女儿是母妃的珍宝,皇后娘娘又如何不视她如眼珠,岂肯让她远嫁那风沙苦寒之地?即便...即便真能成事,这与拓跋弘以救驾之名强娶于我,又有何本质区别?” “不过是将一个牢笼,换给另一个无辜女子罢了!我宁令仪纵有千般不愿,也做不出这等践踏他人之事!” “要争,女儿便堂堂正正地争,要么争得自由,要么便认了这命,但绝不拖旁人下水!” 宁令仪满目清冽,眼中的光似永不灭。 玉贵妃看着女儿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轻叹一声,将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傻孩子,偏生你脱胎帝王家。母妃何尝不知此计阴毒,也非上策?不过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坚定:“破局之道,终究还是在那两条路上。要么,让陛下觉得你的价值远超联姻北朔之利;要么让拓跋弘觉得,娶你的代价,远超他所能承受之重!秋猎大典在即,人多眼杂,或许…” “至于你的佳婿...”玉贵妃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斟酌,“朝中新贵,亦非不可考量。譬如那新科探花郎,沈清砚...” “沈清砚?”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宁令仪的心湖。 她还记得琼林宴上,一袭青衫磊落,立于灼灼桃李之下,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眼清隽,气质温润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风骨。 他执壶为皇帝斟酒时,手指修长干净,言谈举止从容有度,在一众或谄媚或拘谨的进士中,如清风拂面,令人见之忘俗,只是当时她满心都是拓跋弘带来的阴霾,未曾多加留意...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的现实压了下去,探花郎再好,又如何能抗衡北朔皇子?不能轻易拖人下水。 她也不过多想了一下,并未多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略显紧张的通禀声:“启禀贵妃娘娘、公主殿下,北朔皇子拓跋弘遣人送来一份薄礼,说是——购于京中铺子的小玩意儿,给公主殿下解闷。”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玉贵妃眉头微蹙,与宁令仪交换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 阴魂不散!刚刚还在围场堵人,转眼礼就送到宫里来了? 这“解闷”的说辞,虚伪得令人齿冷。 “解闷?”宁令仪冷笑一声,方才因想起沈清砚而略有松动的神色瞬间冰封,只剩下浓浓的警惕,“他又在搞什么鬼?” 玉贵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对殿外扬声道:“呈进来。” 一名北朔侍卫双手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恭敬地走了进来。 他目不斜视,将木匣放在殿中央的矮几上,行了个标准的北朔礼:“奉我家殿下之命,将此物献于明珠公主。” 说完,便垂手退至一旁。 那木匣做工考究,打磨得光滑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宁令仪盯着它,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毒蛇,她示意贴身宫女上前打开。 宫女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任何带有威胁意味的东西。 匣内铺着墨绿色的丝绒衬垫,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根——马鞭。 但这绝非寻常马鞭。 鞭身并非皮革,而是由无数根细密坚韧的黑色异兽筋,精心鞣制编织而成,鞭柄则更为夺目,乃是以一整块罕见纯净的北地玄玉雕琢而成,玉质深邃如子夜寒星,金线在玄玉的衬托下,光华内敛,贵气天成。 宁令仪一愣。 她爱马,更懂马具,一眼便知,这根马鞭,无论材质工艺还是设计,都堪称绝品,尤其那玄玉鞭柄。 玉狮子通体雪白,配上这墨玉般的温润,定然相得益彰,操控起来也必是得心应手。 这礼物,竟如此精准地投她所好,甚至超越了她惯用的那根御赐金柄马鞭。 玉贵妃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这拓跋弘,心思之深、手段之巧,着实令人心惊,示好示得如此不着痕迹又切中要害。 玉贵妃又看了一眼宁令仪,眼神不自觉的闪烁了一下。 宁令仪看着匣中静静躺着的玄玉马鞭,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意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澜。 但旋即,更深的疑云迅速覆盖了那丝涟漪。 意外?不,是处心积虑的调查! 喜欢?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接受他的东西? 示好?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宣告和掌控! 提醒她,他拓跋弘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她喜欢什么,他都能轻易奉上。 “解闷的小玩意儿?”宁令仪唇角勾起,“替我谢过你们殿下好意。告诉他,本宫不缺马鞭,更不缺……他这份用心!”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公主不容亵渎的骄傲。 然而,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匣中那根玄玉马鞭时,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念头却无法抑制地翻涌上来: 拓跋弘,你究竟意欲何为? 殿内沉水香的气息,似乎也被这无声的质问冻结了。 玉贵妃挥手屏退了左右。 殿内只剩母女二人。 殿门关闭的余音消散,只余下母女二人轻微的呼吸。 玉贵妃轻轻抚过女儿背脊:“仪儿,青史几行贞烈字,字字浸透女儿红。” “这深宫之中,情爱是奢望,自由是妄想。我们能握住的,唯有价值二字。你是陛下的明珠公主,便是你的价值;拓跋弘所求的南朝粮道、北境安稳,亦是他的价值。他要娶你,便是看中了你能带来的价值远超其他公主。” “破局之道,要么,让陛下觉得你的价值远超联姻北朔之利;要么让拓跋弘觉得,娶你的代价,远超他所能承受之重!” 玉贵妃的指尖微微用力,“前者难如登天,后者虽险,却非绝无可能。” 宁令仪不是不懂,她疲惫地靠向母亲温软的肩头,声音带着一丝茫然:“母妃...我真的好想骑着玉狮子,一直跑,跑到没有宫墙,没有婚约,没有拓跋弘的地方去...就像小时候,父皇带我们去京郊别院,只有我们和满山的野花...” 她顿了顿,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斩钉截铁的清冽:“若有朝一日,真有那样一个人,他必得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心怀坦荡,如光风霁月,他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他的心意,而不是用阴谋算计,用强权逼迫,将我当作一件战利品!他爱的,该是我宁令仪这个人!” 玉贵妃听完,低叹道:“傻孩子,那拓跋弘,手段心机皆是上乘,亦有其过人之处。他送这马鞭,投你所好,也算用心,只可惜...” 她的话音里带着深深的惋惜,“他走的,从来都不是一条堂堂正正的路。所求所谋,皆与你心中所想背道而驰。你不爱他,不愿信他,理所当然。” 宁令仪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母亲的衣襟里,闷闷的声音传来:“是。他或许强大,但他那步步紧逼的算计,那视我为囊中之物的眼神,只会让我觉得窒息,觉得肮脏。我对他,绝无半分情意。”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高远的天空,那里有几只自由的飞鸟掠过宫墙的金顶,消失在湛蓝的天际。 她不是笼中的金丝雀,她是渴望翱翔苍穹的鹰。 对自由的渴望,并未熄灭,只待一阵风来,便能重新燃起。 拓拔弘,你休想。 第3章 可有一丝好感? 别馆,建筑风格迥异于南朝的精致婉约,线条硬朗粗犷,檐角飞扬如鹰隼展翅,隐隐透着一股草原的野性与肃杀。 书房内,更是将这份异域气息推至极致: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北朔狼图腾挂毯,獠牙森然;地上铺着整张雪原熊皮;空气中弥漫着冷冽的松针与皮革鞣制混合的气息。 拓跋弘负手立于一面巨大的舆图前,那舆图囊括了北朔广袤的草原、戈壁,以及南朝富庶的河山、蜿蜒的江河。 烛火跳跃,在他硬朗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指尖划过舆图上北朔王庭的位置,那里被朱砂圈点出几个刺目的红圈——他那几位兄弟的封地。 他的眼神冰冷,如同看着几块即将被剔除的腐肉,手指继而南移,精准地落在南朝几处关键粮仓与军事要塞之上,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书房门被无声推开,心腹侍卫阿勒坦垂手而入。 “殿下。”阿勒坦的声音低沉平稳。 拓跋弘并未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 “东西送到了?” “送到了雪晗殿。”阿勒坦回答得一板一眼,如同复述军报,“明珠公主命宫人当众启匣。” 拓跋弘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提起一丝兴味。 “公主观之,言:‘替我谢过你们殿下好意。告诉他,本宫不缺马鞭,更不缺他这份用心!’” 阿勒坦模仿着宁令仪那清冷高傲的语调,竟有七八分神似,将那份拒人千里的厌恶与讥讽传递得淋漓尽致。“言毕,匣留于矮几,未再动分毫。” 意料之中的拒绝。 拓跋弘转过身,玄铁扳指在玄铁镇纸上轻轻一叩,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呵...”一声低笑逸出,带着玩味,也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味。 “小凤凰的翎羽,果然锋利,碰一碰便要扎手。” 他踱步至书案后,姿态从容地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京城详图的某处宫苑位置摩挲。 “用心二字,她倒是敏锐,嗅出味儿来了。”他抬眸看向阿勒坦,眼神幽深,“阿勒坦,你说,她是真的厌恶那根鞭子,还是...厌恶送出鞭子的人?” 拓跋弘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那依你看,公主她对本王,可有一丝好感?” 阿勒坦抬起头,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眉头困惑地蹙了一下,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逻辑。 他沉默了三息:“殿下,依属下所见,公主殿下对您,与对那根您精心准备的玄玉马鞭,都没有好感。” 拓跋弘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阿勒坦仿佛觉得还不够清晰,又极其耿直地补充道:“简言之,殿下,您这问题属于痴心妄想。”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拓跋弘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喉头那股莫名的滞涩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是!”阿勒坦仿佛没感受到任何异样,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开。 拓跋弘独自坐在书房中,他想起围场那惊鸿一瞥的红影,想起她扬鞭时眼中燃烧的怒火——那是一种鲜活的生命力,与他周遭死气沉沉的算计截然不同,这种不同,对他而言..... 良久,他好像在对空气说话,“王庭如何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阿勒坦快步而入,奉上一封信函。 拓跋弘接过,利落地拆开火漆,烛光下,他硬朗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拢,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老三老五...竟私下会盟了?” 他声音依旧平静,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尽孝?哼,怕是巴不得父王立刻咽气,好联手瓜分王庭!老五勾结沙狐马匪,劫掠商道,看来是急着囤积军资粮秣,准备动手了?” 他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代表王庭的位置,那里仿佛成了风暴中心。“王庭粮仓还能支撑多久?” 阿勒坦沉声回禀:“回殿下,王庭存粮仅够支撑一月,若无南朝粮草及时输入,王庭岌岌可危。” 拓跋弘将密报置于烛火上,看着那跳跃的火苗迅速吞噬了信纸,化作一缕青烟。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脸,那平静的面具下,是杀意与迫在眉睫的压力。 拓跋弘的目光重新落回阿勒坦身上:“还有何事?” 阿勒坦略一迟疑,还是如实禀报:“殿下,探子报,潘灏回府后,径直去了演武场。” “他似有狂怒无处发泄,连劈了十七具硬木桩,口中对殿下言语极为不敬,甚至有...寻机教训之狂言,扬言要在秋猎场上失手射杀殿下的坐骑,令殿下出丑。” “哦?”拓跋弘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匹夫之勇,无能狂吠罢了。连‘失手’的目标都只敢选匹马?”他语气轻蔑,如同点评一只聒噪的蝼蚁。 “南朝若尽是这等莽夫,倒显得我拓跋弘礼数周全了,他越失态,于我这未来驸马的名声,反倒越是有利。” 他顿了顿,指尖在舆图上南朝的疆域缓缓划过,“记住,我们此刻是客,是来学习礼仪、求娶佳人的,要有耐心,更要有未来驸马该有的宽容气度,秋猎场上,他若真敢失手...” 拓跋弘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危险,后面未尽的话语,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一角。 那里,并非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枚小巧的糕点残屑——是前日他“偶遇”宁令仪在宫苑放马时,她随手喂给玉狮子后掉落在地,被风吹到他脚边的一点碎屑。 他还记得明珠公主白他一眼转身而去的神态。 他望着公主远去,俯身拾起,鬼使神差将它地带了回来。 拓跋弘的视线在碎屑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变得异常深沉专注。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油纸包裹。 这微不足道的碎屑,此刻却奇异地牵动了他一丝心绪,他见过她在琼林宴上的端丽,见过她在及笄礼上的光华,更见过她被激怒时的锋利。 但在喂马时带着点鲜活烟火气的一幕,却有种奇特的真实感,这种真实,与他周遭的阴谋算计格格不入,像雪原上突兀冒出的一株火红野花。 这念头让他心底掠过一丝烦躁,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碎屑碾碎,却又在最后一刻松开。 就在拓跋弘指尖触碰糕点碎屑,沉浸于自己思绪的同一时刻—— 雪晗殿内,宁令仪并未因拒收了鞭子而平静,玉贵妃那句“真正要紧的,是接下来的秋猎大典”,提醒了她。 秋猎! 拓跋弘今日堵在围场入口,绝非偶然,他是在提前熟悉场地? 还是秋猎才是他要大做文章的舞台? “绝不能坐以待毙!”宁令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迅速召来最信任的心腹宫女,压低声音:“立刻去查:秋猎大典的详细章程何时颁布?御前护卫由谁统领?各宫随行名单,特别是北朔使团的安排...尤其是围猎的规则、陛下的观礼台位置、群臣所在区域,能探听到多少,务必详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殿内烛火噼啪作响。 终于,绿翘如同暗影般悄然返回,气息微促,显然是一路疾行。 她凑近宁令仪,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般诉说着什么。 说了一会,绿翘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还有新科探花郎沈清砚,因才名卓著,文采斐然,且其一手馆阁体深得陛下赞许,被陛下亲点随行,负责撰写颂词。” “沈清砚?”宁令仪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啪嗒”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那个琼林宴上青衫磊落的身影蓦然浮现,气质温润,眼神清正。 母妃的话语再次回响:“朝中新贵,亦非不可考量...” 这个人。 这个与拓跋弘截然不同的存在。 夜色渐深,宁令仪独自立于雪晗殿窗前,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宫阙。 绿翘带回的消息在脑中翻腾:潘家虎贲营精锐、拓跋弘的苍狼卫... 还有沈清砚,这个名字再次浮现。 “秋猎...”宁令仪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骤然点亮——人多眼杂,众目睽睽!这不正是绝佳的机会? 她猛地转身,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母妃说得对,不能坐以待毙。”她心中思忖,笔尖悬停在纸上,“拓跋弘此人最重颜面,尤其在南朝君臣面前,更要维持他那‘忠勇知礼’的假象...若能在秋猎场上,让他当众‘失仪’...”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勾勒:一次“意外”的冲撞?或者...利用他对她那份咄咄逼人的“关注”,诱使他做出狂悖之举? 只要能让他在父皇、在满朝文武面前暴露其狂悖不羁的真面目,坐实他“不堪为配”的恶名,这桩婚约便有了一丝撼动的可能! 即便不能立刻废除,至少能争取到更多周旋的时间! 总有一天... 念头至此,她的目光落向那个意外的名字——沈清砚。 新科探花,清名在外,文采斐然,深得父皇赞许... 此人看似温润无害,但其在士林中的清誉和影响力,或是一步意想不到的棋? “沈清砚,”宁令仪眼中闪过一丝盘算,“此人或可一用?” 她提笔写下“秋猎”二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又在下方列出几个名字:父皇、潘大将军、礼部尚书、拓跋弘...最后,笔尖顿了顿,在边缘空白处,极其慎重地添上了“沈清砚”三字。 在拓跋弘的名字上,她狠狠画了一个圈,墨迹几乎将纸戳破。 “拓跋弘,”宁令仪无声地冷笑,“秋猎场上,谁是谁的猎物,还未可知!你想做猎人?那便看看,我这‘猎物’的利爪,能不能撕开你的网,让你也尝尝跌入深渊的滋味!” 她猛地将那张写满名字和策略雏形的纸揉成一团,投入火盆。 火焰瞬间窜起,将拓跋弘的名字化为灰烬。 火焰在她沉静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秋猎,她准备好了! 第4章 别让我等太久 九月初九,重阳吉日。皇家秋猎大典,于京郊西苑围场,拉开序幕。 旌旗蔽空,甲胄生寒,九重仪仗如蜿蜒的金龙,自巍峨宫门迤逦而出,碾过御道,直向层林尽染的西山,金吾卫铁骑开道,蹄声如雷,踏碎清晨薄雾;随行宗室勋贵、文武重臣的车驾紧随其后,朱轮华盖,锦帷绣幔,在秋日澄澈的阳光下流淌着权势的华彩。 围场入口,高台之上,帝王御座居中,太子、诸王及北朔皇子拓跋弘分列左右。 御座稍后侧,设后妃宗亲之位,皇后端坐皇帝身侧稍后,神情端凝,玉贵妃则坐在皇后下首,身侧紧挨着的,正是她那身披火红猎装、英姿勃发的女儿——明珠公主宁令仪。 宁令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金柄马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高台另一侧的拓跋弘,他今日一身玄色猎装,银线勾勒的苍狼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更衬得他肩宽背阔,猿臂蜂腰,彪悍之气扑面而来。 拓跋弘并未落座,只是单手扶栏而立,黑发猎猎飞扬,他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全场,却在宁令仪身上停留了一瞬,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在他坚毅的唇角悄然勾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玉贵妃握着宁令仪放在膝上的手,借着周围喧闹的掩护,声音压得极低:“仪儿,万事小心,拓跋弘绝非易与之辈,他今日必有动作,围场非宫苑,箭矢无眼,猛兽无情...” “母妃放心。”宁令仪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锋利的笑,眼底却是一片冷冽,“女儿今日,不仅要拔得头筹,还要让他知道——这猎场里,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玉贵妃心头一跳,正欲再劝,却见女儿已松开她的手,眼中决然之色不容置疑,只得轻叹一声,低声道:“别逞强。记住母妃的话,那拓跋弘看你的眼神,似乎不全然是冰冷的算计...” 高台之上,皇帝看着下方跃跃欲试的人群,朗声道:“吉时已到,开始吧。” 礼部尚书躬身领命,上前数步,立于高台边缘,气沉丹田,洪亮的声音借助内力传遍全场: “陛下有旨: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今率文武,狩于西苑,彰我武德,祈佑丰年!鸣号——开猎!” 呜——呜——呜—— 三声低沉雄浑的牛角号响彻云霄,震荡山林!围场内外,早已按捺不住的勋贵子弟、武将亲随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如同开闸的洪流,策动坐骑,挥舞猎具,万马奔腾,大地微颤,整个围场瞬间被点燃。 就在这号角余音未绝的当口,宁令仪霍然起身。 那身火红的猎装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乌发束成高马尾,以金环扣住,更显英气逼人。 她大步走到御座前,抱拳行礼:“父皇!儿臣手痒难耐,想先行一步,去林中为父皇猎几只肥美的山雉野兔下酒,可好?” 皇帝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跃跃欲试的模样,朗声大笑:“哈哈哈!好!朕的明珠有此兴致,尽管去!只是切记,莫要太过深入险地,早些回来!” “谢父皇!儿臣遵命!”宁令仪粲然一笑,抱拳领命。 她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走下高台台阶,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拓跋弘,眼底闪过一丝挑衅。 早已有内侍牵着她心爱的玉狮子在台下等候,神骏的白马见到主人,兴奋地扬蹄嘶鸣。 宁令仪利落地踩镫、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引来高台上下无数年轻宗室子弟和勋贵少年郎的低低喝彩。 靖南郡王世子李琰吹了声清亮的口哨,振臂高呼:“公主威武!” 定国公府的二公子程锐也兴奋地策马靠近。 她随即勒转马头,目光扫过那群早已按捺不住,聚集在台下的年轻面孔——以潘灏为首,李琰、程锐等十余名相熟的年轻勋贵子弟个个摩拳擦掌。 早已等候的勋贵子弟们按捺不住兴奋,靖南郡王世子李琰骑在马上,对着旁边的定国公府二公子程锐挑眉:“程二,敢不敢赌一注?看谁先到鹰嘴崖,输了的,今晚请大家喝酒!” “怕你不成?”程锐一扬马鞭,“赌了,潘小将军,一起?” 潘灏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高台上那抹火红身影,闻言头也不回:“加我一个!李琰,输了别哭,公主殿下作证!” “哄——”周围几个相熟的子弟顿时起哄,气氛瞬间被点燃。 “潘灏!”宁令仪清脆的声音响起,“方才赌注,算本宫一份!谁若输了,月钱全扣!” “哈哈,公主殿下加注了!”程锐大笑。 “殿下放心,输不了!”潘灏精神一振,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驾!” “走啊!” “别让公主等急了!” 十数匹骏马如离弦之箭,紧随着那抹火红的身影,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卷起一路烟尘,呼啸着冲向广袤葱郁的猎场深处。 马蹄踏碎秋叶,笑声惊起飞鸟。 疾行路上,宁令仪却在心中默念:“拓跋弘,你可别让我等太久。” —— 高台之上,皇帝目送着女儿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林间,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 太子面带温和笑意,对皇帝道:“父皇,明珠妹妹还是这般跳脱,倒给这秋猎平添了几分生气。” 皇帝捋须颔首,眼中带着纵容:“少年心性,难得。” 站在太子下首的雍王却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明珠妹妹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般不拘小节,率性而为,落在有心人眼里,怕又要生出些无谓的口舌是非了。” 他说这话时,眼角余光瞥向拓跋弘,却见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全然不在意。 此言一出,附近几位宗室老王爷和重臣神色各异。 定国公潘威声如洪钟:“雍王殿下多虑了,公主殿下率真烂漫,骑射更是巾帼不让须眉,我南朝金枝玉叶,自当有此气度。” 礼部尚书眉头微蹙,捋着花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接口:“定国公此言差矣。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一言一行关乎国体。率真固然可喜,然过犹不及,尤其...”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当此婚约已定之时,更宜持重守礼,方不失我天朝上国风范。北朔虽为属国,然其风彪悍,公主若过于随性,恐易生误解,于邦交无益啊。” 后妃宗亲区域,玉贵妃将前方重臣的议论隐隐听在耳中,脸色微沉。 她身边的昭阳公主身着一袭繁复庄重的宫装,姿态娴雅地端坐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猎场入口。 这时,旁边几位宗室王妃、郡主、贵女的低语声,清晰地飘了过来,带着不加掩饰的酸意与恶意。 “啧,瞧瞧明珠,还是这般风风火火,当着陛下和北朔皇子的面就冲出去了。”一位郡王妃用团扇掩着嘴,对身旁的安平郡主低语。 安平郡主撇撇嘴,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带着清晰的鄙夷:“再风火又如何?及笄礼上那档子事...被那北蛮子当众搂抱在地,衣襟都染了血,名节都污了,也就仗着陛下宠爱,还能这般抛头露面,不知收敛。换作旁人,早该闭门思过,羞于见人了!” “可不是嘛,”另一位贵女接口,眼神瞟向昭阳公主的方向,意有所指,“咱们这些清清白白的,反倒要处处守着规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人家啊,是破罐子破摔喽!反正脸面都...” “放肆!” 一声清冷凌厉的呵斥骤然响起。 玉贵妃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笼罩过去:“本宫的女儿,是陛下亲封的明珠公主!岂容尔等在此妄加非议。” 几位贵女脸色煞白,低头请罪。 玉贵妃绝不肯罢休,她就这一个女儿! “安平郡主身为宗室女,竟敢在围猎大典之上,公然污蔑诽谤当朝公主!言辞恶毒,用心险恶,此风若长,我皇家颜面何在?公主清誉何存?” 皇后微微侧目,淡淡地扫了那几个贵女一眼:“传本宫懿旨:安平郡主押回其帐中,无本宫旨意,不得踏出营帐半步!回京后关禁闭一年。” 玉贵妃深深一礼:“臣妾代明珠,叩谢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其余贵女,那眼神分明在说:这就是妄议明珠的下场。 皇帝显然也听到了后方的动静,他并未回头,只是端起茶杯,淡淡地对身侧的太子和雍王说道:“朕的女儿,岂是旁人可以妄议的?皇后处置得很好。” 此话一出,诸位重臣面色一沉,齐齐称是。 一场由嚼舌根引发的风波,在雷霆手段下被迅速镇压,高台之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凝重。 流言并未消失,但至少被强行按回了阴暗的角落。 作为随行词臣,沈清砚的位置在文官队列靠前处,离高台不远,他安静地垂手侍立,将高台上隐晦的暗流尽收眼底,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猎场入口的烟尘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拓跋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火红的身影,看着她如骄傲的凤凰般冲出樊笼,看着她轻易便聚起一群追随者,看着她消失在林间的背影。 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林线之后,一股极其细微的焦躁感,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头极快地掠过。 “殿下,”心腹阿勒坦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公主已入林,是否...” 拓跋弘抬起手,止住了阿勒坦后面的话。 他缓缓收回目光,投向御座上正含笑与太子说话的皇帝。 “不必。”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猎物进了林子,终究要出来。我们的猎物此刻还在这里。” 他意有所指地扫过皇帝和太子,“粮道、王庭,这才是关键。” 比起追逐那只难以驯服的小凤凰,稳住这条关乎北朔存亡的粮草命脉,才是他今日真正不能松懈的战场。 宁令仪的暂时逃脱,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暂时跳动的棋子,他需要掌控的,是整盘棋局的走向。 阿勒坦心领神会,无声退下。 —— 而此刻,密林深处。 宁令仪勒住玉狮子,停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 她身后,潘灏等人也纷纷控马停下,年轻的脸庞因疾驰而泛红,齐刷刷望向他们的主心骨。 宁令仪环顾四周,林木幽深,秋阳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 她深吸一口气,林间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木的芬芳涌入肺腑,仿佛也冲散了心中积压的郁气。 “潘灏,”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带程锐他们几个,寻一处视野好有遮挡的地方,今天我要让拓跋弘颜面尽失!” 潘灏一愣,然后用力点头:“公主放心!定叫那北蛮子有来无回!” 程锐等人也纷纷应和,早就想教训那北蛮子了。 “拓跋弘不是喜欢保驾护航吗?本宫今日,就给他一个大展身手的机会!让他好好尝尝,这围场的野性生气!” 所有跟随她的少年郎,都感受到了公主身上那股前所未有的气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目光灼灼地等待着她的下一个指令。 猎场风起,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第5章 真是我的好未婚妻 密林深处,光影斑驳。 宁令仪等人勒住玉狮子,停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幽谷边缘。 此地名为“熊谷”,林深树密,藤蔓虬结,常有猛兽出没,寻常狩猎队伍极少深入。 她选择这里,正是因为其偏僻——拓跋弘若想探查猎场核心区域追踪她的行迹,极有可能途径此地。 “潘灏,”宁令仪声音压得极低,“你带程锐他们几个,去谷口上方那片乱石坡埋伏。” “记住,目标出现,听我号令再动!首要目标是惊马,制造混乱,逼他狼狈落马当众出丑!”她,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确保他们明白计划的界限。 她腰间箭囊里,几支特制的钝头响箭混在普通羽箭中,这才是她准备的“意外”。 “公主放心!定叫那北蛮子摔个灰头土脸!”潘灏眼中闪着兴奋的光,用力点头。 程锐等人也低声应诺,迅速散开,隐入乱石坡后的灌木丛中,李琰和另外两名少年则作为流动哨,在更外围警戒。 宁令仪伏在一丛巨大的蕨类植物后,玉狮子温驯地卧在她身侧。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掌心微湿,但眼神异常专注冷静,她反复推演着计划:利用地形制造落石或声响惊动拓跋弘的坐骑,趁其控马不稳时,潘灏等人射出钝头响箭进一步惊吓,只要拓跋弘当众坠马...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林间只有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狩猎呼喝。 突然,李琰的身影从侧方林隙中疾窜而来,压低声音急报:“公主,来了,是拓跋弘,但他身边...跟着太子殿下!他们似乎...是冲着谷里那头伤了人的老熊来的。” “太子哥哥?”宁令仪的心沉到谷底。 太子宁晏清怎么会和拓跋弘在一起? 还偏偏来了熊谷。 计划瞬间被打乱,在储君面前动手? 不行! 她立刻对潘灏方向做了一个取消行动隐蔽起来的手势。 眼见谈笑声由远及近。 太子宁晏清骑在枣红马上,正与并辔而行的拓跋弘谈笑:“多亏拓跋皇子消息灵通!父皇正愁寻不到这头伤了人的孽畜立威!若能拿下,孤在父皇面前定为你记一大功!” 他身后的侍卫警惕地握紧兵器,环视四周。 拓跋弘神情自若,微微欠身:“殿下言重,为陛下分忧,拓跋弘分内之事。这熊谷幽深,那畜生狡猾,殿下还需多加小心。” 他声音平稳,就在他目光扫过宁令仪藏身的蕨丛和潘灏所在的乱石坡时,那眼神似乎微微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太子的队伍缓缓进入谷口。 宁令仪屏住呼吸,身体伏得更低,祈祷他们尽快通过。 就在这时——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如同惊雷,猛地从谷地深处炸响!腥风扑面,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一头体型庞大如小山的棕黑色巨熊,轰然撞断藤蔓,狂暴冲出!它双目赤红,口角流涎,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新鲜伤口正汩汩冒血,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斗,凶性彻底激发!它的目标,直指闯入它领地的太子一行人! “护驾!”太子身边的侍卫举弓。 太子宁晏清胯下骏马受惊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他脸色煞白,却强自镇定,在侍卫掩护下踉跄后退:“拦住它!拓跋皇子,助孤!” 巨熊无视倒地的太子,赤红兽瞳锁定最近的目标——一名试图挡在太子身前的东宫侍卫!它咆哮着,人立而起,巨大的熊掌带着腥风,狠狠拍下。 “嗖!嗖!嗖!”数支羽箭从不同方向激射而出!是潘灏、程锐等人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然而普通箭矢射在暴怒巨熊厚实的皮毛上,如同挠痒,只让它更加狂怒! “孽畜。” 拓跋弘动了! 在巨熊人立而起的瞬间,他已迅速从马背上摘下一张强弓。 搭箭、开弓、瞄准——动作快如疾风!弓弦被拉成满月。 “嘣——!” 弓弦炸响,一支粗长的狼牙重箭化作乌光,精准无比地贯入巨熊因咆哮而大张的口中! 血花混合碎牙喷溅! “吼呜——”巨熊庞大身躯疯狂扭动,拍下的巨掌失了准头,只将旁边一块岩石拍得粉碎!石屑纷飞! 然而致命一击并未立时毙命,受伤的野兽爆发出更恐怖的凶性,它猛地调转目标,赤红的兽瞳瞬间锁定了箭矢来源——高踞马背的拓跋弘。 “殿下小心!”众人纷纷策马上前拦截,箭矢如雨,却难阻其冲势。 拓跋弘险险避开巨熊扑击,腥臭涎液几乎溅到他脸上,他再次开弓,但巨熊已近在咫尺,庞大身躯遮蔽光线,弓箭难以施展。 就在拓跋弘避无可避的刹那——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声,自拓跋弘侧后方高处射来。 是宁令仪。 她已跃上一块凸起岩石。 手中骑弓拉至极限,眼神冰冷专注,目标直指巨熊仅剩的赤红左眼,一个念头在她脑中闪电般划过: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这念头让她自己都心惊。 那支闪烁着寒光的箭矢,深深贯入了巨熊的左眼。 “噗——” 箭镞入脑的闷响。 巨熊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它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哀嚎,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地,震起漫天尘土。 世界仿佛静止。 烟尘弥漫,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死,死了?”太子宁晏清在侍卫搀扶下站起,惊魂未定地看向那庞大的熊尸。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高岩上那抹火红的身影,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皇妹?是皇妹射的箭?好!射得好!孤谢皇妹救命之恩!” “老天爷,一箭贯眼!公主神射!”李琰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太厉害了!”程锐等人如梦初醒,爆发出由衷的惊叹。 拓跋弘勒住微微躁动的墨焰,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越过弥漫的尘埃和倒毙的巨兽,看向高踞岩石之上,保持着射箭姿势的宁令仪身上。 他眼底深处,翻涌着巨大的疑云。 为何是她?为何是此刻?为何...在这偏僻的熊谷? 谷口上方的窥伺与埋伏,清晰如昨,目标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太子是意外,巨熊更是意外。 他们的目标,只能是他! 一丝近乎愉悦的了然,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明珠啊明珠,真是我的好未婚妻。 他驱策墨焰,缓缓走向熊尸。 他的目标并非熊尸,而是那支深深嵌入熊眼的箭矢——一支由明珠公主射出的破甲箭。 宁令仪心头警铃大作! 她看到了拓跋弘扫向她箭囊的目光,也看到了那几支不慎露出的特制钝箭。 她强作镇定,从岩石上跃下,走向太子,试图用身体微微挡住拓跋弘的视线,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稳:“太子哥哥没事就好,这孽畜凶悍,幸得大家合力。” 她目光飞快掠过拓跋弘,带着难以掩饰的警惕和一丝懊恼——真是倒霉透了! 计划全乱,还被抓了把柄! 太子何等敏锐。 他早已将宁令仪的紧张、拓跋弘的审视、以及那几支造型怪异的箭矢尽收眼底。 他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温润,他上前一步,状似无意地隔开了拓跋弘的路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声音不高:“孤无事,有惊无险,倒是你们...” 他顿了顿,“拓跋皇子勇猛无双,皇妹箭术通神,皆令孤刮目相看。只是这熊谷险地,二位都没事吧?” 太子似乎意有所指。 拓跋弘脚步微顿,看向太子,嘴角勾起一抹辨不出真意的弧度:“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神明庇佑,拓跋弘不过尽了本分,倒是公主殿下...” 他目光转向宁令仪:“神乎其技,一箭定乾坤,令人叹为观止,今日能见识公主真本事,也算意外收获。” 这“意外收获”四字,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直指宁令仪此刻的窘境。 他脚步未停,依旧朝着熊尸那支箭走去。 若让他抓住把柄,恐怕又是一番风波。 宁令仪脸色更白了一分,拓跋弘话里的机锋她听得明明白白! 她正欲开口反驳,却被太子抬手制止。 “好了!”太子宁晏清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储君威仪:“今日之事,凶险异常,幸得二位倾力相救,孤铭记于心,余话...” 他目光扫过拓跋弘伸向箭矢的手,又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宁令仪,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待回营后再叙不迟,当务之急,是确保父皇那边...” 就在这时—— “呜——呜——呜——”催命的皇家号角声撕裂长空! 一阵急促的号角声,疯狂从御驾所在的方向传来!一声紧过一声! “父皇?!”太子宁晏清闻声,脸色剧变,瞬间将熊谷的诡异对峙抛诸脑后! 他厉声喝道:“王将军,你率人留下处理熊尸,清点伤亡,收好所有箭矢待查,其余人,随孤回援!快!” 命令清晰果断。 拓跋弘伸向箭矢的手猛地顿住,他霍然抬头看向号角传来的方向。 北朔王庭的危机、南朝粮道的维系,瞬间压倒了眼前的一切。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僵立原地的宁令仪,那眼神充满了来日方长的意味,调转马头,再无丝毫迟疑:“阿勒坦,苍狼卫,随我护驾。” 话音未落,人已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朝着号角声方向狂飙而去。 变故来得太快。 宁令仪僵立在原地,心脏狂跳。 怎么回事,父皇怎么出事了! “父皇...”更沉重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公主!” 潘灏、李琰等人焦急围拢过来,脸上带着恐慌和复杂。 宁令仪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几乎要涌出的泪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下令:“快!上马!立刻赶去父皇那边!” 她翻身跃上玉狮子,火红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群心有余悸的少年,冲入可能比熊谷更凶险的境地。 风未止,真正的劫难,才刚刚降临。 第6章 比箭?有何不敢 围猎场深处,缓坡之下。 山体滑坡的痕迹狰狞刺眼,泥土、断木与乱石纠缠,一片狼藉,金吾卫奋力搬开障碍,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御前大总管福安面无人色,嘶声催促:“快!小心!御医!御医何在?!” 被抬出的帝王躺在临时铺开的明黄锦垫上,明黄骑装沾满泥污,左大腿处明显扭曲,裤管撕裂处露出发紫肿胀的皮肤,皇帝双目紧闭,脸色灰败,额头冷汗涔涔,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伴随痛苦的蹙眉,两名御医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检查施针,目光触及那变形的腿骨时,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 “父皇!”太子宁晏清第一个冲下马,赶到御前见此情景,身形一晃被侍卫扶住。 “殿下!”福安扑到太子脚下痛哭,“陛下策马至此,突遇山崩,坐骑受惊坠马,被滚落土石砸中了腿...殿下,你要主持大局啊!” 宁令仪踉跄着近前,眼中显现父亲灰败痛苦的面容,心脏像被狠狠攥住般疼痛:“父皇!” 她不顾一切想冲过去,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拦住。 “公主殿下,”拓跋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目光看向她慌乱的眼眸,“御医正在救治,此刻冲过去,恐会添乱,先等等,看御医怎么说。” 他眼底深处,没了平日的戏谑锋利,只有沉甸甸的凝重,甚至一丝为她状态的忧虑,这眼神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神一滞,冲动的脚步钉在原地,却有泪水无声滚落。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他的手不受控的想要抬起,犹豫了一下,又停下动作。 “御医!”太子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父皇伤势如何?” 为首的刘御医满头大汗,叩首:“回禀殿下,陛下洪福齐天,性命应无碍。只是左大腿股骨,恐是骨折,伤势极重,需立刻固定,寻静养之所,万不可移动颠簸!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四字如重锤砸落。 太子身体微晃,随即挺得更直,他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惶恐已被沉凝取代。 储位尚未稳定,邻国皇子又在,几个弟弟们虎视眈眈,父皇绝不能出事,至少此刻不能出事! 他环视四周,声音不高,寒意凛冽:“听着,今日陛下与孤追猎巨熊至此,突遇山崩意外之事,乃绝密!” “陛下坠马,略受惊吓,龙体微恙,需静养数日,仅此而已!今日在场诸人,若有谁敢泄露半字实情——无论身份,立斩不赦!诛灭三族!” 森冷杀气弥漫。 众人齐齐跪倒:“臣等遵命!誓死守秘!” 太子看向福安:“福安,立刻安排稳妥软轿,要最慢最平稳,移父皇回行宫寝殿,沿途清道!刘御医随轿看护!” “奴才遵命!” “潘灏!”太子目光射向一旁脸色煞白的少年将军之子。 “末将在!”潘灏单膝跪地。 “率虎贲营精锐一营,持孤手令,紧随御驾寸步不离,若有宵小敢窥伺滋扰,无论何人,格杀勿论!”太子将一枚雕龙玉佩塞入潘灏手中。 “末将遵命!以性命担保!”潘灏双手紧握玉佩。 安排完护卫,太子目光落向宁令仪。 她泪痕未干,目光死死胶着在正被抬上软轿的父亲身上,娇小身躯在秋风中微颤。 明珠深受父皇宠爱,玉贵妃无子,此刻,可信! “明珠!”太子声音低沉急促,抓住她肩膀,强迫她回神。 宁令仪茫然看向兄长。 “听着!”太子语速极快,“你立刻携熊首,速返高台,向母后、玉贵妃及在场宗亲大臣宣告:陛下与孤追猎此孽畜至熊谷深处,孽畜凶悍惊驾,已被孤与北朔皇子拓跋弘、你及众将士合力击杀,父皇略受惊吓,已由孤护送回行宫静养,无甚大碍!” 他紧盯着妹妹的眼睛:“记住!神色务必如常!你是射杀巨熊护驾有功的明珠公主,高台人心,由你稳住,事关国本,万不可露怯!” 宁令仪听着兄长的话,目光却忍不住飘向软轿,父皇! 她只想守在父亲身边! 社稷安危重若千钧,父亲痛苦的面容更让她心如刀绞,她知道,太子说的才是最稳妥的办法,父皇一直宠爱她,唯有她最为耀眼,此事确实由她出面最为合适。 只是,只是... “殿下且慢。” 拓跋弘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上前一步,对着太子微微欠身,目光扫过心神不宁的宁令仪:“殿下思虑周全。然高台之上人多眼杂,公主殿下只身携熊首返回,陛下与您皆不在,恐难神色如常。” 他话语微顿,意思清晰,“若有人细究公主神色有异,徒增猜疑,反陷公主于险地。” 他转向宁令仪,语气强势,却隐有支撑:“为防后患,在下有一拙见。” “不如由在下与公主殿下一同返回高台。当众,由在下提议一场射艺切磋——以公主殿下今日一箭贯熊眼,与我北朔雕弓劲箭,一较高下!” 他看向宁令仪,眼神锐利又似藏鼓励:“公主殿下英姿飒爽,箭术通神,想必不会怯战?一场万众瞩目的比试,足以吸引所有目光,让揣测烟消云散。等殿下安顿好皇上,再来高台主持大局,您以为如何?” 最后一句转向太子。 太子瞳孔微缩,此计甚好,却略有迟疑,但此刻放任拓跋弘离去,恐有不妥... 拓跋弘似乎明白太子在想什么,接着说道:“北朔侍卫皆由殿下调管,我只身和公主前往即可。” “好!”太子再无无犹豫,看向宁令仪,眼中是托付也是命令,“明珠,拓跋皇子此议甚好!你二人速去!我派一队金吾卫随行保护你二人安全。” 延毕,太子即刻安排了起来,但他在心中暗想:拓跋弘,但愿此时你安分一点。 悄无声息之间,一场变动正在酝酿。 而宁令仪只觉荒唐,父皇重伤生死未卜,而她自己竟要在此刻演一出戏,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变故。 “你……”她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盖的哽咽。 拓跋弘的目光沉沉压来。 看着抬起的软轿,看着太子焦灼沉重的目光,想着高台可能的惊涛骇浪,如果出事,不堪设想。 宁令仪猛地闭眼,将所有悲恸压入心底,再睁眼时,她已然强行挺直背脊:“好。” “走。”拓跋弘不再多言,刚伸出手,似乎想要扶起宁令仪前行。 宁令仪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父皇,心如刀绞,决然转身,跃上玉狮子:“取熊首!回高台!” 并未注意到拓跋弘的动作。 拓跋弘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一息,跟随而去。 “驾!” “驾!”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在风中疾驰。 高台之上,皇帝太子久未归,警讯号角如阴云笼罩,众人惊疑,皇后端坐面色沉静,玉贵妃指尖冰凉,一种不安在弥漫。 “看!是明珠公主和北朔皇子回来了!” 突然有人呼喊,众人目光瞬间聚焦! 烟尘起处,两骑当先! 宁令仪红衣如火,玉面紧绷,眼眶明显红肿,但背脊笔挺,下巴微扬,眉宇间带着斩杀巨兽后的凛然,马侧挂着狰狞熊头的皮袋,拓跋弘玄衣深沉,气势如山。 一片议论声! 这么大的熊! 宁令仪勒马,深吸气,努力忽略心中翻涌的担忧,声音传遍高台,带着一丝沙哑,却努力镇定:“母后,幸不辱命!陛下与太子殿下追猎此孽畜至熊谷深处,孽畜凶悍惊扰圣驾!幸得太子殿下运筹帷幄,北朔皇子神箭毙其口,儿臣侥幸射中其目,终与众将士合力格杀此獠!父皇——” 她顿了顿,“父皇目睹此獠伏诛,龙心甚慰,方才略受惊扰,已由太子哥哥护送回行宫静养,并无大碍,特命儿臣携熊首回禀!” 皇后紧绷的心弦稍松,原来如此! 皇后玉贵妃身体微松,玉贵妃看着女儿红肿眼眶,心头揪紧。 “公主殿下威武!” “拓跋皇子神勇!” “天佑陛下!” 喝彩声此起彼伏,却也有人疑虑,果然如此? 就在气氛稍缓—— “呵。” 一声低沉轻笑响起,拓跋弘驱策墨焰上前一步,与宁令仪并排,分担部分目光。 他向皇后欠身:“皇后娘娘容禀,明珠公主殿下巾帼不让须眉,一箭贯熊目,神乎其技,拓跋弘钦佩不已。” 话锋陡转,唇角勾起张扬笑意,声音响彻全场:“拓跋弘自幼弯弓射雕,自诩箭术尚可。今日见此神射,心痒难耐,值此盛会,斗胆在此,向公主殿下讨教一二,切磋射艺,不知公主殿下——可敢应战?” “轰——” 高台瞬间沸腾! “挑战?!” “这拓跋弘竟敢如此,真的欠打!” “太嚣张了吧” “就算他赢了也胜之不武啊,公主一介女流...” “快看公主!” 所有目光,瞬间被这充满火药味的挑战牢牢吸走,暂无心情分辨皇帝太子皆不在之事,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玉贵妃的心却猛地提起,不对劲,怎么回事,仪儿的状态不对劲... 皇后蹙着眉,正欲开口阻止,却见宁令仪示意的眼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言语。 宁令仪感受到四面八方灼热的目光,她缓缓转头,迎上拓跋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她压下所有情绪,脸上重新露出明媚的笑容,艳丽而锋芒毕露。 她扬起下巴,带着骄傲,响彻全场: “有何不敢?!” “拓跋皇子想如何比试?本宫——奉陪到底!” 话音如战鼓擂响! “好!” “比一场!” “不愧是明珠公主,一定要赢!” 欢呼四起,所有人都看着这颗耀眼明珠。 拓跋弘看着这个在重压下逼出更多光芒的女子,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随即朗声大笑:“好,请皇后娘娘与诸位见证!” 说完边抬手,指向远处开阔草坡上竖立的箭靶,更远处飘荡的彩色小旗。 “百步穿杨射死物无趣!不如——射飞旗。”声音带着草原豪气,“百五十步外,十面彩旗,旗杆纤细,迎风舞动,你我各射五箭,以射落旗帜多寡定胜负!如何?” 射飞旗,难度远超固定靶! 在场所有人的心悬都提了起来,如若公主输了... 还不等人劝阻。 宁令仪:“取弓来!” 内侍奉上御赐金柄强弓。 拓跋弘摘下布满磨损痕迹的北朔巨弓。 两人同时翻身下马。 红衣猎猎,玄衣深沉,如冰火化身,在灼灼目光下走向草坡。 拓跋弘率先站定,侧目看向正凝神试弓弦的宁令仪,少女紧绷的侧脸在秋阳下泛着玉泽,紧抿的唇线透着倔强。 “公主殿下,”他低沉开口,声音仅她可闻,“忘了熊谷,忘了刚才的一切,此刻,你的眼里,只应有那面随风舞动的旗。” 宁令仪试弦的手指猛地一顿,狠狠深吸一口气,忧惧似乎被强行压下了一瞬。 她转头目光如尺,越过百五十步,锁定第一面猎猎招展的朱红旗帜。 风向,风速,轨迹...周遭嘈杂远去,只剩舞动的红与手中冰冷的弓,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拓跋弘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他沉腰立马,魁梧身躯如磐石稳固,巨弓缓缓拉开,弓弦绷紧如满月,牢牢锁定目标。 风,掠过草尖,卷起衣袂发梢。 最少此刻,他们是站在一起的。 第7章 绝不是养在深宫的娇花 秋风掠过草坡,卷起细碎的沙尘,也拂动了远处百五十步外十面彩旗的旗角。 朱红、靛蓝、鹅黄等色彩在风中翻飞,纤细的旗杆飘忽不定。 高台上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草坡上那两道身影上。 红衣如火,乌发高束,宁令仪紧握着御赐的金柄强弓,她强迫自己将所有一切统统压入心底最深处。 玄衣深沉,拓跋弘目光扫过那抹倔强的红,纵然熊谷一箭惊艳,那更多是危机下的爆发与运气,真正的射艺,是千锤百炼的稳定,是掌控风与轨迹的绝对力量。 一个娇养的南朝公主?他不信她可以。 “公主殿下,请。”拓跋弘的语气是邀请,更是无形的傲慢。 宁令仪没有看他,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弓,目光如尺,瞬间锁定了最左侧一面迎风招展的朱红旗帜。 风向、风速、旗杆晃动的幅度、周遭的喧嚣、高台上的目光、甚至拓跋弘的存在,都在她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淡去,只剩下那抹跳跃的红,和她手中蓄势待发的箭。 弓弦被拉开,发出绷紧声。 “咻——” 第一箭,破空而出! 或许是因为心绪终究未能完全平复,或许是风比预判的更强了一丝,箭矢擦着朱红旗帜的边缘呼啸而过,带起旗角一阵剧烈翻腾,却未能将其射落。 “唉……”高台上响起一片惋惜的低叹。 “可惜了!”有人在人群后急得跺脚。 拓跋弘眼底那丝轻视更浓了一分,果然。 他不再等待,巨弓瞬间拉成满月,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北朔特有的彪悍与精准。他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太久,箭已离弦! “噗!” 一声闷响,靛蓝的旗帜应声而落,旗杆被精准地从中射断! “好!”北朔使团方向爆发出喝彩。 “拓跋皇子神射!”不少南朝武将也由衷赞叹。 宁令仪心头一紧,但脸上毫无波澜,她再次搭箭,目光沉凝如水,这一次,她不再急于出手,而是静静感受着风穿过指尖的力道,捕捉着彩旗舞动的节奏,方才那一箭的偏差,已在她心中迅速修正。 她锁定了一面鹅黄小旗。 弓开,如抱满月。 屏息,凝神。 “咻——” 第二箭,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精准无比地贯入黄色旗杆的根部! 鹅黄小旗,飘然坠落! “中了!公主射中了!”有人激动地大喊。 “漂亮!”重臣们也忍不住喝彩。 高台上,玉贵妃紧握的双手微微松开,皇后眼中也掠过一丝赞许,雍王轻哼一声,与身旁的礼部尚书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拓跋弘脸上的轻松消失了。 他侧目看向宁令仪,少女的侧脸在秋阳下绷紧,专注得仿佛与手中的弓融为一体,不是运气,这一箭的沉稳与精准,远超他的预料。他收起了最后一丝轻视,眼神变得认真。 “该我了。”拓跋弘声音低沉,目光锁定了更远处一面飘得最高的黛紫旗,他沉腰立马巨弓在他手中发出更强的嗡鸣。 “嘣——” 箭如黑色流星,精准无误地将黛紫旗射落! “好箭法!”这一次,连定国公潘威也忍不住抚掌。 压力再次回到宁令仪身上,她感受到了高台上无数目光的重量。但越是如此,她骨子里的不服输便被彻底激发,父皇还等着她稳住局面。 她选择了迎风剧烈摇摆的一面靛蓝旗,这是最难的目标之一。 搭箭,开弓。 她的动作比之前更加沉稳,呼吸悠长,风掠过她的鬓角,仿佛在低语。她捕捉到了风势稍缓的瞬间! “咻——” 第三箭,带着破风的尖啸,精准地穿过狂舞的旗面,射断了支撑的细杆! 靛蓝旗,颓然飘落! “嘶……”人群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又中了!公主殿下神了!” “这……这箭术,真乃神乎其技!” 拓跋弘紧紧盯着宁令仪,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这绝不是养在深宫的娇花。 她像一把藏在锦缎里的利刃,此刻终于展露锋芒。 “好。”拓跋弘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公主殿下,好箭法。” 他不再多言,迅速搭箭,目标直指另一面同样难缠的彩旗。 “嘣——” “咻——” 第四箭,两人几乎同时出手。 “噗!”“噗!” 两面旗帜,应声而落。 平手! 全场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平了,又平了!” “天啊,太精彩了!” “公主殿下威武!拓跋皇子神勇!” 五面彩旗已去其四,仅剩最后一面朱红旗帜在风中孤独而倔强地舞动。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箭,定胜负! 拓跋弘与宁令仪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两人几乎同时举弓,目标都锁定了那最后一面朱红旗帜。 空气仿佛凝固,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嘣——” “咻——” 一黑一金两道流光,带着各自主人倾注的全部力量,射向同一个目标! 时间仿佛被拉长。 “噗嗤!” 一声几乎重叠的声响传来。 只见那纤细的朱红旗杆上,赫然钉着两支箭! 一支粗犷的狼牙重箭深深贯入旗杆根部,另一支更为纤细锐利的羽箭,竟精准无比地射穿了前一支箭的尾羽,箭镞同样深深楔入了旗杆! 两支箭,如同生死相依的兄弟,共同终结了最后一面旗帜的生命。 朱红旗帜,缓缓飘落。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 射落旗帜已属不易,射穿对方射出的箭尾羽,使其共同命中目标?这需要何等的眼力和精准到毫巅的控制力?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喝彩声席卷了整个高台! “平局,竟然是平局!”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啊!” “公主殿下!” 玉贵妃眼中含泪,又是骄傲又是心疼,雍王脸色变幻不定,拓跋弘的侍卫阿勒坦,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震惊之色。 宁令仪缓缓放下弓,手臂微微发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看着那两支紧紧钉在一起的箭矢,她心中亦是震撼莫名,她瞄准的是旗杆,射穿拓跋弘的箭羽?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是巧合? 拓跋弘也放下了巨弓,他深深地看着那两支纠缠的箭矢,又抬眼望向几步之遥的宁令仪。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震动,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的复杂心绪。 这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他的认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太子宁晏清一身骑装,策马疾驰而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疲惫的神色。 他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登上高台。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太子抬手虚扶:“免礼。”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宁令仪和拓跋弘身上,朗声道:“适才追猎那伤人之熊,凶险异常,幸得拓跋皇子神箭毙其口,明珠皇妹一箭贯其目,众将士合力,终将此獠格杀。父皇目睹此獠伏诛,龙心甚慰,然略受惊扰,已由孤护送回行宫静养,并无大碍,特命孤前来主持大局,以安众心!” 听到“并无大碍”四个字,宁令仪一直强撑着的背脊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而来,仿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然而,这松懈只持续了一瞬——父皇的脸色那样灰败,腿伤那样狰狞,“并无大碍”是真的吗?还是太子哥哥安抚人心的权宜之计? 太子顿了顿,声音洪亮而充满安抚的力量:“秋猎盛典,乃我大南朝彰显武德、祈佑丰年之盛事!父皇虽需静养,然圣心期盼诸位尽展所能,猎获丰盈,围猎继续,各队所获,皆按例记功!待日落时分,于大营设宴,论功行赏。” 太子的出现,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安的阴霾,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谨遵太子殿下谕令!” “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宁令仪,带着兄长特有的温和与赞许:“明珠今日临危不惧,箭诛凶兽,护驾有功,更在方才射艺切磋中,展我南朝巾帼风采,扬我国威!孤代父皇,赐明珠公主东海明珠一斛,赤金弓囊一副,以彰其功。” “谢太子哥哥。”宁令仪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她挺直的背脊依旧带着公主的骄傲,但微微低垂的眼睫下,是掩不住的疲惫,方才比试中苍白的脸色尚未完全恢复。 拓跋弘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行礼的身影上。 少女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接受赏赐的仪态无可挑剔,然而,那略显单薄的肩背,行礼时指尖不易察觉的微颤,以及侧脸在阳光下透出的一丝挥之不去的苍白,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紧接着,太子又嘉奖了几支收获颇丰的狩猎队伍。 仪式性的赏赐过后,他目光扫过潘威、雍王、礼部尚书等几位重臣,语气转为低沉:“潘大将军、雍王弟、李尚书...请随孤至行宫偏殿,商议后续围猎安防及父皇静养事宜。” 他转向拓跋弘,微微颔首,“拓跋皇子今日亦有大功,辛苦了,请先回帐歇息,晚宴再叙。” 几位重臣神色一凛,立刻躬身:“臣等遵命。” 宁令仪的心瞬间又揪紧了,商议静养事宜?父皇的伤势究竟如何了?她看着太子带着重臣们转身欲走,再也按捺不住。 “太子哥哥!”她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太子脚步微顿,回头看向她,眼神深邃,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珠,你也辛苦了,且先回帐歇息。”他微微摇头,示意她此刻不要跟随。 宁令仪读懂了兄长的眼神,她强压下心头的焦灼,垂下眼帘:“是,明珠遵命。” 可不久后,一声轻叱,火红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朝着行宫方向疾驰而去,将身后的喧嚣,都远远抛下。 拓跋弘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喧闹渐起的背景中显得有些孤寂,他的目光追随着那抹远去的火红,直到她消失在通往行宫的道路尽头。 夕阳的余晖为她离去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晚风吹过,带来她身上残留的草木清香,拓跋弘深邃的目光投向行宫深处,久久未动,阿勒坦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静待吩咐,却只看到自家殿下紧抿的唇线。 猎场的热闹仍在继续,号角与欢呼声隐隐传来,有些人的心思,早已飞向了那座笼罩在暮色中的帝王行宫。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仍在酝酿之中。 第8章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行宫寝殿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努力驱散着药石的苦涩。 龙榻上,皇帝宁泓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起初平稳了许多,左腿被厚厚的包裹固定着,仍是触目惊心,但至少,那双总是蕴藏着威严的眼睛,此刻正温和地注视着榻边的人。 宁令仪换下了猎装,穿着一身柔软的月白常服,乌发松松挽着。 她没有去参加太子哥哥主持的夜宴,固执地守在这里,搬了个绣墩紧挨着龙榻坐着,双手轻轻握着父亲那只未受伤的手,像小时候依偎在他身边听故事那样。 “傻丫头,”宁泓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但语气是熟悉的宠溺。 “宴席都开了,怎不去凑个热闹?太子特意吩咐了,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还有你爱吃的酥酪点心。” 他之前短暂苏醒时,强撑着精神召见了太子和几位心腹重臣,迅速安排了后续事宜,确保大局稳定,才让太子去主持宴席安抚人心。 宁令仪摇摇头,把脸轻轻贴在父亲的手背上,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儿臣哪也不想去,就想陪着父皇,那些热闹……没意思。”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后怕的余韵。 宁泓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顶,动作充满了怜爱。“吓着了吧?” 他叹了口气。“朕也没想到,追一头熊,倒把自己追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老马失蹄,惹人笑话了。” “父皇才不老!”宁令仪立刻抬头反驳,眼圈又有点红,“是那地方太险了!” “好了好了,”宁泓笑着打断她,眼中是纯粹的慈父之光,“朕的仪儿今日可是大功臣,一箭射瞎了熊眼,救了你太子哥哥的驾。朕都听晏清说了,高台上那场射艺比试,更是精彩绝伦,没给朕丢脸。” 他语气里满是自豪,“朕的明珠,是真的长大了,能翱翔了。” 宁令仪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被父亲肯定的温暖,她蹭了蹭父亲的手掌,像小时候撒娇一样。 父女间一时沉默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宁泓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仪儿啊,”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追忆的温柔,“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哭得惊天动地。你母妃心疼得直掉眼泪,抱着哄了半天。朕呢,就把你扛在肩上,绕着园子跑,逗你说‘飞喽!飞喽!’,你才破涕为笑……” 他眼中带着笑意,“那时候朕就在想,朕的明珠,就该这样无忧无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永远不用被那些繁文缛节拘着,更不用去担什么天大的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女儿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深深的歉疚。“朕和你母妃,是真的把你宠坏了,把你宠得这般鲜活,这般跳脱,跟宫里别的公主都不一样。朕原本想着……”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等再过两年,就把你指给潘威家那个傻小子潘灏。那孩子虽然莽撞了点,没什么大出息,但心地纯良,待你也是一片赤诚。有朕在,有他爹在,总能护你一世平安喜乐,做个最自在快活的小公主……” 宁令仪的心猛地一揪,潘灏…… 父皇原来竟是这样打算的?她从未想过,父皇对她最大的期望,并非荣耀加身,而仅仅是平安喜乐,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鼻尖。 宁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重的无奈:“是朕食言了。这桩北朔的婚事……委屈你了,仪儿。” 他看着女儿黯淡下去的眼眸,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拓跋弘此人,他心思太深,所求太大,把你交给他,朕和你母妃……日夜悬心。” 他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对长子的一丝宽慰:“好在……你太子哥哥晏清,是个仁厚的孩子。今日之事,他处置得极是妥当,有储君之度。” 皇帝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带着父亲的嘱托,“他是你的亲兄长,日后……也定会好好护着你,照应你,有他在京中,朕和你母妃,也能稍稍安心些。” “父皇……”宁令仪的声音哽咽了,她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她,想哭诉自己的不愿和恐惧,但看着父亲苍白疲惫的脸,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痛惜,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儿臣…不怕。” “傻话。”宁泓轻轻叹息,“哪能不怕?那是北朔,风沙苦寒,人心叵测。但朕的仪儿,记住父皇的话。”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认真,带着一种父亲对女儿的期许,“这桩婚事,是枷锁,却也未必不是你的倚仗。拓跋弘有求于南朝,尤其是粮道。这三年里,你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他,看清楚北朔,保全自己,也……替父皇,替南朝,多看看,多想想。只要人活着,只要时间在,总会有转机,明白吗?” 他没有说“利用”,而是用了“倚仗”和“看清”,这更像是一位父亲在教女儿如何在逆境中生存,而非冰冷的政治交易。 宁令仪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儿臣明白!儿臣一定好好的,看清楚,等着,等着转机!”她紧紧回握住父亲的手,传递着自己的决心。 宁泓欣慰地笑了,尽管笑容因伤痛而显得虚弱。“好,这才是朕的明珠。” 疲惫感再次袭来,他眼皮沉重地阖上,“去吧,去歇着,别守着了,让朕,也睡会儿……” “儿臣就在外间,父皇有事一定唤我!”宁令仪轻声说着,替父亲掖好被角,看着他呼吸渐沉,才蹑手蹑脚地退到外殿。 她没有离开,只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行宫庭院里摇曳的树影,心中翻腾着父皇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与此同时,远处的营地宴席正酣。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宁晏清端坐主位,言笑晏晏,从容地主持着宴会,嘉奖着今日围猎的佼佼者,仿佛白日的惊险从未发生,气氛热烈而融洽。 拓跋弘坐在上宾之席,位置显赫。 面前金杯玉盏,盛满美酒佳肴。太子刚刚结束一番祝酒词,特别提到了他和与明珠公主“平分秋色”的精彩比试,引来一片附和与恭维之声。 阿勒坦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 拓跋弘端起面前的金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映着他有些空茫的眼眸,耳边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清晰入耳,却无法真正融入。 他的目光扫过主位旁那个空着的席位——属于明珠公主的位置。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心头那缕莫名的寂寥,热闹是他们的,而他,似乎只是这场盛大表演里一个格格不入的看客,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行宫的方向,那里有灯火,有他此刻唯一想探究却无法触及的谜题。 他放下空杯,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宁令仪在外殿的软榻上枯坐良久。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丝竹管弦欢声笑语声,乘着夜风,从远处营地宴席的方向飘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厌烦这种喧嚣。 然而,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脑海——拓跋弘。 他此刻,想必正身处那场热闹的中心吧?作为今日的“功臣”之一,作为备受瞩目的北朔皇子,他是否正享受着众人的恭维?脸上是否挂着那惯有的、带着压迫感的、掌控一切的笑容? 鬼使神差地,宁令仪站了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殿内的药味让她感到窒息,或许是心底那团乱麻需要一点外界的刺激,又或许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那个此刻与她命运紧紧捆绑,却又如此陌生的人。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行宫寝殿的范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宴席场地走去。 她没有靠近中心,只是选了一处有树影遮挡的坡地边缘,远远地望了过去。 宴席果然热闹非凡。 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锦衣华服觥筹交错的人影。 太子哥哥端坐主位,正含笑与近旁的大臣说着什么,从容得体。勋贵子弟们推杯换盏,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侍奉其间。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便锁定了那个身影。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的猎装,在满堂华服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酒,金杯玉盏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与周围的热烈格格不入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 他并未参与身旁几位南朝将领的攀谈,只是端着一只金杯,灯火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惯有带着侵略性的笑容消失了,唇角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 偶尔有人向他举杯致意,他也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举杯浅啜,动作透着一种疏离的客套。 他就那样坐着,身处繁华中心,却像一座孤岛。 周围的热闹仿佛汹涌的潮水,不断拍打着他,却无法真正浸染他分毫。一个来自苦寒北朔,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异国皇子,在富庶却充满猜忌的南朝宫廷里,纵使位尊上宾,又有几人真正在乎他?认可他这个人本身?而非他背后的势力? 宁令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对他所有的厌恶、警惕、愤怒和屈辱感并未消失,但在这一刻,看着那个独自沉默的侧影,一种微妙近乎怜悯的情绪,悄然混杂了进来。 她想起了父皇的话:“他心思太深,所求太大,绝非良配。” 可眼前这个人,强大、危险、步步紧逼,却也……如此孤独。 这种孤独,与她此刻站在阴影里、担忧着父亲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孤独,竟有某种诡异的相似之处,虽然境遇天差地别。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宴席飘来的酒气。 宁令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玄色身影,悄然转身,没入行宫方向的沉沉夜色里。 心头的迷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惊鸿一瞥,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拓跋弘,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而自己与他这被强行捆绑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