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寝殿内,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努力驱散着药石的苦涩。
龙榻上,皇帝宁泓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比起初平稳了许多,左腿被厚厚的包裹固定着,仍是触目惊心,但至少,那双总是蕴藏着威严的眼睛,此刻正温和地注视着榻边的人。
宁令仪换下了猎装,穿着一身柔软的月白常服,乌发松松挽着。
她没有去参加太子哥哥主持的夜宴,固执地守在这里,搬了个绣墩紧挨着龙榻坐着,双手轻轻握着父亲那只未受伤的手,像小时候依偎在他身边听故事那样。
“傻丫头,”宁泓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但语气是熟悉的宠溺。
“宴席都开了,怎不去凑个热闹?太子特意吩咐了,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还有你爱吃的酥酪点心。”
他之前短暂苏醒时,强撑着精神召见了太子和几位心腹重臣,迅速安排了后续事宜,确保大局稳定,才让太子去主持宴席安抚人心。
宁令仪摇摇头,把脸轻轻贴在父亲的手背上,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儿臣哪也不想去,就想陪着父皇,那些热闹……没意思。”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后怕的余韵。
宁泓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顶,动作充满了怜爱。“吓着了吧?”
他叹了口气。“朕也没想到,追一头熊,倒把自己追成了这副模样,真是老马失蹄,惹人笑话了。”
“父皇才不老!”宁令仪立刻抬头反驳,眼圈又有点红,“是那地方太险了!”
“好了好了,”宁泓笑着打断她,眼中是纯粹的慈父之光,“朕的仪儿今日可是大功臣,一箭射瞎了熊眼,救了你太子哥哥的驾。朕都听晏清说了,高台上那场射艺比试,更是精彩绝伦,没给朕丢脸。”
他语气里满是自豪,“朕的明珠,是真的长大了,能翱翔了。”
宁令仪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被父亲肯定的温暖,她蹭了蹭父亲的手掌,像小时候撒娇一样。
父女间一时沉默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宁泓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
“仪儿啊,”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追忆的温柔,“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哭得惊天动地。你母妃心疼得直掉眼泪,抱着哄了半天。朕呢,就把你扛在肩上,绕着园子跑,逗你说‘飞喽!飞喽!’,你才破涕为笑……”
他眼中带着笑意,“那时候朕就在想,朕的明珠,就该这样无忧无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永远不用被那些繁文缛节拘着,更不用去担什么天大的责任。”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女儿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深深的歉疚。“朕和你母妃,是真的把你宠坏了,把你宠得这般鲜活,这般跳脱,跟宫里别的公主都不一样。朕原本想着……”
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等再过两年,就把你指给潘威家那个傻小子潘灏。那孩子虽然莽撞了点,没什么大出息,但心地纯良,待你也是一片赤诚。有朕在,有他爹在,总能护你一世平安喜乐,做个最自在快活的小公主……”
宁令仪的心猛地一揪,潘灏……
父皇原来竟是这样打算的?她从未想过,父皇对她最大的期望,并非荣耀加身,而仅仅是平安喜乐,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鼻尖。
宁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沉重的无奈:“是朕食言了。这桩北朔的婚事……委屈你了,仪儿。”
他看着女儿黯淡下去的眼眸,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拓跋弘此人,他心思太深,所求太大,把你交给他,朕和你母妃……日夜悬心。”
他顿了顿,目光中流露出对长子的一丝宽慰:“好在……你太子哥哥晏清,是个仁厚的孩子。今日之事,他处置得极是妥当,有储君之度。”
皇帝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带着父亲的嘱托,“他是你的亲兄长,日后……也定会好好护着你,照应你,有他在京中,朕和你母妃,也能稍稍安心些。”
“父皇……”宁令仪的声音哽咽了,她想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她,想哭诉自己的不愿和恐惧,但看着父亲苍白疲惫的脸,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痛惜,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儿臣…不怕。”
“傻话。”宁泓轻轻叹息,“哪能不怕?那是北朔,风沙苦寒,人心叵测。但朕的仪儿,记住父皇的话。”
他的目光变得异常认真,带着一种父亲对女儿的期许,“这桩婚事,是枷锁,却也未必不是你的倚仗。拓跋弘有求于南朝,尤其是粮道。这三年里,你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他,看清楚北朔,保全自己,也……替父皇,替南朝,多看看,多想想。只要人活着,只要时间在,总会有转机,明白吗?”
他没有说“利用”,而是用了“倚仗”和“看清”,这更像是一位父亲在教女儿如何在逆境中生存,而非冰冷的政治交易。
宁令仪用力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儿臣明白!儿臣一定好好的,看清楚,等着,等着转机!”她紧紧回握住父亲的手,传递着自己的决心。
宁泓欣慰地笑了,尽管笑容因伤痛而显得虚弱。“好,这才是朕的明珠。”
疲惫感再次袭来,他眼皮沉重地阖上,“去吧,去歇着,别守着了,让朕,也睡会儿……”
“儿臣就在外间,父皇有事一定唤我!”宁令仪轻声说着,替父亲掖好被角,看着他呼吸渐沉,才蹑手蹑脚地退到外殿。
她没有离开,只是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行宫庭院里摇曳的树影,心中翻腾着父皇的话,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与此同时,远处的营地宴席正酣。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宁晏清端坐主位,言笑晏晏,从容地主持着宴会,嘉奖着今日围猎的佼佼者,仿佛白日的惊险从未发生,气氛热烈而融洽。
拓跋弘坐在上宾之席,位置显赫。
面前金杯玉盏,盛满美酒佳肴。太子刚刚结束一番祝酒词,特别提到了他和与明珠公主“平分秋色”的精彩比试,引来一片附和与恭维之声。
阿勒坦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他身后。
拓跋弘端起面前的金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映着他有些空茫的眼眸,耳边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清晰入耳,却无法真正融入。
他的目光扫过主位旁那个空着的席位——属于明珠公主的位置。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未能驱散心头那缕莫名的寂寥,热闹是他们的,而他,似乎只是这场盛大表演里一个格格不入的看客,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行宫的方向,那里有灯火,有他此刻唯一想探究却无法触及的谜题。
他放下空杯,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宁令仪在外殿的软榻上枯坐良久。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丝竹管弦欢声笑语声,乘着夜风,从远处营地宴席的方向飘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厌烦这种喧嚣。
然而,几乎是毫无征兆地,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脑海——拓跋弘。
他此刻,想必正身处那场热闹的中心吧?作为今日的“功臣”之一,作为备受瞩目的北朔皇子,他是否正享受着众人的恭维?脸上是否挂着那惯有的、带着压迫感的、掌控一切的笑容?
鬼使神差地,宁令仪站了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殿内的药味让她感到窒息,或许是心底那团乱麻需要一点外界的刺激,又或许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那个此刻与她命运紧紧捆绑,却又如此陌生的人。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行宫寝殿的范围,朝着灯火通明的宴席场地走去。
她没有靠近中心,只是选了一处有树影遮挡的坡地边缘,远远地望了过去。
宴席果然热闹非凡。
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锦衣华服觥筹交错的人影。
太子哥哥端坐主位,正含笑与近旁的大臣说着什么,从容得体。勋贵子弟们推杯换盏,侍女们如穿花蝴蝶般侍奉其间。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便锁定了那个身影。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的猎装,在满堂华服中反而显得格外醒目,他面前的案几上摆满了珍馐美酒,金杯玉盏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然而,与周围的热烈格格不入的是他周身散发的气息。
他并未参与身旁几位南朝将领的攀谈,只是端着一只金杯,灯火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惯有带着侵略性的笑容消失了,唇角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
偶尔有人向他举杯致意,他也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举杯浅啜,动作透着一种疏离的客套。
他就那样坐着,身处繁华中心,却像一座孤岛。
周围的热闹仿佛汹涌的潮水,不断拍打着他,却无法真正浸染他分毫。一个来自苦寒北朔,背负着沉重使命的异国皇子,在富庶却充满猜忌的南朝宫廷里,纵使位尊上宾,又有几人真正在乎他?认可他这个人本身?而非他背后的势力?
宁令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对他所有的厌恶、警惕、愤怒和屈辱感并未消失,但在这一刻,看着那个独自沉默的侧影,一种微妙近乎怜悯的情绪,悄然混杂了进来。
她想起了父皇的话:“他心思太深,所求太大,绝非良配。”
可眼前这个人,强大、危险、步步紧逼,却也……如此孤独。
这种孤独,与她此刻站在阴影里、担忧着父亲对未来充满迷茫的孤独,竟有某种诡异的相似之处,虽然境遇天差地别。
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宴席飘来的酒气。
宁令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玄色身影,悄然转身,没入行宫方向的沉沉夜色里。
心头的迷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惊鸿一瞥,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拓跋弘,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而自己与他这被强行捆绑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