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恕收起竹骨伞,随手支在门后的角落。
他甩了甩头,随手将额前那几缕碍事的湿发向后随意一拨,露出了整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又透着生人勿近的脸,眉骨高得仿佛能挡雨一般。
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短褂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和精瘦的肌肉轮廓。
“哟,阿树回来啦!” 正在打牌的马仔耿广贵抬头招呼了一声,嘴里叼着烟卷。
“嗯。”
严恕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看到那里散落着几张照片。
“哪来的。”
他走近桌边,随口问道。
阿贵吐出一口烟圈,嘿嘿一笑。
“还能哪来的?岑万山,万山船业的那个大富商,昨天他西码头仓库被协安堂那帮孙子给点了,知道吧?吓破胆了,怕家里那几个宝贝疙瘩出事,巴巴地求到咱们堂口,想借几个兄弟过去撑撑场面,护着他那几个常出门的崽,尤其那个还在念洋学堂的三小姐,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他指了指照片,“喏,就是他家里人的照片,让认认人。”
旁边一个叫阿胜的马仔甩出一张牌,嬉皮笑脸地用胳膊肘捅捅耿广贵。
“阿贵,岑万山这三个女儿,啧啧,听说都水灵得很!尤其是那个三小姐,念洋书的,听说岑万山出了大价钱捐学校慈善基金,才把三小姐搞进去的,那气质别提了!你怎么不上赶着报名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挤眉弄眼。
阿贵嗤了一声,满脸不屑,“保护富商?这种活儿听着光鲜,实则把头挂裤腰带上,钱还他娘的少!不如在堂口干几票肥差来得实在!老子的人生梦想就是多捞钱,早点娶个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他用力拍出一张牌。
坐在阿贵对面的阿俊嗤笑出声,“得了吧阿贵!还娶媳妇生儿子?排华法案摆在那儿呢,白皮娘们儿能看上你?再说若找唐人街里的华人正经女子,比大海捞针还稀罕!除非——”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坏笑道,“除非你找个跟你老娘那么大的,兴许还有戏!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牌桌旁顿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声。
“去你老母!”
阿贵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回击。
严恕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他刚想转身去里屋换下湿衣服,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牌桌下方。
就在刚才阿贵因为大笑,胳膊肘无意中扫到了桌面边缘。
一张原本被压在几张牌和钞票下面的照片,飘飘悠悠地滑落下来,无声地掉在水泥地上。
严恕的脚步顿住了。
他捡起照片,凝视许久,无人察觉那双惯常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温情。
翻过来,背面蓝黑墨水写着【三小姐岑碧筠】六个字。
筠?
yun。
昏黄灯光下,他眉梢微扬,若有所思。
……
初阳升起,晨雾未散,岑碧筠一袭月白丝绸斜襟衫,乌发绾作双鬟,环于脑后,留几缕轻盈刘海儿浮于额前。
既见少女娇憨,又不失闺秀端雅,与往日摩登的西式装扮判若两人。
她打算步行去唐人街的傅氏中药堂探望傅灿章。
怕爹不同意她单独出门,便想趁着全家熟睡时溜出去。
然而,当她小心推开大门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已无声地立在院中,面对着初升的太阳,轮廓被勾勒得有些模糊。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
岑碧筠的脚步微微一顿。
来人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近一米九的身高带着天然的压迫感。
他身着黑色西装,里面的黑色衬衫领口微敞,一丝不苟呈三七分的背头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东方面庞。
“岑三小姐。”
他开口,声音低沉,既不谄媚也不疏离。
岑碧筠淡淡扫了眼,然后迟疑开口。
“青云堂的?”
男人点头。
岑碧筠心下冷笑,若非父亲昨日提醒,她险些要当是哪位威风的警长登门了。
如今连堂口马仔都穿得人模狗样,可见这保护费的钱有多好赚。
“鄙姓严,单名一个恕字。从今日起,负责您的安全。”
岑碧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既定的安排,“Shu?哪个Shu?”
严恕目光稍稍一定,眸中情绪转瞬即逝。
他开口,声线平稳如初,“是树木的树。”
岑碧筠颔首,将脑海中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子挥散,去门房取来车钥匙递给严恕。
“会开车吗?”她问。
钥匙挟微风送来一缕清甜的果香,像是柑橘与春桃的交融,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甜润。
严恕眸光一定,视线不自觉地定格在她身上。
她生就一副鹅蛋脸,肌肤净白,两弯烟眉下,长杏眼微挑,不说话时显出几分温婉的乖顺。
这般端庄娴静的模样,与昨夜照片中那个戴着深蓝贝雷校帽的摩登女学生,简直判若两人。
严恕方点头,她便移开目光,径自走向停在院里的黑色林肯轿车。
“去唐人街,傅氏中药堂。”
……
岑碧筠侧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思索待会如何同傅灿章搭话。
车子在傅氏中药堂古旧的门楼前停下,浓郁的草药香扑面而来。
岑碧筠刚要推门下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侧门处,一个穿着暗红衣衫的微胖妇人正嘴里嘀嘀咕咕地往门外的垃圾桶里倒着什么。
“老爷也是,真是作孽哟,”妇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又尖又细,“好好的银钱买来的全糟蹋了,换些白米白面多好!败家子!”
岑碧筠的目光无声落在那些被丢弃的东西上。
几截断裂的铅笔,一堆被踩扁的油画颜料管,还有几本被粗暴撕烂的画本。
“严先生,”她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开车去前面拐角的商店。”
严恕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利落地发动了车子。
岑碧筠走进去,径直往文具区而去,严恕沉默地跟在一步之后。
他看着她纤细洁净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掠过货架。
她选了一套画笔,一盒油画颜料,还有一摞画本。
每一样,都是询问过店员,要的最好的,最贵的。
严恕站在她身后,默默打量着。
她喜欢画画?
岑碧筠结完账,他默默上前,接过了店员递来的装得满满当当的几个大纸袋。
车子再次驶回傅氏中药堂门口。
岑碧筠推门下车,严恕提着沉重的画具紧随其后。
“在楼下等。”岑碧筠吩咐,要从他手中接过纸袋。
“岑三小姐,”严恕没有松开手中的纸袋,“职责所在,我必须跟随您上去。”
岑碧筠脚步一顿,侧过脸抿紧唇,最终没有再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径直踏进中药堂的门槛。
“哎呀,碧筠,可把你盼来了!”
红姨眼尖,立刻从柜台后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热情,“喝不喝茶?”
岑碧筠转回头就已换上一副温婉和煦的表情,任女人亲热地挽过手腕,“红姨,不用客气,我今日是来看灿章,他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
红姨立刻换上愁容,打开话篓子,“早上爷俩个刚大吵了一架,老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说这孩子,腿都这样了,还犟!老爷要他好好学医,继承家业,他倒好,非要去学那些洋鬼子的画画!说什么艺术……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他那些……”
她说到这里,似乎怕楼上听见,声音压低了些,“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砸了!你说说,这不是糟蹋钱嘛!”
岑碧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眼睫几不可察地垂了一下。
她打开随身的手袋,从里面拿出一叠崭新的美元钞票,动作自然地递过去。
“红姨,这钱你拿着,多买些新鲜的猪腿骨、牛骨,炖汤给灿章喝,伤筋动骨一百天,营养要跟上,骨头汤对愈合好。”
红姨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脸上的愁容被一种难以掩饰的狂喜取代,她一把接过钞票,手指飞快地捻了捻厚度,连连点头,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哎哟!碧筠你真是菩萨心肠!对我们灿章这么好!放心放心,我一定天天炖!保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严恕站在身后,将这幕尽收眼底,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她一向是好心肠的,见不得旁人受苦。
只是这次不知又是哪个幸运儿,得了她这份善心。
“我上去看看他。”
岑碧筠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木梯。
严恕沉默地跟在后面,到了二楼,岑碧筠停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在这里等。”
她从严恕手中夺过纸袋,扔下一句,便抬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略一停顿,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狭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单人床上,一个年轻修长的身影面朝墙壁侧卧着,薄被胡乱盖在腰间。
岑碧筠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将那沉甸甸的纸袋放在小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窗外模糊的市集声。
她伸出手,用微凉细腻的手背,轻轻地贴上了他的额头。
床上的人倏然睁开眼,眼底布满阴郁。
他默不出声抬手,冷漠推拒开她的手。
“别在我身上下功夫了,我说过我不会喜欢上你的。”
岑碧筠睫毛颤了一下。
“是不喜欢我,”她又若无其事地探头去看他的腿伤,“还是不喜欢我家的钱。”
“全部。”
傅灿章呼了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可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轻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眼下你也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傅灿章没有回应。
“还是说……”
岑碧筠有些不悦地挑眉,睨向他的后脑勺。
“你喜欢上别人了?”
“当然没有!”
傅灿章仿佛被虱子咬了一般猛地转过身坐起来,差点撞上她的鼻尖。
呼吸可触的距离让傅灿章一下子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