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保镖是卧底警督》 第1章 替天行道 1921年9月,旧金山。 正午阳光自高窗倾泻而下,将莱威尔高中十二年级的教室浸在一片令人目眩的金色里,无声地催生着倦意。 岑碧筠在还有些陌生的靠窗新座位坐下。 光线打在课桌上,她抽出那本九成新的《拉丁语法大全》,墨绿色布面精装,书脊挺括,散发着油墨气息,看来上一位主人相当爱惜。 然后,她看见。 就在扉页上,赫然躺着一个墨迹未干的英文单词,笔迹龙飞凤舞的嚣张。 【Chink】(清客、东方佬) 翻页的动作停顿了不到半秒。 岑碧筠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像合上一份了无新意的邮报一样,随意地合上了课本。 “天杀的!”身后传来一声压抑又带着浓重鼻音的咒骂。 雅典娜顶着一头粗糙的棕红短卷发,猛地将手中的新课本啪地一声摊在桌面,掏出橡皮发狠地擦着扉页,橡皮屑簌簌掉落,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别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干的!”她咬牙切齿,“要是还书时有墨渍,我的奖学金就完了!” 岑碧筠转过头去,看见她的扉页上明晃晃地挂着一个大大的【Dirty Jew】(肮脏的犹太人) 她嘴角微扬,将自己的课本推到正火山爆发的雅典娜面前。 雅典娜的手突然停住,半晌抬起眼皮盯着岑碧筠看了几秒,突然笑出声来。 “说真的,卡娅拉,”她扔开橡皮,“等我哪天能像你这样心平气和,估计就该去见上帝了。” 岑碧筠笑着收回课本,目光却不自觉越过雅典娜乱蓬蓬的卷发,飘向教室最后排的靠窗角落。 空着。 那是傅灿章的位置。 现在那里却只有一片光斑。 岑碧筠的失落在那片空荡上仅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在别人看来,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教室后墙的挂钟。 “伙计们!爆炸新闻!” 塞缪尔几乎是蹦跳着冲进教室,脸上混合着幸灾乐祸和传播八卦的亢奋。 他声音洪亮,站在讲台像个演讲家,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布莱克中午吃完他那份三明治,直接变成了一只烫了毛的粉皮猪!医生说他是花生酱过敏,没半个月别想回来上课!”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花生酱?餐厅后厨不是早就不进那玩意儿了吗?上次利维过敏差点出事之后……”有人疑惑。 “哈!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有人特意给他加了料?”一个声音不怀好意的响起,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后排傅灿章的空位,“毕竟,布莱克上周才把某人的小腿踢骨折了。” “得了吧,蠢货!”立刻有人嗤笑反驳,“菲尼亚斯自己还在家躺着呢!难不成他灵魂出窍飘过来抹的酱?” 就在这时,埃莉诺走了进来。 她个子不高,但步伐沉稳,鼻梁上架着一副同样严肃的黑框眼镜,腋下夹着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教室里嘈杂的议论在她出现时微妙地低了几分。 她的父亲是《旧金山纪事报》里以犀利闻名的激进记者,而她本人,似乎也继承了那种刨根问底、不畏强权的基因。 “安静点,先生女士们,”埃莉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关于布莱克先生的不幸遭遇——”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我刚刚去餐厅后厨友好采访了一下,制作三明治的玛莎阿姨可以作证,她们最近半年,因为利维戈德堡的过敏史,根本就没有采购过任何花生制品,包括花生酱。” 埃莉诺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放下笔记本,动作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郑重。 “所以,”她环视教室,嘴角勾起一丝侦探小说主角般的冷峻弧度,“那个导致布莱克先生变红发肿的东西,是怎么跑到他三明治里的?这显然不是简单的意外。” 她翻开笔记本,拿起一支削得极尖的铅笔,“这值得一篇校报头条,也许,能提醒某些喜欢恶作剧的人,一时兴起报复的后果远比他们想的严重。” 埃莉诺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几个平时跟着布莱克混的男生。 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带来一阵香风。 奥菲莉亚踱着猫步,优雅地走了进来。 她金色的长卷发一丝不苟,身上那件剪裁别致的连衣裙明显价格不菲,与教室里穿学校制服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布莱克进医院?”她红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那可真遗憾。 她耸耸肩膀,“不过,说真的,那个天天像头横冲直撞的犀牛,把欺负弱小当乐趣的家伙,”她发出一声带着点嘲讽意味的哼笑,“如果真有人给他加料,听起来倒像是替天行道。” 奥菲利亚施施然在岑碧筠旁边的桌子旁坐下,完全无视周围投来的或震惊或不满的目光。 …… 岑碧筠随着人流走出校门,走向停在街角那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司机老陈下来为她拉开车门。 “回家,陈叔。”她坐进去,声音一如往常平静。 车子平稳地驶离这所旧金山最顶尖的公立精英高中,汇入喧嚣街道。 夕阳在码头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跳跃,刺得她眯起了眼。 当车子驶近那片熟悉的的街区时,岑碧筠忽然开口,“停一下,陈叔。” 车子在福记饼家陈旧的招牌前停下。 岑碧筠下车,黑皮鞋踏过常年湿滑的唐人街石板路,走进弥漫着甜腻糕饼香气的店铺,买了几样父亲爱吃的莲蓉酥和老婆饼。 拎着纸袋出来,她没立刻上车,目光扫过街对面。 周记猪肉铺还开着,油腻的案板上挂着红白相间的肉块。 老板周叔,一个干瘦但眼神精亮的小老头,正叼着烟斗,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出神。 他额前剃得光亮,脑后却还顽固地盘着一条油亮的辫子。 岑碧筠走过去,将装着点心的纸袋换到另一只手,看着周叔那根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辫子,眯眼一笑,“周叔,大家都剪了,您这辫子何苦还留着?剃了吧,清爽些。” 周叔从烟雾缭绕中抬起眼皮,浑浊但精明的目光扫过岑碧筠温婉清秀的脸。 他嗤笑一声,烟斗在鞋底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 “剪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剪了,那些白皮猪就不拿鼻孔看咱们了?就不往你课本上写清客了?” 周叔浑浊的眼睛里是洞悉世事的嘲讽,“丫头,他们嫌弃的,是这根辫子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用力戳了戳心口。 “是这里!是这张皮!剃了头发,换身洋装,你就不是黄皮了?哼!”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仿佛那根辫子是他最后的倔强底线。 岑碧筠站在原地。 她没有生气,周叔是她来旧金山后的忘年交。 只是他那句话,她还在反复咀嚼。 唐人街特有的混杂着熟食、香料和隐约腌鱼味的气息,让她恍如置身故土。 是啊,歧视的,哪是这根辫子。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福记那印着吉祥图案的油纸袋。 【呜哇哇——】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孩童哭嚎声从猪肉铺旁边低矮的棚屋里传了出来,撕心裂肺。 一个约莫四五岁穿着打补丁旧褂子的小男孩探出头来,脑袋后也挂着一只小黑辫。 此时他正扶着门框,哭得小脸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眼睛死死盯着铺子里挂着的肉。 所谓裁缝的孩子没裤子穿,爷爷根本舍不得给他烧肉吃。 这哭声一下子将岑碧筠从短暂失神中唤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打开自己那个昂贵的皮质双肩书包。 里面整齐码放着书本、笔记,还有一个精致的文具盒。 她的手探进去,没有犹豫,摸到了那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抽出食物时不慎带落一个罐头瓶,骨碌碌滚到周叔脚边。 食物外面是莱威尔高中餐厅特有的印着校徽和拉丁文的包装纸,在昏暗的街灯下依然清晰可见。 里面裹着的,是她一向不爱吃的夹着冷火腿和奶酪的三明治。 小男孩的哭声在看到食物的瞬间变成了抽噎,望向岑碧筠那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岑碧筠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她将冷掉的三明治连同从纸袋里掏出的几块热乎糕点,一齐递到了那个满脸鼻涕眼泪,穿着破旧的小男孩脏兮兮的小手上。 “拿着。” 她的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街市中几乎被淹没。 小男孩愣住了,随即一把抓住,紧紧抱在怀里,哭声彻底止住,呲着小米牙贪婪地吮吸着食物的香气。 岑碧筠不再看他,也不再看身后依旧吧嗒抽着烟的周叔。 她转身,拎着糕点袋子径直走向等待的汽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走吧,陈叔。”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车窗外的唐人街光影在暮色中流动。 她看到车窗上映出一张戴着深蓝贝雷校帽的东方少女面孔。 黑色轿车平稳地启动,汇入车流,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渐浓的夜色里。 车内的岑碧筠,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而那个印着莱威尔高中餐厅标志的三明治,此刻正逐渐被一个唐人街华人小男孩大快朵颐着,狼吞虎地咽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小肚子里。 周叔抽完烟,顺手抄起脚边的罐头,掀盖瞥了眼。 “败家!” 他挖了一指,塞进嘴里。 舌尖顿时涌上浓香的花生酱气息。 开新文啦~喜欢的宝子们多多戳戳小手加收呀~[狗头叼玫瑰]爱你们~~~~[狗头叼玫瑰]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替天行道 第2章 码头失火 岑宅位于离唐人街车程不过几分钟的金顶山富人区。 灰白石墙在夜色里泛着冷光,轿车碾过碎石车道,最终停在了厚重宽阔的门廊前。 岑碧筠推开车门,傍晚微凉的山风立刻卷走了车里残留的暖意。 佣人恭敬地打开大门,大厅里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晃得岑碧筠有些眼花,一丝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气扑进她的鼻腔。 二姨太萧芳正站在餐厅,穿一身墨绿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扫视着佣人穿梭上菜的身影。 她身边站着大小姐岑碧香,继承了母亲略显刻薄疏离的长相,上面穿着件藕荷色盘扣右衽大襟衫,下面一件月白色马面裙,柔顺的黑发盘在脑后,插了支白玉发簪,看到岑碧筠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旋转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高跟鞋声。 三姨太乔兰荷一身桃色绣金线的旗袍,头发烫着最时髦的卷儿,耳垂上晃荡着硕大的翡翠耳坠,正拉着二小姐岑碧施的手往下走。 岑碧施也精心装扮过,脸上如沐春风,显然是要出门消遣。 “哟,碧筠回来了?” 乔兰荷的声音又尖又亮,眼神却直接掠过岑碧筠,仿佛方才的热情寒暄只不过是一场不得已的表演,径直就往外走,“让让,别挡道。” 岑碧施更是连个眼神都欠奉,只顾着调整自己新买的手袋。 岑碧筠侧身让开,脸上没什么波澜,声音平和地依次问候,“二姨娘,大姐,三姨娘,二姐。” 萧芳和岑碧香淡淡地点了点头,乔兰荷母女则像没听见一样,已经走到了门口。 “去哪。” 一声低沉却极具威势的男声从楼梯上方传来,岑万山正从楼上下来。 他穿着深色的长衫马褂,肩背挺直,面容不虞地将目光扫向门口那对花枝招展的母女。 乔兰荷身形一僵,转过身,脸上堆起不自然的笑,“老爷,您下来了?这不碧施约了几个小姐妹,去参加沃森家的舞会,时间快到了……”她声音里带着点心虚的飘忽。 “吃饭的点,去什么舞会?” 岑万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一步步走下楼梯,目光扫过乔兰荷精心描画的眉眼。 “都坐下,”他巡视一圈,看向一旁的管家,“少渠和少钧呢?” 管家垂手恭立道,“回老爷,大少爷在楼上书房处理船厂的文件,二少爷……还没回来。”说这话时,管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三姨太。 岑万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目光剜向乔兰荷。 乔兰荷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一哆嗦,所有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强挤的笑容也僵住了。 心里把自己那龟儿子岑少钧骂了千万遍,她赶紧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岑碧施,灰溜溜地走向餐厅,在长餐桌的末端坐了下来,再不敢提出门的事。 晚餐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开始。 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岑万山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今天,”岑万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我们船厂在西码头的那间仓库,被协安堂的人放了把火,幸好发现的早,没有造成多大损失。” “什么!” 萧芳失声低呼,岑碧香也惊得捂住了嘴。 乔兰荷和岑碧施更是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我们不是一直按规矩交着保护金的吗?比别家都高!”萧芳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爹,他们凭什么?” 岑碧香也忍不住问道。 “哼!凭什么?”岑万山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就凭他们想用我的船,从中国往这里运猪花!我岑家的船,绝不沾这种丧尽天良的买卖!” 猪花…… 岑碧筠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被花言巧语骗上船,以为能来金山淘金,最终却坠入地狱深渊的可怜华人女子。 【砰!】 岑万山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餐桌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汤汁都溅了出来。 “都是中国人!都是漂洋过海来讨生活的!他们协安堂这帮杂碎!却把大刀砍向自己人!简直畜生不如!” 乔兰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家船行不也都悄悄运点么,咱们怎么就不能——”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餐厅里却清晰可闻。 “你闭嘴!” 岑万山猛地瞪向她,眼神像要吃人。 “乔兰荷!亏你还是个女人!那些女孩才多大?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被那些黑心烂肺的女老鸨子骗来,受尽百般虐待折磨逼着做那种事!有多少最后熬不住,一根绳子吊死在异国他乡的破棚屋里!你也有女儿!你的心肠怎么黑成这样?!” 乔兰荷被骂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汤碗里。 岑万山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怒火,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岑万山,宁可船厂关门,也绝不会干这种出卖良心、祸害同胞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协安堂这次没得逞,难保不会使别的阴招。家里孩子多,又常出门,尤其是阿筠,天天要去学校。我已经跟青云堂那边打过招呼,请他们派几个真正身手好的帮手过来,暂时跟着你们,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把人请回去。” 岑碧筠抬起头,迎上父亲关切而严肃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爹。”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食不知味。 岑碧筠很快便放下了筷子,轻声告退,转身上了楼。 她的房间在二楼,视野极好。 推开白纱窗帘,走到小小的阳台上,金顶山的夜风轻轻拂动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 从这里望下去,下面有片灯火幽微处,夜色中似是奴隶匍匐在富丽堂皇的金顶山脚下,那里便是唐人街。 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中,傅家那座挂着悬壶济世巨大匾额的中药堂屋顶,像一盏微弱的灯塔,固执地发着光。 岑碧筠手肘撑在铁栏杆上,托着腮,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片屋顶上。 几天前棒球场的那一幕,再次浮现脑海。 细雨如丝。 十二年级开学的棒球赛,球场边围满了兴奋的学生。 傅灿章,那个在场上像东方雄狮一样敏捷专注的少年,每一次漂亮的击球、每一次精准的防守,都引来暂时忘却肤色凝视的白人少年们的阵阵欢呼,也引来了布莱克越来越阴沉的目光。 比赛快结束时,就在傅灿章又一次成功上垒后,布莱克像头被激怒的蛮牛,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棒球棒狠狠地敲在了同队队友傅灿章毫无防备的小腿上。 傅灿章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痛苦地蜷缩下去,倒在泥泞的草地上。 布莱克夸张地摊开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大声笑起来。 “Sorry man! Slipped!” 没有惊呼,没有指责。 周围的同学,那些白人面孔,有的露出看好戏的笑容,有的别开脸装作没看见,有的甚至跟着起哄。 没有一个人上前,没有一个人喊医生。 因为他是华人,因为他是黄皮肤,因为明文条例的《排华法案》。 他的痛苦和狼狈,在那些人眼里,似乎只是一场好戏。 雨伞遮住了岑碧筠的脸。 平时在学校,她总是刻意和傅灿章保持着距离,连目光都很少交汇。 她知道那些白人同学会如何嘲笑两个黄皮肤凑在一起,她不想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但那一刻,看着他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抱着腿,清俊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泥水,那让他分外狼狈,她再也无法顾及那些可笑的规矩。 她撑着伞,一步步穿过人群。 窃笑声、口哨声、不怀好意的议论,第一次被她不顾体面抛在身后。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想把伞撑到他头上,想伸手扶他起来。 “滚开!” 一声嘶哑的低吼。 傅灿章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时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是近乎凶狠的拒绝。 他猛地挥开她伸来的手,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岑碧筠向后踉跄几步,脚下湿滑的泥地让她重心不稳,狼狈跌坐在冰冷的泥水坑里。 昂贵的校服裙瞬间污浊不堪。 傅灿章看也没看她一眼,咬着牙,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着,挣扎着从泥泞中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倾斜着,那条受伤的腿虚虚点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泥水浸透了他的棒球比赛服。 他就这样,在身后愈发响亮的哄笑声和口哨声中,一瘸一拐,一步步走出了校门,消失在冰冷的雨幕里。 岑碧筠坐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狼狈不堪。 她没有哭,更没有怨恨傅灿章。 她懂。 他只是不想她因为他,被所有人孤立和嘲笑。 他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保护她。 神思回转,岑碧筠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是周六。 要不要去看看他? …… 同一时间,唐人街深处,青砖小楼里。 外面雨声淅沥,屋内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昏黄灯下,几个精壮的汉子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牌九,筹码是几把零散的钞票和铜板。 “碰!” “吃!” 吆喝声和粗鲁的笑骂声混杂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夜风。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天空一声巨响,男猪脚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码头失火 第3章 再次相遇 严恕收起竹骨伞,随手支在门后的角落。 他甩了甩头,随手将额前那几缕碍事的湿发向后随意一拨,露出了整张脸。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又透着生人勿近的脸,眉骨高得仿佛能挡雨一般。 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短褂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和精瘦的肌肉轮廓。 “哟,阿树回来啦!” 正在打牌的马仔耿广贵抬头招呼了一声,嘴里叼着烟卷。 “嗯。” 严恕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看到那里散落着几张照片。 “哪来的。” 他走近桌边,随口问道。 阿贵吐出一口烟圈,嘿嘿一笑。 “还能哪来的?岑万山,万山船业的那个大富商,昨天他西码头仓库被协安堂那帮孙子给点了,知道吧?吓破胆了,怕家里那几个宝贝疙瘩出事,巴巴地求到咱们堂口,想借几个兄弟过去撑撑场面,护着他那几个常出门的崽,尤其那个还在念洋学堂的三小姐,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说。” 他指了指照片,“喏,就是他家里人的照片,让认认人。” 旁边一个叫阿胜的马仔甩出一张牌,嬉皮笑脸地用胳膊肘捅捅耿广贵。 “阿贵,岑万山这三个女儿,啧啧,听说都水灵得很!尤其是那个三小姐,念洋书的,听说岑万山出了大价钱捐学校慈善基金,才把三小姐搞进去的,那气质别提了!你怎么不上赶着报名去?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他挤眉弄眼。 阿贵嗤了一声,满脸不屑,“保护富商?这种活儿听着光鲜,实则把头挂裤腰带上,钱还他娘的少!不如在堂口干几票肥差来得实在!老子的人生梦想就是多捞钱,早点娶个媳妇生儿子,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他用力拍出一张牌。 坐在阿贵对面的阿俊嗤笑出声,“得了吧阿贵!还娶媳妇生儿子?排华法案摆在那儿呢,白皮娘们儿能看上你?再说若找唐人街里的华人正经女子,比大海捞针还稀罕!除非——”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坏笑道,“除非你找个跟你老娘那么大的,兴许还有戏!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牌桌旁顿时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哄笑声。 “去你老母!” 阿贵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回击。 严恕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他刚想转身去里屋换下湿衣服,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牌桌下方。 就在刚才阿贵因为大笑,胳膊肘无意中扫到了桌面边缘。 一张原本被压在几张牌和钞票下面的照片,飘飘悠悠地滑落下来,无声地掉在水泥地上。 严恕的脚步顿住了。 他捡起照片,凝视许久,无人察觉那双惯常平静无波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温情。 翻过来,背面蓝黑墨水写着【三小姐岑碧筠】六个字。 筠? yun。 昏黄灯光下,他眉梢微扬,若有所思。 …… 初阳升起,晨雾未散,岑碧筠一袭月白丝绸斜襟衫,乌发绾作双鬟,环于脑后,留几缕轻盈刘海儿浮于额前。 既见少女娇憨,又不失闺秀端雅,与往日摩登的西式装扮判若两人。 她打算步行去唐人街的傅氏中药堂探望傅灿章。 怕爹不同意她单独出门,便想趁着全家熟睡时溜出去。 然而,当她小心推开大门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已无声地立在院中,面对着初升的太阳,轮廓被勾勒得有些模糊。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 岑碧筠的脚步微微一顿。 来人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近一米九的身高带着天然的压迫感。 他身着黑色西装,里面的黑色衬衫领口微敞,一丝不苟呈三七分的背头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东方面庞。 “岑三小姐。” 他开口,声音低沉,既不谄媚也不疏离。 岑碧筠淡淡扫了眼,然后迟疑开口。 “青云堂的?” 男人点头。 岑碧筠心下冷笑,若非父亲昨日提醒,她险些要当是哪位威风的警长登门了。 如今连堂口马仔都穿得人模狗样,可见这保护费的钱有多好赚。 “鄙姓严,单名一个恕字。从今日起,负责您的安全。” 岑碧筠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既定的安排,“Shu?哪个Shu?” 严恕目光稍稍一定,眸中情绪转瞬即逝。 他开口,声线平稳如初,“是树木的树。” 岑碧筠颔首,将脑海中那个已经模糊的影子挥散,去门房取来车钥匙递给严恕。 “会开车吗?”她问。 钥匙挟微风送来一缕清甜的果香,像是柑橘与春桃的交融,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甜润。 严恕眸光一定,视线不自觉地定格在她身上。 她生就一副鹅蛋脸,肌肤净白,两弯烟眉下,长杏眼微挑,不说话时显出几分温婉的乖顺。 这般端庄娴静的模样,与昨夜照片中那个戴着深蓝贝雷校帽的摩登女学生,简直判若两人。 严恕方点头,她便移开目光,径自走向停在院里的黑色林肯轿车。 “去唐人街,傅氏中药堂。” …… 岑碧筠侧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思索待会如何同傅灿章搭话。 车子在傅氏中药堂古旧的门楼前停下,浓郁的草药香扑面而来。 岑碧筠刚要推门下车,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侧门处,一个穿着暗红衣衫的微胖妇人正嘴里嘀嘀咕咕地往门外的垃圾桶里倒着什么。 “老爷也是,真是作孽哟,”妇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粤语口音,又尖又细,“好好的银钱买来的全糟蹋了,换些白米白面多好!败家子!” 岑碧筠的目光无声落在那些被丢弃的东西上。 几截断裂的铅笔,一堆被踩扁的油画颜料管,还有几本被粗暴撕烂的画本。 “严先生,”她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开车去前面拐角的商店。” 严恕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利落地发动了车子。 岑碧筠走进去,径直往文具区而去,严恕沉默地跟在一步之后。 他看着她纤细洁净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掠过货架。 她选了一套画笔,一盒油画颜料,还有一摞画本。 每一样,都是询问过店员,要的最好的,最贵的。 严恕站在她身后,默默打量着。 她喜欢画画? 岑碧筠结完账,他默默上前,接过了店员递来的装得满满当当的几个大纸袋。 车子再次驶回傅氏中药堂门口。 岑碧筠推门下车,严恕提着沉重的画具紧随其后。 “在楼下等。”岑碧筠吩咐,要从他手中接过纸袋。 “岑三小姐,”严恕没有松开手中的纸袋,“职责所在,我必须跟随您上去。” 岑碧筠脚步一顿,侧过脸抿紧唇,最终没有再说,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径直踏进中药堂的门槛。 “哎呀,碧筠,可把你盼来了!” 红姨眼尖,立刻从柜台后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热情,“喝不喝茶?” 岑碧筠转回头就已换上一副温婉和煦的表情,任女人亲热地挽过手腕,“红姨,不用客气,我今日是来看灿章,他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 红姨立刻换上愁容,打开话篓子,“早上爷俩个刚大吵了一架,老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说这孩子,腿都这样了,还犟!老爷要他好好学医,继承家业,他倒好,非要去学那些洋鬼子的画画!说什么艺术……老爷一气之下,就把他那些……” 她说到这里,似乎怕楼上听见,声音压低了些,“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砸了!你说说,这不是糟蹋钱嘛!” 岑碧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眼睫几不可察地垂了一下。 她打开随身的手袋,从里面拿出一叠崭新的美元钞票,动作自然地递过去。 “红姨,这钱你拿着,多买些新鲜的猪腿骨、牛骨,炖汤给灿章喝,伤筋动骨一百天,营养要跟上,骨头汤对愈合好。” 红姨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脸上的愁容被一种难以掩饰的狂喜取代,她一把接过钞票,手指飞快地捻了捻厚度,连连点头,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哎哟!碧筠你真是菩萨心肠!对我们灿章这么好!放心放心,我一定天天炖!保证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严恕站在身后,将这幕尽收眼底,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她一向是好心肠的,见不得旁人受苦。 只是这次不知又是哪个幸运儿,得了她这份善心。 “我上去看看他。” 岑碧筠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木梯。 严恕沉默地跟在后面,到了二楼,岑碧筠停在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在这里等。” 她从严恕手中夺过纸袋,扔下一句,便抬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略一停顿,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狭小,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 单人床上,一个年轻修长的身影面朝墙壁侧卧着,薄被胡乱盖在腰间。 岑碧筠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将那沉甸甸的纸袋放在小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说话。 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窗外模糊的市集声。 她伸出手,用微凉细腻的手背,轻轻地贴上了他的额头。 床上的人倏然睁开眼,眼底布满阴郁。 他默不出声抬手,冷漠推拒开她的手。 “别在我身上下功夫了,我说过我不会喜欢上你的。” 岑碧筠睫毛颤了一下。 “是不喜欢我,”她又若无其事地探头去看他的腿伤,“还是不喜欢我家的钱。” “全部。” 傅灿章呼了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可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轻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眼下你也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傅灿章没有回应。 “还是说……” 岑碧筠有些不悦地挑眉,睨向他的后脑勺。 “你喜欢上别人了?” “当然没有!” 傅灿章仿佛被虱子咬了一般猛地转过身坐起来,差点撞上她的鼻尖。 呼吸可触的距离让傅灿章一下子红了脸。 第4章 青梅竹马 “那就好。” 岑碧筠看着他心虚地向后靠在床头一时无言,也轻轻低头展开自己的裙角。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傅灿章。 若是再往前数一些年头,岑碧筠这个商贾之女在婚嫁之事上,怕是连傅家门槛都摸不着边。 傅家世代为太医院供奉,傅老太爷官拜正五品院使,一手针刺绝技在京城贵胄间素有妙手回春的美誉。 1913年冬,一剂安胎药的份量偏差,让这位名太医被革职抄家。 所谓善因结善果,当年他治好了岑家大奶奶谭湘芪,也就是岑碧筠生母那不孕的顽疾,此次遭劫便得了岑家暗中倾力斡旋。 当时国变未稳,谭湘芪忧心独女安危,决意送碧筠赴旧金山依父。 念及傅老太医当年之恩,次年春,傅家父子携妾室万红,在谭氏安排下混迹于岑家仆役之中,自上海法租界码头登船,以中药商的身份陪同岑碧筠入境旧金山。 在离岸的甲板上,岑碧筠第一次看清那个倚栏而立的少年。 同岁的他身量已见挺拔,冷白肤色在咸湿海风中愈发显得清透。 长衫被风鼓动,既有斯文温润的书卷气,又藏着几分英气。 甲板下的舱室闷热潮湿,很多人都得了伤风,本着医者父母心,傅灿章的父亲傅节明也顾不得讲究,在缺医少药的航程里,硬是靠着祖传的针刺技法,为百余人缓解高热。 一向被呵护备至的岑碧筠终究没能躲过。 她原是不许秋妈去扰那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的傅大夫,谁知秋妈竟自作主张,将傅家那位小公子给请了来。 烛火摇曳中,那少年着一件月白衬衣,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两侧袖口卷至肘间,捏着银针在秋妈端着的火烛上细细燎过。 “别动。” 微凉的指尖抵住她滚烫的太阳穴,针尖斜挑耳尖时如蜻蜓点水,登时沁出暗色血珠。 岑碧筠只觉脑中那团灼热的混沌倏然一轻,渐渐清明。 她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正见少年额前一层细汗,却仍凝神屏息下针。 少女心事,便在银针起落间悄然抽枝、发芽。 待船抵旧金山,傅灿章却因华人身份,连最寻常的学校都将他拒之门外。 岑碧筠软磨硬泡求了父亲,将傅灿章也塞进了莱威尔学校的五年级。 “横竖捐了那么多银子。” 她信誓旦旦保证傅灿章绝非人中龙凤,来日定会对岑家助力颇多。 岑万山倒不图什么回报。 只是这旧金山的华人圈子里,体面人家实在屈指可数。傅家虽落魄,到底是书香门第之后,傅灿章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将来女儿若要择婿,总归是个备选。 这么想着,也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傅灿章亦非对岑三小姐无情。 只是自幼习得的君子风骨,如今倒成了笑话。 昔年锦衣玉食的少爷,如今连一支画笔都要掂量再三,更遑论还是承了岑家的情。 偏偏这情,还系在那位心上人身上,总让他自觉配不上她。 红姨总在耳边念叨岑小姐待你这般好,可要抓紧了。 父亲见他作画便要蹙眉,斥他医书不读,尽弄这些没用的。 学堂里的白人同学更是常拿他取乐泄愤,毫无尊严。 他望着低头不语的岑碧筠,心头郁闷顿生。 她待他这样好,可这份好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怜悯? 又有几分是利用。 或许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个最体面的归宿罢了。 谈不上爱。 说回现实,明年一毕业,摆在傅灿章面前的路便窄得可怜。 全美肯收华人的好大学,掰着手指都数得过来。岑碧筠若是不想继续学业,以她如今十九岁的年纪,岑家定然要开始张罗婚事。 想到这他便喉头发紧。 去大学学画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可若真继续深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一阵窸窣声响打断他思绪。 岑碧筠正拆着新买的画具,见他抬眼,便展颜一笑,顺势递给他。 “试试?” 他终是没忍心再拂她好意,低眉接过画具。 指尖抚过画笔和画纸,便知是上等的货色。 这样一套,怕是要抵中药堂两月的进账。 心底忽地腾起一团火,烧得他喉头发哽。 既为她这份体贴心软,又恨自己连像样的回礼都拿不出手。 “店家说这颜料是新配方,不会有刺鼻的气味。”岑碧筠随手拧开锡管,指尖蘸了点儿天蓝,趁傅灿章不备,倏地点在他鼻尖。 “闻闻?” 她俏皮问他。 傅灿章怔忡间,连日阴郁的眉宇终是松动,反手抹了道粉色在她腮边,指尖触到那柔软的肌肤时,两人俱是一笑。 “来来来,该吃药了。”红姨惯是没有礼数,端着药盏径直推门而入。 严恕抱臂斜倚在墙面,透过半开的门缝,瞧见岑三小姐颊上蹭了油彩,正笑得眉眼弯弯。 这般鲜活可爱,绝不是方才对他那一副的体面矜持高高在上。 她身旁的男人通身透着世家温养出的气度,两人并坐床榻,言笑晏晏的模样让他无意识地绷紧下颌。 …… 严恕拉开车门,岑碧筠低垂着眼睫,手提起裙裾跨入后座。 车门刚合上,他正要绕向驾驶座,一道欣喜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树哥!” 他转身,看见一个穿旧杏色旗袍的姑娘朝这边小跑而来。 后车窗内,岑碧筠亦被那呼唤引得微微偏头。 那姑娘应是同自己差不多大,瘦削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的杏色旗袍里,乌黑的长辫垂在前胸,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苍白。 她正朝严恕仰起脸,那双因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却向下垂着眼睫蓄着泪,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岑碧筠的目光掠过她红肿的左颊,又落在袖口未能完全遮掩的手腕上,那里有几道浅红的抽痕若隐若现。 严恕俯身轻叩车窗,低声示意她稍等片刻。 隔着玻璃,岑碧筠微微颔首。 严恕将那姑娘引至路旁,目光扫过她红肿的颧骨与腕间淤青,“春泥,又是你阿爹打的?” 被唤作春泥的女孩嘴唇委屈地颤起来,强忍的泪珠终于滚落,却始终不敢抬眼,“他还是要把我卖到烟花馆去,他说,他说左右这旧金山的华人女子十个里八个要卖身,早些去,就能早些贴补家里。” 严恕眉头微蹙,沉默片刻,忽地从西装内袋掏出皮夹,将一叠美钞塞进她掌心,“这些先拿去。” 见她要推拒,他按住她的手,“过些日子我得了空去找你爹,他若再动手,让他等着瞧。” 春泥哭着摇头,突然扑进严恕怀中,双臂缠住他的腰身,泪水很快湿透他西装前襟。 她哽咽着仰起脸,“树哥,你带我走吧,我会洗衣服做饭,我给你生儿子,我什么都愿——” 车窗内,岑碧筠本没有听人墙角的爱好,却被断续的抽泣牵动目光。 她侧首望去,瘦弱的少女蜷在挺拔如松的男人怀中,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旖旎。 严恕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他手掌悬在半空,既不忍推开这哭颤的身躯,又碍于礼数自觉尴尬。 “别说傻话。”他终于轻扣住春泥肩头,将人稍稍推开寸许,却在这瞬与岑碧筠冰冷的视线隔空相撞。 他眼睫一颤,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听话,先回家去,跟你阿爹说我得空便去。” 岑碧筠漠然移开视线。 她没兴趣观赏他人的儿女情长。 早该想到,这些混堂口的,哪个不是眠花宿柳的惯犯,倒是难为他在自己面前装得一副正经模样。 …… 严恕随着岑碧筠踏入岑宅时,岑万山正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看报。 他头也不抬地问,“下午去哪儿了?” “去书店找些外语资料。” 岑碧筠面不改色,侧首扫了严恕一眼,别有深意。 严恕看清她眼里写满的是警告。 不等父亲再开口,她已踏上楼梯,“爹,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着。” 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岑万山才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露出一个对严恕格外和煦的笑容。 他指了指对面沙发,“严先生,坐。” 严恕颔首坐下,“您是长辈,唤晚辈阿树便可。” “盛堂主真是太客气了,” 岑万山点点头,摘下眼镜,语气里是真切的感慨,“竟舍得把阿树你这样的心腹干将,派来护着我这不成器的丫头,青云堂义字当头,果然名不虚传。” “您过誉,职责所在。”严恕再次颔首。 岑万山点头微笑,想到今天那封古怪的邀请函,心底闪过一丝忐忑。 于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阿筠这孩子,看着温婉知礼,话不多,” 他压低声音,“实则主意大得很,像她母亲……阿树,”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严恕,“往后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无论大小,还望你能多留份心,及时知会我一声。” “是,岑先生。” 严恕应道,话音里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就在这时,大门被轻轻推开。 二姨太萧芳携着大小姐岑碧香走了进来。 喜怒不形于色的萧芳难得一脸红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沙发上的陌生人,微笑同严恕点头示意,又将手中的礼盒放在几上。 “老爷,您瞧瞧,”她亲手抖开那件华美的晚礼服,将其比在岑碧香身前,眼中满是骄傲,“碧香明晚慈善晚宴的礼服,刚取回来,这颜色衬她吧?” 岑碧香微微垂首,脸颊飞红,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期待。 岑万山的目光在礼服和大女儿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明晚的晚宴,让阿筠去。” 萧芳脸上的笑容僵住,拿着礼服的手停在半空,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