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宅位于离唐人街车程不过几分钟的金顶山富人区。
灰白石墙在夜色里泛着冷光,轿车碾过碎石车道,最终停在了厚重宽阔的门廊前。
岑碧筠推开车门,傍晚微凉的山风立刻卷走了车里残留的暖意。
佣人恭敬地打开大门,大厅里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晃得岑碧筠有些眼花,一丝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气扑进她的鼻腔。
二姨太萧芳正站在餐厅,穿一身墨绿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扫视着佣人穿梭上菜的身影。
她身边站着大小姐岑碧香,继承了母亲略显刻薄疏离的长相,上面穿着件藕荷色盘扣右衽大襟衫,下面一件月白色马面裙,柔顺的黑发盘在脑后,插了支白玉发簪,看到岑碧筠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
旋转楼梯上传来一阵细碎的高跟鞋声。
三姨太乔兰荷一身桃色绣金线的旗袍,头发烫着最时髦的卷儿,耳垂上晃荡着硕大的翡翠耳坠,正拉着二小姐岑碧施的手往下走。
岑碧施也精心装扮过,脸上如沐春风,显然是要出门消遣。
“哟,碧筠回来了?”
乔兰荷的声音又尖又亮,眼神却直接掠过岑碧筠,仿佛方才的热情寒暄只不过是一场不得已的表演,径直就往外走,“让让,别挡道。”
岑碧施更是连个眼神都欠奉,只顾着调整自己新买的手袋。
岑碧筠侧身让开,脸上没什么波澜,声音平和地依次问候,“二姨娘,大姐,三姨娘,二姐。”
萧芳和岑碧香淡淡地点了点头,乔兰荷母女则像没听见一样,已经走到了门口。
“去哪。”
一声低沉却极具威势的男声从楼梯上方传来,岑万山正从楼上下来。
他穿着深色的长衫马褂,肩背挺直,面容不虞地将目光扫向门口那对花枝招展的母女。
乔兰荷身形一僵,转过身,脸上堆起不自然的笑,“老爷,您下来了?这不碧施约了几个小姐妹,去参加沃森家的舞会,时间快到了……”她声音里带着点心虚的飘忽。
“吃饭的点,去什么舞会?”
岑万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一步步走下楼梯,目光扫过乔兰荷精心描画的眉眼。
“都坐下,”他巡视一圈,看向一旁的管家,“少渠和少钧呢?”
管家垂手恭立道,“回老爷,大少爷在楼上书房处理船厂的文件,二少爷……还没回来。”说这话时,管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三姨太。
岑万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目光剜向乔兰荷。
乔兰荷被这眼神看得浑身一哆嗦,所有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强挤的笑容也僵住了。
心里把自己那龟儿子岑少钧骂了千万遍,她赶紧拉着还想说什么的岑碧施,灰溜溜地走向餐厅,在长餐桌的末端坐了下来,再不敢提出门的事。
晚餐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开始。
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岑万山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今天,”岑万山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我们船厂在西码头的那间仓库,被协安堂的人放了把火,幸好发现的早,没有造成多大损失。”
“什么!”
萧芳失声低呼,岑碧香也惊得捂住了嘴。
乔兰荷和岑碧施更是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我们不是一直按规矩交着保护金的吗?比别家都高!”萧芳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爹,他们凭什么?” 岑碧香也忍不住问道。
“哼!凭什么?”岑万山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就凭他们想用我的船,从中国往这里运猪花!我岑家的船,绝不沾这种丧尽天良的买卖!”
猪花……
岑碧筠握着汤匙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被花言巧语骗上船,以为能来金山淘金,最终却坠入地狱深渊的可怜华人女子。
【砰!】
岑万山猛地一掌拍在厚重的餐桌上,震得杯盘叮当作响,汤汁都溅了出来。
“都是中国人!都是漂洋过海来讨生活的!他们协安堂这帮杂碎!却把大刀砍向自己人!简直畜生不如!”
乔兰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一缩脖子,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家船行不也都悄悄运点么,咱们怎么就不能——”
声音虽小,在寂静的餐厅里却清晰可闻。
“你闭嘴!”
岑万山猛地瞪向她,眼神像要吃人。
“乔兰荷!亏你还是个女人!那些女孩才多大?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被那些黑心烂肺的女老鸨子骗来,受尽百般虐待折磨逼着做那种事!有多少最后熬不住,一根绳子吊死在异国他乡的破棚屋里!你也有女儿!你的心肠怎么黑成这样?!”
乔兰荷被骂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恨不得把头埋进面前的汤碗里。
岑万山胸膛剧烈起伏,强压着怒火,目光扫过在座的所有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岑万山,宁可船厂关门,也绝不会干这种出卖良心、祸害同胞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协安堂这次没得逞,难保不会使别的阴招。家里孩子多,又常出门,尤其是阿筠,天天要去学校。我已经跟青云堂那边打过招呼,请他们派几个真正身手好的帮手过来,暂时跟着你们,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把人请回去。”
岑碧筠抬起头,迎上父亲关切而严肃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爹。”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食不知味。
岑碧筠很快便放下了筷子,轻声告退,转身上了楼。
她的房间在二楼,视野极好。
推开白纱窗帘,走到小小的阳台上,金顶山的夜风轻轻拂动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
从这里望下去,下面有片灯火幽微处,夜色中似是奴隶匍匐在富丽堂皇的金顶山脚下,那里便是唐人街。
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中,傅家那座挂着悬壶济世巨大匾额的中药堂屋顶,像一盏微弱的灯塔,固执地发着光。
岑碧筠手肘撑在铁栏杆上,托着腮,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片屋顶上。
几天前棒球场的那一幕,再次浮现脑海。
细雨如丝。
十二年级开学的棒球赛,球场边围满了兴奋的学生。
傅灿章,那个在场上像东方雄狮一样敏捷专注的少年,每一次漂亮的击球、每一次精准的防守,都引来暂时忘却肤色凝视的白人少年们的阵阵欢呼,也引来了布莱克越来越阴沉的目光。
比赛快结束时,就在傅灿章又一次成功上垒后,布莱克像头被激怒的蛮牛,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棒球棒狠狠地敲在了同队队友傅灿章毫无防备的小腿上。
傅灿章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痛苦地蜷缩下去,倒在泥泞的草地上。
布莱克夸张地摊开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大声笑起来。
“Sorry man! Slipped!”
没有惊呼,没有指责。
周围的同学,那些白人面孔,有的露出看好戏的笑容,有的别开脸装作没看见,有的甚至跟着起哄。
没有一个人上前,没有一个人喊医生。
因为他是华人,因为他是黄皮肤,因为明文条例的《排华法案》。
他的痛苦和狼狈,在那些人眼里,似乎只是一场好戏。
雨伞遮住了岑碧筠的脸。
平时在学校,她总是刻意和傅灿章保持着距离,连目光都很少交汇。
她知道那些白人同学会如何嘲笑两个黄皮肤凑在一起,她不想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但那一刻,看着他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抱着腿,清俊的脸因为剧痛而扭曲,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泥水,那让他分外狼狈,她再也无法顾及那些可笑的规矩。
她撑着伞,一步步穿过人群。
窃笑声、口哨声、不怀好意的议论,第一次被她不顾体面抛在身后。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想把伞撑到他头上,想伸手扶他起来。
“滚开!”
一声嘶哑的低吼。
傅灿章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时沉静甚至有些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是近乎凶狠的拒绝。
他猛地挥开她伸来的手,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岑碧筠向后踉跄几步,脚下湿滑的泥地让她重心不稳,狼狈跌坐在冰冷的泥水坑里。
昂贵的校服裙瞬间污浊不堪。
傅灿章看也没看她一眼,咬着牙,用那条没受伤的腿支撑着,挣扎着从泥泞中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倾斜着,那条受伤的腿虚虚点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泥水浸透了他的棒球比赛服。
他就这样,在身后愈发响亮的哄笑声和口哨声中,一瘸一拐,一步步走出了校门,消失在冰冷的雨幕里。
岑碧筠坐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狼狈不堪。
她没有哭,更没有怨恨傅灿章。
她懂。
他只是不想她因为他,被所有人孤立和嘲笑。
他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保护她。
神思回转,岑碧筠轻轻叹了口气。
明天是周六。
要不要去看看他?
……
同一时间,唐人街深处,青砖小楼里。
外面雨声淅沥,屋内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昏黄灯下,几个精壮的汉子围坐在一张方桌旁,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牌九,筹码是几把零散的钞票和铜板。
“碰!”
“吃!”
吆喝声和粗鲁的笑骂声混杂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夜风。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天空一声巨响,男猪脚闪亮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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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码头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