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岑碧筠看着他心虚地向后靠在床头一时无言,也轻轻低头展开自己的裙角。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傅灿章。
若是再往前数一些年头,岑碧筠这个商贾之女在婚嫁之事上,怕是连傅家门槛都摸不着边。
傅家世代为太医院供奉,傅老太爷官拜正五品院使,一手针刺绝技在京城贵胄间素有妙手回春的美誉。
1913年冬,一剂安胎药的份量偏差,让这位名太医被革职抄家。
所谓善因结善果,当年他治好了岑家大奶奶谭湘芪,也就是岑碧筠生母那不孕的顽疾,此次遭劫便得了岑家暗中倾力斡旋。
当时国变未稳,谭湘芪忧心独女安危,决意送碧筠赴旧金山依父。
念及傅老太医当年之恩,次年春,傅家父子携妾室万红,在谭氏安排下混迹于岑家仆役之中,自上海法租界码头登船,以中药商的身份陪同岑碧筠入境旧金山。
在离岸的甲板上,岑碧筠第一次看清那个倚栏而立的少年。
同岁的他身量已见挺拔,冷白肤色在咸湿海风中愈发显得清透。
长衫被风鼓动,既有斯文温润的书卷气,又藏着几分英气。
甲板下的舱室闷热潮湿,很多人都得了伤风,本着医者父母心,傅灿章的父亲傅节明也顾不得讲究,在缺医少药的航程里,硬是靠着祖传的针刺技法,为百余人缓解高热。
一向被呵护备至的岑碧筠终究没能躲过。
她原是不许秋妈去扰那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的傅大夫,谁知秋妈竟自作主张,将傅家那位小公子给请了来。
烛火摇曳中,那少年着一件月白衬衣,骨节分明的手指将两侧袖口卷至肘间,捏着银针在秋妈端着的火烛上细细燎过。
“别动。”
微凉的指尖抵住她滚烫的太阳穴,针尖斜挑耳尖时如蜻蜓点水,登时沁出暗色血珠。
岑碧筠只觉脑中那团灼热的混沌倏然一轻,渐渐清明。
她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正见少年额前一层细汗,却仍凝神屏息下针。
少女心事,便在银针起落间悄然抽枝、发芽。
待船抵旧金山,傅灿章却因华人身份,连最寻常的学校都将他拒之门外。
岑碧筠软磨硬泡求了父亲,将傅灿章也塞进了莱威尔学校的五年级。
“横竖捐了那么多银子。”
她信誓旦旦保证傅灿章绝非人中龙凤,来日定会对岑家助力颇多。
岑万山倒不图什么回报。
只是这旧金山的华人圈子里,体面人家实在屈指可数。傅家虽落魄,到底是书香门第之后,傅灿章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将来女儿若要择婿,总归是个备选。
这么想着,也就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傅灿章亦非对岑三小姐无情。
只是自幼习得的君子风骨,如今倒成了笑话。
昔年锦衣玉食的少爷,如今连一支画笔都要掂量再三,更遑论还是承了岑家的情。
偏偏这情,还系在那位心上人身上,总让他自觉配不上她。
红姨总在耳边念叨岑小姐待你这般好,可要抓紧了。
父亲见他作画便要蹙眉,斥他医书不读,尽弄这些没用的。
学堂里的白人同学更是常拿他取乐泄愤,毫无尊严。
他望着低头不语的岑碧筠,心头郁闷顿生。
她待他这样好,可这份好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怜悯?
又有几分是利用。
或许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她精心挑选的,一个最体面的归宿罢了。
谈不上爱。
说回现实,明年一毕业,摆在傅灿章面前的路便窄得可怜。
全美肯收华人的好大学,掰着手指都数得过来。岑碧筠若是不想继续学业,以她如今十九岁的年纪,岑家定然要开始张罗婚事。
想到这他便喉头发紧。
去大学学画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可若真继续深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旁人?
一阵窸窣声响打断他思绪。
岑碧筠正拆着新买的画具,见他抬眼,便展颜一笑,顺势递给他。
“试试?”
他终是没忍心再拂她好意,低眉接过画具。
指尖抚过画笔和画纸,便知是上等的货色。
这样一套,怕是要抵中药堂两月的进账。
心底忽地腾起一团火,烧得他喉头发哽。
既为她这份体贴心软,又恨自己连像样的回礼都拿不出手。
“店家说这颜料是新配方,不会有刺鼻的气味。”岑碧筠随手拧开锡管,指尖蘸了点儿天蓝,趁傅灿章不备,倏地点在他鼻尖。
“闻闻?”
她俏皮问他。
傅灿章怔忡间,连日阴郁的眉宇终是松动,反手抹了道粉色在她腮边,指尖触到那柔软的肌肤时,两人俱是一笑。
“来来来,该吃药了。”红姨惯是没有礼数,端着药盏径直推门而入。
严恕抱臂斜倚在墙面,透过半开的门缝,瞧见岑三小姐颊上蹭了油彩,正笑得眉眼弯弯。
这般鲜活可爱,绝不是方才对他那一副的体面矜持高高在上。
她身旁的男人通身透着世家温养出的气度,两人并坐床榻,言笑晏晏的模样让他无意识地绷紧下颌。
……
严恕拉开车门,岑碧筠低垂着眼睫,手提起裙裾跨入后座。
车门刚合上,他正要绕向驾驶座,一道欣喜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树哥!”
他转身,看见一个穿旧杏色旗袍的姑娘朝这边小跑而来。
后车窗内,岑碧筠亦被那呼唤引得微微偏头。
那姑娘应是同自己差不多大,瘦削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的杏色旗袍里,乌黑的长辫垂在前胸,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苍白。
她正朝严恕仰起脸,那双因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却向下垂着眼睫蓄着泪,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岑碧筠的目光掠过她红肿的左颊,又落在袖口未能完全遮掩的手腕上,那里有几道浅红的抽痕若隐若现。
严恕俯身轻叩车窗,低声示意她稍等片刻。
隔着玻璃,岑碧筠微微颔首。
严恕将那姑娘引至路旁,目光扫过她红肿的颧骨与腕间淤青,“春泥,又是你阿爹打的?”
被唤作春泥的女孩嘴唇委屈地颤起来,强忍的泪珠终于滚落,却始终不敢抬眼,“他还是要把我卖到烟花馆去,他说,他说左右这旧金山的华人女子十个里八个要卖身,早些去,就能早些贴补家里。”
严恕眉头微蹙,沉默片刻,忽地从西装内袋掏出皮夹,将一叠美钞塞进她掌心,“这些先拿去。”
见她要推拒,他按住她的手,“过些日子我得了空去找你爹,他若再动手,让他等着瞧。”
春泥哭着摇头,突然扑进严恕怀中,双臂缠住他的腰身,泪水很快湿透他西装前襟。
她哽咽着仰起脸,“树哥,你带我走吧,我会洗衣服做饭,我给你生儿子,我什么都愿——”
车窗内,岑碧筠本没有听人墙角的爱好,却被断续的抽泣牵动目光。
她侧首望去,瘦弱的少女蜷在挺拔如松的男人怀中,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旖旎。
严恕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他手掌悬在半空,既不忍推开这哭颤的身躯,又碍于礼数自觉尴尬。
“别说傻话。”他终于轻扣住春泥肩头,将人稍稍推开寸许,却在这瞬与岑碧筠冰冷的视线隔空相撞。
他眼睫一颤,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听话,先回家去,跟你阿爹说我得空便去。”
岑碧筠漠然移开视线。
她没兴趣观赏他人的儿女情长。
早该想到,这些混堂口的,哪个不是眠花宿柳的惯犯,倒是难为他在自己面前装得一副正经模样。
……
严恕随着岑碧筠踏入岑宅时,岑万山正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看报。
他头也不抬地问,“下午去哪儿了?”
“去书店找些外语资料。”
岑碧筠面不改色,侧首扫了严恕一眼,别有深意。
严恕看清她眼里写满的是警告。
不等父亲再开口,她已踏上楼梯,“爹,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着。”
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岑万山才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露出一个对严恕格外和煦的笑容。
他指了指对面沙发,“严先生,坐。”
严恕颔首坐下,“您是长辈,唤晚辈阿树便可。”
“盛堂主真是太客气了,” 岑万山点点头,摘下眼镜,语气里是真切的感慨,“竟舍得把阿树你这样的心腹干将,派来护着我这不成器的丫头,青云堂义字当头,果然名不虚传。”
“您过誉,职责所在。”严恕再次颔首。
岑万山点头微笑,想到今天那封古怪的邀请函,心底闪过一丝忐忑。
于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
“阿筠这孩子,看着温婉知礼,话不多,” 他压低声音,“实则主意大得很,像她母亲……阿树,”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严恕,“往后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无论大小,还望你能多留份心,及时知会我一声。”
“是,岑先生。” 严恕应道,话音里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就在这时,大门被轻轻推开。
二姨太萧芳携着大小姐岑碧香走了进来。
喜怒不形于色的萧芳难得一脸红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沙发上的陌生人,微笑同严恕点头示意,又将手中的礼盒放在几上。
“老爷,您瞧瞧,”她亲手抖开那件华美的晚礼服,将其比在岑碧香身前,眼中满是骄傲,“碧香明晚慈善晚宴的礼服,刚取回来,这颜色衬她吧?”
岑碧香微微垂首,脸颊飞红,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期待。
岑万山的目光在礼服和大女儿脸上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明晚的晚宴,让阿筠去。”
萧芳脸上的笑容僵住,拿着礼服的手停在半空,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