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关门声,潘玉心神一懈,腿脚酸软,堪堪扶住床沿,才避免跌倒的窘迫。屋内淡淡药香弥漫,却如死气萦绕,令她心绪不宁。
沿床边坐下,目光望去——只见匡连海双眼紧闭,面容消减,唇无血色,胡渣耷拉,哪还看得出半点前世天山大侠的风采?
“那一夜,我叫你回天山,你为什么不走呢?”潘玉喃喃开口,不知是问床上人,还是问自己。
除夕当晚,她将他约至凉亭,却是下决心要打破他所有念想,从此远离潘府。不曾想几番交谈,他竟说出与白日那梦中几乎相同的话——
“……师妹,今天能够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他眼神无比苦涩,卑微祈求,“我别无所求,只盼以后每一个新年,都能像今天一样,见你一面,陪伴在你身边。”
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两相交融,在脑海中交替回放,难分彼此。
潘玉有些痴了。
待回过神,她已被匡连海拥入怀中,熟悉的气息和怀抱温度与梦中别无二致,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轻吻上她的额头。
潘玉瞬间慌了。
她清晰感知到,一种名为贪恋的**正逐渐吞噬她的理智,并如魔鬼般在耳旁低语诱惑——
只要假装忘记,忘掉前世的背叛,忘掉他曾是什么样的人——装作一切没发生过,她就能心安理得享受此刻温暖。
身体僵直的瞬间,潘玉重重推开怀抱,不敢面对他受伤的眼神,更怕自己会就此沉沦。
“你回天山去吧!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匆匆逃离凉亭。
没想到这一见,几乎成为永别。
如果当时她没有将他推开,如果两人关系没有恶化至此,事情是否会有转机?若提早发现武三思阴谋,他是否不会陷入这般生死不明的境地?
“你究竟还瞒了多少事,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若非匡公子前来狄府报信,我也无法带兵及时赶到,好在悲剧尚未酿成。真说起来,你应该感谢匡公子才是。”
三日前,送别徐太医后,潘玉向领兵前来的狄仁杰表达感激,却意外得到这样一个答复。
近一个月,洛阳城内一连三位官员府宅都遭神秘黑衣人血洗。黑衣人数量不多,然领头之人武艺奇高,行无踪迹。待众人发觉命案,现场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官员及家眷尸横于地,死状凄惨。
被害人官职不高,却都与长城一案有所关联。因此消息一出,曾出堂作证的其余官员立时自危,纷纷上奏请求庇护。
武皇得知此事,龙颜大怒——皇城之下,哪容贼人如此猖獗?遂派狄仁杰受理此案,誓要将贼人尽数捉拿。
为防惨案再发,狄仁杰勘察现场后,立刻派人训练精兵阵法。可此次围剿行动中,潘府与狄府隔整整两条街,带兵前来,少说也要近一刻钟的时间。
原来事发突然,是守在潘府附近的匡连海率先发现端倪。他身负绝顶轻功,飞快将消息递至狄府后,又只身返回潘府,与黑衣人缠斗,只为给狄仁杰等人争取时间。
潘玉听闻此言,犹如晴天霹雳,怔愣原地。两个时辰前,正是匡连海及时出现,替她挡下致命一击,这才逃过当场毙命的命运。
——他不仅救了她,竟还是整个潘府的救命恩人?
马荣见潘玉脸色有变,想起她与匡连海不和的传言,心中一动,忙开口补充。
“话又说回来,若非去年长城案时,匡连海就常来提供线索,对狄府算得上轻车熟路。否则此次报信,也不会这般顺利了。”
“你说什么?”潘玉双目圆整,激动上前抓住他的肩膀,“你是说长城一案的证据收集,师兄也有参与其中?”
“你不知道吗?他还曾提醒过大人,要担心潘大人的安危……”
“马荣!”狄仁杰出言喝止,转身看向潘玉,见她眼中恳求,不由叹气。
“此事本不该说,但马荣既已提到,再瞒下去也没有意义。去年长城一案期间,匡公子确实出力良多,为我们取得不少武三思的罪证。事后,我本想向圣上为他请功,却遭他断然拒绝,还嘱咐我不要向你提及此事,想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怎么会这样……”
潘玉嘴唇微微颤抖,心口重如铅石。
当她为阻止前世覆辙重蹈,四处奔波时,师兄竟也在背后默默相助?这一认知几乎颠覆潘玉曾对匡连海下的判决——至少重生后,他在挽救曾经犯下的罪孽。
是她错怪他了吗?想到曾经的决裂,潘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先前恶战已耗尽精力,又接连遭匡连海重伤与真相的震撼打击,不等开口再问,潘玉终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潘小姐!”
“潘玉!”
回想从狄仁杰处得知的真相,潘玉不禁蹙眉,心中柔肠百转——若提前知晓师兄曾在背后默默相助,她还会在凉亭中,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吗?
她伸手抚向匡连海的脸庞。
指尖缓缓描绘过锋利的眉眼,才将手背轻轻贴上脸颊。微凉触感由手传心,想到眼前人正是因自己而生死未卜,潘玉动作一僵,默默收回手臂,怅然侧目。
一垂眸,见他右掌裸露在外,潘玉正要将其放入被中,指腹触及掌心处薄茧,宛如过电般怔住
——那是在天山练剑留下的痕迹,属于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
鬼使神差的,潘玉伸手覆上他右掌,一大一小,十指交叠,纠葛缠绵。
直至此刻,她终于看清自己心意。
尽管不愿承认,即使知晓匡连海前世作恶多端,决定与他相忘,潘玉却始终希望,他能改过自新,安稳度过今生。纵然无法违背良知再结连理,只要知晓他平安,她也心满意足了。
可上天偏偏作弄。
她既重活一世,得以改变他人命运,怎唯独救不了师兄?若前世自刎是罪有应得,那今生呢?今生他并未做出伤天害理之事,何故要迎来与前世相同的结局?
“……狄大人,徐大夫,有劳您二人前来。”
“此次能捕获贼人顺利结案,匡公子居功甚伟。如今他重伤未醒,老夫既负责此案,自当前来看望。倒是近几日,要麻烦徐大夫多加操劳了。”
“潘大人、狄大人无需客气,行医救人本就是老朽分内之责,又怎能说是麻烦?”
门口传来交谈声,潘玉猛然回神。
胡乱擦去脸上泪痕,正要起身,慌乱间,才注意到一手还与那人十指相扣,尽显亲密。
潘玉脸颊一热,飞快松开手掌。
没等她站稳,房门打开,狄仁杰、潘有利与徐太医三人前后走进,四人很快目光相对。
“阿玉?你怎么在这?”
潘有利率先开口,惦记她两日未合眼,不免担忧。狄仁杰环扫四周,见潘玉脸色苍白,眼眶微红,神情略拘谨,心中顿时了然。
“潘小姐想必是念及匡公子的救命恩情,这才时时悉心照看,潘大人,你就成全潘小姐一片赤忱真心吧。”
“是啊爹,如狄大人所说,师兄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他尚未苏醒,我又如何能安心酣睡于塌?”见狄仁杰开口解围,潘玉投去感激目光。
潘有利本意关心女儿,见她坚持,也不再多言。几人客套后,徐太医走到床边,打开药箱,为匡连海诊脉。
今日是三日之期最后一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屏气凝神,等待结果。空气渐渐凝固,潘玉强装镇静,心提到嗓子眼,仿佛一把长刀悬于头顶,随时将要掉下。
半晌,徐太医眉头皱起,神色愈发凝重,不时摇头叹气,已然没有进门时的风轻云淡。
屋内人呼吸渐促。
潘玉见此,更是如坠冰窟。
她颤抖咬着唇,凝视床上人,眼中绝望渐浓。终于泪水夺眶而出,她踉跄后退,耐不住内心煎熬,夺门而出。
——她不敢,也不愿面对那令人心碎的结果。
狄仁杰察觉二人微妙关系,心中叹气,装作不曾看见。潘有利虽担忧,却别无他法,只随她去了。
不多时,春香端药前来,见自家小姐在客房不远处,黛眉紧锁,脸色煞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不由吓了一跳。
“小姐,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不舒服?”春香端药上前,满脸担忧,“你快回房休息一下吧,别匡大侠还没醒,你又病倒了!”
“我没事。”潘玉强打精神,出言阻止,“你快去送药,别让徐大夫他们等急了。”说罢连催几次,直至春香几次回头,欲言又止进入房内,才松口气。
每过一刻,潘玉内心多一分煎熬。她来回踱着步,不时看向屋内,下唇几乎要被咬破,却没有勇气上前。
又过半个时辰,屋内一阵喧哗。听到动静,潘玉紧咬银牙,直勾勾盯着房门,手心濡湿,背上冷汗泠泠。
房门打开,春香率先冒出头,激动地四处张望,目光寻到潘玉,顿时满脸喜色。
“小姐!”
“匡大侠他,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