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惊悠悠转醒。
他正在榻上,入目是房顶上的梁。
一只青鸟停留在他的手上。梁惊尝试着动了动手——打斗后的疼痛叫他使不上力。
那只青鸟在他手背上跳了跳,颇为惬意。
“咳咳——”
寂静的屋内,忽然传出咳嗽的声音。这声音很轻。
停留在梁惊手背的青鸟被惊到,展翅在屋中盘旋了几圈,然后找到了床榻对面的一扇窗,飞了出去。
梁惊顺着那只青鸟飞过的行迹看了过去——
那是一扇满月状的窗,窗外是浓郁的春色,挡去了灿烂的阳光。
这片春色之前,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面前是一方矮矮的茶案,案上,茶碗冒出了缕缕白烟。
女子的坐得端庄,她侧坐于窗前,梁惊只见得她薄薄的背,与出尘的姿态。
她逆着光,不见眉眼,连轮廓都有些许模糊。
梁惊愣了片刻,他定定看着面前的人,半晌,那道轮廓有了变化——女子微微侧过脸。
梁惊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呼吸一窒。
“醒了?”女子淡淡出声。
梁惊张了张唇:“敢问,此处是?”
“青云台,第七峰。”
“……”
“我是庭舒。”
忽然起了一阵微风,从窗冲进了屋中。
庭舒的头发和衣裳被吹得飘动起来。
但片刻之后,这明明有愈来愈大姿态的风却忽然停了下来。
梁惊听见庭舒叹了一口气。
大抵是他良久的沉默,庭舒站了起来,弯腰,又倒了一壶茶。她端起茶碗,从窗前走到了梁惊面前。
模糊的身影愈发清晰。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裳,但,这件衣裳并不素净——层层叠叠的纱显得她如天上神仙,衣裳边是金银两色丝线绣出的花纹,在光亮下闪着光。
庭舒的头发如墨,却是用了一根乌木长簪松松的低挽起。
这根乌木长簪的尾端,缀着一枚银铃。
可走起路来,这枚银铃却并未发出什么响声。
梁惊忽然想起,自己晕倒前听到的声音。
思索间,庭舒已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阴影搭在了梁惊的脸上,他回过神来,抬头看见庭舒那张没有神情的脸。
庭舒将手中的茶盏递到他的面前。
“我听你嗓子有些哑。”庭舒道,“可还有什么不适?”
梁惊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了那茶碗,捧着只抿了一口。
他摇了摇头,问:“我昏迷了多久?”
“两日。”
梁惊低下头,轻声问:“是师姐救了我?”
“……”庭舒没有立刻回他。
梁惊又抬起头,看着庭舒。
她似乎正在出神,梁惊只得又轻声唤了一句她。
庭舒回过神来,目光复杂的看着梁惊:“……师弟?”
对上她的目光,梁惊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应了一声。
“那个人,抓到了吗?”
“没有。”庭舒回答得很干脆。
听见这个回答,梁惊心里有些许疑惑——以庭舒的修为,在千重之中,能从她手中逃过的人少之又少,竟然没有抓到吗?
梁惊陷入了这个疑惑之中。
庭舒看着面前正在沉思的少年,出声说:“不过……”
她可以停顿了片刻,引得梁惊的注意力全数回到了她的身上。
“那日你受伤的地方,我感知到了妖族的气息,”庭舒温柔的扬起了一个笑,“你可有发觉?”
梁惊心虚的揉了揉鼻子。
“我——”
“罢了,师弟受的伤不轻,还是先好好修养吧。”庭舒打断了他。
此刻的庭舒,笑容已经消失,可她的脸上却是更加的柔和——那是一种悲天悯人的神色,居高临下的看着梁惊。
可,这种神色也如同那笑容一般,只存在了一刹那。
庭舒移开了在梁惊身上的目光。
她向后退了两步:“重伤还未痊愈,我先告辞了。”言罢,庭舒转身离开了。
梵良院。
庭舒,丹流,对坐。
竹舍建在湖面之上,庭舒大半的身子越过栏杆之外,伸手调弄着水中的鱼。
她的手时而轻点水面,时而划过,水中的鱼在水波与她的之间来回的游动。
丹流看了她一眼,挑了一个白里透红的莲花盏,信手沏起了茶。
阳光从湖四周的竹叶缝隙间投到水面,光点在湖面上晃动,安静、祥和。
丝毫看不出,在这不远的地方,昨夜差点成了一个人的埋骨之地。
“你是强行破关而出的。”丹流断言。
庭舒的动作一顿。
她收回了手,端正的坐好,道:“我此次闭关实在比预想的要久太多,二师兄借护山大阵告知我梁惊之事时,是四个月前。”庭舒的眉头很轻的拧在了一处,她犹豫了一下,“那是我正疲于压制灵力,神识有损,并没听清。”
“你要突破了?”
庭舒摇头:“我能应对。”
“你能应对?”丹流显然不信她的话。
“神识有损,还为了这么个不知姓名的人的性命强行出关——龄月仙子,你可真是大义。”丹流道。
“瑶光铃会护住他的性命的。”
瑶光铃——这是抚云的弟子都有的东西,里面有抚云的几道剑气。
昨日,梁惊正是用瑶光铃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梁惊的几位师兄师姐,以如今的境界,早已经无需用着几道剑气保命了,更多的是作为师门的象征。
修士神识受损不是什么好事,极易影响道心。
哪怕是拥有不易生出心魔的无瑕灵体,神识受损也依旧可怖。
丹流将刚刚沏好的茶推到了庭舒面前:“明日,我弄些兰忧草给你。”
庭舒不回话,又转过头去。
庭舒八岁就拜入第七峰了,丹流看着她长大,她的脾气,丹流自是再了解不过。
见她这副样子,丹流轻笑出了声:“我听闻,仙门大比,谟无曾请你出山?”
庭舒还是没回话,但她点了点头。
“鸥鹭忘机,竖卧烟霞的日子过了几十年,你也该出去看看了。”虽说明白庭舒不爱,也不愿出去,但看着一个姑娘在山中隐世了这么多年,丹流打心底里还是希望她能够想开一些。
但这毕竟算得上是庭舒的逆鳞,丹流也只这么状似不经意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手中幻化出了一封信笺。
丹流将这封信递到了庭舒面前:“师傅的信,你看看吧。”
庭舒接过了这封信,轻手轻脚的打开。
信纸刚刚在手中展平的一瞬间,四周忽然起了大风。
庭舒手上没有拿稳,这风卷着信纸往湖面飞去。
庭舒皱起眉,风又停止了,一团水蓝色的光托住了快要遇水的信纸——这信又回到了庭舒手中。
庭舒将两页信纸细细看完。
这封信,是抚云告知收下梁惊为弟子的那一封信。
“师傅……”庭舒欲言又止。
丹流见她这副模样,摊开手:“我也觉得师傅老糊涂了。”
他们这一辈,好多人的徒弟都出关好几年了,抚云竟然还有收弟子的心思。
闻言,庭舒幽幽的看向丹流:“师兄,尊师。”
“好好好,尊师重道。我们龄月乖极了!”
“……”
“怎么不说话了?”
“……”庭舒定定看了一会丹流,最终长叹了一口气,一面将那信封装好,一面说,“我会教好师弟的。”
丹流想到了一些少年时候的事:“好不容易得偿所愿——这真真正正的师弟都来了,你做什么愁眉苦脸的?”
庭舒是第七峰最小的一个,在同辈人之中也不算太大。
少年时候的庭舒,一直希望有一个真真正正的,拜师在第七峰的师弟。
“那是少年之愿了,”庭舒笑了笑,“我又哪里又愁眉苦脸?”
“那也是不如以前半分可爱了!以往我游历回来,还总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如今你是一字千金,更遑论让你说些好听的话了。”
丹流的神色,颇有些对少年时候的追忆。
他学着庭舒的样子叹了口气,道:“你可知你把梁惊那小子说得有多么心神不宁?”
青云台地界有护山大阵,大阵的阵眼在第七峰。庭舒在第七峰,也有守着大阵的意味。
庭舒与丹流,皆有能够洞悉青云台各处的权力——庭舒的权力,来自于她掌握整个青云台地界的结界,青云台的一草一木,若她愿意,便可不行一步而全知。而丹流的权力,来自于庭舒的赠与。
庭舒对窥视他人一事毫无兴趣,丹流却是乐在其中。
庭舒刚刚送到嘴边的茶又被她放了下去:“师兄是来关心同门的?”
“来关心你的!”丹流像是被气得发笑。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重重的放在桌上:“我原听说你为了那只鸟搞得自己一身伤,还得闭关修养,送些但要来给你养养。不成想你自己也不当回事!伤没养好就强行出关!”
丹流佯装震怒,庭舒却丝毫不害怕。
她将那瓷瓶放在鼻下闻了闻。
“金愈丹?——师兄的丹术又精进了。”
丹流的丹术如今在千重,无人能出其右。想这一瓶丹药放在外边,应当是价值不菲,千金难换。
如今这千金全在庭舒手中了。
庭舒刚一张嘴,想说声谢,便被丹流伸手止住了:“我的丹药有价无市,龄月仙子莫非是想用一句‘多谢’就全拿去了?”丹流一只手撑着下巴,逗小孩似的,“这么多年不见……”
闻言,庭舒便把瓷瓶放回了丹流面前。
丹流面色一沉,没好气道:“你啊——”
“我将至百岁了,师兄。”
修士长命,庭舒如今九十有六,皮相尚不过双十年华。
天上的云在二人一番言谈间,不知何时换了一副模样。
庭舒发上,不只是从哪里沾染上了白。
几叶花瓣装作白发。
“但,真心之言,”庭舒不自觉歪头,继而说道,“我很想你,师兄。”
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丹流素来不可一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来。
“你这真心真是价值不菲。”
丹流还是挑刺,不过语气听起来,松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