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太师府邸的一方飞檐翘角。水洗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新,落荷轩小院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泥土香味。
昨夜暴雨淋漓地冲打,刷尽了海棠绣球。庆幸墙角的胭红杏花盯的好时分,新冒的几枝花骨朵已经抽了芽。
“阿—欠”,柏韫眼里惺忪,用手遮在嘴边打了个哈欠,任桂岩在自己头顶忙活梳发髻。
昨个头次见面,祖母在饭桌上拍板她去听学一事。
她略略挺腰坐直了一点,往面前的铜镜凑近了点,昨晚没休息好,杏圆的眼眸泛着一层水雾,倒是透亮,只眼下一圈的淡淡乌青却是在白皙的脸皮上显得有点打眼了。
桂岩固定好燕尾髻,探头望见自家姑娘在妆台上翻翻找找,“姑娘,你在寻什么?”
“敷粉。”
桌上瓶瓶罐罐甚多,柏韫每个都拿起来看了看,怎么没有最日常的妆粉?桂岩指了指其中一个白玉瓷瓶,“姑娘是不是要遮眼圈啊,用这个‘珍珠粉’更好,这几月京华贵眷内宅里都时兴这个。”
“好”,柏韫仔仔细细给眼青遮了。
待到梳妆好了,也换了衣裳,柏韫出了里屋,穿过屏风来到外屋。
清晨的光亮完全透过打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空气静了一瞬——
“姑娘,你今天,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桦青提着书箱候在外面,眼睛黏在柏韫身上就离不开了,姑娘今天梳着圆圆的发髻,衣裙是鹅黄色的,戴的也是杏黄绒花簪子,略略冲淡了身上的沉冷,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像小姑娘多了。
桦青和桂岩并排跟在柏韫身后,她和桂岩咬耳朵,“这就是你昨天说要去准备的衣服?姑娘穿暖色也不错。”
身旁的桂岩轻轻摇了摇头,她也没想到姑娘会穿这件。
今早柏韫罕见地凑到衣橱边看自己拿衣服。
估摸着柏韫性子淡,都大多穿素青黛蓝的颜色,桂岩就提前备了几件冷色调的裙子放在柜子的显眼处。
可是柏韫眯着眼看了会,也没有要换衣服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我看着像多大年岁?”
这些天在落荷轩听着桦青时常没头没脑的说话,桂岩也锻炼出来了,她没怎么愣,还正正经经答一句:“姑娘看着,就是个……姑娘的年岁啊。”
柏韫从喉间漫出一缕笑,被自己和桂岩的话逗到了,“具体点。”
她靠在床梁边,还未梳洗,用根绸带松松束着发,鬓角青丝微乱,只穿着荔枝白色中衣。不是平常头发篦的一丝不苟的样子,也没穿冷清清的颜色,笑眯眯的,就很像一只懒懒的猫。
屋子里还漾着姑娘清铃般的笑意,桂岩缓缓的思忖,“姑娘平常的模样都很沉稳,其实姑娘才刚及笄之年,和二小姐差不多,可是总觉着比二小姐长了不止一岁,但刚刚那样笑就年轻了好多……额,奴婢失言,并不是说……”
这样啊,她那个妹妹昨晚果然是偷摸骂自己老气横秋。
她幼时性子是很活泼的,这三年大概是被草石间阴冷鬼气拖袭了身,怪命生死低沉了气。
柏韫伸出手,要桂岩不用解释。她用指腹蹭着眉,若有所思了会,从衣柜里抽出那件鹅黄色云裙。
太师府邸廊下,仆人们穿梭其间,忙着清扫院里。齐荣霜满目慈和地看着柏韫,“这样就对了,安心去学堂,太师府的姑娘没人能轻看,遇上事祖母替你解决。”
“祖母放心,孙女会好好的。”
用完了早膳,柏韫站在府邸门口,等马夫擦干昨夜挂在车轮上的雨水珠。
“韫妹妹。”
端方君子哥来了。
柏广永远噙着一抹柔和的笑,又着蓝衫,“昨夜雨急,我还担心今日天气欠佳,原来潋滟晴好,是好兆头,看来妹妹此次进学,应当很得学究赏识了。”
面前人长身玉立,微微躬身同自己说话宽慰妹妹的样子真是真诚。柏韫从善如流,绽开晏晏笑容,“大哥才华横溢,妹妹若能得之指点一二,进学自是顺利。”
“哥,怎么还不走?”一方帘子被挑开,柏百坐在马车上,凉凉地盯着和自己亲哥说话的柏韫。
“小妹早上好,这就走了。”
柏韫三步化作两步,登上了前面的一辆马车,柏广想伸手扶一把都来不及,手悬在半空中。
今日柏韫比昨日前厅见到的柔软了很多,也更像个小妹妹,还熟络地跑去和柏百同乘马车。少年眼里凝重了几分,紧了紧手。
柏家准备了两辆马车,他只得去了后面的那辆。
马车上突然跳上一个人,女子鹅黄裙边擦过自己的手背,柏百才反应过来立马转头,看着自己身边的柏韫。
她气的涨红了脸,恼怒地一字一字蹦出来:“这是,我和我哥要同乘的马车。”
“你应该去后面那辆”,想起柏韫刚刚的动作,柏百嘴一扯嘲讽道:“在山上长大的,举止就是粗俗,世家子弟我还没见过蹦上马车的。”
柏韫弯着眼睛,“小妹刚刚一直看着我,也没看大哥,我以为是邀请我上车叙话的意思。”
“至于行为举止……”柏韫压下嘴角,“我与妹妹同在太师府,知晓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太师府的名声,以后一定多注意自身举动。”说完就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压在裙子上,表现出得体的样子。
却是坐的再端正,少女年纪摆在那儿,全身暖黄色调,周身笼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把马车内都照的鲜明了几分,像个鲜花精灵,又俏又灵。
柏百牙都要咬碎了,有点肉的脸气鼓着,连原本的可爱都变成了滑稽。昨天头次见到柏韫时,她就气老天不公,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一岁,柏韫就抽条长成了这样一个纤瘦美人,有身段有脸皮的。偏偏自己还跟个小孩似的。
她昨回房就和钱曼香撒了个泼,娇里娇气地抹眼泪。“哎呦我的乖女儿,你可是太师府的嫡小姐,怎地哭成花猫了。”
“她不也是!什么东西,就会下贱装可怜”,柏百怒瞪着眼眸,狠狠道。
钱曼香扶着额头,心里也厌烦这个突如其来的侄女,有那对灾星父母,还给那老太太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揽着柏百安慰道:
“无父无母的小畜生罢了,整日弱病恹恹的,哪像个有贵气的小姐。我的女儿福瑞双修,荣光润极,这小脸啊和皇宫里的公主一样,哪是她能比的?”
好说歹说的讲了好一番话,柏百哭停了,一抽一抽地怨恨想:也是,柏韫老气横秋的又板着脸,脸色看着像十**岁嫁不出去的,和自己这样千宠万爱的娇娇贵女是本质上的不同。
所以她今日特地把什么润玉啊,珍珠啊都带上,端的宝气娇憨。
谁知道柏韫又变了副模样,下作!果然是山上的猴妖。这样心闷气短了一路,马车压过路面留下浅浅的车辙,驶到了仁墨书院。
书院前碰巧同到的几家公子小姐都驻足,奇怪地看过来——太师府的马车以往都只来一辆。柏韫稳稳地踩着车凳下了车,周围几道好奇疑虑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过来,柏百站在后面几步开外,没有要同柏韫一起的意思。
柏韫擅长应付这种**裸打量人的目光,这些贵公子贵小姐的眼神自信又倨傲,看人也是高人一等的模样。
和狱卒差不多,她在心里想。
可惜门口人不齐,够不上自我介绍的阵仗。柏韫不打算多停留,待柏广下车一起先进门就是。
一棵古老的樟树辟出一片巨大的阴影,树根盘升至地面都有半人高,书院大门两旁的红木柱遮蔽在树荫下,城北一片广植苍松翠柏,仁墨书院的主讲堂是一座庄重古朴的大殿,在绿树云间安静挺立。
刚刚踏进大门,柏韫站在门口,泰然自若的扫视了一遍整个讲堂,想寻个空位置。
气氛先是安静,堂上视线在一瞬间靠拢,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这个陌生人,眼里奇怪又疑惑。
“这哪家的小姐?”
“没见过,长得还行。”
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第一排人最少,柏韫打算坐。从桦青手上接过书箱,“姑娘,奴仆伴读在外廊候着,奴婢们先下去了。”
柏韫点点头,笑了笑。
廊下一串脚步声响起,着品蓝长衫的一位长者施施然步入门,对着柏韫行了一礼,朗声道:
“柏韫大小姐来了,在下是书院掌书,老太师夫人交代了,小姐为祈福方才归家,请先跟我去一趟监院处。”
这品蓝长衫袖口处袖有水墨纹样,是仁墨书院的上值服制。
“有劳了”,知道是齐荣霜安排的,柏韫跟着他走了。
这会子柏百和柏广才从后面姗姗来迟,进门还未落座就被一群平日要好的公子小姐团团围住。
“刚刚来的那位是你家府上的?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亲的吗?长得不太像啊。”
太常寺家的小姐章烟最先发问,她平日和柏百还算要好。
“哪能啊,看女子相貌也不是一房的。”工部尚书家的千金朱金雨坐在首排,撑着书哼笑一声,对着门前一团人开口。
柏百刚才特意拉着自家哥哥在院里说话,消磨了会时间,既是想让柏韫独自难堪,也是不想和她一同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她俩风格迥异,倒也不会太过刻薄的比较,偏偏今天柏韫这个杀千刀的穿的嫩巴巴的,现在都有人问到底谁是妹妹了,偏偏她还不能说什么。柏韫适才在马车上说的没错,同在一府,明面上丢人了,谁都落不得好。
“她是我姐姐,刚才你们不是也听见了,我姐姐和大伯一家从前离家祈福,才回京城。”
“哦,原来是太师长子的女儿,只她一人归家吗?”
柏广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地接了句,“是祖父祖母心疼韫妹妹。”
余下人闻言也不再多问。辛豪转了转眼珠,点了点头,他是御史大夫家的公子。“果真心疼,许监院平常可不轻易见人,这柏韫姑娘初次进院就能与这般文学大家交谈,想必是齐老太太特意关照的意思。”
此话点破,这下大家心里也更了然,这柏韫估摸在太师府是很受宠了,往后也会和他们一同进学。
都是从小耳濡目染家宅争斗的世家子弟,各家在新周官场上同太师府关系也明明暗暗,处境尚不明朗,堂上人纷纷暗下思量,神色心绪各自不同。
柏广也在第一排坐了下来,“你和你这位新妹妹倒还算像”,听得好友声音响起,他转过身。
“是吗?如何像?”
“从容。”
紫衣少年眯眼笑,他手持一把绛紫缎面扇子,只露出一双桃花眼,面上风流,“我就学不来。”
“挺顺眼的,有机会我还能同你攀个亲。”
见江入年越讲越没个正形,他干笑两声,淡淡泼下一盆冷水,“我这位妹妹日后的夫君若是个成天逛花楼的主儿,估计没两天就要归家了。”
“这么不通人情?那我江国公府容不下这尊玉面菩萨。”
柏广和江入年几年前相识,这位国公公子是府上独苗,宠的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欢吃喝玩乐,性子极为单纯骄横,却和柏广这种端端正正的人一见如故,虽然热衷的事物全然不同,关系倒是一直很好。
看好朋友眉头紧皱,江入年咳嗽了两声打趣:“怎么了,太师府少一个人饭钱?”
柏广咽了口口水,没心思接这声调笑。
如今柏德泉已经安排自己私底下接触兵部事务,他也结识了不少人,父亲也对自己的处事行为赞赏有加。可在与柏韫接触时,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柏韫做事出乎他的预设,比如今日他本想在马车上叮嘱柏百几句,柏韫刚回府祖母新鲜盯得紧,二房要做好表面功夫,他一早便想好要规训小妹。
可是方才柏百这种骄纵小姐居然真的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尤其经过他的询问发现还是在柏韫的随口点拨下,约束了妹妹。
这不应该。
柏广很敏锐,他知道父亲不喜,甚至讨厌这个侄女。即使父亲从来没说过她半句不好,但是柏韫初回的那一晚,柏德泉一夜未眠。
父子连心,他隐隐觉得有一天父亲一定是会对柏韫下手的。
至于为什么,柏广身子颤了颤。
或许是因为像现在这般不可掌控,难以松心的感觉,这种本能的反感延续到了自己身上。
他转头,院中高台处,四方的止水池不再泛起涟漪,平流暗涌。
柏韫,她会是我的敌人。
柏韫:谁懂这种继承式看不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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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