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门》 第1章 新居故梦 新周十八年,苦夏凌晨,灰云盘旋在丝丝缕缕的雨意上。京华城柏太师府内,杂乱黏腻的风雨透过糊着薄纸的雕花木窗侵入柏韫的皮肤。 梦中似乎是坠落,无止境的。 柏韫拧着眉头,汗在额上冒个不停,咽喉里压抑地发出喘气声。人在睡梦里紧紧锁着眼,朱唇开合,呼吸声渐渐痛苦呻吟起来。 梦中那人独自一人坐在寝殿之中,面前是一张玄黄龙案,上面摆放着奏折和御笔。 这人是皇帝! 少年帝王面容苍白,眼神空洞,混乱之中柏韫努力想拼凑他的五官。 突然,他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缓缓地割开自己的手臂。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他的龙袍,他恍若无感,转头平静望着自己,好似要将自己看穿! 柏韫猛地惊醒。 “姑娘,你怎么了?!”桦青正在外屋守夜,被里屋喘息声吵醒,急忙趿着鞋叫醒了床榻上的人。 又是这样的梦。 柏韫愣坐了起来,失神的盯着一处,梦中人似求救似求死的目光盯得她冒冷汗,是坠底的空。瞧桦青着急的眼神,她小幅度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桦青安慰地握住她的手,叹了口气,“奴婢在这呢,姑娘别慌。” 她是老夫人指过来伺候大小姐的。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柏韫性情温和,生的如花似玉又是太师府上的姑娘。 这样的天之骄女本应该从小被娇养在府上,可怜不久前父母双亡无人照拂,如今才被接回,这不担惊受怕的做噩梦才怪呢...... 见柏韫清醒了些,没什么大碍,桦青摸黑点了床边的一盏油灯。 梨黄色的薄纱蒙着烛光,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身下是描金黛漆的紫檀拔步床,床头悬挂着轻纱幔帐,再前是烟绿穿藤的四扇雕花屏风,典雅的不行,柏韫缓缓眨了眨长睫。 眼前是她的闺房。 她已在这方寸屋子里待了一个月了。 恢复太师孙女的身份也已一个月了。 一个月前,她被太师夫人,也就是她的祖母齐荣霜从徽山接回京华,住在府上的落荷轩。除了见过两次祖母,府上其他人都被祖母借着她要养护身子的缘由打发了,她一个都还没正经见过。 “我没事了,桦青你给窗子打开吧。” “好。”桦青是祖母给她的贴身丫鬟,这落荷轩里一应的洒扫奴仆都是柏家祖母给她安排好的。 “天也快大亮了,姑娘不如起来梳洗打扮,老夫人吩咐了今日要去正堂见二爷一大家子人的,漂漂亮亮的才好呢。” 柏老太师,也就是柏韫祖父,他有两个嫡出儿子,柏韫是大房柏尚天的独生女儿,桦青口中这二爷也就是她二叔柏德泉,她自小不在京华城,这还是第一次见自己这位亲叔叔。 柏韫坐在梳妆台前,桌上摆满了首饰和花钿香粉,每一件都是精工细作,她抬手看了几样又放回台上。 见大小姐不作声望着窗子,桦青试探地唤了声“姑娘”,有些紧张。 柏韫性情是不难伺候,只是这一月来有时太过沉静,她们做奴仆的打小就被教着要学会察言观色主子的言行,可在柏韫这儿却是犯了难……不过姑娘刚回家,又遇上那样的噩耗......不为难她们这些下人就烧香拜佛了。 桦青只觉得姑娘也是可怜人,照顾上也更上心些,她娘是老夫人院里的老嬷嬷了,资历颇深。总之姑娘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其余都不用怕,不多心的奴仆才是忠仆,这是她娘告诫她的。 这样想着,桦青心里安稳了不少。 不知是日光还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房间内,形成斑驳流动的光影,影影绰绰的诡谲艳异,柏韫想,确是要再见天光了。 “嗯,梳洗吧。” “好嘞”,见柏韫应了,桦青连忙走出里屋招招手,唤来了桂岩,她俩是一起被指过来做贴身丫鬟的,纵使自己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桂岩的手比她巧的多,会的发髻花样也多。 这是姑娘第一次正式露面,如此明眸皓齿的美人,必得让这一大家子人都瞧好了。 “梳个寻常得体的就可。”柏韫微微一笑,未施粉黛的脸更显得肌肤莹白眼波似水,桂岩看着铜镜里的脸愣了神,脸色微微发红“嗯”了一声。柏韫打量着这一身:碧青色的千水长裙,单螺髻只插了梅枝白玉簪,素清很是不落俗。 “有心了。” “不敢不敢,小姐宽心。”柏韫站起身来,她这两个贴身丫鬟一个直爽快语一个谨慎妥帖,都是心思恪纯的人,无论是不是祖母安插的眼线,总归本意不是要害她。 况且,如今祖母对她该是只有歉疚而已,柏韫丧父丧母的痛让老夫人对自己这个刚回京的孙女无比看护。 她的爹娘......想到这儿,柏韫紧了紧手心,面上不显。 小半个时辰过去窗外日头初升,光线打在衣裙上显得人也有精气神了不少,桦青沏了杯茶递给自己,柏韫端起来抿了口,问:“我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有段时间不在府上住了吗?” 桦青一愣,“是啊姑娘,老太师从前逢年过节有时还回府,后来身子不方便,在“柏园”好几年未回来,再后来就过身了。” 柏松老太师是新周的开国元老,还曾是当今陛下的老师,太师府的名望可想而知。当年周皇初登基之时朝堂不稳,内忧外患严重,柏松殚精竭虑为陛下出谋划策,夜不安枕而落下了病根。 陛下感念其功绩,特御赐京华郊外一园给老太师休养生息,赐名“柏园”。 要说柏太师年岁已大,早就不适合在朝为官做宰了,在“柏园”过世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虽说太师不在了,可皇恩浩荡庇护至今,时不时派宫中来使探望,更是提拔柏家二爷在朝为官,府中名望不减当年。 “不过二爷孝顺,以前是经常去柏园看望老大人,只是每次去那边的人口风都紧得很,奴婢们也不晓得更多了。” 孝顺……二爷啊......柏德泉,当今的兵部尚书加封永信伯,作为太师遗子颇得皇上看重,育有一儿一女。柏韫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杯,好像在出神想着。 她这一月修养,这二叔柏德泉每日都遣人问安,为人真的是孝顺慈爱。 门外突然有些闹哄,奴仆交头接耳,好像是有人来了落荷轩。柏韫看请安的时候也差不多了,径直出了屋子。 “阿娘!”桦青刚踏出门,对着来人惊喜的叫出声来。老妇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袍,袍子上绣着云纹,她的步态虽然略显蹒跚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隐隐透出锐利和稳妥。 是老夫人院里的柳嬷嬷来了,她睨了桦青一眼,转头不好意思地对柏韫笑笑,“大小姐,桦青这丫头自小被我宠坏了,没个规矩的,大小姐恕罪。” 柳嬷嬷只在柏韫身上过了一眼,便恭敬地垂着眼想: 这有些东西真是血脉里的,刚刚寻回又如何,这通身的气派气韵,说是老夫人院里自小养出来的也没人不信。柳嬷嬷她老来得女不容易,也盼着桦青能跟个好主。 这般母女情宜的画面看得柏韫了然,“嬷嬷客气了,桦青很好。可是祖母让嬷嬷来的?” “是,老夫人怕姑娘头一回不熟悉,特地给老奴这个福气,领姑娘走一趟。” 府邸院落错综雅致,园林一步一画,恍若天成,一不小心走错还真不易辨认。一路上不少奴仆边做事眼风边往柏韫四周瞟,暗暗好奇这位新来的主子,一个月了才窥见大小姐真容,不知是不是个好伺候的主。 “姑娘,今日二爷特意休沐,还亲自吩咐府内为姑娘好好洒扫清尘。”柳嬷嬷边走边回头同柏韫说话。 身后少女闻言神情微滞,嘴角浮起浅浅笑意:还休沐,他休沐痛快的不是他自己?这一月来,柏韫虽避人不见,但也没傻到两耳不闻窗外事。 她这个亲二叔是滑不留手的。 “谢嬷嬷告知,我会向二叔道谢的。” 柳嬷嬷擦了把汗,憨笑两声。这话不是老夫人让她说的,只是自己亲女儿现在在伺候柏韫,她总得多考虑一层,人都是有私心的。她在府中这么多年,旁人看不清二爷城府,她心里可跟明镜似的。 想到这又担忧地看了柏韫一眼,也不知道这柏韫自小在山上长大,听不听的明白她话里的弯弯绕绕。 柏德泉是前厅当家的人,他亲自吩咐,奴仆怕是恨不得将这太师府里里外外拿水淹了翻新干净。 这个大小姐娇气的还未露面就让下人多干事,其中钻牛角尖的奴仆怕是对柏韫没什么好印象。 这么想着,一行人穿过抄手走廊步入正堂,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悬于堂中的金字匾额,题写着"厚德载物"四个大字,笔力遒劲。 墙壁上挂着几幅名家山水字画,正堂的地面铺着青石砖,砖面光滑如玉,反射出淡淡的光泽。下方摆放着一排红木椅,椅背上,坐垫上铺着柔玉丝绸。 细看下来,字画衣物细微末节处处都讲究得价值连城。 自然了,最讲究的便是这一眼望去,偌大的太师府正堂是瞧不见一点金银宝器的俗物,端的是清廉恢弘之风。 正堂的采光极佳,几扇大窗将阳光引入室内,使得整个空间明亮而通透,更夺目的是堂上几人的笑意,明亮!就是刺眼了些。 明辉堂上,柏老夫人齐荣霜摩挲着拐杖上镶着的一整块墨紫宝石,混浊的眼睛望着门口,她在主位上坐的端庄,但掩不住那股上位者的气派雍容。 身旁,丫鬟们恭敬地侍立,柏韫来前,整个堂上静的只有茶盖磕碗的声响。 柏韫一迈入明辉堂,无暇顾及左右炽热关怀的目光,疾步直直跪在齐荣霜身前。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安坐在一旁的柏德泉立时站了起来,预备的话也堵在喉咙里。 “给祖母请安,孙女不孝,今日方才得以侍奉在祖母身侧。” [眼镜]冲冲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新居故梦 第2章 饭时 “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起来。” 老太太急得踉跄了两步,一边抹泪一边揽着柏韫要她起来,齐荣霜今日身着一袭绛紫色的正装长袍,绣着暗纹牡丹,发髻高挽,簪头的凤凰栩栩如生。 纵十分华丽,可也掩不住心的悲凉。 此时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儿媳,与分离许久的孙女见面的老人,那双眼眸泛着泪光,好似没那么混浊了,柏老夫人仰头望着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孙女,嘴唇翁动,紧紧地握着柏韫的手。 柏韫独自在这深宅大院中,府上与她利益牵扯不甚广的也只有这位祖母了。她垂眼,看着老妇人皱纹四布的手,用力的抓着自己,老人的泪水砸在她的手背。 这是她祖母,是她父亲的娘亲。 柏韫心中也不可控的有了涟漪,默默回握住老人的手。 “哎哟,好姑娘,坐下说。”二夫人钱曼香撒了两滴泪,抽出帕子擦了擦惹红的眼睛,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侍女。 “是啊,祖母这些日子也疲累了,咱们团圆的日子还多。”一旁珠圆玉润的少女接着自家母亲的话打圆场。 这位应当就是柏德泉的小女儿柏百了。 刚刚被示意的侍女快步端出圆凳搁在了老夫人身侧,钱曼香走过来扶着柏韫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来。 “我是年岁大了,糊涂了。韫儿,这是你二叔二婶一家子。”柏老太太虽坐下,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柏韫,现下细看下来,小姑娘容颜般般入画,难得气质更是清丽出尘,越看越喜欢。 “二叔好,二婶好。”柏韫忙站起来深深福了一礼。 钱曼香身着一袭绣兰花纹对襟裙,她的笑声清脆,大大方方快意道:“韫姐好,今儿咱们是第一次见面,这礼啊咱们受着也只有高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和你二叔二婶不用客气。” 一直未出声的柏德泉,闻言也点了点头。柏韫转头望着右侧这位身着一袭墨绿色的长袍的男子,脸上不可避免留下了岁月的纹路,但仍能窥见年轻时的风姿,未着官服,却依然显得肃穆。 他面带柔和微笑,对上柏韫的眼神,却瞧她眸子的悲伤快要强撑不住,吐出一句: “二叔与父亲生得真像。” 柏德泉的目光在侄女身上打量,面上保持着长辈的慈祥和疼惜。 可惜眉头片刻地微蹙,还是被柏韫捕捉到了。 今日,柏德泉见到了一位特殊的人,柏韫——他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从他看到柏韫的第一眼起,心中关于她真实身份的疑虑就被打消的七七八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眼前这个二八少女,的的确确是柏尚天的亲生女儿。 柏韫整个人虽生着一双杏圆眼,与她父亲的桃花眼并不相似,但眼底端的那份从容随心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父女俩都是这般看人,漂亮的脸上老是平和得起不出一点儿波澜,打量之余他还真有点……欣赏。 柏德泉在仕途上阅人无数,他这亲侄女小小年纪却抓眼的很。 不过又怎样呢,她一小姑娘,以后嫁人都得要他这个长辈点头,前些日子又加封永信伯,他柏家一门荣辱,还是要靠他来护着续着。 是以他今早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点头,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无懈可击。 亲人死别,人之常情。所以此刻,柏韫才会对着自己这张脸想念起她死了快两个月的父亲。 其实他也很久没见自己这位大哥了,不对,下葬的时候远远见过,齐荣霜不让太多人插手葬礼的事,他自己也主张莫要让无关之人知晓,为了不同金江灵扯上关系,他自个都没凑近去看。 亲兄弟一母同胞,一个爹妈生的,但柏尚天和柏德泉不是双生子,差了两岁。照理说容貌不一样的多,可是他俩挺像的。 但只是眉眼,只限于皮面。 玉盘似明月,芍药衬牡丹,如是而已。 柏德泉心中沉下讥讽,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韫姐儿受苦了,往后就在府上住下了,二叔...” 他还从未对小辈自称过“二叔”,一时有些晃神,“咱们是一家人,二叔自会在京华好好护着你。” “父亲放心,儿子也会尽心尽力看护韫妹妹的。”柏广从一开始唇边就挂着一抹温和亲切的微笑,一身涧石蓝长衫,少年容貌端正,眉如远山。 端方君子样。 侍女低垂着头快速清理了老太太手抖摔破的茶盏,立刻又换上一套新的。 又寒暄几句,几人移步去用早饭,就在正堂后,穿过耳廊几步,一方宽敞的膳堂映入眼帘,齐荣霜坐在主位上,摸了摸下方柏韫的头,“饿了吧?” “有点。”老太太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戒指碰擦到柏韫脑袋,她也就取下来手上的翡翠鹦鹉绿宝石金戒,搁在了柏韫手里,“韫儿手白嫩,带这个好看。” 柏韫立刻就要退却,老太太却不干了,双手握着要她收下,“应该拿的,祖母这些年欠了你多少衣裳首饰,往后慢慢补给你。” 话刚刚说完,转眼餐食就布满了大半张桌子,绿豆百合粥,鲢鱼豆腐羹,熏肉花卷,甜栗兑奶酥酪,南瓜山药蒸饼,还有各种糕点,小菜都有七八样…… 大早上眼睛先饱了。 不是她不爱吃,只是柏韫早上胃口一般。这一月在落荷轩的吃食种类也多,但柏韫都借着早晨要喝补药的缘由要小厨房别做太多早点。 但现在——齐荣霜一直给她夹菜,要她多吃点。 太师府世家门第,规矩自是不必说,饭桌上大家都不怎么开口,柏韫顾着慢悠悠品味喝汤,食不言嘛。 “韫姐儿胃口好,还这般纤弱,我真是越看越喜欢”,钱曼香看饭吃的差不多了,终于按捺不住开口。 瞧齐荣霜压根懒得看她,柏韫心里揣摸了几分,拿起帕子擦了嘴。 “二婶一看就是贤惠的,操持家中事务忙,便宜我是个只知清闲食鲜的。” 少女双手交叠,有礼端坐着,听说这二夫人钱曼香八面玲珑的很,看来还有下文,她只好随便把话头抛回去。 “我哪担得起韫姐这般夸?”钱曼香笑意连连,可惜保养得再用力,眼角的皱纹还是被笑挤开。 还好还好,就夸了一句,哪般了? “二婶我是担心你大病初愈,身子没好全,所以看着还是瘦弱,不妨多休息,总是好事。” 齐荣霜这顿早饭全程吃的像没钱曼香这个人似的,她对这个二儿媳淡淡的。虽说家世好,有手段,只是过门没多久,她就发觉钱曼香这个人,自己总和她谈不到一处去,城府太深太小气,总隔着一层漂亮话,从来见不到敞亮的时候。 好在钱氏早早地生了柏广柏百,指着能给柏德泉管好他那后宅几房妾室就行了。所以齐荣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二房以外旁的地方钱氏手伸得太长未免让她这个做太师夫人的婆母不痛快。 没有人在尝过了把控权利的滋味后会心甘情愿的放下某些曾经握在手心里的能力,男子科考武举为求功名是如此,女子后宅争斗亦是如此。 齐荣霜稳坐太师后院这么多年,她看淡了丈夫的宠爱,可是她还是看不淡丈夫身处高位所给她带来的权势名利。 钱氏这番试探触到了齐荣霜的底线。 因饭桌上暗流涌动,柏韫没急着接话,安静了几秒。 “韫姐儿歇了月余,我瞧着是越来越精神了。”齐荣霜稳稳地将手放在柏韫的肩头,捏了捏,手感不是她预想的软乎肉,倒硬邦邦的。她想许是她这段时间劳累力气弱了,有些捏不动。 老太太和蔼的笑意加深,“挺皮实的。” “如此,明日就和广哥儿,百姐儿一起去仁墨书院进学吧。” 红木桌尾坐着的豆蔻少女嘴里塞着红豆酥,没拿住喝羹汤的白瓷勺子,勺碗相碰落下清脆的一响。 所幸无人在意。 柏百咬了咬牙,望向上头柏韫的方向: 短短一月时间,家里突然凭空给她变出了一位大姐姐,她年方十四,忍着生闷气的样子显得脸蛋有些婴儿肥,可柏韫只比她年长一岁,容貌身段却都在她之上,这些天里府上的漂亮玩意一波一波往落荷轩送本就看的生气,如今还要去仁墨书院了! 仁墨书院是京华官宦子弟云集相交之处,里头的一应学究执事在当今圣上那儿都是过了名录的。名望之大可以说是在为天子培养一批接管未来京华官场宅院的世家老爷夫人。 那她在学堂,太师府大小姐的名头就不是独一份了! 柏百张了张口,被母亲甩了一眼,到底没说出话来。 柳嬷嬷接住了老夫人回头的一点示意,口齿清晰道:“老奴会吩咐下去,打点好大小姐进书院的一切事宜的。” 一顿饭就这么吃过去了。 二房松鹤堂里。柏德泉今个休沐,本还想得空去偏房那听听曲儿,纾解这些天的劳心劳力。此刻倒是被自家夫人缠得脱不开身。 “你想同我商议何事?我还没问你刚刚在堂前乱插手什么呢”,太师椅上的男人微微阖眼,长长呼了一息,问书桌前的女子。 “妾身只是关心一句。” “呵,柏韫那些小辈听不出来,你也当我和母亲糊涂了”,柏德泉挥了挥手,不屑道:“她一个官家小姐去学堂是迟早的事,文词诗言我大哥大嫂从小也一定教过她,即使用计,你也没必要在此处谋算。” 他夫妻俩倒是同心同德,总之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侄女充满了敌意。 “哎呦老爷,我何必上赶着找没脸,只是盼柏韫在修养修养,几月后再去...我这也是为她好。”钱曼香虚虚跪着伏在太师椅边,声音却是低了下来。 见丈夫不悦,她熄了话头聊起别的来,“要说这女儿儿子都大了,婚事也能张罗上。” “还早,先别说百儿,就是柏韫也才十六,正常议亲都要再过两年,等到过你我的手时还不是有的她吃苦。” 什么还早,钱曼香转了转眼珠,那些同她一般的贵夫人早早地就在相看合适的儿媳女婿了。品行端方又家世高贵的公子小姐,等到提亲那一日连人家府上门槛都进不去,这种香饽饽是等着你一家一家挑的吗? “老爷别怪妾身心眼小,百儿若能攀上贵人皇亲当王妃驸马自然是好,若是当不上也千万别去了那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府邸,这咱家不是有柏尚天做了例子吗?当初娶了金家小姐,连京华都不好回来。虽说祸不殃及,总是落一身骚。” “这几日京华守备胡统领的夫人倒是一股劲往咱们家身上贴,这人家倒也稳妥”,钱曼香假意笑,“这个胡春达我在宴会上见过,眉清目秀的,今年十八,书院先生对他评价也不错。” “你就只想女儿嫁个五品人家?” 柏德泉他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是拐弯抹角的试探他对柏韫的态度,还盼着老太太能给她当脸面使,找个好女婿。 “妾身是看咱们女儿没什么心眼儿,我怕她被柏韫抢风头,一时心急,想试探一下母亲的想法。” 实在是这一个月齐荣霜所有的眼神都盯在柏韫头上,瞧这样子以后老太太有什么好事还不都紧着她。 “百儿也是母亲孙女,何况她是我的女儿,王妃也做得!平日让她多练练琴,修修性格。” “行了,柏韫无父无母,走运才没被带着一起溺水而亡,才刚回府,你何必太把她放在眼里,日后有她受的”,柏德泉如今正得意,怎么会把妇人话放在心里,他嘴角漾出快意的笑,拔了檀桌上一片文竹叶子嘲弄道: “而且,残竹败叶,前路曲折,能不能捱到,还得靠老天垂怜。” 第3章 上学 清早,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太师府邸的一方飞檐翘角。水洗后的天空显得格外清新,落荷轩小院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泥土香味。 昨夜暴雨淋漓地冲打,刷尽了海棠绣球。庆幸墙角的胭红杏花盯的好时分,新冒的几枝花骨朵已经抽了芽。 “阿—欠”,柏韫眼里惺忪,用手遮在嘴边打了个哈欠,任桂岩在自己头顶忙活梳发髻。 昨个头次见面,祖母在饭桌上拍板她去听学一事。 她略略挺腰坐直了一点,往面前的铜镜凑近了点,昨晚没休息好,杏圆的眼眸泛着一层水雾,倒是透亮,只眼下一圈的淡淡乌青却是在白皙的脸皮上显得有点打眼了。 桂岩固定好燕尾髻,探头望见自家姑娘在妆台上翻翻找找,“姑娘,你在寻什么?” “敷粉。” 桌上瓶瓶罐罐甚多,柏韫每个都拿起来看了看,怎么没有最日常的妆粉?桂岩指了指其中一个白玉瓷瓶,“姑娘是不是要遮眼圈啊,用这个‘珍珠粉’更好,这几月京华贵眷内宅里都时兴这个。” “好”,柏韫仔仔细细给眼青遮了。 待到梳妆好了,也换了衣裳,柏韫出了里屋,穿过屏风来到外屋。 清晨的光亮完全透过打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空气静了一瞬—— “姑娘,你今天,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桦青提着书箱候在外面,眼睛黏在柏韫身上就离不开了,姑娘今天梳着圆圆的发髻,衣裙是鹅黄色的,戴的也是杏黄绒花簪子,略略冲淡了身上的沉冷,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像小姑娘多了。 桦青和桂岩并排跟在柏韫身后,她和桂岩咬耳朵,“这就是你昨天说要去准备的衣服?姑娘穿暖色也不错。” 身旁的桂岩轻轻摇了摇头,她也没想到姑娘会穿这件。 今早柏韫罕见地凑到衣橱边看自己拿衣服。 估摸着柏韫性子淡,都大多穿素青黛蓝的颜色,桂岩就提前备了几件冷色调的裙子放在柜子的显眼处。 可是柏韫眯着眼看了会,也没有要换衣服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我看着像多大年岁?” 这些天在落荷轩听着桦青时常没头没脑的说话,桂岩也锻炼出来了,她没怎么愣,还正正经经答一句:“姑娘看着,就是个……姑娘的年岁啊。” 柏韫从喉间漫出一缕笑,被自己和桂岩的话逗到了,“具体点。” 她靠在床梁边,还未梳洗,用根绸带松松束着发,鬓角青丝微乱,只穿着荔枝白色中衣。不是平常头发篦的一丝不苟的样子,也没穿冷清清的颜色,笑眯眯的,就很像一只懒懒的猫。 屋子里还漾着姑娘清铃般的笑意,桂岩缓缓的思忖,“姑娘平常的模样都很沉稳,其实姑娘才刚及笄之年,和二小姐差不多,可是总觉着比二小姐长了不止一岁,但刚刚那样笑就年轻了好多……额,奴婢失言,并不是说……” 这样啊,她那个妹妹昨晚果然是偷摸骂自己老气横秋。 她幼时性子是很活泼的,这三年大概是被草石间阴冷鬼气拖袭了身,怪命生死低沉了气。 柏韫伸出手,要桂岩不用解释。她用指腹蹭着眉,若有所思了会,从衣柜里抽出那件鹅黄色云裙。 太师府邸廊下,仆人们穿梭其间,忙着清扫院里。齐荣霜满目慈和地看着柏韫,“这样就对了,安心去学堂,太师府的姑娘没人能轻看,遇上事祖母替你解决。” “祖母放心,孙女会好好的。” 用完了早膳,柏韫站在府邸门口,等马夫擦干昨夜挂在车轮上的雨水珠。 “韫妹妹。” 端方君子哥来了。 柏广永远噙着一抹柔和的笑,又着蓝衫,“昨夜雨急,我还担心今日天气欠佳,原来潋滟晴好,是好兆头,看来妹妹此次进学,应当很得学究赏识了。” 面前人长身玉立,微微躬身同自己说话宽慰妹妹的样子真是真诚。柏韫从善如流,绽开晏晏笑容,“大哥才华横溢,妹妹若能得之指点一二,进学自是顺利。” “哥,怎么还不走?”一方帘子被挑开,柏百坐在马车上,凉凉地盯着和自己亲哥说话的柏韫。 “小妹早上好,这就走了。” 柏韫三步化作两步,登上了前面的一辆马车,柏广想伸手扶一把都来不及,手悬在半空中。 今日柏韫比昨日前厅见到的柔软了很多,也更像个小妹妹,还熟络地跑去和柏百同乘马车。少年眼里凝重了几分,紧了紧手。 柏家准备了两辆马车,他只得去了后面的那辆。 马车上突然跳上一个人,女子鹅黄裙边擦过自己的手背,柏百才反应过来立马转头,看着自己身边的柏韫。 她气的涨红了脸,恼怒地一字一字蹦出来:“这是,我和我哥要同乘的马车。” “你应该去后面那辆”,想起柏韫刚刚的动作,柏百嘴一扯嘲讽道:“在山上长大的,举止就是粗俗,世家子弟我还没见过蹦上马车的。” 柏韫弯着眼睛,“小妹刚刚一直看着我,也没看大哥,我以为是邀请我上车叙话的意思。” “至于行为举止……”柏韫压下嘴角,“我与妹妹同在太师府,知晓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太师府的名声,以后一定多注意自身举动。”说完就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压在裙子上,表现出得体的样子。 却是坐的再端正,少女年纪摆在那儿,全身暖黄色调,周身笼着一层暖融融的光,把马车内都照的鲜明了几分,像个鲜花精灵,又俏又灵。 柏百牙都要咬碎了,有点肉的脸气鼓着,连原本的可爱都变成了滑稽。昨天头次见到柏韫时,她就气老天不公,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一岁,柏韫就抽条长成了这样一个纤瘦美人,有身段有脸皮的。偏偏自己还跟个小孩似的。 她昨回房就和钱曼香撒了个泼,娇里娇气地抹眼泪。“哎呦我的乖女儿,你可是太师府的嫡小姐,怎地哭成花猫了。” “她不也是!什么东西,就会下贱装可怜”,柏百怒瞪着眼眸,狠狠道。 钱曼香扶着额头,心里也厌烦这个突如其来的侄女,有那对灾星父母,还给那老太太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揽着柏百安慰道: “无父无母的小畜生罢了,整日弱病恹恹的,哪像个有贵气的小姐。我的女儿福瑞双修,荣光润极,这小脸啊和皇宫里的公主一样,哪是她能比的?” 好说歹说的讲了好一番话,柏百哭停了,一抽一抽地怨恨想:也是,柏韫老气横秋的又板着脸,脸色看着像十**岁嫁不出去的,和自己这样千宠万爱的娇娇贵女是本质上的不同。 所以她今日特地把什么润玉啊,珍珠啊都带上,端的宝气娇憨。 谁知道柏韫又变了副模样,下作!果然是山上的猴妖。这样心闷气短了一路,马车压过路面留下浅浅的车辙,驶到了仁墨书院。 书院前碰巧同到的几家公子小姐都驻足,奇怪地看过来——太师府的马车以往都只来一辆。柏韫稳稳地踩着车凳下了车,周围几道好奇疑虑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过来,柏百站在后面几步开外,没有要同柏韫一起的意思。 柏韫擅长应付这种**裸打量人的目光,这些贵公子贵小姐的眼神自信又倨傲,看人也是高人一等的模样。 和狱卒差不多,她在心里想。 可惜门口人不齐,够不上自我介绍的阵仗。柏韫不打算多停留,待柏广下车一起先进门就是。 一棵古老的樟树辟出一片巨大的阴影,树根盘升至地面都有半人高,书院大门两旁的红木柱遮蔽在树荫下,城北一片广植苍松翠柏,仁墨书院的主讲堂是一座庄重古朴的大殿,在绿树云间安静挺立。 刚刚踏进大门,柏韫站在门口,泰然自若的扫视了一遍整个讲堂,想寻个空位置。 气氛先是安静,堂上视线在一瞬间靠拢,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这个陌生人,眼里奇怪又疑惑。 “这哪家的小姐?” “没见过,长得还行。” 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第一排人最少,柏韫打算坐。从桦青手上接过书箱,“姑娘,奴仆伴读在外廊候着,奴婢们先下去了。” 柏韫点点头,笑了笑。 廊下一串脚步声响起,着品蓝长衫的一位长者施施然步入门,对着柏韫行了一礼,朗声道: “柏韫大小姐来了,在下是书院掌书,老太师夫人交代了,小姐为祈福方才归家,请先跟我去一趟监院处。” 这品蓝长衫袖口处袖有水墨纹样,是仁墨书院的上值服制。 “有劳了”,知道是齐荣霜安排的,柏韫跟着他走了。 这会子柏百和柏广才从后面姗姗来迟,进门还未落座就被一群平日要好的公子小姐团团围住。 “刚刚来的那位是你家府上的?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亲的吗?长得不太像啊。” 太常寺家的小姐章烟最先发问,她平日和柏百还算要好。 “哪能啊,看女子相貌也不是一房的。”工部尚书家的千金朱金雨坐在首排,撑着书哼笑一声,对着门前一团人开口。 柏百刚才特意拉着自家哥哥在院里说话,消磨了会时间,既是想让柏韫独自难堪,也是不想和她一同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她俩风格迥异,倒也不会太过刻薄的比较,偏偏今天柏韫这个杀千刀的穿的嫩巴巴的,现在都有人问到底谁是妹妹了,偏偏她还不能说什么。柏韫适才在马车上说的没错,同在一府,明面上丢人了,谁都落不得好。 “她是我姐姐,刚才你们不是也听见了,我姐姐和大伯一家从前离家祈福,才回京城。” “哦,原来是太师长子的女儿,只她一人归家吗?” 柏广微微一笑,避重就轻地接了句,“是祖父祖母心疼韫妹妹。” 余下人闻言也不再多问。辛豪转了转眼珠,点了点头,他是御史大夫家的公子。“果真心疼,许监院平常可不轻易见人,这柏韫姑娘初次进院就能与这般文学大家交谈,想必是齐老太太特意关照的意思。” 此话点破,这下大家心里也更了然,这柏韫估摸在太师府是很受宠了,往后也会和他们一同进学。 都是从小耳濡目染家宅争斗的世家子弟,各家在新周官场上同太师府关系也明明暗暗,处境尚不明朗,堂上人纷纷暗下思量,神色心绪各自不同。 柏广也在第一排坐了下来,“你和你这位新妹妹倒还算像”,听得好友声音响起,他转过身。 “是吗?如何像?” “从容。” 紫衣少年眯眼笑,他手持一把绛紫缎面扇子,只露出一双桃花眼,面上风流,“我就学不来。” “挺顺眼的,有机会我还能同你攀个亲。” 见江入年越讲越没个正形,他干笑两声,淡淡泼下一盆冷水,“我这位妹妹日后的夫君若是个成天逛花楼的主儿,估计没两天就要归家了。” “这么不通人情?那我江国公府容不下这尊玉面菩萨。” 柏广和江入年几年前相识,这位国公公子是府上独苗,宠的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欢吃喝玩乐,性子极为单纯骄横,却和柏广这种端端正正的人一见如故,虽然热衷的事物全然不同,关系倒是一直很好。 看好朋友眉头紧皱,江入年咳嗽了两声打趣:“怎么了,太师府少一个人饭钱?” 柏广咽了口口水,没心思接这声调笑。 如今柏德泉已经安排自己私底下接触兵部事务,他也结识了不少人,父亲也对自己的处事行为赞赏有加。可在与柏韫接触时,他心里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柏韫做事出乎他的预设,比如今日他本想在马车上叮嘱柏百几句,柏韫刚回府祖母新鲜盯得紧,二房要做好表面功夫,他一早便想好要规训小妹。 可是方才柏百这种骄纵小姐居然真的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尤其经过他的询问发现还是在柏韫的随口点拨下,约束了妹妹。 这不应该。 柏广很敏锐,他知道父亲不喜,甚至讨厌这个侄女。即使父亲从来没说过她半句不好,但是柏韫初回的那一晚,柏德泉一夜未眠。 父子连心,他隐隐觉得有一天父亲一定是会对柏韫下手的。 至于为什么,柏广身子颤了颤。 或许是因为像现在这般不可掌控,难以松心的感觉,这种本能的反感延续到了自己身上。 他转头,院中高台处,四方的止水池不再泛起涟漪,平流暗涌。 柏韫,她会是我的敌人。 柏韫:谁懂这种继承式看不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上学 第4章 换脸 满墙雕画着江海青山之阔景,书着诲人之名篇的长廊,柏韫一路行着,饶有兴致地左右看看,不知不觉行到了监院处门前。 “柏韫小姐,许监院吩咐了您一人进去,在下在此等候。” “如此,多谢掌书引路。” 迈进殿内,柏韫带上了门。祖母早就和她提过这位监院,她心里有底。 书阁很大,一眼望过去书架多的惊人,空间被分隔开,有点像迷宫,柏韫张望几眼,除了四周的圣贤图,未见到一人。 柏韫正以为这是考验,不远处就传来咳嗽声。 一声,沉闷的很。 看来这许监院倒也不怎么为难人。循声走去几步,才发现这书架摆的有门道,兜兜转转于此处竟豁然开朗。 随着柏韫脚步声停下,眼前一张长书桌后,一位白发苍苍,银须垂胸的老者闭着眼安坐在六方扶手椅上。 “来了。” “是,学生奉命而来。” “坐吧。” 周围除了那把六方椅以外,空空荡荡。 “学生站着就行。” 桌上的漏壶流逝了大半,柏韫不动声色的想:这许监院就这么坐着,动都不动一下,也不说话,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过。她大着胆子试探: “监院,此漏壶中流沙流完还需一刻钟。” 许监院皱了皱眼睛,顿了顿,沉沉道:“你不用多话,总之是在关照你。” 怪异的心情在柏韫心里蔓延开来,许正一这番年纪说话的语调,听着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 柏韫大幅度施了一礼,挥起衣袍带出声响。 “学生知晓了,多谢监院关照。可需要学生做些什么?” “无需,你安心回到讲堂就是。” “不用自报家门吗?”这人也太故弄玄虚,柏韫随意整理了几下衣袖。 许监院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我……本监院如此阵仗,是承蒙太师府嘱托为姑娘铺路,这会满院谁不知道?” “可是我已备好了说辞,要不监院帮我看看?” “什么说辞?本监院日理万机……罢了,你且拿来。”许监院抬起布满皱纹的手,准备接过。 “学生在心中备好了,现在就写给监院看。”柏韫往前探,扫了几眼面前的老人,视线定格在那双手上——很老的手,像枯树皮。 许监院无语,微微眯着眼窥视——他刚才明明听到了纸张哗啦声响。 眼前清灵少女眸光直白投来,二人四目相对。 “许监院。”柏韫又行了一礼。 原来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他有些懊恼,自己就是改不掉这好奇的毛病。看漏壶时辰快到了,他复合上眼皮,故作镇定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用不上介绍,仁墨书院不是给你自己出风头发挥的地方。”说完还老成地摸了摸下巴的花白胡须。 柏韫眨了眨眼,有点没看清,应了声好。就要转身抬步,脚下又调了个方向。 “监院,这红书架?” “哪有红色的?这一水的墨色书架,你该好好进学,无事就出去吧,不要打搅老师休息。” 他横挑着眼实在忍不住开口训诫,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心和眼都缺,还说是太师家的姑娘呢,又是个二世祖。 柏韫牵出一个笑,“口误”,真心地拱了拱手,心满意足的退了出去。 “呼——”终于应付走了。 谷与青贴在桌子上,听外面没了一点声响,他脱下外袍,站起来抖了抖身体。 “这监院服制真是繁琐,还很不合身”,给他一个七尺儿郎穿的束手束脚的。 干坐那么久给他腿都坐麻了,谷与青张开双臂躺在地板上,长叹一声哎呦—— 还不是肖二有事要办,调走了许正一又不能被旁人发觉。说自己反正清闲,给他弄了张许正一的脸皮套上,害得自己每日都得来这仁墨书院晃悠一趟,肖立玄这没良心的! 本来前几日都好好的,许正一是个不爱接触人的性子,他只要远远的亮个相就好。 可是天不遂人愿,太师府上昨日送了信,叫着帮忙给他们家新来的小姐撑面子。 肖二弄的假面皮是精细,连手套都有准备,他还喝了让嗓音改变的药。可是谷与青一个十九岁的潇洒少年郎,一举一动都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监院搭不上边,是以谷与青昨晚在铜镜前练习了好久,终于少年老成了一番。 不过眼睛还是自己原本的,这个改不了,谷与青选择闭着眼。 “她应该没有发觉吧。”毕竟隔了距离,而且自己就睁开了一小会。 “不会的,她都没见过许正一,一个闺阁小姐怎么可能想到此处呢。” 谷与青枕着手,盯着天花板上的壁画自言自语,说服了自己。 “况且明天许正一就回来了,没有人会知道”,他放心地睡着了。 离皇城只有两街之隔的城东承潢街,满街尽是玉砖金瓦,奢华辉煌,全是皇亲国戚的居所府邸。 其中一座王府深处,绕过曲曲折折的水上印廊,悬空茶殿一面临湖,蜜合色茶几上茶香袅袅,与室内的瑞龙香混合,叫人闻之心旷神怡。 一侍卫疾步行来,脚下恍若无声。 “事办得如何?” 秋水神秀,少年靠在圈椅上,看着平静的湖面,捏盏送到唇边。 一袭玉竹色的长袍,领口和袖口滚着暗金丝边团云纹。腰间束着一条银色孤鹤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嵌玉银冠,冠上白玉润泽。 雾列一身褐色甲衣,敛着眉心专注答:“主子,一切顺利,许正一今晚就会被送回他自己府上。” 肖立玄颔首,“让谷与青出城待几天,别急着回鼎食阁。” …… 下学出讲堂后,柏百生怕柏韫又和自己同乘,亦步亦趋走在柏广身侧,前后一同上了马车。 “韫妹妹,那我们先行一步。” 见柏韫应了几下,柏广没再停留,径直坐上车。 柏百皱着眉头瞧见柏韫面色凝重的模样,转头嘲笑: ”哥,你说她想什么呢?哼,果然是乡下来的,从小到大没正经读过书,这节课够她吃不消了。” “百儿,日后行事谨慎些,不要徒增是非。”说完这话,柏广就打开书箱开始温习功课。 “哥,她抢了祖母的宠爱,我就是讨厌她为什么不能说?难道哥也护着她?原本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夹了这么个亲戚,偏她还顶着柏家的威风耀武扬威!” 车厢里静默良久,柏广又翻了一页——“今日先生教习的这一文篇,其中: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 “是为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 他抚着书页,脸上闪过一丝阴鸷,“只待一击即中,除之。” 快到城中了,街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条水天绫罗穿城而过,垂柳碧波。茶坊酒肆星罗棋布,遍眼彩旗招牌,京华是很热闹。 “姑娘,今日可还顺利?” 桦青在回府的路上抬起头问马车里的人。 听得桦青询问,柏韫撩起帘布,“挺好的。” 这话倒是真的,柏尚天酷爱诗词歌赋,她耳濡目染。先前看课书,发现整本书的赋论自己都能说个七七八八,今日课上她只假装在听,实则脑中还在琢磨那位许监院的事。 “停车。” 她们主仆三人走的慢,反正不一同回府了,柏韫干脆下车在街上逛了逛,这白日的京华还怪敞亮的。 一家吃食铺子前挂着“初夏藕饼,京华名糕”的字样,吸引了她。 估计是仗着自家糕点新鲜好看别处少见,店家也不招呼,就坐在门口的木凳上嗑瓜子。 确实,这个时节的藕饼不常见,柏韫拿起两包。 “半贯铜钱。”店家拍拍手上的瓜子壳,伸出手,露了一个奸猾的笑脸。 “掌柜这漫天要价,是否有些欺负人。”桦青不可思议地张口,半贯铜钱都够寻常农户家三日的饭钱了,她就知道这些商贩尽逮着富家子弟骗。 “此话非也,小本生意,自愿买卖。” 柏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包裹,自己一下马车就走了过来,兴趣太过明显,看来这店家是吃定她要买藕饼了。 “成。” 夜幕很快降临了,落荷轩里柏韫从浴堂里走出来,拿着头帕绞干湿漉漉的头发。桂岩接过帕子,让柏韫坐在妆台前,细细给她擦干满头青丝。 “藕饼给祖母送去一包了吗?”少女刚刚洗完澡,面上红扑扑的。 “送去了,桦青说老夫人欢喜的很,记挂着赶明儿带姑娘去尝尝鼎食阁的席面呢。” 柏韫小幅度地侧头,怕扯着头发,“是吗?鼎食阁的厨子比祖母小厨房里的宋娘子手艺还好?” 桂岩弯弯一笑,柏韫对她们很好,平日在屋中用膳都叫自己和桦青坐下同她一起,不过这不合礼数,她们也不敢从。柏韫哭笑不得,只好给她们夹菜,叫尝个新鲜。 “奴婢也不晓得,只是京华但凡大户人家办宴席迎佳客都是想订鼎食阁的席面,有时逢佳节旺季,一桌甚至不下百金。想来,应该是很好吃的。” “这东家是京华人吗?” 刚刚进屋的桦青知道桂岩不怎么出府,这些消息知道的少,接了话,“东家不怎么露面,但鼎食阁菜品别致精细,还时常上新,很是吸引人,原本以为东家是游历四方,见识繁多的生意人,但传出的消息却说老板是位潇洒公子,这鼎食阁也就更神秘,更引人趋之若骛了。” 繁星点缀着幽蓝的天幕,微风轻掠过静谧的庭院,树影婆娑,伴随着虫鸣的低吟。听柏韫说今日想早点休息,已经躺在了床榻上,桦青桂岩吹灭了房中的烛火,也回屋休息了。 落荷轩现下十分安静,无人在外。 柏韫睁开黑眸,熟练地换上夜行衣,掠上了屋顶。她蹲下身子,借着屋瓦的弧度隐蔽身形,没有过多打量府邸的布局和守卫的巡逻路线,毕竟这事她都做了十几回了,想来世间一绝的“流金绝尘”,区区太师府的守卫根本没本事发现她。 她这一月自然不甘就这么闷在闺房里,吃了从“草石间”顺出来的药,身子早就好全了。府中的灯火稀疏,大部分院落已陷入沉静,柏韫落在了府墙之外的一棵老树上。在树枝上稍作停留,确认四周无人注意,便再次跃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在二房待了几晚,听了钱曼香准备对自己用那些宅斗的把戏后,柏韫听着实在没营养。 所以后来每隔两三日,柏韫都趁着夜晚晴好,出府,在京华城里溜达,熟悉城中各条路线街道,各家商铺府邸,把桦青和她说的贵眷八卦和对应居所联系了起来。 可以说除了王爷国公院落她没去试探,哦还有皇宫,其余的一应路线她都门清了。 此刻,星光微暗,城北的居宅区,街上寂寥无人,只有打更声悠长从街巷传来,一台小轿稳稳当当落在许府前。 下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府门开了半扇,将人迎了进去。 抬轿的全是精干习武之人,连着轿子带走,很快消失在眼前。 柏韫眼睛一眨不眨,看到了全部。她刚刚行到许府附近屋檐就发现周围有暗卫,无法进去,只好藏在府门对面的树上,猫着等待。 白日在监院处,她与那位许监院见面时,发现了古怪。 最开始让她生疑的,是那口牙齿,她在草石间看过人的牙口,老年人的牙齿总有磨损缺失,但许监院已到花甲之年,还有一口完好白牙。不过这也只是她少见多怪,不能断定许监院的身份。 直到他睁开眼睛——澈亮无杂质的瞳孔,丝毫没有历经沧桑时事的混浊,一个老人有这样的眼睛实在太不寻常了。 奇怪的地方多了,就有迹可循。齐荣霜既然递了消息,许监院提点几句她这个小辈是最好了,哪怕随口诹几句糊弄她也好。 他不说,齐荣霜就有可能心下不舒服,他不说,是因为他说不出来。 可是,他不是许监院,却有和他一样的面皮,许监院去哪了?难道他死了?凶手这是在掩盖他的真正死亡时间?柏韫觉得这个秘密很值得她来一趟,因为即使在草石间那种怪诞地方待了三年,换脸之术她也只是听说,何况今日那个假监院的手和嗓音也都改变了,幕后主使必定手眼通天,说不定和皇宫有关。 四周暗卫踪影不见,柏韫拉上面罩,打算进许府一探真假。 正要借着树枝掠上屋顶,一粒碎石子撕裂空气飞入府内。 登时,数十把剑影出鞘,冰冷凛冽,十余位黑影如鬼魅般闪现登上墙,身形交错四下搜探石子来源,眼中是藏都不藏的杀意,令人胆寒。 “好看吗?” 声音从身后传来,像蛛网般爬上柏韫的后背。 肖立玄稳坐吓人赛道([猫头]) ①“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嘿然无声,此为何名?”“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出自《韩非子·喻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换脸 第5章 初探 男子嗓音润沉微扬,听上去像玉笛。 可惜吹的是催命丧曲。 听得柏韫头皮发麻。 身后袭来的沉香气息令人登时屏住呼吸。 柏韫现在知道什么叫如遭雷劈,这场景简直无法相信,她母亲可是金江灵!金家的轻功!居然有人能发现自己! 现在更棘手的是身后人与这些暗卫的关系。她进退两难,此地荫蔽在树木下,她敢动暗卫立马就会发现,而这男子身手奇佳自能脱身;让柏韫崩溃的是,她同样不敢回头,今日她撞见许府的秘密,虽不知道这身后之人是不是他们的同伙,但他出现在此处,无论是敌是友,这样在暗处谋划局面的人,柏韫不能看到他的脸,否则一定会被灭口的。 瞧着眼前人如石像被禁锢在原地,少年凉凉道: “今晚这出戏,有缘人觉得好看吗?” 这人还不依不饶的一定要她回答,什么有缘,真是倒大霉了,也怪自己疏忽大意,柏韫咬牙压着嗓子说:“草民并未看到什么,还望公子海涵,待暗卫四散,草民立马就走。” “你是谁?” “公子无需挂怀,今日真的是个意外,在下只是蝼蚁,偶然途径此处罢了,必定不会对公子所谋之事有一丝一毫的牵绊。” 一轮钩月将现未现,悬挂天际,洒下淡淡的银光,只投下一人的影子,少女背对着他,完全被笼在月影下。 闻得此言,肖立玄干笑两声,从树荫下走了出去,朝着一众暗卫挥了挥手,屋顶立马消失的干干净净,连个苍蝇都没有。 这些人果然是一伙的,柏韫转了一眼。 “姑娘话说得太早了。” 桂魄高悬,余长街两人,黑影双重。草里的虫叫一点点啃噬着彼此的耐心。 他带着面具,黑木的,只留了一双眼睛的位置,像个平碗掏了两个洞——非常简单又非常实用的面具。柏韫见状提了提面罩,拽到了下眼睑的位置。 这个举动让肖立玄多瞧了一眼黑衣少女:这样的身量,谁瞎了眼看不出来她是个女子,掐着嗓子戴个面罩,真是莫名其妙。京华哪里有这号人物? “非也非也,民女颇有自知之明,真的只是路过。”看瞅着被点破了,这人还是暗卫的头头,柏韫在草石间早见过太多生死,所以此刻仍旧冷静,不忘于刚才的蛛丝马迹中寻找生路。 适才若不是那颗石子,自己就飞上屋墙成刀下魂了,这人还帮了自己一把,没立刻要了自己的性命。思路清晰了点,见他也遮着面,柏韫不动声色打量着对面人:男子一身玄色锦袍,身量颇高,只是听声音还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应该是京华有头有脸的人物。 肖立玄点了点身后的许府,好像不打算让她敷衍过去,继而抱着臂低笑,“我只是好奇,姑娘何以凑巧大驾光临此地?” 他难得愿意挖苦道:“还是这样的装束?” 夜幕里,少年声音蛊惑又绵长,活像妖怪捧呷人心,只是负手刀已出鞘。 “民女夜里失眠,家在附近想出来走走,担心遇到贼人会有不测,所以打扮的不太显眼。” 柏韫往前走了一步指了指前方的几间屋子,语气像在说今晚吃了几屉包子一样稀松平常。这个问题她实在答不了,承认自己知晓换脸一事不等于死路一条吗。 “啧”,肖立玄懒得再多话,一双丹凤眼染上凉凉月色,他抬起手腕转了转打算直接动手,却在抬头时瞳色一沉突然怔住。 他用手背蹭了把眼睛,怀疑看错了,还没来得及再细看,忽然!隔壁一户里的人家,慌里慌张地叫喊:“走水!走水了——快来人帮忙啊,来人啊走水了——” 光亮通过白墙,攀上灰瓦,背后温度陡然升高,肖立玄循声回头:一摊不大不小的火团,在院墙内升腾而起,因近处存放的都是干草垛,火苗立马扑上来翻起高火股股,火光冲天。 寂静的夜被打破的粉碎,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哭闹声,泼水声……渐渐由远及近吵闹起来。 街坊四邻也响起叮叮当当的起夜声,这个欲盖弥彰的夜晚还是被一把火烧穿了。 只一瞬间,少女早已不见踪迹,肖立玄走近至刚刚二人遮蔽的树下,捡起了一个小竹筒,是火折子的盖子。 肖立玄眨了一下眼,面色如常的揭下面具,走入刚刚让他晃神的深树丛中。 这有竹丛,他没看错,树林深处的几只青竹,今夜悄悄开花了。竹节间抽出几缕短短嫩黄枝节,花丝垂落,黄青参半。新生的花朵总是让人联想到希望和期盼的。 竹子开花,世所罕见。 世人咏其:莫如孤生一次花。原来是这样的景象,肖立玄难以自控,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虚虚抚着竹花花瓣,目光柔和地仿佛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十八年来这是头一次,他亲眼看到竹子开花。 …… “今日便讲到这儿,再过三天就是仁墨书院修身课的考究日,书上的文词注释皆要字字详熟,成绩上等者,可参加宫廷盛会。”方学究合上书本,摇头晃脑地叮嘱。 “学究,这宫里一年一度的襄盛大会,只要府上收到皇贴,不是向来都能去吗?” “你是每年都去,你家就你一个嫡出,旁的人家子女多,皇贴上是有名位限制的,你当是搬个凳子的事?” 讲堂内哄堂大笑,发话的两位公子在课堂上向来是插科打诨的角儿。 方学究瞪着小小的眼睛,努力开了一条缝,“今年不同,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圣上的意思是今年要大办添喜,不止是大摆宴席共同品茗,而是办一场盛会。” 他咳嗽两声,拖着长长的尾调:“届时——各位要拿出本事,琴棋书画,骑射策论,各显神通。技高一人者或许还能得圣上青眼。” “不过,这摆在诸位面前的头等事,不是出彩而是过关。修身课不过关的,还需在我手下修习一年。” 讲堂内怨声载道一片。仁墨书院主要教习的无关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方学究古板迂腐,对做学问苛求的很,教的这门修身课,更是直接管教学生的言行举止,众公子小姐都是好不容易熬完了此课书,可千万不想再留在他手上了。 院里止水台的小荷娉婷歪了几枝,蜻蜓盘旋早早立上花枝。柏韫对着窗外开起了小差。 距离那晚已经过去好几日了,柏韫却依然忍不住反复思忖,这几日都能看见许监院在廊前侍弄花草,柏韫还同他行礼问安,这是真的许正一,他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那轿子里就是他了?他没死,假的监院又不见了,这许正一还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也许原本就是合谋者。 那他悄悄隐身做了什么,需要做什么呢……柏韫使劲晃了晃头,把这几个人从脑子里赶出去,算了,这段时间要谨慎,她打探的线索太少,无法知晓其中关窍,这些人后面一定还有动作,到那时再反推或可解。 “柏韫,你入学时日尚短,不过言行举止都很合规,这几日要多看课书知道吗?” 虽说齐荣霜想隐瞒自己大儿子儿媳双亡的事情,可这样的事是纸包不住火,京华私下也传开了,说柏韫是因为父母去世无人照拂才被接回来,方学究是很怜悯这个学生的。 “是,多谢先生指点。” 不日举办的襄盛大会这些权贵都会在场,拨清局势看百家立场,才能查出真相,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先准备考试吧,柏韫理清主次,心里清明多了。 翻开书,第一节就是守信。 “民女夜里失眠,家在附近想出来走走……” 第二节是善心。 她用火折子把人家家里点了…… “啪——”柏韫关上了书。 动静惹的同在第一排的朱金雨侧目,“呦,柏姑娘这是胸有成竹,不用看了。” 柏韫板着个脸:“朱小姐客气。” 她晓得朱金雨的性子,家世高贵骄傲,而且看谁都不顺眼,平等的拿鼻孔望人,之前夜里去朱府的时候,她正在和他爹工部尚书朱穆吵架,给她亲爹噎的说不出话。 柏韫这句想结束对话的客气话反倒激起朱金雨聊下去的**。她今日着枣锦衫裙,累丝红步摇随着转身幅度华丽丽晃起来,像朵石榴花。 “柏姑娘是个聪明人,品貌仪表这些不过装装样子。” “此话怎讲。”柏韫正沉浸在自己不诚不善的实际行为中,怎么也没法不想那个面具人,简直头晕。 “意思就是——这几日多去同方学究行行礼,寒暄寒暄,印象好了,修身成绩自然不会差的。” 江入年昨晚吃酒去了,这堂课正犯困,迷迷糊糊地听前面人说话,他朦胧睁眼就看到了斜对角的柏韫。 影青色的罗裙替他遮住了窗边泄入的刺眼日光。听得隐隐约约两人的对话,柏韫溢出的轻笑好像有形的烟波,飘荡到江入年那处。 “韫姑娘虽初来乍到也不用担心,小公爷我自会垫底”,江入年迷迷糊糊开口,习惯性伸出手,在快触及柏韫衣袖时顿住又收回,垫在脑后,不甚在意道:“反正,这江国公府唯我一位小辈,必定是能去参会的。” 柏韫听着陌生的声音回了头,江入年,柏广的好友。 一双明眸撞入江入年视野中,他脱口而出的话就这样被堵回去,太亮了,太淡了,他从没被这样的眼睛看过,完全直视的美丽。 真的是乡下山间来的女子吗?他倒是觉得更像山间神女。柏韫出现的这些天,一开始他也只当她是自己好友的妹妹,所以在花楼听见旁的纨绔暗地里对柏韫调笑开腔时,他觉得难以入耳,开口制止了几次。 因为柏韫是孤女,仁墨也有风言风语,有次他经过许正一身旁,听得柏韫正在回话:“多谢监院好意,学生并未多心。旁人如何想与我无关,我如何做也与旁人无关。说可怜也好,粗俗也好,都不过是风中闲话。既是人,各人有各人的处世之风,世上便无一人能说出实在确凿的真话,既然不确凿,学生又何必解释。” “进学修德理应如此,你能这样想实在是稳重。” 寥寥几句话直接撕开了江入年被酒色熏染的心帘,隔天不受控制的挪到柏韫身后坐下,他只是好奇柏韫还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