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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饭时

作者:将将江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好孩子,好孩子,快,快起来。”


    老太太急得踉跄了两步,一边抹泪一边揽着柏韫要她起来,齐荣霜今日身着一袭绛紫色的正装长袍,绣着暗纹牡丹,发髻高挽,簪头的凤凰栩栩如生。


    纵十分华丽,可也掩不住心的悲凉。


    此时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儿媳,与分离许久的孙女见面的老人,那双眼眸泛着泪光,好似没那么混浊了,柏老夫人仰头望着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孙女,嘴唇翁动,紧紧地握着柏韫的手。


    柏韫独自在这深宅大院中,府上与她利益牵扯不甚广的也只有这位祖母了。她垂眼,看着老妇人皱纹四布的手,用力的抓着自己,老人的泪水砸在她的手背。


    这是她祖母,是她父亲的娘亲。


    柏韫心中也不可控的有了涟漪,默默回握住老人的手。


    “哎哟,好姑娘,坐下说。”二夫人钱曼香撒了两滴泪,抽出帕子擦了擦惹红的眼睛,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侍女。


    “是啊,祖母这些日子也疲累了,咱们团圆的日子还多。”一旁珠圆玉润的少女接着自家母亲的话打圆场。


    这位应当就是柏德泉的小女儿柏百了。


    刚刚被示意的侍女快步端出圆凳搁在了老夫人身侧,钱曼香走过来扶着柏韫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来。


    “我是年岁大了,糊涂了。韫儿,这是你二叔二婶一家子。”柏老太太虽坐下,眼睛还是不愿意离开柏韫,现下细看下来,小姑娘容颜般般入画,难得气质更是清丽出尘,越看越喜欢。


    “二叔好,二婶好。”柏韫忙站起来深深福了一礼。


    钱曼香身着一袭绣兰花纹对襟裙,她的笑声清脆,大大方方快意道:“韫姐好,今儿咱们是第一次见面,这礼啊咱们受着也只有高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和你二叔二婶不用客气。”


    一直未出声的柏德泉,闻言也点了点头。柏韫转头望着右侧这位身着一袭墨绿色的长袍的男子,脸上不可避免留下了岁月的纹路,但仍能窥见年轻时的风姿,未着官服,却依然显得肃穆。


    他面带柔和微笑,对上柏韫的眼神,却瞧她眸子的悲伤快要强撑不住,吐出一句:


    “二叔与父亲生得真像。”


    柏德泉的目光在侄女身上打量,面上保持着长辈的慈祥和疼惜。


    可惜眉头片刻地微蹙,还是被柏韫捕捉到了。


    今日,柏德泉见到了一位特殊的人,柏韫——他大哥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从他看到柏韫的第一眼起,心中关于她真实身份的疑虑就被打消的七七八八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


    他眼前这个二八少女,的的确确是柏尚天的亲生女儿。


    柏韫整个人虽生着一双杏圆眼,与她父亲的桃花眼并不相似,但眼底端的那份从容随心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父女俩都是这般看人,漂亮的脸上老是平和得起不出一点儿波澜,打量之余他还真有点……欣赏。


    柏德泉在仕途上阅人无数,他这亲侄女小小年纪却抓眼的很。


    不过又怎样呢,她一小姑娘,以后嫁人都得要他这个长辈点头,前些日子又加封永信伯,他柏家一门荣辱,还是要靠他来护着续着。


    是以他今早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点头,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无懈可击。


    亲人死别,人之常情。所以此刻,柏韫才会对着自己这张脸想念起她死了快两个月的父亲。


    其实他也很久没见自己这位大哥了,不对,下葬的时候远远见过,齐荣霜不让太多人插手葬礼的事,他自己也主张莫要让无关之人知晓,为了不同金江灵扯上关系,他自个都没凑近去看。


    亲兄弟一母同胞,一个爹妈生的,但柏尚天和柏德泉不是双生子,差了两岁。照理说容貌不一样的多,可是他俩挺像的。


    但只是眉眼,只限于皮面。


    玉盘似明月,芍药衬牡丹,如是而已。


    柏德泉心中沉下讥讽,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韫姐儿受苦了,往后就在府上住下了,二叔...”


    他还从未对小辈自称过“二叔”,一时有些晃神,“咱们是一家人,二叔自会在京华好好护着你。”


    “父亲放心,儿子也会尽心尽力看护韫妹妹的。”柏广从一开始唇边就挂着一抹温和亲切的微笑,一身涧石蓝长衫,少年容貌端正,眉如远山。


    端方君子样。


    侍女低垂着头快速清理了老太太手抖摔破的茶盏,立刻又换上一套新的。


    又寒暄几句,几人移步去用早饭,就在正堂后,穿过耳廊几步,一方宽敞的膳堂映入眼帘,齐荣霜坐在主位上,摸了摸下方柏韫的头,“饿了吧?”


    “有点。”老太太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戒指碰擦到柏韫脑袋,她也就取下来手上的翡翠鹦鹉绿宝石金戒,搁在了柏韫手里,“韫儿手白嫩,带这个好看。”


    柏韫立刻就要退却,老太太却不干了,双手握着要她收下,“应该拿的,祖母这些年欠了你多少衣裳首饰,往后慢慢补给你。”


    话刚刚说完,转眼餐食就布满了大半张桌子,绿豆百合粥,鲢鱼豆腐羹,熏肉花卷,甜栗兑奶酥酪,南瓜山药蒸饼,还有各种糕点,小菜都有七八样……


    大早上眼睛先饱了。


    不是她不爱吃,只是柏韫早上胃口一般。这一月在落荷轩的吃食种类也多,但柏韫都借着早晨要喝补药的缘由要小厨房别做太多早点。


    但现在——齐荣霜一直给她夹菜,要她多吃点。


    太师府世家门第,规矩自是不必说,饭桌上大家都不怎么开口,柏韫顾着慢悠悠品味喝汤,食不言嘛。


    “韫姐儿胃口好,还这般纤弱,我真是越看越喜欢”,钱曼香看饭吃的差不多了,终于按捺不住开口。


    瞧齐荣霜压根懒得看她,柏韫心里揣摸了几分,拿起帕子擦了嘴。


    “二婶一看就是贤惠的,操持家中事务忙,便宜我是个只知清闲食鲜的。”


    少女双手交叠,有礼端坐着,听说这二夫人钱曼香八面玲珑的很,看来还有下文,她只好随便把话头抛回去。


    “我哪担得起韫姐这般夸?”钱曼香笑意连连,可惜保养得再用力,眼角的皱纹还是被笑挤开。


    还好还好,就夸了一句,哪般了?


    “二婶我是担心你大病初愈,身子没好全,所以看着还是瘦弱,不妨多休息,总是好事。”


    齐荣霜这顿早饭全程吃的像没钱曼香这个人似的,她对这个二儿媳淡淡的。虽说家世好,有手段,只是过门没多久,她就发觉钱曼香这个人,自己总和她谈不到一处去,城府太深太小气,总隔着一层漂亮话,从来见不到敞亮的时候。


    好在钱氏早早地生了柏广柏百,指着能给柏德泉管好他那后宅几房妾室就行了。所以齐荣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二房以外旁的地方钱氏手伸得太长未免让她这个做太师夫人的婆母不痛快。


    没有人在尝过了把控权利的滋味后会心甘情愿的放下某些曾经握在手心里的能力,男子科考武举为求功名是如此,女子后宅争斗亦是如此。


    齐荣霜稳坐太师后院这么多年,她看淡了丈夫的宠爱,可是她还是看不淡丈夫身处高位所给她带来的权势名利。


    钱氏这番试探触到了齐荣霜的底线。


    因饭桌上暗流涌动,柏韫没急着接话,安静了几秒。


    “韫姐儿歇了月余,我瞧着是越来越精神了。”齐荣霜稳稳地将手放在柏韫的肩头,捏了捏,手感不是她预想的软乎肉,倒硬邦邦的。她想许是她这段时间劳累力气弱了,有些捏不动。


    老太太和蔼的笑意加深,“挺皮实的。”


    “如此,明日就和广哥儿,百姐儿一起去仁墨书院进学吧。”


    红木桌尾坐着的豆蔻少女嘴里塞着红豆酥,没拿住喝羹汤的白瓷勺子,勺碗相碰落下清脆的一响。


    所幸无人在意。


    柏百咬了咬牙,望向上头柏韫的方向:


    短短一月时间,家里突然凭空给她变出了一位大姐姐,她年方十四,忍着生闷气的样子显得脸蛋有些婴儿肥,可柏韫只比她年长一岁,容貌身段却都在她之上,这些天里府上的漂亮玩意一波一波往落荷轩送本就看的生气,如今还要去仁墨书院了!


    仁墨书院是京华官宦子弟云集相交之处,里头的一应学究执事在当今圣上那儿都是过了名录的。名望之大可以说是在为天子培养一批接管未来京华官场宅院的世家老爷夫人。


    那她在学堂,太师府大小姐的名头就不是独一份了!


    柏百张了张口,被母亲甩了一眼,到底没说出话来。


    柳嬷嬷接住了老夫人回头的一点示意,口齿清晰道:“老奴会吩咐下去,打点好大小姐进书院的一切事宜的。”


    一顿饭就这么吃过去了。


    二房松鹤堂里。柏德泉今个休沐,本还想得空去偏房那听听曲儿,纾解这些天的劳心劳力。此刻倒是被自家夫人缠得脱不开身。


    “你想同我商议何事?我还没问你刚刚在堂前乱插手什么呢”,太师椅上的男人微微阖眼,长长呼了一息,问书桌前的女子。


    “妾身只是关心一句。”


    “呵,柏韫那些小辈听不出来,你也当我和母亲糊涂了”,柏德泉挥了挥手,不屑道:“她一个官家小姐去学堂是迟早的事,文词诗言我大哥大嫂从小也一定教过她,即使用计,你也没必要在此处谋算。”


    他夫妻俩倒是同心同德,总之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侄女充满了敌意。


    “哎呦老爷,我何必上赶着找没脸,只是盼柏韫在修养修养,几月后再去...我这也是为她好。”钱曼香虚虚跪着伏在太师椅边,声音却是低了下来。


    见丈夫不悦,她熄了话头聊起别的来,“要说这女儿儿子都大了,婚事也能张罗上。”


    “还早,先别说百儿,就是柏韫也才十六,正常议亲都要再过两年,等到过你我的手时还不是有的她吃苦。”


    什么还早,钱曼香转了转眼珠,那些同她一般的贵夫人早早地就在相看合适的儿媳女婿了。品行端方又家世高贵的公子小姐,等到提亲那一日连人家府上门槛都进不去,这种香饽饽是等着你一家一家挑的吗?


    “老爷别怪妾身心眼小,百儿若能攀上贵人皇亲当王妃驸马自然是好,若是当不上也千万别去了那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府邸,这咱家不是有柏尚天做了例子吗?当初娶了金家小姐,连京华都不好回来。虽说祸不殃及,总是落一身骚。”


    “这几日京华守备胡统领的夫人倒是一股劲往咱们家身上贴,这人家倒也稳妥”,钱曼香假意笑,“这个胡春达我在宴会上见过,眉清目秀的,今年十八,书院先生对他评价也不错。”


    “你就只想女儿嫁个五品人家?”


    柏德泉他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是拐弯抹角的试探他对柏韫的态度,还盼着老太太能给她当脸面使,找个好女婿。


    “妾身是看咱们女儿没什么心眼儿,我怕她被柏韫抢风头,一时心急,想试探一下母亲的想法。”


    实在是这一个月齐荣霜所有的眼神都盯在柏韫头上,瞧这样子以后老太太有什么好事还不都紧着她。


    “百儿也是母亲孙女,何况她是我的女儿,王妃也做得!平日让她多练练琴,修修性格。”


    “行了,柏韫无父无母,走运才没被带着一起溺水而亡,才刚回府,你何必太把她放在眼里,日后有她受的”,柏德泉如今正得意,怎么会把妇人话放在心里,他嘴角漾出快意的笑,拔了檀桌上一片文竹叶子嘲弄道:


    “而且,残竹败叶,前路曲折,能不能捱到,还得靠老天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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