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深凉,荣亲王府寝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重重纱帐低垂,将床榻围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小天地。帐外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赵霖霓半倚在床头,一袭素白中衣松散地裹在身上,墨发披散,手中执着一卷工部呈上的河工图册。她眉头微蹙,指尖在图纸某处轻轻敲击,似在思索什么难题。
周砚安端着一盏温热的杏仁茶进来,见状不由放轻了脚步。他今日着了件月白色寝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肌肤。发髻已散,乌黑的长发垂落肩头,整个人褪去了白日的端方,多了几分居家的柔软。
"殿下,亥时已过,该歇息了。"他将茶盏轻轻放在床头的紫檀小几上,声音温柔。
赵霖霓"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图册:"玉门关外的军报看了吗?大皇姐和太女...似乎不太和睦。"
周砚安在床沿坐下,接过她手中的图册合上:"看了。大皇女主张固守,太女执意出击,两人在军帐中争执不下。"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册边缘,"殿下是在担心战事,还是...担心太女?"
赵霖霓接过杏仁茶抿了一口,热气氤氲中,她的表情有些模糊:"都有吧。"她放下茶盏,忽然抬眸看向周砚安,"父后今日召你入宫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周砚安的手指微微收紧,图册边缘被捏出几道细小的褶皱。他早该知道瞒不过她——从七岁起就学会在终南山独自生存的三皇女,怎么会察觉不到枕边人的异样?
"是。"他坦然承认,声音很轻,"君后问了些...殿下的近况。"
纱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赵霖霓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无奈:"这么多年了,父后还是老样子。"她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周砚安紧绷的下颌线,"你呢?这些年,给父后递了多少消息?"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周砚安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抬眼看向赵霖霓,却在她眼中看不到半分怒意,只有一片平静的...了然。
"殿下...一直都知道?"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赵霖霓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入府第一年,每月初五都会去凤藻宫偏殿见父后的掌事嬷嬷。第二年改为每季一次。近两年...似乎去得少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周砚安心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最初是君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知道他定期向君后汇报她的一举一动,甚至知道...他这些年渐渐不再传递消息。
"为什么..."周砚安喉头发紧,"为什么不拆穿我?"
赵霖霓望向帐顶,目光悠远:"拆穿了又如何?换一个人来监视我?"她转过头,眼中带着几分自嘲,"至少你...从不在我茶里下毒。"
这句玩笑话却让周砚安眼眶一热。他猛地抓住赵霖霓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殿下!我从未...从未想过害您!起初是君后之命难违,后来...后来..."他的声音哽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赵霖霓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她清晰地看到周砚安眼中闪烁的水光,看到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这个一向沉稳内敛的男人,此刻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终于撕开了那层完美的伪装。
"后来如何?"她轻声问。
"后来..."周砚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后来我发现,殿下批阅奏折到深夜时会揉太阳穴,我便学会了按摩;殿下畏寒却从不言语,我便总在书房多备一件外袍;殿下不喜甜却总给我带糕点,因为...因为我说过一次喜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耳语:"不知从何时起,我看着殿下,就忘了看别人。君后问起,我也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殿下可知...可知那年您染了风寒,高烧三日不退,君后派嬷嬷来问,我说您只是轻微不适,因为...因为我怕他们借机在药里动手脚..."
一滴泪终于落下,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赵霖霓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周砚安流泪,这个永远从容得体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脆弱得像个孩子。
"傻瓜。"她轻叹一声,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换掉了那碗参汤?"
周砚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殿下连这都..."
"这王府里,没什么能瞒过我。"赵霖霓笑了笑,那笑容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就像我知道,你偷偷把我喜欢的墨换成了无毒的,我练剑用的护腕是你亲手加厚的,甚至..."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书房暗格里的兵书,是你每月悄悄去国子监誊抄来的。"
周砚安的脸刷地红了。他自以为做得隐秘的事,原来全在她眼中。一种被彻底看透的羞耻感与奇异的释然同时涌上心头。
"那...殿下为何还留我在身边?"他声音沙哑。
赵霖霓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拨开周砚安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因为我知道,从某个时刻起,你眼中的人...已经变成了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砚安心底最深处的那道锁。他再也克制不住,俯身将赵霖霓紧紧搂入怀中。两人之间隔着薄薄的寝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气。
"殿下..."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周砚安此生,只忠于您一人。"
赵霖霓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知道。"
夜更深了。帐外秋风掠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两人相拥而卧,周砚安的头靠在赵霖霓肩上,这是他们相处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
"对了,"赵霖霓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司礼阁那边,秀男遴选已近尾声。后日各皇女夫君进宫教导众人,帮我多留意连尚书家的公子。"
周砚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殿下...有意纳新人?"殿下怎么知道连公子一定会选他来教导?
赵霖霓轻笑一声,手指缠绕着他的一缕发丝:"怎么?吃味了?"
周砚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那里有他熟悉的、只属于赵霖霓的气息,让他心安。
"放心,"赵霖霓的声音带着几分困意,"纳不纳新人,纳谁,我心里有数。这王府里...有真心待我的就够了。"
周砚安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她的侧颜。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此刻带着罕见的柔和。他忍不住凑近,在她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睡吧。明日正好趁王府挂牌,把不中心的奴仆寻个由头,都打发了。”
“是,殿下。”
赵霖霓闭上眼,声音已有些模糊,"明日还要早朝..."
周砚安轻轻"嗯"了一声,为她掖好被角。帐外,那盏羊角灯渐渐暗了下去,将两人的身影融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多年的隔阂、猜疑,在这一夜被轻轻揭过。如同秋风吹落枯叶,只留下最本真的枝干,静待来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