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周砚安踏着秋末最后一丝余晖,走进了凤藻宫的偏殿。君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早已候在廊下,见他来了,忙不迭地引他穿过重重帷幕。殿内安神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几乎有些呛人,熏得人头脑发沉。
君后萧氏半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袭素白中衣外罩着杏黄色薄纱罩袍,发髻松散,面色苍白如纸。他手里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见周砚安进来,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砚安来了,坐吧。"
周砚安恭敬行礼,在距离君后三步远的绣墩上坐下。他今日着了件靛青色家常直裰,发髻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着,通身上下素净得几乎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唯有腰间悬着的那枚羊脂玉佩,在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赵霖霓去年生辰时赐他的。
"本宫听说,"君后的声音有些嘶哑,"荣亲王近来常去工部衙门,有时夜深了还在批阅河工图册?"
周砚安眼帘微垂:"回君后,殿下确实勤勉。自西征军开拔后,她更是夙夜匪懈,唯恐河工有失。"
"是吗?"君后轻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是河工?没有...别的?"
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周砚安抬起头,对上君后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刮着他的皮肉,试图从他平静的表象下挖出些什么。
"君后明鉴,"周砚安声音平稳,"殿下行事光明磊落,从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君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砚安,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当年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本宫,本宫待你如何?"
周砚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他当然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逝后侧君上位,他在家中虽是嫡子,但是没有地位。他本是庶出的哥哥也变成了嫡出,现在是太女的正君,风光无限。后来是君后一力促成他入宫为刚回宫的三皇女的伴读。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君后大恩,砚安没齿难忘。"
"那好。"君后倾身向前,身上浓郁的安神香味扑面而来,"本宫要你如实相告——霓儿近来可曾与熙贵君有过往来?可曾...私下见过大皇女的人?"
周砚安呼吸一滞。三皇女回来无意提起她和熙贵君御花园甬道上那次偶遇,她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君后竟已知晓?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殿下行事向来坦荡,若有公事往来,必不会刻意隐瞒。"
"砚安!"君后突然厉声喝道,手中帕子甩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你还要瞒本宫到几时?"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本宫知道,霓儿心里怨我...怨我偏心霏儿。可她不明白,储位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本宫护着霏儿,何尝不是在护着她?"
周砚安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君后的眼睛。那双眼中有愤怒,有焦虑,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君后,"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殿下从未怨过您。她七岁上山,十三岁回宫,其间六年,每月都会收到您给太女殿下绣的香囊、缝的冬衣...她从未有过。"
君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十三岁回宫那日,您抱着太女殿下哭成了泪人,却只摸了摸她的头,说''长大了''。"周砚安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可怕,"十四岁那年冬猎,太女殿下猎到一只白狐,您亲自给她做了斗篷。而殿下猎了头黑熊,您只说''皇家儿女不该如此野蛮''。"
"别说了!"君后猛地站起身,袖袍带翻了案上的茶盏,碎瓷片四溅,有一片划过周砚安的手背,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周砚安看着手背上渗出的血珠,忽然笑了:"君后,您知道殿下最喜欢什么糕点吗?知道她畏寒却从不说吗?知道她每次被您冷落后,都会去校场练剑到深夜吗?"
君后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屏风。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会再帮您监视殿下了。"周砚安缓缓起身,手背上的血珠滚落,在靛青色衣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不是因为不念旧恩,而是...我不忍心再看她伤心了。"
说完,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君后嘶哑的喊声:"周砚安!你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她身边的?!"
周砚安脚步微顿,没有回头:"正因为记得,才更明白自己现在该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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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亲王府的夜,比宫中静谧许多。周砚安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推开房门,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案几上摆着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工部新贡的桂花糖,想着你爱甜,留了一碟。——霓"
那字迹挺拔峻峭,一如那人。
周砚安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秋日特有的温暖。他忽然想起今日在凤藻宫,君后质问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就不怕本宫将你调离荣亲王府?"
怕吗?当然怕。怕再也见不到她深夜伏案时微蹙的眉头,怕尝不到她偶尔带回的甜糕,怕...不能再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热茶,披上一件外袍。
但他更怕的,是看到她被至亲之人一次次伤害后,眼中那抹极力隐藏的落寞。
指尖沾了些糕点的碎屑,周砚安下意识舔了舔。甜味在唇齿间蔓延,他忽然轻笑出声。何必想那么多?既然选择了站在她身后,那便只看着她一人就好。朝堂诡谲,后宫险恶,都与他无关。他只要记得这碟糕点的甜,记得她写下字条时微垂的睫毛,就够了。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吹落一地枯叶。周砚安将字条仔细折好,收入贴身的荷包中。那里已经攒了厚厚一叠——"天凉加衣"、"药苦,配了蜜饯"、"新得的墨,给你留了一方"...每一张,都是他的珍宝。
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温柔的眉眼。这一刻,他不是君后的眼线,不是周家的公子,只是...她的周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