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凰岁记(女尊□□)》 第1章 司礼阁 天光初破,市声已起。京华这巨兽,在晨雾里缓缓舒展开了筋骨。 棋盘街的铺面次第卸下门板,桐油刷过的木柜在曦光中浮着暖黄。绸缎庄的伙计抖开一匹杭罗,那水色便流淌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晃了行人的眼。隔壁药铺的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仁术济世”,药香丝丝缕缕渗出来,与对街食肆里蒸腾的肉饼热汽在半空里纠缠不清。 街衢渐次喧腾。驼铃由远及近,叮当入耳,一队负着关外皮货的高大骆驼,蹄掌沉缓地叩在青石板上,仿佛敲着这座城的脉搏。它们昂首阔步,细长睫毛下目光沉静,全然不顾周遭鼎沸。卖花老妪担着两筐新采的玉簪与茉莉,白花碧叶上犹带露水,清冽之气竟暂时压过了脂粉铺子飘出的腻香。更夫刚交过五更梆子,倚在墙角,眯眼看着这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 市声聚散如潮汐。午后的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白,胡同深处,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四合院灰墙间曲折回荡,一声递着一声。卖酸梅汤的挑子歇在槐荫下,青花瓷碗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几个总角小儿围着担子,眼巴巴望着那乌梅汤里沉浮的碎冰。茶楼之上,丝竹隐约,说书人醒木一拍,惊起檐下几只灰鸽,扑棱棱掠过鳞次栉比的合瓦房顶。 及至黄昏,灯笼次第亮起。酒肆招子高悬,映着归人倦容。车马声、叫卖声、寒暄声、杯盏声……种种市声混作一团,氤氲蒸腾,直上云霄。这喧腾的市井,便是古都最浑厚深长的吐纳,千年不息,吞吐着人间百味,聚散着烟火魂灵——一座城池的魂灵,原就沉在这万丈红尘里。 “大汗,明日可否启程?”到了官家驿站,马力格帮主人拴住骆驼,跟在主人身后问道。 “峻的婚事还未定,不着急回去。”贺兰荼此次来京除了给宫里进贡金银,布料皮革,还想给刚满16岁的独子在京里寻一门好亲事。 今天十国来朝,在朝上不便提起此事,她这几年来给礼部上下不少打点,皇帝五年一选秀,去年已是错过,在等几年恐怕不妥。但各皇女选夫在即,贺兰荼想,儿子攀上太女的高枝也许比进宫侍奉年已四十的皇帝好得多。 选秀还有半月就要举行,等儿子顺利嫁与太女,她再回家再好不过。 宫墙深深,锁住了人间烟火气,却锁不住这轮中天的月。 宫门次第落钥,沉重的闷响滚过九重殿宇,余音沉入砖缝。白日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此刻尽数被月华洗过,褪去了骄阳下的刺目,只余下一片幽冷的、流淌的银,沿着飞檐的脊兽悄然滑落,无声地浸润着底下森严的斗拱。汉白玉的阶墀像结了霜,清光在上面缓缓流动,如同凝固的寒水。 值夜的太监提着细纱宫灯,沿着漫长的宫道踽踽而行。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泼天盖地的月色里,渺小得如同萤火,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衬得周遭的殿影楼台愈发黝黑、沉寂、轮廓狰狞,如同蛰伏的巨兽。月光舔过朱砂斑驳的宫墙,那红便显出一种沉沉的暗紫,是凝固了数百年的血色。风是极轻的,偶尔掠过空旷的殿前广场,带起檐角铜铃一声细若游丝的寒颤,旋即又归于死寂。 月轮愈升愈高,孤悬于飞檐翘角之上,清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层层叠叠的殿宇切割成明与暗的疆域。明处亮得惊心,纤毫毕现,仿佛能照见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沉浮;暗处则深不可测,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藏匿着无数被高墙吞噬的秘密。那光太冷,太亮,太透彻,照得九重宫阙如同巨大的冰雕玉砌的坟冢,华丽之下,透出森森的死气。 忽有提铃太监自夹道深处行来,身影被月光拉得奇长,扭曲地印在冰冷的地砖上。沙哑的报更声拖长了调子,在死寂的深宫回荡:“天——干——物——燥,小——心——烛——火——”尾音幽幽地散入月光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澜,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几缕流云飘过,月影在云翳中朦胧片刻,复又挣出,依旧清冷地悬着,俯视着脚下这片被金瓦红墙圈禁起来的死寂人间。 它不言不语,只是冷冷照着,照着朱门深锁,照着玉阶空凉,照着这繁华煊赫的牢笼里,每一寸被权势与孤寂反复碾压过的砖石。宫阙万千,尽在月华笼罩之下,也尽在这一轮冰魄千年如一的冷眼之中。 皇宫*司礼阁 “这大晚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贺兰峻睡的正香,被礼司爹爹喊起来能不气吗? 此次选秀共58位秀男,京城五品以上大臣之子与外邦国王之子为第一批。若哪位皇女没有选足,第二批则会在七品以上官员之子中再选一批。 司礼阁会在选秀前半个月教习这些秀男,从礼数到妆容,从男训到烹饪,从如何伺候女人到…… 贺兰峻十分不满,院子里大家站成了五排,“这位弟弟,姑且忍一忍,礼司爹爹这是在教咱们呢。” 贺兰峻旁边的男子叫连岫,看着温润如水,提醒他道。 “安静!”冯爹爹站在台阶上,后面还跟着六个教习爹爹。“今晚是你们刚进宫的第一晚,想侍候天家皇女,就得言听计从,随叫随到,今晚便是你们的第一课。一会三位教习爹爹会在四个房间叫你们做事,你们须把他们当作皇女对待,我和其余爹爹在旁观察,不合格者会被记录在册,每天都有小考,隔三天会有大考,小考三次不合格者会被逐出宫外等待第二批再来重头学过。大考若有一次不合格者会被记录在册只能明年再来,听明白了吗?” “是,听明白了。”大家异口同声。 “好,现在小考开始。” 连岫是礼部尚书之子,教习爹爹给他出的题目很简单,让他做一碗馄饨送来。 连岫到礼司阁自带的厨房里,食材备品很丰富。一般男子10岁就要开始学习烹饪,连岫8岁就已经会炒简单的菜肴了。这难不倒他。这对已经有了9年经验的连岫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连岫刚切好肉,就看见贺兰峻垂头丧气的进了厨房。 “这简直就是为难人嘛,我哪里会做菜啊,还让我做黑芝麻汤圆,又不是元宵节!”贺兰峻吐槽,连岫笑笑,不知这位公子什么来头,最简单的烹饪都不会。 “贺兰弟弟,你先去把那边的黑芝麻搜碾碎,一会我正巧要用到面粉,顺便帮你和了面团。” “真的吗!连哥儿你人太好了!”贺兰峻搂住他胳膊笑,几缕麻花辫笑的直晃。 第2章 势在必得 连岫把午间他们到这里吃的烧鸡从橱柜里拿出。想必是厨子没乘到桌上剩的。 灶膛里余烬未灭,温吞地煨着一瓦罐清鸡汤,汤面平静,只偶有极细微的气泡无声破碎,氤氲出醇厚温润的香气,丝丝缕缕,悄然弥漫,是这冰冷宫夜里唯一活着的暖息。连岫挽着半旧靛青的袖口,露出两截清瘦却筋骨分明的手腕。他垂着眼,侧影被油灯投在墙上,专注得像在雕琢玉器。 案板上,早已醒透的面团光洁如玉。他取了一小块,掌心压平,细长的擀面杖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轻轻一碾,便依着那股圆融的力道均匀地旋转开来。力道不疾不徐,手腕沉稳如推磨,擀面杖滚过面皮的“沙沙”声,是这静夜里唯一的韵律。那面皮越擀越薄,渐渐变得几乎透明,摊开来,竟能隐隐透出底下木案深色的纹理,如同初雪后最澄净的一层宣纸,却又带着柔韧的筋骨。 他停了手,指尖拈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对着昏黄的灯影看了看,那近乎虚无的薄度,让灯火也温柔地晕染开来。旁边一只青花小碟里,是早已调好的馅料——细斩的虾肉和猪肉粉红如早樱,拌着极嫩的荠菜碎末,碧绿生鲜,只点了几滴麻油和一点磨得极细的姜蓉。那鲜气被麻油一激,幽幽地散出来,与鸡汤的醇厚缠绕在一起,勾魂摄魄。 “贺兰弟弟,这些面团你揉成比芝麻丸小一点的面球,然后把碎芝麻加点碎花生和白糖,包进去。然后你看我一会怎么煮馄炖,照做煮熟便是。” “好,我去拍花生。”贺兰峻边拍花生碎边看连袖怎么包馄炖。” 连岫取一只小竹片,轻巧地挑起指尖大小的一撮馅儿,点在面皮中央,动作精准得如同点穴。他手指翻飞,快得几乎看不清,只留下残影。拇指与食指灵巧地一捻、一折、再一捏,那薄如无物的面皮便驯服地裹住了馅心,边缘层层叠叠,瞬间收束成一个精巧的元宝形状,边缘细薄如纸,中间微微鼓起,饱满而挺括,带着一种含蓄的张力。一个,又一个,小巧玲珑的馄饨从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诞生,无声地排列在撒了薄薄一层干粉的青瓷盘里,像一群安静栖息的白蝶,又似精心打磨的微型玉雕。 灶上的小锅水汽开始蒸腾,细微的“咕嘟”声打破了沉寂。连岫用长柄木勺舀起滚水,动作轻缓,唯恐惊扰了夜的沉眠。他将那盘馄饨小心翼翼地倾入锅中。薄皮遇沸水,顷刻间变得愈发透明,裹在里面的那一点嫩红翠绿,如同被唤醒的生命,在清澈的汤水中若隐若现地沉浮、舒展。他用勺背极轻地推了推,不让它们粘连。 不过须臾,馄饨便熟了。连岫取过一只素净的白瓷碗,先舀入滚烫的清亮鸡汤,汤色澄澈如淡金。再用细网竹笊篱,将那些玲珑剔透的馄饨轻盈地捞出,滑入碗中。最后,指尖捻起一小撮切得极细的嫩黄蛋皮丝和几粒翠绿的葱花,轻轻撒在汤面。热气猛地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沉静如水的眉眼。那鲜香骤然浓郁,带着荠菜的清气、虾肉的甜润和鸡汤的至醇,霸道地冲破了灶房内原有的沉滞空气,甚至撞开了糊着高丽纸的窗棂缝隙,在门外冰冷如水的夜色里,漾开一小圈温暖而诱人的涟漪。 连岫静静看着碗中沉浮的“元宝”,雾气在他长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这深宫寒夜,万籁俱寂,唯有这一碗他亲手捏就的、薄皮透亮的馄饨,散发着微小却真实的暖光,是给这铁桶般宫墙里,某个同样无眠的肠胃,一点无声的慰藉。窗纸上,模糊映着他低头端碗的身影,蒸汽蜿蜒而上,竟短暂地融化了窗外凝结的一小片薄霜。 “好香啊,连哥儿,我闻着竟都饿了!不知道哪位皇女这么有福气能娶到你?”贺兰峻赞叹,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哈哈不知,贺兰弟弟倾心哪位皇女呢?”连岫试探他会不会对他有威胁,即使帮他,也不想给自己培养敌人,他连岫还没善到那个程度。 “我啊,我母亲想让我嫁与太女,连哥儿你可别告诉别人。” “好,正巧多做了些,我拿勺子给你吃五六个吧,可别多吃,仔细着发胖。”连袖微笑,把馄饨给他乘了一小碗。“我先送去交差,一会回来看看你煮的怎么样。” 连岫早已有心悦之人,虽然她已有两位侧夫,他去年因病未能参加选秀,失去了在她身边的机会,这次他势在必得。 第3章 桃夭灼灼处 暮春三月,京郊官道两旁的垂柳早已抽出新绿,细长的枝条拂过朱轮华盖马车的窗牖,留下簌簌的轻响。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一角,露出侧夫周砚安沉静的眉眼。他望着车外飞掠而过的、被暖阳镀上一层金边的田野与远山,目光清远,如同他案头那方被摩挲得温润的旧砚。 “殿下,”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润,“前面便是青檀山了,山道曲折,您坐稳些。” 说着,极其自然地探身,将一方软垫轻轻垫在了正闭目养神的三皇女赵霖霓的腰后。 赵霖霓并未睁眼,只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她今日褪去了惯常的朝服蟒袍,一身湖蓝色云锦常服,领口袖缘绣着银线暗纹的折枝玉兰,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天家贵胄的锐利与疏离,并未因这身闲适装扮而消减半分。她是奉母皇之命,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到青檀山香火最盛的慈恩寺祈福上香。此行名为礼佛,实则亦是远离京城漩涡中心,暂得喘息。带上周砚安,一则因他性情沉稳,处事妥帖;二则……赵霖霓眼睫微动,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个由君后亲自指婚、安插在她身边的侧夫,如同一泓深潭,看似清澈见底,却总让她探不到真正的深浅。 车轮碾过山道新铺的石板,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越近山门,空气中那股清冽的松柏香气便愈发浓郁,其间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新燃的线香气息。待到慈恩寺那巍峨古朴的山门遥遥在望,早有得了消息的寺中执事僧率众在山门前肃立恭迎。为首的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阿弥陀佛,老衲慧明,恭迎三殿下、周侧夫法驾光临。” 赵霖霓步下马车,自有身材健硕、身着软甲的女侍卫迅速上前拱卫左右。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慧明身后一众垂首屏息的僧人,最后落在那高悬的“慈恩寺”匾额上,语气平淡:“大师不必多礼,今日只作寻常香客,莫要惊扰了佛门清净。” “殿下心诚,佛祖自当庇佑。”慧明侧身引路,步履沉稳。 青檀山春日景致极佳,石阶两侧古木参天,枝桠交错,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更有大片大片的野桃林,正值盛放,粉霞烂漫,灼灼其华,几乎要将蜿蜒的石径淹没。山风过处,花瓣如雨,簌簌飘落,沾衣欲染。 赵霖霓拾级而上,步履从容。周砚安落后她半步,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他今日亦是一身素雅青衫,腰间仅悬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行走间,玉佩流苏轻晃,竟与这山林古寺的意境奇异地相融。他目光沉静,时而掠过路旁一株姿态奇崛的老松,时而落在石缝间顽强探出的一簇不知名的蓝色野花上,仿佛周遭那些紧张侍立的侍卫、屏息凝神的僧众,都不过是这山色画卷里无关紧要的点缀。 “这桃夭之景,倒比京中御苑匠气雕琢的强上许多。”赵霖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周砚安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一处山坳,桃林开得最为肆意,粉云如织,几乎要燃烧起来,映着远处古寺飞檐上沉默的鸱吻与风铃,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俗世繁华与方外空寂的碰撞。 “草木有本心,”周砚安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山涧清泉,“生于野,得其天时地利,方能如此烂漫无拘。御苑之华,虽精,终究失了这份天地赋予的野趣与生气。”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喜欢,便是它们的造化。” 赵霖霓脚步未停,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她这位侧夫,说话总是这般,看似温顺恭谨,却总能于不经意间,点出些旁人不敢言、或言不及义的东西。她未置可否,只道:“走吧,莫误了吉时。” 慈恩寺大雄宝殿内,檀香缭绕,金身大佛垂眸俯瞰众生,宝相庄严。赵霖霓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姿态端凝。殿内除了随行的心腹女官、侍卫首领,以及慧明大师和两位侍立的老僧,再无旁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琥珀,只有香炉里升腾的袅袅青烟,是唯一流动的存在。 她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母皇的龙体、朝堂的暗涌、太女姐姐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几位皇妹或明或暗的试探……无数念头如走马灯般在她心中翻腾。最终,都化为一句无声的祈愿,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她俯身,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蒲团边缘,姿态是无可挑剔的虔诚。 周砚安静静跪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他没有闭目祈祷,目光落在赵霖霓那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脊背上。湖蓝色的锦缎在昏暗的殿内光泽流转,如同深潭静水。他能感受到她周身弥漫的那股无形的压力,那是储位之争的硝烟,是天家血脉注定的沉重。他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动作标准得如同礼部教习的范本。一丝细微的叹息,无声地湮灭在他心底。他亦俯下身去,动作沉稳而从容。他的祈愿,无人知晓,或许连佛也未必在意,只为身侧之人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礼毕,慧明大师亲自引着赵霖霓到后殿精舍奉茶稍歇。精舍布置清雅,窗外正对着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微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幽静。 “殿下可要去看看寺后那株千年银杏?春日新叶初绽,绿意盎然,亦是慈恩一绝。”慧明大师奉上清茶,温言建议。 赵霖霓颔首,目光却转向周砚安:“侧夫一路劳顿,在此歇息片刻。” 周砚安起身,恭敬应道:“是,殿下。” 他目送着赵霖霓在慧明大师和侍卫的簇拥下走出精舍,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直到那抹湖蓝色彻底不见,他才缓缓坐下,端起面前那盏清茶。茶汤澄碧,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他深知,赵霖霓将他留下,既是体恤,亦是一种无形的隔阂与审视。她需要独处的空间,去思考,去权衡,而他这个侧夫,终究是君后的眼线,即便此刻身处佛门清净地,那层隔膜依旧存在。 精舍内檀香幽幽,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那片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竹林,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诵经声。这片刻的宁静,竟显得如此奢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温润的玉质小物件——一枚精巧的玉蝉,雕工古朴,是他随身多年的旧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蝉翼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安定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回廊上传来轻盈却带着特有节奏的脚步声。赵霖霓回来了。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沉凝。 “殿下。”周砚安起身相迎。 “嗯。”赵霖霓走到窗边,目光也投向那片竹林,片刻后才道,“寺中景致,倒能涤荡几分尘虑。只是这清静,终究是偷来的。” 她话中意有所指。 周砚安垂眸:“浮生难得半日闲。殿下能在此刻偷得片刻清静,亦是佛祖慈悲。” 赵霖霓侧头看他,目光锐利了几分:“慈悲?砚安,你说,佛祖当真能看透这红尘万丈,人心百转么?” 周砚安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依旧,温润的眼眸深处却像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细微而复杂的涟漪。“殿下,”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那根弦,“佛眼观世,或许能照见因果轮回,大千世界。然人心之幽微,如深谷迷雾,如风中烛火,明灭不定,流转不息。即便佛光普照,亦难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执念与欲念织就的迷障。殿下所求的答案,或许不在佛前,而在心间。” 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叶上,“譬如这竹,看似顺风而舞,实则骨节中空,自有其坚韧不折的根性。风过林动,其声飒飒,是迎合,亦是自守。殿下心中所虑,所图,所执,外人或许难窥全豹,然殿下心中自有明镜,照见的,才是真正的乾坤。” 赵霖霓定定地看着他。这番话,已远远超出了一个侧夫该有的分寸,几乎是在点破她心中那盘最隐秘的棋局。他是在试探?还是……一种隐晦的剖白?她沉默着,精舍内只剩下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那无声涌动的暗流。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如同此刻两人心绪的明暗交织。 良久,赵霖霓忽然转身,走向精舍角落那张古朴的琴案。案上摆放着一张七弦琴,桐木为面,漆色深沉,显然亦是古物。她并未坐下抚琴,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 “铮——” 一声清越孤寂的琴音骤然响起,打破了精舍内凝滞的空气。那余音在空旷的室内袅袅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直击人心。 “回吧。”赵霖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琴弦的微颤,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她率先向精舍外走去,湖蓝色的衣摆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周砚安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目光在她方才拂过琴弦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那一声琴响,是心绪的泄露,是无声的宣言,还是仅仅一次无意识的触碰?他无从分辨,只觉那余音似乎仍在耳畔萦绕,久久不散。他沉默地跟上,步履依旧沉稳,如同来时。只是在经过那扇洞开的、正对着灼灼桃林的支摘窗时,一阵更猛烈的山风骤然卷入,卷起无数粉白的花瓣,如同骤雨般扑进精舍,有几片沾在了他的青衫肩头,带着春日最后的、近乎燃烧的甜香。 他脚步微顿,抬手,轻轻拂去那几片柔嫩的花瓣。指尖触感温热而脆弱。前方,赵霖霓的身影已融入寺庙回廊深深浅浅的阴影与光斑之中。他抬步跟上,将那一片短暂而绚烂的桃夭春色,连同那一声孤绝的琴响,以及这古寺中弥漫的、混合着檀香与权力冰冷气息的空气,都留在了身后这片寂静的精舍里。下山的石阶漫长,两旁的桃花依旧开得没心没肺,绚烂如霞。花瓣纷扬,落满了归途。 第4章 宫阙食色 暮色四合,沉重的宫门在朱轮华盖马车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巨兽合上了齿颚,将山寺里最后一丝沾染了桃夭与檀香的风彻底隔绝在外。三皇女赵霖霓的撷芳殿内,灯火次第燃起,驱散了殿宇深处沉沉的暮色,却也投下更为浓重的、交织着光影的帷幕。 殿中暖阁,早已布置停当。紫檀木嵌螺钿的大圆桌光可鉴人,四角鎏金瑞兽香炉吐出袅袅的苏合香气,清雅宁神,试图熨平主人眉宇间残留的、山雨欲来的沉凝。赵霖霓已换了常服,一件月白色暗云纹锦袍,卸去了繁复的钗环,只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绾着青丝,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却依旧透着骨子里的疏离与威仪。 周砚安侍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亦换回了素日居家的深青色直裰,身形挺拔如修竹,垂眸敛息,仿佛殿中一尊沉静的玉雕。另一位侧夫,太医院最年轻的七品医官范逸,则显得活跃许多。他今日当值,刚从太医院下值,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清气,一身天水碧的袍子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正眉眼含笑地指挥着四个侍从布菜。 “殿下,周侧夫、范侧夫,”侍墨、侍剑、云醍、月澄四个小侍动作轻巧利落,如同穿花蝴蝶,将一道道盖着银质保温圆穹的菜肴无声地呈上,又悄然退至角落侍立。范逸上前一步,亲自揭开了赵霖霓面前第一道菜的银穹,一股极其鲜醇、混合着荷叶清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殿下尝尝这个,”范逸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医官特有的细致,“今晨御湖新采的嫩荷叶,裹了去岁存下的金华火腿细丝、冬笋丁、鲜虾仁,隔水蒸透。最难得是这汤底,用了老母鸡、豚骨吊了整整一日,又用细纱布滤了七八遍,清澈见底,只取那一缕至鲜至纯。” 只见白瓷汤碗中,一叶碧绿完整的嫩荷舒展,里面包裹着粉白相间的馅料,清澈见底的汤水上漂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色、香、形皆妙到毫巅。 赵霖霓执起玉箸,轻轻拨开荷叶,夹起一小块馅料送入口中。那鲜味果然霸道,却又被荷叶的清气恰到好处地中和,滑嫩异常,毫无油腻之感。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范逸脸上的笑容更盛,又殷勤地转向周砚安:“周侧夫也请尝尝,这道菜最是温润养胃,您素日案牍劳神,正该多用些。” 周砚安微微欠身:“多谢范侧夫费心。” 他动作优雅地依样品尝,神色平静,只赞了一句:“汤清味正,火候极佳。” 便不再多言,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仿佛那才是他此刻全部的天地。 范逸也不以为意,继续介绍下一道:“这是樱桃炙肉。取乳猪最嫩的那块肋排肉,用秘制酱料腌渍透了,再以果木炭火慢烤,最后浇上今春头茬的樱桃熬制的蜜汁。殿下您看,这颜色红亮,入口即化,酸甜解腻。” 赵霖霓依言尝了一块,外皮焦香微脆,内里汁水丰盈,果木的香气与樱桃的酸甜完美融合,确实不俗。她抬眼看了看范逸:“你倒是有心,这樱桃炙的法子,是太医院新研究的药膳方子?” 范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化为恭谨:“回殿下,此乃家传古方改良,确有健脾开胃之效。殿下案牍辛劳,胃口时有不开,微臣便想着……” 他话未说完,便被赵霖霓淡淡打断:“我知道了,阿逸费心了。” 她甚少在第三人之间唤夫君的乳名。范逸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周侧夫这边,气氛有片刻微妙的凝滞。侍立在侧的云醍正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盘碧绿如玉的翡翠虾仁,或许是因赵霖霓那平淡的语气而略微分了神,手肘微微一晃,盘中一粒饱满的虾仁竟滴溜溜滚落出来,正巧落在周砚安面前的桌沿上。 “啊!” 云醍低低惊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捧着盘子的手都抖了起来。殿内落针可闻,侍墨、侍剑、月澄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惊恐地望向赵霖霓。 范逸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呵斥。 却见周砚安神色不变,极其自然地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用食指与拇指的指尖,轻轻拈起了那颗落在桌沿的虾仁。动作从容,姿态依旧端方雅致,仿佛拈起的不是一颗失落的菜肴,而是一枚不慎滑落的棋子。他甚至未看惊恐的云醍一眼,只将那虾仁放入自己面前一只闲置的小碟中,温声道:“无妨,不过一粒虾仁,倒显得这盘菜越发饱满丰盛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化解了那令人窒息的紧张。 赵霖霓的目光在周砚安拈起虾仁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那指尖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随即,她移开视线,对仍僵立着的云醍道:“还不下去换一盘来?杵着做什么。”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是!” 云醍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哭腔,慌忙退下。 小插曲过后,席间气氛更显微妙。范逸收敛了方才的活跃,介绍菜肴的声音也低了几分。一道道珍馐流水般呈上:用山泉水浸养了一日、肉质细嫩毫无土腥味的清蒸江团;将鸡茸反复捶打至细腻如雪、再塑成牡丹花形、缀以蟹黄的鸡茸牡丹汤;用上等龙井茶汁炒制的玉带虾仁,茶香清幽,虾仁爽脆;还有那小巧玲珑、皮薄如纸、汤鲜馅美的蟹粉灌汤包…… 赵霖霓每样都浅尝辄止,她的心思显然并不全在美食上。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沉沉的宫阙暗影,或是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江山雪霁图》上,若有所思。周砚安吃得更是安静,动作一丝不苟,咀嚼无声,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只在范逸提到某道菜有益气或安神之效时,才略略多动几箸。 直到最后一道甜汤呈上。那是范逸特意吩咐的——桃胶雪耳炖秋梨。温润剔透的桃胶与雪耳在晶莹的汤水中沉浮,几块炖得软糯的秋梨点缀其间,汤色清澈,散发着淡淡的梨子清甜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殿下,”范逸亲自为赵霖霓盛了一小碗,笑容重新爬上眼角,“春日干燥,易生虚火。这汤用桃胶、雪耳润燥,加了少许川贝粉和秋梨,最是清润滋养肺腑。微臣特意嘱咐,只放了少许冰糖,清甜不腻。” 赵霖霓接过白瓷小碗,用调羹轻轻搅动着碗中晶莹剔透的胶质和雪白的梨块。温热的甜香萦绕鼻端,确实令人舒泰。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润清甜,滑过喉间,带来一丝舒适的熨帖感。她抬眼,目光落在范逸年轻俊朗、带着期盼的脸上,又瞥了一眼身侧沉静如水的周砚安。 “阿逸有心了。”她淡淡道,语气比之前温和些许,“这汤……很清甜。”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加了一句,“比山寺里的桃花饮,更合我的口味些。”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范逸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得了莫大的嘉许。 周砚安也执起调羹,尝了一口自己碗中的甜汤。那清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温润妥帖,无可挑剔。他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放下调羹,声音依旧温和沉静:“范侧夫调配得极好,清甜润燥,确是好物。只是……” 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汤碗中那晶莹的桃胶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山寺回廊外那场灼灼的桃花雨,“微臣尝着,这甜意虽好,终究少了一丝山野桃夭带来的、带着微苦气息的生趣。” 此言一出,范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侍立在角落的四个小侍更是大气不敢出。 赵霖霓握着调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她抬眸,深深地看了周砚安一眼。暖阁内灯火通明,映着他清俊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刺探与隐喻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那“微苦气息的生趣”,是山寺的桃花?还是那一声孤绝的琴响?抑或是……他这个人本身? “哦?” 赵霖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辨不出情绪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甜过头了,确实容易发腻。苦一点,也好。”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低头又舀起一勺甜汤,慢慢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纯粹的清甜,仿佛要从中分辨出周砚安所说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山野的微苦。 暖阁内,只余下银匙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微脆响,以及香炉中苏合香无声燃烧的微响。珍馐罗列,色香俱全,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精美杯盘、华丽宫灯之间,无声流淌的、比夜色更沉的孤寂与试探。窗外,宫阙万千,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牢笼,将所有的滋味——鲜的、甜的、苦的、涩的——都牢牢地锁在了这方寸的辉煌灯火之下。周砚安的目光掠过窗外深沉的夜色,最终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未动的甜汤上,汤面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像破碎的星辰,沉在澄澈却冰冷的甜水之中。 第5章 夜沉香 晚膳撤去,暖阁里残留着菜肴的混合香气,被新燃起的沉水香一寸寸覆盖、沉淀。侍墨几人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杯盘,动作间透着小心翼翼的静谧。范逸告退时,目光在赵霖霓与周砚安之间极快地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最终只化作一个恭谨的躬身:“殿下安寝,微臣告退。” 身影消失在重重帷幔之后。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灯火似乎也识趣地暗了几分,只在角落的鎏金宫灯里跳跃着柔和的光晕,将人影拉长,投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赵霖霓坐在窗边的紫檀圈椅里,并未立刻起身。窗外是宫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墨蓝天幕,几点疏星冷寂地缀着,更衬得殿宇深处这方暖阁的灯火,像漂浮在无边黑暗里的一只孤舟。 “云醍,”她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熄了外间的灯,你们也下去歇着吧。” “是,殿下。”云醍垂首应道,与其他三个小侍无声地退了出去。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声音。偌大的内殿,只剩下赵霖霓和周砚安两人。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沉水香丝丝缕缕上升、盘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 周砚安依旧侍立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身姿挺拔如旧,深青色的直裰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一小块光洁的地砖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长久凝视的纹路。殿内只剩下他们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又各自分明。 赵霖霓的目光落在周砚安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山寺归途的颠簸,晚膳席间无声的机锋,此刻都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这个父后选中她的侧夫,像一本装帧精美、却难以轻易读懂的书。寺庙里那番关于人心如雾的言语,犹在耳畔。她需要一个喘息,需要一个暂时放下所有算计与防备的角落,哪怕只是片刻。而眼前这个人,他的沉静,他的妥帖,他指尖拈起虾仁时那份从容不迫,甚至他话语里那点微妙的“苦意”,在此刻这深宫孤寂的夜里,竟奇异地构成一种微弱的吸引。 “更衣吧。”她终于站起身,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卸下重负后的微哑。 周砚安闻声抬眸,那双温润如墨玉的眸子望过来,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承接她此刻所有的情绪。他应了一声“是”,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他这个人。他上前几步,走到赵霖霓身侧,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探向赵霖霓月白锦袍腰间的玉带钩。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锦袍下温热的躯体。赵霖霓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凉,以及那沉稳动作下传递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他解玉带的动作极稳,指尖灵巧地拨弄着卡扣,金属轻微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下细微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他离得很近,赵霖霓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混合着沉水香和书墨的、清冽干净的气息,取代了晚膳残留的油腻。 玉带松开,锦袍的前襟也随之散开些许。周砚安并未停顿,转而移向领口那枚小巧精致的盘扣。他的指尖更轻了,像羽毛拂过,唯恐惊扰。解开盘扣时,指腹不经意地擦过赵霖霓颈侧细腻的皮肤,那一点微凉的触感让她颈后的肌肤瞬间泛起细小的战栗。她微微侧了下头,目光落在周砚安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他专注的动作轻轻颤动。 他始终垂着眼,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殿内灯火昏黄,将他清俊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柔和而深邃。解开的锦袍被轻轻褪下肩头,露出里面素白的丝质中衣。他动作流畅地将外袍叠好,放在一旁的衣桁上,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韵律感。 “殿下,安歇吧。”他退后半步,低声说道,目光依旧低垂,落在她素白中衣的衣襟边缘。 赵霖霓没有立刻走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拔步床。她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如水的男人。宫灯的暖光在他身上流淌,深青的衣袍如同夜色凝成。寺庙里他拂去肩头落花的手指,此刻正规矩地垂在身侧。那一声琴响的余韵,似乎又隐隐在心底泛起。 她伸出手,并未触碰他,只是指尖虚虚地指向内殿深处:“你也安置。” 周砚安微微一怔,随即敛目,更深地躬身:“是。” 他转身走向那张属于侧夫的、稍小些的床榻,动作依旧沉稳,只是背影在暖光中似乎绷紧了一瞬。他背对着她,开始解开自己直裰的系带。深青色的衣料滑落,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中衣,肩胛的线条在薄薄衣料下清晰可见,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赵霖霓走到自己的床榻边,帐幔早已被云醍放下,是厚重的云锦,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将床榻围成一个私密而温暖的空间。她掀开帐幔一角,坐了进去。柔软的锦被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她并未立刻躺下,只是靠着床头,听着外间周砚安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以及他沉稳的脚步声走向另一张床榻。 殿内最后几盏灯被周砚安无声地熄灭了,只留下墙角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散发着朦胧而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床榻周围的浓稠黑暗。整个撷芳殿彻底沉入了寂静的深海。帐幔隔绝了大部分光线,赵霖霓躺在柔软的锦被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缓的呼吸,以及……隔着几重帐幔,另一张床榻上,周砚安同样平缓悠长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似乎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像沉水香无声燃烧的节奏,又像寺庙里风过竹林时绵长的沙沙声。它并不扰人,反而奇异地驱散了这巨大宫殿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白日里纷繁的思绪——母皇审视的目光,朝堂上隐晦的机锋,范逸殷勤的笑容,寺庙佛像前沉重的叩拜,还有周砚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话语里藏着的针——都在这片黑暗和这规律的呼吸声中,渐渐模糊、沉淀下去。 她闭上眼,意识开始漂浮。身体很疲倦,精神却仿佛还停留在山寺回廊那阵突如其来的风里,桃花瓣纷扬如雨,沾衣欲染。 黑暗中,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她能感觉到锦被的柔软,沉水香若有似无的余韵,还有那来自另一张床榻的、均匀而令人安心的呼吸。这呼吸声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宫墙之外所有的算计与寒凉。她侧过身,面朝着帐幔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朦胧的昏暗。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在这片黑暗和周砚安无声的陪伴下,终于缓缓松懈下来,沉向久违的、深沉的睡意边缘。撷芳殿的夜,浓得化不开,唯有那微弱灯影下,两处床榻之间无声流淌的、沉静而微妙的暖意,是这无边孤寂里唯一的锚点。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赵霖霓似乎听到外间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仿佛周砚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那声音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在她心底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第6章 雷雨交加 夜已深沉,撷芳殿内只余墙角那盏羊角宫灯,散着昏黄如豆的一点光晕,勉强勾勒出重重帐幔的轮廓,将无边黑暗隔在外面。赵霖霓睡得不甚安稳,白日里山寺的檀香、桃花、慧明大师低沉的诵经声,还有周砚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混沌的梦境里交织沉浮。意识像沉在温水底部,时上时下。 骤然,一道惨白的电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窗棂上糊着的高丽纸,将内殿照得亮如白昼!那一瞬间,赵霖霓甚至清晰地看见了对面帐幔上缠枝莲纹的每一道绣线。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仿佛九天之上有巨神抡起了万钧重锤,狠狠砸在宫阙的琉璃瓦顶,震得整个殿宇都在嗡嗡作响,连身下的紫檀拔步床都似乎跟着颤了一下。 赵霖霓猛地睁开眼,心脏被那惊雷擂得怦怦急跳。还未等她完全清醒,便敏锐地捕捉到,隔着几重纱帐,外间那张稍小的床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随即是布料被骤然攥紧的细微摩擦声。 是周砚安。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黑暗中,只有雨点开始急促地敲打在琉璃瓦和窗棂上的噼啪声,很快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鼓点。又是一道刺目的电光闪过,短暂地照亮了内殿。借着那转瞬即逝的强光,赵霖霓的目光穿透纱帐的缝隙,恰好捕捉到周砚安蜷缩的身影——他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背脊绷得僵直,紧靠着冰凉的床柱,双臂紧紧环抱着屈起的双膝,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那姿态,脆弱得像一只被暴雨惊破了巢穴的幼鸟,在巨大的、不可抗的天威面前瑟瑟发抖,与白日里那个沉稳端方、甚至能在言语中暗藏机锋的侧夫判若两人。 一声更沉闷、仿佛贴着屋顶滚过的雷声隆隆传来。赵霖霓清晰地听到,外间榻上传来牙齿轻微磕碰的“咯咯”声,还有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急促而紊乱的呼吸。 他竟怕雷怕成这般模样。这个认知,像一滴滚烫的松脂,猝不及防地滴落在赵霖霓的心湖深处,瞬间裹住了某个隐秘的角落。白日里他拂去肩头桃花的从容,寺庙中那番洞彻人心的言语,甚至晚膳时那句微带刺探的“微苦生趣”,都在这惊雷炸响的瞬间,被这脆弱无助的姿态击得粉碎。 几乎没有思考,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快过了理智。赵霖霓掀开了自己身上温软的锦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上,无声地走向外间。羊角宫灯的光晕太弱,只在她脚下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影子。她拨开分隔内外的最后一层轻纱帐幔。 周砚安蜷缩在榻上,深青色的中衣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恐惧里,竟未察觉她的靠近。直到赵霖霓在他榻边停下脚步,阴影笼罩下来,他才像受惊般猛地抬起头。 惨白电光又一次撕裂黑暗。赵霖霓看清了他的脸。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血色尽失,苍白得如同新雪,嘴唇紧抿着,微微颤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平日里的沉静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孩童般的、毫无遮掩的惊惶与无助,湿漉漉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窘迫和难堪,下意识地想挺直脊背,想恢复平日的仪态,然而下一声紧随而至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彻底摧毁了他所有的努力。 “轰——咔!!!” 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周砚安浑身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低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紧紧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蝶的翅膀,身体因恐惧而微微痉挛。 看着他这副模样,赵霖霓心中那点被惊扰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怜惜与某种奇异悸动的情绪。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周砚安睁开眼,惊惶未定地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了看她沉静的脸庞,眼中挣扎与羞耻交织。又是一串沉闷的滚雷由远及近。他身体又是一抖,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终于耗尽,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依赖,冰凉而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轻轻搭上了赵霖霓同样微凉的手心。 那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像电流般瞬间传递过来。赵霖霓没有犹豫,五指收拢,将那只冰冷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后背,轻轻揽住了他紧绷而单薄的肩膀。隔着薄薄的中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以及肩胛骨那突出的、脆弱的形状。 “别怕。”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刚醒的微哑,却奇异地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在这狂暴的雷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只是打雷。” 她微微用力,带着他离开那冰冷的床柱。周砚安的身体僵硬了片刻,随即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依靠,顺从地、几乎是脱力地被她带着,离开了那张小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微微瑟缩。赵霖霓将他引向自己那张宽大温暖的紫檀拔步床。 掀开厚重的云锦帐幔,一股暖意混合着沉水香和锦被特有的阳光气息扑面而来。赵霖霓先上了床,然后拉着周砚安的手腕,示意他上来。他动作有些迟滞,带着一种闯入禁地的惶恐不安,最终还是在床沿坐下,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外侧。 帐幔落下,重新将两人与外面电闪雷鸣的世界隔开。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更加昏暗,只剩下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以及外面依旧肆虐的雨声雷响。 赵霖霓侧过身,面向他。周砚安仰面躺着,身体依旧僵硬,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小腹上,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急促起伏的胸膛和依旧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道格外亮的闪电透过帐幔缝隙,短暂地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赵霖霓不再犹豫,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身。这个动作带着明确无误的安抚意味,也打破了两人之间最后那点无形的距离。 周砚安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火烫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赵霖霓手臂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奇异的暖意。紧接着,赵霖霓的手臂收紧了些,将他更近地拉向自己。她的脸颊几乎贴上了他冰凉汗湿的鬓角,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 “没事了。”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低沉而柔和,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最敏感的神经,“睡吧。” 轰隆的雷声似乎还在继续,但隔着一层帐幔,隔着她温热的怀抱,那毁天灭地的巨响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不再能直击灵魂。周砚安紧绷的身体,在她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声中,像冻僵的溪流遇到暖阳,开始一丝丝、缓慢地、不受控制地松懈下来。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势意味的温暖驱散了一角。 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化,最终,像是终于寻到了避风港的小船,侧过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赵霖霓温热的颈窝处。这是一个全然依赖和寻求庇护的姿态。他温凉的呼吸喷洒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带着细微的痒意。交叠在小腹上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其中一只,带着试探和无法言说的渴望,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落地般,搭在了赵霖霓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上。 赵霖霓没有动,只是收紧了环住他的手臂,下巴轻轻抵在他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沉水香的暖意,还有一丝淡淡的、因恐惧而沁出的薄汗味道。他的身体终于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在她怀中,偶尔还会因远处沉闷的雷声而轻微地瑟缩一下,像受惊的幼兽本能地往温暖深处钻去。 帐外,暴雨如注,冲刷着金瓦红墙,雷声依旧在云层深处翻滚咆哮。帐内,却自成一方隔绝了天威的天地。黑暗浓稠,呼吸交缠,肌肤相贴处传递着无声的暖流。赵霖霓感受着怀中这具温凉身体逐渐平稳的呼吸和心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奇异满足感的掌控与怜惜,悄然滋生。这深宫雨夜,雷霆万钧,而他此刻的脆弱与依赖,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不经意间,竟打开了她心底某个连自己都未曾深探的角落。她闭上眼,掌心下是他单薄却温热的后背,那细微的起伏,成了这狂暴雨夜里,唯一真实而令人安心的韵律。 第7章 获封荣亲王 寅末卯初,天色尚是浓稠的墨蓝,只东方天际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撷芳殿内,鎏金刻漏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赵霖霓已端坐在镜台前,任由侍墨、云醍几人手脚麻利地为她束发簪冠,换上亲王规制的玄色绣金蟒朝服。厚重的锦缎压在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也压下了昨夜雨疏风骤、温香软玉残留的最后一丝痕迹。 镜中人,眉目沉凝,眼神锐利如初淬的寒刃,昨夜在颈窝处寻求庇护的脆弱仿佛只是错觉。她透过铜镜,目光掠过侍立在一旁的周砚安。他已恢复了一贯的清隽沉稳,深青色直裰一丝不苟,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眼睑下淡淡的青影,无声诉说着昨夜的不宁。两人目光在镜中短暂相接,周砚安微微垂眸,神色恭谨依旧,仿佛昨夜那个在她怀中因惊雷而颤抖、额头抵着她颈窝汲取温暖的男子从未存在过。然而赵霖霓却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温顺,如同惊涛过后,水面残留的细微涟漪。 “殿下,时辰快到了。” 侍墨轻声提醒。 赵霖霓收回目光,起身。周砚安无声地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 宫道森严,晨风带着未散的湿冷水汽,车轮碾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光洁的青石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赵霖霓端坐车中,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冷的金线蟒纹。昨夜怀抱中的温软触感与此刻蟒袍的坚硬冰冷在指尖形成鲜明对比。女帝的心思,如同这晨雾般难以捉摸。起床就收到了宫里的传信。封王?是恩赏,是安抚,还是……将她彻底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宣政殿巍峨耸立,巨大的蟠龙柱直抵穹顶,在晨光熹微中投下森然的阴影。殿内,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赵霖霓踏入殿门的刹那,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敬畏,有审视,有艳羡,更有深藏其下的忌惮与冰冷。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高阶之上,太女赵霖霏投来的、那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一瞥,以及几位皇妹眼中毫不掩饰的复杂情绪。 “陛下驾到——!” 内侍总管尖细悠长的唱喏划破死寂。 女帝赵元璟在宫人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她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她步伐沉稳,目光如沉渊古井,缓缓扫过阶下众臣,最终在赵霖霓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如海,辨不出喜怒。 冗长的朝议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边关军报、漕运钱粮、河道修缮……一件件国事被提起、争论、议定。赵霖霓垂手肃立,如同入定,只在涉及自己分管事务时,才言简意赅地回禀几句,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听不出半分波澜。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丹陛之上那抹明黄的身影,以及高阶之下,太女那纹丝不动的侧影。 殿上只有一位男子,国子监男子部祭酒,按制只能立于殿门附近靠柱的阴影里,位置并不显眼。他身姿挺拔,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仿佛殿中这无形的刀光剑影与他毫无干系。唯有在女帝目光扫过赵霖霓时,他搭在身前的、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蜷起,又迅速松开。 终于,朝议接近尾声。当最后一份奏疏议毕,殿内陷入了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什么。 内侍总管手持一卷明黄诏书,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那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女赵霖霓,禀性端方,器识宏远。督修河工,夙夜匪懈,解黎庶倒悬之苦;协理户部,明察秋毫,清积弊以固国本。其心可嘉,其行可表。仰承天命,俯顺舆情,特晋封为——荣亲王!赐亲王金宝、仪仗,食邑万户。望尔克勤克慎,永固藩屏,钦此!” “荣亲王”三字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尽管早有风声,但当这册封的旨意真真切切从内侍总管口中宣读出来,那沉甸甸的分量依旧让整个宣政殿的空气都为之震动。无数道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赵霖霓身上,这一次,其中的震惊、复杂、忌惮几乎要化为实质。太女赵霖霏脸上的温和笑意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寒。几位皇妹更是脸色变幻,有强自镇定的,有难掩妒色的,有低头掩饰眼中阴霾的。 赵霖霓的心脏在蟒袍之下重重一跳,随即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出列,行至丹陛之下,动作沉稳地整理袍袖,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玄色的蟒袍下摆铺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如同展开一片深沉的夜幕。 “儿臣赵霖霓,叩谢母皇天恩!”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响彻大殿,“儿臣定当恪尽职守,夙夜匪懈,不负母皇厚望,不负社稷重托!” 她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那一瞬间,昨夜雨声雷暴中周砚安紧贴着她的冰凉额头,与此刻金砖刺骨的寒意,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荣亲王——这顶王冠,是权柄,是荣耀,更是淬着剧毒的荆棘!她清晰地感觉到高阶之上,母皇那穿透旒珠的、沉甸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在她的脊背之上。 礼毕起身。赵霖霓面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视线。蟒袍上的金线在殿内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冷冽,如同出鞘的利剑。 女帝的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依旧平淡无波:“荣亲王勤勉,朕心甚慰。望尔日后,更为朝廷分忧,为朕分忧。” “儿臣谨遵圣训!” 赵霖霓再次躬身。 “退朝——!” 随着内侍总管悠长的唱喏,这场蕴含着惊涛骇浪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百官如同退潮般依次退出宣政殿,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在殿外蔓延开来。赵霖霓挺直脊背,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稳步走出大殿。阳光已刺破云层,洒在殿前的白玉丹陛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将她玄色蟒袍上那威严的金蟒映照得如同活物,张牙舞爪,睥睨众生。 荣亲王。 这三个字,从此便是她身份,也是她的枷锁,更是将她彻底卷入这九重宫阙最血腥漩涡中心的战书。她走下丹陛,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身后,宣政殿巨大的阴影缓缓覆盖下来,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噬了所有退路。而前方,是更为崎岖险峻、杀机四伏的荣光之路。 第8章 软玉浮香 荣亲王册封的旨意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尚未平息,宫墙内暗涌的试探已悄然蔓生。三日后,一封带着清浅梨花香气的素笺,由六皇女赵霖雪身边最伶俐的小侍,避开了撷芳殿的正门,悄无声息地送到了赵霖霓书案上。 笺上字迹飞扬跳脱,带着主人惯有的漫不经心:“三皇姐荣封,妹心甚喜。俗礼无趣,何如寻一清净去处,为姐贺?酉时三刻,朱雀门外‘软玉阁’,恭候大驾。雪字。” 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酒坛子。 赵霖霓指尖捻着素笺,目光落在“软玉阁”三个字上。京中谁人不知,那是西城最有名的销金窟、温柔乡,只不过,是专为贵女们准备的温柔乡。她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个六妹,行事向来如此,看似荒唐不羁,实则每每踩在最微妙的边界线上。这“贺”,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抑或是……替某些人投石问路?六皇女的生父,可是大皇女的叔父,兄弟一同入宫,可惜命不相同。 她将素笺置于烛火上,看着火舌舔舐过娟秀的字迹,最终化为灰烬。清净去处?软玉阁?倒要看看,这潭浑水里,能捞出些什么。 酉时三刻,朱雀门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赵霖霓并未乘坐亲王仪仗,只着一身低调的玄色暗云纹常服,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幔小车,悄然停在约定的巷口。车帘掀开,便见赵霖雪斜倚在一辆更为华贵张扬的朱轮马车旁,正百无聊赖地用马鞭轻敲着掌心。她一身绯红骑装,外罩流云纱,发髻高束,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明艳得如同夜色里骤然绽放的火焰,与周遭渐起的靡靡灯火相得益彰。 “三姐!”赵霖雪见她下车,眼睛一亮,几步迎上来,笑容灿烂,带着几分亲昵的娇憨,“可算把你盼来了!我就知道,那些个正经八百的贺宴,定是闷煞你。” 赵霖霓目光在她脸上扫过,那笑容真切,眼底却藏着几分狡黠与探究。“就你我二人?”她淡淡问道。 “那是自然!”赵霖雪挽住她的手臂,动作自然亲热,带着她往巷子深处灯火最盛处走去,“旁人去了多没意思?絮絮叨叨,虚情假意,平白坏了三姐的兴致。今日只我们姐妹,好好松快松快!” 她声音清脆,在逐渐喧嚣起来的巷弄里格外清晰。 巷子尽头,一座三层飞檐画栋的楼阁临水而立,檐角挂满精巧的琉璃宫灯,映照着门楣上“软玉阁”三个鎏金大字,流光溢彩。门前并无寻常勾栏的喧闹揽客,只有几位身着素雅锦袍、面容清俊的少年侍者垂手侍立,姿态恭谨却不卑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熏香、酒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暧昧甜香。 赵霖雪的马车甫一停下,立刻有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显然认得这位常客:“六小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雅间早已备好,快请!” 他目光飞快地掠过赵霖霓,虽不识其身份,但观其气度与六殿下并肩而行,态度更是恭谨到了十分。 “还是老地方,‘听雪轩’。”赵霖雪随意吩咐,挽着赵霖霓径直入内。 踏入阁内,与外间的喧嚣截然不同。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如同隔着一层水波传来,并不扰人。地上铺着厚软的波斯绒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廊柱间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幔,随着微风轻拂,将行走其间的人影映得朦胧绰约。空气中浮动的甜香更浓了些,却并不甜腻,反而带着一种清冷的缠绵,如同初雪融化的气息。 侍者引着她们穿过回环曲折的廊道,最终停在一扇雕花精美的门前。推门而入,是一间极为宽敞雅致的轩室。临水的一面是整排的雕花支摘窗,此刻尽数敞开,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对岸的万家灯火倒映在水中,碎成一片流动的星海。轩内陈设奢华却不过分张扬,紫檀木的桌椅,汝窑的天青釉瓶插着几枝新折的白玉兰,香气清幽。角落的鎏金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与窗外飘来的水汽交融。 “如何?这地方,配得上三姐的荣光吧?”赵霖雪笑嘻嘻地拉着赵霖霓在临窗的主位坐下,自己则大大咧咧地歪在旁边的锦榻上,立刻有侍者无声地上前,为她除去外罩的纱衣,奉上温热的巾帕净手。 赵霖霓目光沉静地扫过这间雅室,最后落在赵霖雪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六妹费心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很快,精致的菜肴流水般呈上。并非寻常青楼的浓油赤酱,而是极尽雅致:水晶盏里盛着剔透的醉虾,虾身蜷曲如初绽的玉兰;青瓷盘上是片得薄如蝉翼的云腿,配着嫩黄的芽心;一盅清炖雪蛤,汤色澄澈如琥珀;还有那摆成莲花状的胭脂鹅脯,色如晚霞……酒是温好的梨花白,盛在素白的玉壶春瓶里,清冽甘醇。 赵霖雪挥退了侍者,亲自执壶为赵霖霓斟酒。“来,三姐,这一杯,贺你荣封亲王!从此天高地阔,任君翱翔!”她举起白玉杯,眼中笑意灼灼,带着几分真心的艳羡。 赵霖霓端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杯中清冽的酒液微漾。“翱翔?”她抿了一口酒,目光透过敞开的支摘窗,望向远处宫阙模糊而威严的轮廓,“这九重宫阙,何曾有过真正的天高地阔?不过是换一处更华丽的樊笼罢了。” 赵霖雪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随即又绽开,带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慵懒:“三姐总是这般清醒,多累呀!今日只谈风月,莫论朝堂!”她拍了拍手。 轩室一侧的珠帘无声地向两边滑开。一名身着月白广袖长衫的男子抱着琵琶,垂首缓步而入。他身姿挺拔,面容清隽,眉眼低垂,带着一种疏离的冷寂感,与这软玉温香之地格格不入。他并未看座上二人,径直走到窗边一张锦凳坐下,调试了一下琴弦。 “铮——” 一声清越孤绝的琵琶音骤然响起,如同寒泉迸裂,瞬间压下了轩室内浮动的暖香。他指尖轮动,一曲《月儿高》自弦上流淌而出。音色清冷,意境高远,时而如孤鸿掠影,时而似寒潭映月,全然不似这温柔乡中应有的靡靡之音。那泠泠的弦音穿透水汽,融入窗外无边的夜色与灯火之中,带着一种洞穿繁华的寂寥。 赵霖霓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这琵琶声……让她莫名想起那夜在慈恩寺精舍,自己指尖划过琴弦时那一声孤绝的清响。她目光落在抚琴男子低垂的眉眼上,那专注而疏离的神情,竟有一瞬间与周砚安沉静的面容重叠。 “如何?”赵霖雪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这位‘冷月公子’,可是软玉阁的头牌清倌,等闲难请。琴艺卓绝,性子也冷,多少贵女一掷千金也难博他一笑。小妹我今日可是下了血本,专为三姐寻来的这份‘清净’。”她特意加重了“清净”二字,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赵霖霓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听着。那清冷的琵琶音仿佛有种魔力,将她心中连日来的紧绷与沉凝一点点梳理开来。她看着窗外水面上破碎又重聚的灯火倒影,如同这朝堂上瞬息万变的人心。荣亲王的金冠沉重,却也让她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更清。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轩室内久久回荡。那抚琴的男子抱着琵琶,起身,对着主位方向无声地行了一礼,便垂首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未曾抬眼看她们一眼。 “啧,还是这般不解风情。”赵霖雪撇撇嘴,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头饮尽,脸颊已飞上两抹酡红,“三姐,别光听曲儿啊。这软玉阁的好儿郎可不止一个‘冷月’,只要姐姐开口,什么样的没有?温顺可人的,才情横溢的,英武俊朗的……保管让姐姐忘却朝堂烦忧,醉卧温柔乡!”她的话带着醉意,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盯着赵霖霓。 赵霖霓放下酒杯,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她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赵霖雪带着试探和几分迷离的眼神,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温柔乡?”她的声音不高,在这琵琶余音散尽的寂静轩室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冷冽的穿透力,“六妹,你可知,这世上最**蚀骨的温柔乡,往往披着最华丽的外衣,内里却藏着最致命的陷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奢华的轩室,掠过窗外纸醉金迷的倒影,最终落回赵霖雪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嬉笑面具下的心思彻底洞穿。 “就像那丹陛之上的龙椅,看着金光万丈,坐上去的人,又有几个能得善终?”她微微倾身,靠近赵霖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六妹今日这‘贺礼’,这份‘清净’……姐姐心领了。只是这‘软玉浮香’,美则美矣,却非吾所求。” 赵霖雪脸上的醉意和嬉笑瞬间凝固了。她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轩室内,沉水香依旧袅袅,窗外水声潺潺,灯火迷离。姐妹二人隔着一张小小的紫檀桌案对视着,空气仿佛凝滞,只剩下彼此眼中无声的交锋与试探。浮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晚上回宫,赵霖雪没有着急歇息,而是派人到广亲王府传去书信,点明三殿下无意储位。 赵霖雪已经试探了三殿下,看她无意争储,大皇姐的路应该更好走些,毕竟太女的本事大多来自君后拉拢的朝臣和谋士,不足为惧。 太子住在东宫,未封亲王的皇女都住在宫里,现在只有大皇女和三皇女封为了亲王,三皇女不日就要搬出宫去,赵霖雪还要依仗大皇女,不然如果只是被封为一个小小的藩王,可能这辈子都没几次回京的机会了。 第9章 金笼新羽 司礼阁西偏殿的轩敞厅堂内,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雕花窗棂外疏朗的天光,也映出殿中五十八位少年或挺拔或纤秀的身影。空气里浮动着新熏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声弥漫的、混杂着期待、忐忑与野心的紧绷气息。这是大周朝为适龄皇女遴选秀男的开端,亦是这些少年郎通往九重宫阙深处、那泼天富贵与无尽未知的第一步。 高高的紫檀木屏风前,设着一张宽大的楠木案。案后端坐着此次教导礼仪的总领——冯爹爹。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不见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沉淀着经年累月的宫廷风霜,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静。他并未穿宫中内侍的常服,而是一身庄重的深紫云锦长袍,领口袖缘绣着象征品秩的银色螭纹,腰间束着玉带,通身气度不怒自威,竟比许多朝廷命官还要端肃几分。他身后侍立着四位同样气度不凡的男师,皆着深青或石青色锦袍,神色恭谨而肃穆,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缓缓扫过阶下每一个秀男。 阶下五十八人,按家世、品貌分列数排,皆着统一制式的素白锦缎常服,只在衣领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不同的暗纹以区分等级。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诸君,” 冯爹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静的磐石投入湖心,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自踏入司礼阁起,尔等便不再是寻常官宦子弟,亦非他国王孙。尔等身份,唯有一个——待选秀男。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关乎天家体统,关乎尔等自身前程,更关乎尔等身后家族荣辱。”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寒星般扫过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许多少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垂下眼睑,不敢直视。 “宫廷礼仪,非是繁文缛节,乃是规矩,是体统,是保身立命之本!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凝滞的空气里,“今日,便由最基本的‘行、立、坐、拜’起。” 话音甫落,他身后一位身材高瘦、面容严肃的男师上前一步,声音刻板如同尺规:“行步,当如行云流水,不疾不徐。肩平,背直,目视前方,不可左顾右盼,更不可摇摆生姿!足尖微抬,落步无声。随我来——” 男师率先示范,迈步前行。那步伐果然沉稳端方,每一步的距离仿佛用尺子量过,袍角纹丝不动,如同水面上滑行的鹤。 少年们纷纷效仿,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刻意放轻、却仍显杂沓的脚步声。有人紧张得同手同脚,惹来旁侧同伴压抑的低笑和男师严厉的瞪视;有人则过于刻意地挺胸收腹,姿态僵硬如木偶。 在这片小心翼翼移动的白色身影中,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 贺兰峻,那位来自北境草原的鲜卑王子,身量在众人中最为高大挺拔。他并未刻意模仿男师的刻板步伐,而是带着一种草原雄鹰般的倨傲与疏懒,步伐开阔,肩背舒展,行走间自有一股野性难驯的张力。素白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文弱,反而衬得他肌肤和深刻的五官更添几分桀骜不驯。他微微抬着下颌,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耐,目光掠过那些屏息凝神、努力调整步伐的少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近乎嘲弄的弧度。那姿态仿佛在说:这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戏,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表演。 “贺兰公子!” 冯爹爹冷冽的声音精准地穿透人群,落在他身上,“此处是司礼阁,非你鲜卑王帐!行步当收敛野性,需有章法,更需有对天家威仪的敬畏之心!步幅过大,肩晃过甚,重来!” 贺兰峻脚步一顿,浓眉微不可察地蹙起。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迎上冯爹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片刻的无声对峙,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最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恭敬的、带着野性的笑容,依言收敛了步伐的幅度,但那挺拔如松的脊背和眼底深处的不驯,却未曾减弱半分。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站在前排的连岫。礼部尚书的嫡幼子,身姿如庭前新竹,清雅秀逸。他微垂着眼睫,神色沉静,仿佛周遭的紧张与喧杂都与他无关。当男师示范时,他看得极其专注,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泉,映着示范者的动作。轮到他时,他迈出的步伐自然而流畅,肩平背直,足尖轻抬,落地无声无息,衣袂拂动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那姿态并非刻意的模仿,而是自小浸淫在诗书礼仪之家、早已刻入骨血的从容与优雅。 冯爹爹的目光在连岫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随即移开。 行步过后是立姿。 “立如松柏!头正,颈直,下颌微收,双肩自然下沉,双臂垂落身侧,不可僵硬,亦不可懈怠!目光平视,不可游移闪烁!” 另一位嗓音洪亮的男师上前指导。 贺兰峻依言站定,那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同一尊铁塔,气势迫人,只是下颌依旧习惯性地微抬着,带着王族的傲然。连岫则站得更为内敛,身姿挺拔却不张扬,像一株沐风而立的修竹,目光温润平和地落在前方屏风的雕花上,沉静如水。 “坐如钟磐!” 楠木案被撤去,换上了矮几和锦垫。男师示范跪坐、正坐、斜倚凭几等多种姿态。“腰背挺直,肩松而不垮,膝并拢,足尖微敛!无论何种坐姿,皆需端庄持重,不可轻佻萎靡!” 贺兰峻盘腿坐在锦垫上(他显然更习惯这种坐姿),腰背倒是挺直,但那随意搭在膝上的手臂和微微敞开的领口,依旧透着股草原的散漫。连岫则选择了最为端正的跪坐姿态,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腰杆笔直,颈项纤秀的线条延伸至微收的下颌,连垂落的眼睫弧度都显得恰到好处,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仕男图。 “拜如参天!” 最后是叩拜大礼。男师一丝不苟地示范着稽首、顿首、空首的不同仪轨,额头触地的角度、手臂摆放的位置、起身的节奏,皆有严格定式。“此礼,唯对至尊!需心存敬畏,形神合一!” 这一次,连素来散漫的贺兰峻也收敛了神色。他虽不习惯这繁复的叩拜,但骨子里对强权的认知让他明白此礼的分量。他依样而行,动作虽显生硬,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认真与力量感。连岫的叩拜则如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流畅自然,俯仰之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与美感,仿佛这礼仪早已融入他的血脉呼吸之中。 “停!” 冯爹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缓缓走到阶前,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汗水微涔、神色各异的少年。有人如释重负,有人依旧紧绷,有人眼底藏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今日,只是初窥门径。” 冯爹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更具穿透力,“礼仪之道,非一日之功。形易学,神难养。这‘神’,便是对天家发自肺腑的敬畏,是对自身身份的清醒认知,更是身处波谲云诡之地,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他的目光在贺兰峻那桀骜却隐含力量的轮廓上停留片刻,又在连岫那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掠过。 “尔等记住,这身锦袍,” 他指了指少年们身上的素白,“既是荣耀,亦是枷锁。它代表着你们有幸踏入这九重宫阙,亦提醒你们,从此身不由己!一言一行,皆在无数双眼睛之下。行差踏错,粉身碎骨者,司礼阁这几十年来,从未少见!” 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少年们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天光渐斜,将殿内人影拉长。沉水香的青烟在光束中袅袅升腾,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这五十八只羽翼初成、即将飞入金丝笼中的雏鸟。 “散了吧。明日辰时,习宫规。” 冯爹爹挥了挥手,不再看众人,转身走向屏风之后。几位男师也肃然跟上。 少年们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喧哗,只敢互相交换着眼神,无声地活动着酸麻的肢体,整理着微皱的衣袍,鱼贯退出这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轩敞殿堂。贺兰峻走在最后,高大的身影在殿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空荡荡的紫檀屏风,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连岫则走在人群中间,步履依旧沉稳,只是无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那细腻的银线暗纹,仿佛在回味着方才叩拜时,额头触及冰冷金砖那一瞬间的微凉触感。那凉意,似乎已透过肌肤,渗入了骨髓。 第10章 陋室之闲言 司礼阁西苑的“静心居”,名虽雅致,实则不过是几排低矮的厢房。六人一间的屋子,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通铺占了半壁,几张旧榆木方桌,几条长凳,墙角堆放着统一的箱笼。沉水香的清雅气息早已被少年们身上沾染的汗味、熏衣的暖香以及窗外飘来的晚膳气息取代,空气显得有些浑浊。 贺兰峻将沉重的身躯往通铺上一掷,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旁边一个正低头整理箱笼的瘦弱少年手一抖。他舒展了一下因久站而僵硬的四肢,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眉头紧锁,满脸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憋死我了!那冯老倌儿,还有那几个木头桩子似的师父,规矩比我们草原上的羊粪蛋还多!站要站成木头,坐要坐成石头,拜要拜成孙子!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他声音洪亮,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靠窗边一个正对着巴掌大铜镜整理发髻的少年,闻言翻了个白眼,尖着嗓子道:“贺兰王子,您小声些!这墙薄得跟纸糊似的,当心隔墙有耳!您身份尊贵自然不怕,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折腾。” 这少年姓柳,父亲是个五品京官,容貌生得极是俊俏,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的刻薄。 “怕什么!”贺兰峻嗤笑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扫过屋内其他几人,带着野性的光芒,“我行得正坐得直!倒是你们这些中原人,一个个跟鹌鹑似的,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累不累?” 坐在通铺另一头、一直沉默着擦拭一块玉佩的连岫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掠过贺兰峻。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清澈而沉静,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的浮躁。贺兰峻对上这目光,竟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贺兰大哥消消气,” 一个圆脸微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少年笑着打圆场,他姓李,母亲是江南富商,捐了个虚职才得以送他入宫参选,“规矩严些也好。冯爹爹说得对,这宫里可不比外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呢!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小心?” 另一个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的少年冷笑一声。他姓郑,父亲是兵部的一个员外郎,眉宇间带着几分阴郁,“小心有什么用?你们以为进了这司礼阁,就真能飞上枝头了?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我爹说了,宫里头的侍君们,还有那些个殿下,心思深着呢!选秀?哼,不过是她们手里博弈的棋子!” 这话像一块冰投入了水面,屋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连岫擦拭玉佩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面。 “郑兄慎言!” 柳姓少年脸色微变,警惕地看了看门缝。 “怕什么?” 郑姓少年似乎憋了一肚子怨气,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们就没听说?前些年给五殿下选秀,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仗着有几分姿色,竟敢在御花园里‘偶遇’五殿下,还吟了首酸诗!结果呢?当天晚上就被撵出了宫,连带着他那个刚升了五品的爹,也一撸到底,打发到岭南烟瘴之地去了!骨头渣子都没剩多少!” “嘶——” 李姓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算什么?” 郑姓少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些声音,却更显阴森,“我还听说,太女殿下身子骨一直不好,东宫那位正君,手段厉害着呢!据说之前有个颇得太女殿下青眼的侍读,没过多久,就‘失足’掉进太液池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啧啧……” 他故意留了个话尾,引人遐思。 一直沉默的连岫,此刻轻轻将玉佩收入怀中,抬眼看向郑姓少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郑公子,道听途说之言,恐有讹误。宫中法度森严,人命关天,岂是儿戏?慎言,既是为己身,亦是为家族。” 他语气并不严厉,却让郑姓少年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究是悻悻地闭了嘴,只嘟囔了一句:“哼,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爹是礼部尚书,自然向着宫里说话……” 贺兰峻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此刻插嘴道:“哦?这么说来,这宫里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狼还狠?” “贺兰大哥!” 李姓少年连忙摆手,脸都吓白了,“可不敢这么说!那是天家贵胄!” “贵胄?” 贺兰峻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带着一丝野性的不羁,“在草原上,再尊贵的狼王,也得靠本事和爪牙说话!光会耍弄些阴私手段,算不得真本事!” “贺兰王子豪气!” 一直没说话的第六个少年忽然开口,他叫杨嘉,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和向往,“那您说说,草原上的男儿,都怎么争宠?也像咱们这样学规矩吗?” 贺兰峻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争宠?我们鲜卑男儿,靠的是□□的骏马,手中的弯刀!看中了哪个贵女,就在她部落的篝火旁,用最烈的酒,唱最豪迈的歌!赢了摔跤,射下最高的鹰,自然能赢得美人心!哪像你们,学什么扭捏作态!” 他边说边做了个夸张的、模仿白天所学仪态的动作,引得柳姓少年又是一阵白眼,李姓少年想笑又不敢笑,郑姓少年则是一脸鄙夷。 连岫看着贺兰峻夸张的动作,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时掠过的一缕微风,转瞬即逝。贺兰峻的目标是太女,贺兰峻时而乖巧时而不羁,肯定很合女人的胃口。幸好他不是他的对手。他重新垂下眼睫,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只安静地整理着自己袖口的褶皱。 “贺兰大哥快别说了!” 杨嘉也被逗笑了,随即又有些担忧,“您这话要是让冯爹爹听见……” “听见就听见!” 贺兰峻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过,” 他话锋一转,琥珀色的眸子扫过众人,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你们方才说的那个五殿下……很厉害?很凶?” 提到五皇女赵霖月,屋内几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柳姓少年撇撇嘴,带着几分嫉妒和畏惧:“五殿下?那是出了名的……恣意妄为!性子烈得很!她宫里的人,听说换得最勤!前些日子还听说,有个侍君不过打碎了她一个琉璃盏,就被她抽了十鞭子,直接撵去浣衣局了!啧啧,那可是细皮嫩肉的……” “何止!” 郑姓少年接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我还听说,五殿下好……好那口!尤其喜欢性子烈的、会反抗的!越是不从,她越是来劲儿!手段也……咳咳!” 他做了个含糊的手势,引得几个少年都露出心照不宣又夹杂着恐惧的神情。 贺兰峻听得眉头越挑越高,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非但没有惧意,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某种强烈的兴趣和征服欲:“哦?有意思!” 连岫静静地听着,整理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窗外,暮色四合,司礼阁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昏黄的光晕透过纸窗,在他沉静如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仿佛置身于这场关于宫廷秘辛、皇女性情、前途叵测的喧嚣议论之外,又仿佛将所有芜杂的、惊惧的、野心的、试探的言语,都一丝不漏地收入了心底那方澄澈而深沉的镜湖之中。陋室之内,流言蜚语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而金丝笼中,稚嫩的羽翼,已开始感知到这方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 第11章 假山孽月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酒在重重宫阙之上。白日里庄严巍峨的殿宇楼台,此刻只余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蛰伏在黑暗里唯有巡夜侍卫手中提着的风灯,如同萤火,在漫长的宫道问游移,划破片刻的沉寂,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御花园深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群嶙峋怪异,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一处隐蔽的洞穴内,隔绝了外间微凉的夜风,空气却灼热得近乎粘稠。急促压抑的喘息和衣物摩擦的窸家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回响。 五皇女赵霖月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仰着头,月光吝啬地透过石缝,在她扬起的、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天鹅般的颈项上投下几道破碎的光斑。 她凤眸微眯,眼底燃烧着野火般的**和掌控一切的餍足个身形纤细、穿着内侍浅青色宫装的少年被她牢牢禁锢在身前,头埋在她颈窝处身体因激烈的动作而微微颤抖。少年的衣襟早己散乱,露出大片白皙细腻的肌肤在昏暗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殿下…嗯…轻些…”少年压着破碎的呻吟,声音喊着哭腔和无法抗拒的沉沦。赵霖月低笑一声,带着恶劣的戏谑,指尖用力掐住少年柔韧的腰肢,迫使他更紧密地贴向自己:“怕什么?这深宫禁苑,谁还能发现不成?你主子熙贵君那老古板此刻怕不是在佛堂念经呢…”她的话语淹没在更深的唇齿纠缠中。 然而,当这场戏感要达到**的顶点! 洞口外,毫无预兆地亮起了刺目的光芒!数盏羊角宫灯骤然点燃,将洞口外一小片天地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洞穴内这不堪的一幕彻底暴露在强光之下!“啊!”少年如同受惊的免子,猛地从赵霖月身上弹开,仓惶地拉拢散乱的衣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惊恐绝望地看着洞口。赵霖月动作也是一僵,眼底的迷醉瞬问被冰冷的税利取代。她并末像少年般惊慌失措,只是缓缓直起身,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领口,凤眸微眯,冷冷地投向光源处。 光影交错中,一群人静静仁立。为首之人,身着 一袭月白云纹锦袍,外罩薄墨色貂绒斗篷,正是皇帝的宠侍-熙贵君。他面容依旧俊美只是此刻在灯火的映照下,那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平静。他身后跟着数名心腹内侍,皆垂首屏息,大气不敢出。“贵君…贵君饶命!奴才……奴才…”少年扑通一声路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语无伦次,涕泪橫流。 熙贵君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缓缓扫过跄地求饶的少年,最后定格在赵霖月那张毫无愧色、甚至带着几分挑衅的脸上。他并未理会少年的哭求,只是对着赵霖月,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带着千斤重量:“五殿下好雅兴。只是不知这御花园的假山洞窟,何时成了殿下寻欢作乐的温柔乡?本君这不成器的东西,竟也敢污了殿下的千金之体?” 赵霖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甚至带着几分轻佻:“贵君言重了。不过是月色正好,偶遇这小东西,逗弄一番罢了。怎么,贵君连自己宫里的人也看管得如此之严?还是说…”她凤眸微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笑,,“贵君是特意来寻他的?怕他伺候不好本殿下?” 这番颠倒黑白、嚣张至极的话语,如同滚油泼入烈火!熙贵君身后几个内侍都忍不佳微微抬头,眼中闪过震惊和愤怒。熙贵君本人袖中的手早己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冷:“殿下干金之躯,言行举止当为天下表率。此等秽乱宫闹、罔顾人伦纲常之事,本君不敢擅专,唯有…..请陛下圣裁!” “圣裁?”赵霖月嗤笑一声,浑不在意,“贵君请便。” 养心殿东暖阁。 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着。女帝赵元璟身着明黄常服,斜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熙贵君垂手侍立在一侧,眼圈微红、强忍着屈辱与愤怒,将假山所见一五一十禀明,声音低沉而克制,却难掩那份被深深冒犯的痛楚。 赵霖月则随意地站在下首,依旧旧是一副满不在平的神情,甚至带着点被打扰了兴致的慵懒,只在女帝目光扫过来时,才稍稍收敛了些。 那惹祸的少年,此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地跪伏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筛糠,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 “哦?竟有此事?”女帝听完熙贵君的陈 述,终于出声。 赵霖月耸耸肩,语气轻描淡写:“回母皇,儿臣不过一时兴起,见那奴才生得还算顺眼,逗弄了几下罢了。谁知贵君小题大做,扰了母皇清静。”她将一场秽乱宫闱的丑事,轻飘飘地说成了“一时兴起” 的“逗弄”… 熙贵君身体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女帝,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悲愤和无声的控诉。女帝的目光在女儿那无所谓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地上抖成一团的少年,最后落在熙贵君那张强忍悲愤的俊美脸庞上。殿內陷入一片令人室息的死寂,只有烛火燃 烧的噼啪声和少年压抑的、恐惧的抽噎。良久,女帝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贵君。” 熙贵君连忙躬身:“臣侍在。” “你御下不严该当罚俸三月,宫人不知检点,竟敢引诱皇女,秽乱宫苑,其罪当诛。”女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少年头顶。他猛地一颤,几乎要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 熙贵君脸色也白了白,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不过,”女帝话锋一转,指尖轻轻摩拳着玉扳指,目光转向赵霖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纵容的无奈,“念在月儿年幼,一时贪玩。此事传扬出去,于天家颜面有损。朕看…”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抖如秋叶的少年身上,如同打量一件物品:“这小东西,既然月儿喜欢,就赏给月儿吧。”语气平 淡得仿佛在处置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熙贵君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屈辱和惊愕!将自己宫里的侍人,抓到自己与皇女偷情现行后,非但不惩处皇女,反而将这“祸根”直接赏赐给她?!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对他身份和尊严最彻底的践踏!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呕出血来。却在对上女帝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时,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只能化作喉头一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下。他缓缓垂下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下去。声音干涩嘶哑:“臣侍,遵旨。谢陛下 恩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赵霖月眼中瞬间进发出毫不掩饰的得意光芒,如同捕获了心爱猎物的野兽。她甚至懒得掩饰,对着女帝粲然一笑,带着少女般的娇憨,却又透着骨子里的嚣张“谢母皇赏赐!母皇最疼月儿了!”她几步走到那瘫软在地的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少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自己可能被判死罪,但是还被直接赐给了五殿下,不知是悲是喜,只是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张美艳却如同罗刹的脸。赵霖月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带着一种轻佻的侮辱,用指尖勾起少年尖细的下巴,迫使他仰视自己。她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满意的弧度,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听见了?以后,你就是本殿下的人了。” 她手指用力.指甲几乎嵌进少年柔嫩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好好学着伺候,若是再像今日这般笨手笨脚,本殿下可没母皇这般仁慈。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的熙贵君。 说罢,她松开手,像丢开一件脏东西。少年失去支撑,再次软倒在地。“带下去,洗干净了送到本殿下宫里。” 赵霖月随意地挥挥手,仿佛在打发一件新得的玩具。立刻有她带来的宫人上前,面无表情地将那如同失了魂魄般的少年拖拽起来,踉跄着带出了暖阁。 暖阁内,烛火依旧明亮。女帝仿佛倦了,闭目养神,对刚刚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熙贵君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失去了所有牛气的玉雕,只有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的屈辱与恨意。那被拖走的少年最后绝望的眼神 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心头。 赵霖月心情极好,其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对着女帝娇声道:“母皇,那儿臣也告退了。”得到女帝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后,她步履轻快地转专身,绯红的裙裾如同胜利的旗帜,在暖阁明亮的光线下划过道刺目的弧度,消失在殿门外的沉沉夜色之中。 暖阁内,只剩下闭目的女帝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熙贵君。沉水香袅袅,烛火跳跃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无言的羞辱。金砖地上,似乎还残留着少年被拖走时,鞋底划过留下的、微不可察的湿痕。 熙贵君本与五皇女的生父荷君就不和,熙贵君育有一女一儿,乃是大皇女与四皇子。今日女帝对他毫无偏袒,他至此已经心寒如深潭。 第12章 烟波问学 布置荣亲王府的喧嚣被朱红宫门隔绝在后,西郊澄心湖的秋色铺展在眼前。天高云淡,碧水接天,几片金黄的柳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清澈的水面上。一艘形制端方、悬挂着亲王玄色蛟龙纹饰旗幡的画舫静静泊在湖心僻静处,与那些装饰浮华、丝竹缭绕的游船泾渭分明。 赵霖霓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直裰,玉带松松束着,卸去了沉重的亲王冠冕,只用一根素玉簪绾住青丝。她斜倚在舫窗边的紫檀圈椅上,手执一卷《水经注疏》,她奉旨掌管工部,这水利是万民的牵挂。 目光落在舫外浩渺的烟波与远山淡影之上,眉宇间连日督造王府的沉凝之色被湖风吹散了几分。 舫头传来清朗温润的诵书声,不疾不徐,如玉石相击:“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诵声停歇,一袭石青色国子监祭酒官袍的年轻男子,手持一册书卷,步履沉稳地步入舱内。正是年方二十,三年前特例考入官场的男子第一人。掌国子监男学厅、以才学与识礼端庄名动京华的裴云舟。 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书卷浸润出的温润儒雅,官袍袖口一丝不苟地翻折着,不见半分褶皱。行走间,唯有腰间一枚古朴的青玉环佩随着步伐发出极轻微的叮咚声,衬得他气质愈发沉静高华。 “殿下。”裴云舟在离赵霖霓三步之遥处停下,躬身行礼,姿态端正,带着对亲王的敬重,却无丝毫谄媚,“秋日澄心湖景致疏朗,正宜静观。下官方才读《秋水》篇,观此烟波浩渺,更觉庄生意境深远。”他手里也拿了一本书。 赵霖霓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清朗的眉眼间,唇角噙着一丝极淡的兴味:“裴祭酒请坐。庄生‘秋水’论道,言河伯见海若方知己之陋。祭酒观此湖景,可有所悟?” 裴云舟在对面锦垫上端然落座,将书卷置于身侧小几,闻言微微一笑,笑容如清风拂过水面:“殿下明鉴。观湖,非仅观其形胜,更思其‘澄心’之名。水静方能鉴物,心清方可明理。国子监诸生,乃至天下读书人,求索学问之道,亦当如这澄心之水,涤荡浮躁,方能映照古今,窥见真理微光。” 他话语从容,引经据典,目光清澈坦荡地迎向赵霖霓,带着学者探讨学问的纯粹热忱。 内侍无声地奉上清茶。赵霖霓执起白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祭酒此言,深得治学三昧。然则,” 她话锋微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澄心静观,可知天下?可知人心?譬如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暗流涌动,非静水可鉴。祭酒身居国子监,掌训导之责,育天下英才,对此间之道,可有高论?” 她将话题悄然从山水引向了更现实的朝局。 裴云舟神色不变,执起茶盏,指尖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是常年执笔的手。他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方缓缓道:“殿下所虑深远。朝堂如海,非一湖之静可比。然学生以为,治学之道与为政之理,其根本亦有相通之处。譬如‘格物致知’,穷究事物之理,方能把握其变;‘诚意正心’,立身持正,方能不惑于外物。微臣虽只参与男子教育,但国子监教导诸生,首重其心性根基,明辨是非,砥砺气节。根基正,则枝叶繁茂亦不易倾;心性明,则身处洪流亦能持守本心,不为浮名虚利所惑,不为诡谲风波所动。” 他语调平和,却字字清晰,如同在讲授一堂精深的经义课,将治国理政的大道融于治学育人的根本之中。 画舫轻摇,水波荡漾着阳光的碎金。赵霖霓凝视着裴云舟。他端坐如钟磐,官袍衬得他肩背挺直,年轻的脸上没有丝毫轻浮,只有属于学者的沉静与通透。他谈论朝堂,却毫无钻营之意,只从治学根本着眼,这份超然与洞见,在充斥着算计的朝堂中显得尤为珍贵。他眼中那份对学问的赤诚与对育才的担当,像一道清泉,无声地涤荡着她心头的尘埃。 “持守本心……” 赵霖霓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她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的笑意,“裴祭酒年方弱冠,便已掌国子监一部,学识、气度皆非常人。孤听闻祭酒尚未婚配?可是醉心学问,无意红尘?” 这问题已带了几分私人的意味,超出了君臣或师生论道的范畴。裴云舟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白皙的耳根悄然染上一抹极淡的红晕。他放下茶盏,目光依旧清澈,却似乎不敢再直视赵霖霓带着玩味的双眸,微微垂睫,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殿下见笑。下官……确以学问、职事为先。婚姻之事,讲究缘分,更需……志同道合。下官愚钝,尚未遇到能……能令学生放下手中书卷、心中抱负之人。”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带着少年人谈及情愫时特有的赧然,与他方才谈论学问时的从容判若两人。 舫内一时静默。只有湖水轻轻拍打船舷的声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水鸟鸣叫。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裴云舟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抹微红从耳根蔓延至颈侧,在石青色的官袍领口处格外显眼。 赵霖霓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点因朝堂琐事而生的烦闷竟奇异地消散了。这年轻的祭酒,谈论学问时是渊渟岳峙的师长,触及私情时却又流露出属于他年龄的纯粹与青涩。这种反差,竟比她见过的任何刻意的谄媚或引诱都更……有趣。 她忽然倾身向前,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裴云舟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感受到她目光带来的无形压力。她伸出手,却不是触碰他,而是拈起了方才放在几上的那卷《水经注疏》。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放在膝上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却带着电流般的酥麻。 裴云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猛地抬眼看她,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赵霖霓仿若未觉,只垂眸翻看着手中的书卷,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祭酒治学如此精勤,连游湖也不忘携书。本王却觉,此情此景,书卷之理固然重要,然‘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遗憾,亦不可取。” 她合上书卷,抬眼看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裴祭酒学富五车,何不就此湖光山色,赋诗一首?也让本王见识见识,祭酒心中那份‘志同道合’,究竟是何等意境?” 压力与挑逗并存。裴云舟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亲王,看着她眼中那抹洞察一切又带着兴味的笑意,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慌乱,努力找回属于祭酒的端方气度。他目光投向舫外那一片金秋盛景,水波潋滟,远山如黛,几只白鹭悠然掠过水面。 片刻沉吟后,清朗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依旧努力维持着诗词的韵律与意境: “澄湖如鉴映秋光,云影天心共渺茫。鸿鹄偶栖沙渚暖,风荷犹曳旧时香。扁舟未系江湖远,素志难酬岁月长。莫问烟波何处尽,且将杯酒酹斜阳。” 诗句清雅高远,意境开阔,尾联“莫问烟波何处尽,且将杯酒酹斜阳”更是透着一份豁达与洒脱。然而,那“素志难酬”四字,以及吟诵时他微微侧首、避开赵霖霓过于直接的目光的姿态,却泄露了年轻祭酒此刻心湖深处,被眼前人搅动起的、无法言说的波澜。 赵霖霓静静听完,指尖轻轻摩挲着书卷粗糙的封面。她看着他故作镇定却难掩微红的侧脸,看着他努力挺直的脊背,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她执起自己面前那杯已微凉的茶,对着舫外浩渺的烟波,仿佛对着裴云舟诗中那无尽的未来,无声地举了举杯。 画舫轻摇,水波荡漾着秋日的碎金。湖风穿舫而过,带着微凉的水汽,也吹不散这方寸之间无声弥漫的、属于权力高位者与年轻才俊之间,那份心照不宣、暗流涌动的暧昧与试探。书卷的墨香、湖水的清气与那抹属于年轻祭酒的、干净清冽的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秋日澄心湖上,最令人回味的一缕风。 第13章 宫门口偶遇 司礼阁西偏殿轩敞的厅堂内,沉水香的气息被年轻学子们身上蓬勃的气息冲淡了些许。 上午刚学完宫规,学生们恹恹的,但是看见了男祭酒,又好像提起了些精神。 裴云舟立于紫檀屏风前的楠木案后,一身石青色国子监祭酒官袍衬得他身姿如松。他并未如冯爹爹那般肃杀威严,眉宇间带着书卷浸润出的温润,声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在殿中: “……《礼记·曲礼》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诸位入宫待选,习礼为先,非为束缚手足,实为明心见性,立身处世之根基。于天家而言,礼乃秩序,乃体统;于尔等自身,礼是修养,是护身符箓。譬如这揖让进退,非止形于外,更当发于中,心存敬畏,行止方有度,不逾矩,不僭越……” 他引经据典,将枯燥的宫规礼仪与修身立命的道理融会贯通,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五十八位秀男端坐聆听,神态各异。贺兰峻虽依旧坐得散漫,但琥珀色的眼眸中少了几分不耐,多了些专注;连岫听得尤为认真,清亮的眼眸追随着裴云舟的身影,偶尔微微颔首,似有共鸣;其他少年也大多被这位年轻祭酒的学识气度所折服,殿内气氛比冯爹爹训导时松快不少,却依旧保持着肃穆。 一个时辰的讲授转瞬即逝。裴云舟合上书卷,温言道:“今日便到此。望诸君细思‘礼’之真意,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散了吧。” 少年们起身,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谢裴祭酒教诲!” 裴云舟微微颔首还礼,在冯爹爹及几位男爹爹的陪同下步出司礼阁。秋阳正好,洒在宫墙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光。裴云舟婉拒了冯爹爹安排轿子相送的好意,只道想步行透透气,整理思绪。他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被高大宫墙夹峙的甬道,向宫门方向行去。石青色官袍在秋风中微微拂动,步履沉稳,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授课后的疲惫与沉静思索后的空明。 刚至宫门甬道尽头,即将拐出那片森严的阴影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之声由远及近。一队仪仗简约却威仪十足的玄色车驾正缓缓驶来,当先一辆马车四角悬挂着亲王规制的玄色蛟龙纹饰旗幡,在秋风中猎猎招展。车旁随行的侍卫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裴云舟脚步一顿,立刻退至道旁垂手肃立,微微垂首。他怎会不知道,这是荣亲王赵霖霓的车驾。 马车行至他面前不远处,却缓缓停了下来。厚重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掀起一角,露出赵霖霓沉静的面容。她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发髻简单绾起,少了几分亲王威仪,却多了几分清冷疏离。目光落在道旁垂首而立的裴云舟身上,那清俊挺拔的身影在秋阳下格外显眼。 “裴祭酒?” 赵霖霓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打破了宫门前的肃穆寂静。 裴云舟闻声抬头,对上赵霖霓深邃的目光,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维持着臣子的恭谨,躬身行礼:“下官裴云舟,参见荣亲王殿下。不知殿下车驾在此,惊扰之处,望殿下恕罪。” 赵霖霓目光在他身上那件石青色官袍上停留一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祭酒客气。刚从司礼阁出来?” 她明知故问。 “是,殿下。下官奉旨,为待选秀男讲授礼经。” 裴云舟恭敬答道,声音清朗依旧。 “哦?” 赵霖霓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脸上那抹尚未褪尽的、属于师者的端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倦意,话锋一转,“祭酒为国育才,辛苦。此处离国子监路途不近,天色将暮……”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上车吧。本王正好顺路,送祭酒一程。” 此言一出,侍立车旁的侍卫统领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宫门前,亲王车驾邀请外臣同乘,虽非绝无仅有,却也极易引人注目和非议。 裴云舟心头也是一震。他抬眼,再次对上赵霖霓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戏谑,没有轻佻,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理所当然的强势。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上次游湖时掌控一切的兴味。拒绝?于礼不合,更拂逆亲王之意。接受?这同乘一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出宫门…… 电光火石间,裴云舟已做出决断。他再次深深一躬,姿态端方,声音平稳:“殿下厚爱,下官惶恐。如此,便叨扰殿下了。” 他并未推辞,亦未显出受宠若惊,那份属于祭酒的从容气度仍在,只是耳根处悄然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侍卫上前,无声地放下脚踏。裴云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袍下摆,动作沉稳地登上马车,躬身进入车厢。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宫门外无数道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车厢内空间宽敞,铺着厚软的波斯绒毯,陈设雅致,燃着清冽的苏合香。赵霖霓端坐主位,裴云舟在她斜对面的锦垫上端然坐下,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车轮重新滚动,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车厢随之轻轻摇晃。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方才在宫门外那无形的压力骤然被这狭小的空间放大。裴云舟能清晰地闻到赵霖霓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沉水香气,混杂着车厢内苏合香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鼻端。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光滑的料子。 “祭酒今日讲礼,可还顺利?” 赵霖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闲谈。 裴云舟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她,努力维持着师者的从容:“回殿下,尚算顺利。秀男们虽性情各异,然天资尚可,对礼仪之道亦存敬畏之心,假以时日,当有所成。” 他避开了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回答得中规中矩。 “敬畏之心……” 赵霖霓低声重复,指尖在紫檀小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目光落在裴云舟清俊而略显紧绷的侧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本王观祭酒方才在宫门外,垂首肃立,姿态恭谨,这敬畏之心,倒是身体力行,做得极好。” 这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裴云舟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只微微欠身:“殿下乃天潢贵胄,国之柱石,下官身为臣子,自当心存敬畏,恪守本分。” “哦?仅仅是敬畏与恪守本分吗?” 赵霖霓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车厢内光线微暗,她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他官袍下的层层伪装,直抵内心,“上次澄心湖上,祭酒论及‘持守本心’,言犹在耳。如今身处这亲王车驾之中,祭酒的本心,可还澄明如故?可曾被这权势地位搅扰半分?” 压力骤增。裴云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车厢里异常清晰。他看着赵霖霓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抹混合着审视、兴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依旧清朗,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和属于年轻人的坦诚: “殿下明鉴。本心澄明与否,非外力可移,全在己心。权势地位如镜,可照人心浮华,亦可鉴心志坚贞。下官的本心,从未敢忘治学育人之志,亦从未敢失对天家、对学问的敬畏。然……” 他顿了顿,耳根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白,“殿下天人之姿,才识气度,令下官心折。这份心折,亦是发自本心,与敬畏并行不悖。身处此车,惶恐有之,然心湖……亦因能与殿下同处一方天地,而微起波澜。”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清晰无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车厢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规律地响着。苏合香的青烟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 赵霖霓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清俊脸上那抹坦诚的红晕,看着他眼中那份努力维持从容却依旧泄露出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悸动与挣扎。他这番剖白,既守住了臣子的本分与学者的风骨,又大胆地承认了那份因她而起的心绪波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坦荡得……令人心折。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不同于朝堂上的威严,也不同于游湖时的慵懒,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愉悦。 “裴云舟,”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你这本心,倒是比孤想象中……更有趣些。” 她没有再逼近,身体靠回椅背,目光却依旧锁在他脸上,带着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缝隙,在车厢内投下跳跃的光斑。裴云舟紧绷的心弦因她那声轻笑和话语而悄然放松了些许,只是耳根的热意久久未散。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枚古朴的青玉环佩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温润的玉面。方才那番近乎僭越的坦诚,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跳如鼓,却也隐隐有种挣脱束缚的畅快。车厢内弥漫的沉水香与苏合香交织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独特的、带着一丝冷冽的淡香,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车窗外,市井的喧嚣被厚重的车帘隔绝,只余下模糊的市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裴府到了。” 裴云舟如蒙大赦,又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连忙起身,对着赵霖霓深深一揖:“下官拜谢殿下相送之恩。殿下厚爱,下官铭记于心。” 他动作有些急促,起身时官袍下摆拂过小几边缘,带倒了上面一只空置的白玉茶杯。茶杯滚落,在厚软的绒毯上无声地转了两圈,停在赵霖霓脚边。 “下官失仪!” 裴云舟脸色微变,连忙躬身去拾。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赵霖霓却先他一步,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快而准地捏住了那只滚落的玉杯。两人的手指在温润的杯壁上方,几乎同时触碰到了一起。 裴云舟的手猛地顿住,仿佛被烫到一般。他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与玉杯的温润,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强烈的电流感,瞬间窜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进赵霖霓俯视下来的目光里。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如同深潭映月,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窘迫与慌乱。 “一只杯子罢了,祭酒不必惊慌。” 赵霖霓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她并未立刻收回手,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碰触杯壁的手指上方停留了一瞬,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羽毛轻拂。随即,她才慢条斯理地将玉杯拿起,随手放回几上。 裴云舟只觉得被她指尖拂过的手背一片滚烫,心跳如雷,几乎要撞出胸膛。他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宽大的袖袍中,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殿下……海涵。下官告退。” 他再次深深一揖,几乎是逃也似地躬身退到车门边。 车帘被侍卫从外掀起,秋日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裴云舟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回头看车厢内那抹玄色的身影,动作略显仓促地下了马车。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石青色的官袍上,也落在他依旧泛红的耳廓上。 他站在裴府古朴的门阶前,转身,对着马车再次恭敬地行礼。车帘已经放下,隔绝了内外。只听得车内传来赵霖霓平淡的声音:“回府。” 车驾缓缓启动,玄色的蛟龙旗幡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裴云舟站在原地,目送着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晚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和心头的灼热。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她若有似无触碰过的手背,又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依旧发烫的耳垂。腰间那枚青玉环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温润的玉质贴着微烫的肌肤。 他低头,看着自己石青色官袍的袖口,仿佛还能闻到车厢内那沉水香与苏合香交织的、独属于她的气息。司礼阁的授课、宫门前的偶遇、车厢内那番大胆的剖白、以及最后那惊心动魄的指尖相触……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方才在车厢内强自压下的悸动与慌乱,此刻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清晰而汹涌地拍打着心岸。 “本心……” 他低声自语,想起自己在车厢内说过的话,又想起她最后那带着笑意的目光和那句“更有趣些”。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紧抿的唇角,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心绪取代。他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踏上裴府的门阶,石青色的背影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孤清,又仿佛带着某种被点燃的、难以言说的微光。身后,宫阙森严的阴影已被万家灯火取代,而那份来自亲王车驾内的暧昧余温,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这个年轻祭酒的心湖深处。 第14章 凤栖梧桐 荣亲王府的“栖梧院”主殿内,最后一盏鎏金宫灯被侍人无声地捻暗。厚重的云锦帷幔低垂,将窗外深秋的寒意与稀疏的星辉尽数隔绝。沉水香在紫铜博山炉中无声燃烧,吐出丝丝缕缕的暖甜气息,与殿内弥漫的、另一种更隐秘的暖香交织缠绕。 范逸立在拔步床榻前,天水碧的丝质寝衣松松系着,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他刚沐浴过,发梢还带着湿润的水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混合了药草清气的澡豆芬芳。昏黄的光线下,他俊朗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多了些小心翼翼的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寝衣柔滑的系带,目光低垂,不敢直视斜倚在床头锦衾中的赵霖霓。 赵霖霓只着一件素白的软绸中衣,墨发尽数披散,卸去了白日所有的威仪与铠甲。她手中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末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昏朦的光线,落在范逸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卸下防备后的慵懒,如同猛兽在巢穴中打量自己的所有物。 “杆着做什么?”她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寝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刚沐浴后的微哑。“上来 ”范逸心头一跳,连忙应了声:“是,殿下。”他深吸一口气,动作尽量轻缓地掀开锦被一角,带着一身微凉的温气和千净的药草气息,小心地躺在了外侧。锦被下是温软厚实的褥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暖 意,还有…属于赵霖霓身上的、淡淡的沉水香。他身体微微绷紧,规规矩矩地仰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她。 却仿佛因为彼此的体温而迅速升温。沉水香的暖甜与范逸身上干净的药草气息无声交融,酝酿出一种令人微醺的暖昧氛围。 赵霖霓放下书卷,随手置于枕边。她没有看他,只是侧过身,面朝着他的方向。寝殿内光线太暗,只能依稀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和那双在阴影中依依旧锐利深邃的眼眸。 “今日府中诸事,可还顺遂?”她随口问道,吉音平淡,仿佛只是寻常问询。范逸连忙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回殿下,一切安好。库房清点已毕,名册也已核对清楚。周侧夫处理庶务 极为妥当,园子里几处需修葺的地方也已着人勘测。”他絮絮地说着,语速比平时快了些,仿佛想用这些琐事填满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和不断缩小的距离。 赵霖霓静静听着,未置一词。直到范逸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寝殿内只剩下两人清浅交织的呼吸声。她忽然伸出手,不是触碰他,而是用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他垂落在锦枕上的一缕湿润发丝。 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过范逸的脊背。他身体猛地一僵,剩下的话全噎在喉咙里,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交叠在小腹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寝衣的衣料。“你身上.…..有药味。”赵霖霓的声音低低 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询,指尖并末离开他的发丝,反而顺着那缕湿润,缓缓滑向他微凉的耳廓。她的指尖带着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或兵器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带着一种磨人的酥麻感。 热度迅速蔓延至整个脸颊和脖颈。他喉咙发紧,声音带着明显的微颤:“是…是今日在太医院当值,沾染了些当归、白芷的气息…殿下若不喜,臣、臣……”他慌乱地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无妨。”赵霖霓打断他,指尖已轻轻描摹过他耳廓的轮廓,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磁性,“药香也自有其清洌之处。”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轻轻抬起他僵硬的下颌,迫使他转过头来,面对着自己。 昏暗中,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范逸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此刻正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却又令他心跳如擂鼓的情绪。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数清她低垂的眼睫,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滚烫的脸颊。 “殿下。”他低唤一声,声音破碎,带着无助的渴求与臣服。交叠在小腹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寝衣,带着试探和无法抑制的渴望,极其轻微地、颤抖着抬起,想要触碰她近在咫尺的寝衣衣襟,却又在咫尺之遥停住,带着极大的克制与敬畏。赵霖霓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因自己而起的慌乱与情动,看着他因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混合着某种更原始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升腾。 她不再说话,只是收回了抬起他下颌的手,转而覆在了他那只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上。掌心相贴的瞬间,范逸如同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被她掌心不容置疑的温热与力量包裹、固定。她的手并不算柔软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力度,却在此刻点燃了他心底压抑许久的火焰。 半个时辰后…… 她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身体,惊动了身边的人。范逸猛地睁开眼,对上赵霖霓恢复清明的目光,方才的狂野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惶恐与不安。他慌忙想撑起身子退开,声音带着沙哑和 惊惶:“殿下,臣…臣失仪!。”他起身语无伦次,想起身告罪,却因身体的虛软和跌回她身边。 赵霖霓抬手,制止了他慌乱的动作。她的指尖带着微凉,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 “无妨。歇着吧。” 第15章 西风烈 秋意渐深,宫墙内的银杏叶铺陈一地碎金,却无人有心赏玩。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凛冽气息,自遥远的西北边陲,如同盘旋不去的秃鹫,沉沉压在了九重宫阙之上。 宣政殿内,蟠龙金柱依旧巍峨,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巨大空间里的凝重与压抑。文武百官按班肃立,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丹陛之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女帝赵元璟高踞龙椅,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珠玉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她手中捏着一份由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军报,明黄的绢帛边缘,赫然沾染着几点暗褐色的、已然干涸的血迹!那血迹如同狰狞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边疆的惨烈。 兵部尚书出列,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惶:“……启奏陛下,朔方军报!西戎铁鹞子部首领阿史那·乌勒,纠集其本部并仆骨、同罗等七部联军,号称十万铁骑,悍然撕毁和约!十日前,其前锋已连破我三座烽燧,兵锋直指朔方重镇玉门关!守将陈远将军……力战殉国!关外三县……尽陷敌手!军民……死伤逾万!西戎人……屠城……”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悲愤与恐惧,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屠城”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位年老文臣的身体微微摇晃,脸色惨白如纸。武将队列中,则弥漫着一股悲愤的怒火,紧握的拳头骨节泛白。 女帝握着军报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冕旒的珠玉微微晃动,碰撞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她沉默着,那沉默比雷霆更令人窒息。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了高阶之下,站在众臣之首的那抹明黄身影之上——太女赵霖霏。唯有太女前往,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赵霖霏今日着一身杏黄色储君常服,身姿依旧端庄挺直,只是那张素来温和沉静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唯余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紧,垂在身侧宽大袍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惊怒、悲恸、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骤然推向绝境深渊的仓皇。玉门关失守,陈远殉国,屠城……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丹陛之上,母皇那穿透珠帘、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果然,女帝低沉威严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打破了死寂: “西戎背信弃义,屠戮我子民,践踏我疆土!此仇不共戴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钉入人心。“玉门关乃西北门户,绝不容有失!更关乎我大周国威,不容挑衅!” 她顿了顿,冕旒珠玉的晃动停止,目光如实质般锁定在赵霖霏身上,带着千钧重压: “太女赵霖霏!” 赵霖霏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儿臣在。” 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 “朕命你,为征西大元帅!总督朔方、河西、陇右三道兵马!赐天子节钺,代天巡狩!一月之内,整军备武,克日启程,驰援玉门关!” 女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务必将西戎蛮夷,驱逐出境!复我疆土!雪我国耻!扬我国威!” “复我疆土!雪我国耻!扬我国威!” 阶下武将齐声怒吼,声浪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带着悲愤与决绝。 赵霖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一个月!只有一个月!朔方军新败,士气低迷;三道兵马调度、粮草辎重转运、将帅协调……千头万绪!而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抬手,极其轻微地按了按左肋之下那处旧伤的位置,那里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这沉疴在身,如何能经得起塞外苦寒与千里奔袭? 她抬起头,目光迎向丹陛之上,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恳求的挣扎:“母皇……儿臣……” “嗯?” 女帝鼻息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冕旒珠玉无风自动,那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与不容置喙的威压,将她未出口的推诿之词生生堵了回去。那眼神分明在说:储君之位,非止尊荣,更是责任!国难当头,岂容退缩! 赵霖霏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头。她看到了母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也看到了群臣目光中复杂的期待、审视,甚至……一丝隐藏的幸灾乐祸。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气血和肋下的隐痛强行压下,挺直了脊背。那杏黄的身影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绷紧如一张即将离弦的强弓。她缓缓屈膝,以无可挑剔的姿态伏拜于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触地: “儿臣……赵霖霏,领旨!谢母皇信任!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整饬军务,驱逐西戎,复我山河!不雪此耻,誓不还朝!”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后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那“誓不还朝”四字,更是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她伏拜的身躯旁,稍后一步的位置,荣亲王赵霖霓同样垂首肃立。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瞬间闪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惊愕,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以及……在那惊涛骇浪之下,悄然涌动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太女离京,统兵在外,这朝堂中枢,这监国之权……她眼角的余光,极其隐晦地扫过丹陛之上那抹明黄的身影。 “平身。” 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余下冰冷的威严,“此战关乎国运,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望尔不负朕望,不负社稷!” “儿臣谨遵圣训!” 赵霖霏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属于储君的端凝气度已重新凝聚。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之下,仿佛已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退朝——!” 内侍总管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宣政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百官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出大殿,低沉的议论声如同压抑的蜂群嗡嗡响起。赵霖霏在侍从的簇拥下,率先走出宣政殿高大的门槛。秋日午后的阳光刺目地洒在她杏黄的储君袍服上,却无法驱散她周身弥漫的那股沉重与寒意。她步履依旧沉稳,只是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玉门关外的烽烟与血腥气,似乎已透过这万里之遥,缠绕在她的衣袂之间。 赵霖霓紧随其后步出大殿,玄色蟒袍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停在丹陛之上,目光越过前方太女那略显单薄的背影,投向宫墙之外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万里无云,一片澄澈的碧蓝。然而,在这澄澈之下,无形的硝烟与铁蹄的轰鸣,已然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中,沉沉压来。一个月,如同一根紧绷的弦,悬在帝国的心脏之上。西风凛冽,吹动她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仿佛已裹挟着塞外的血腥与杀伐之气。 第16章 椒房暗涌 凤藻宫深处,椒泥涂壁的暖阁里,终年弥漫着一种温暖馥郁、令人心神松懈的香气,混合着名贵药材与干花的独特气息。金丝楠木的落地罩分隔内外,细密的帘幔低垂,滤去了秋日清冷的阳光,只余下满室暖融昏黄的光晕,如同凝固的琥珀,将时光也浸染得缓慢粘稠。 君后萧氏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贵妃榻上。他年逾不惑,保养得宜的面庞依旧可见年轻时的清俊轮廓,只是眉宇间沉淀着深宫岁月赋予的雍容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一身家常的杏子黄云锦常服,更衬得他气质温雅。此刻,他含笑看着坐在榻边绣墩上的太女赵霖霏。 赵霖霏今日未着储君冠服,只一身家常的鹅黄襦裙,发髻松松挽着,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她正用小银匙,小心翼翼地从一只剔透的水晶盏中舀起温热的冰糖燕窝,奉到君后唇边,动作轻柔,眼神温顺:“父后,您尝尝,御膳房新贡的雪燕,说是极润肺的。” “好,好。” 君后就着女儿的手,含了一口,眉眼舒展,尽是慈爱,“还是霏儿最贴心,记得父后这几日喉咙有些干涩。”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拂去赵霖霏颊边一丝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亲昵自然,带着全然的宠溺。那目光落在赵霖霏脸上,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充满了无条件的包容与欣赏,仿佛她此刻捧着的不是一碗燕窝,而是稀世奇珍。 “父后喜欢就好。” 赵霖霏脸上漾开温婉的笑意,带着被珍视的满足。 暖阁另一侧,隔着一张紫檀嵌螺钿的小圆几,赵霖霓端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她同样未着蟒袍,一身雨过天青色素缎常服,墨发仅用一根毫无纹饰的白玉簪束起,通身上下清冷得如同窗外疏淡的秋光。她安静地执着一柄素白瓷壶,为君后、太女以及自己面前的青玉杯续上热茶。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如同她这个人,纵然身处暖阁,也自带一股隔绝喧嚣的沉静气场。 君后的目光终于从赵霖霏身上移开,落到了赵霖霓身上。那目光依旧带着笑意,却像隔了一层温润的琉璃,少了方才那份直抵心底的暖融与亲昵。“霓儿也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拂过琴弦的春风,“你姐姐有心,总记挂着父后的身子。你呀,也别总是一门心思扑在那些朝务、军务上,瞧你,比上次来又清减了些。” 语气是关切的,却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如同对待寻常子侄般的客套。 “谢父后挂怀。” 赵霖霓放下茶壶,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儿臣省得。只是新封亲王,府邸搬迁、属官配置、兼领的几处差事千头万绪,一时未能常来问安,是儿臣疏忽。” 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无可挑剔。阳光透过细密的帘幔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寂。 “知道你是忙正事。” 君后摆摆手,笑容和煦,目光却并未在赵霖霓身上多做停留,很快又转向赵霖霏,话题也随之转开,“霏儿,前日你母皇提的,关于户部钱粮调度配合出征之事,你思虑得如何了?可有什么难处?说与父后听听。”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问女儿今日的糕点是否可口,全然不顾及这军国大事的敏感与沉重,更无视了旁边同样身为亲王、或许更有能力提出见解的赵霖霓。 赵霖霏放下银盏,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依赖的赧然:“父后……此事繁杂,牵扯甚广,儿臣正在梳理各方呈报,还有五日就要出发了,只是……有些关节处,总觉得把握不准。” 她微微蹙眉,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态,“正想得头疼呢,父后您就问了。” “无妨无妨,” 君后立刻温言抚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初次担此重任,谨慎些是好的。不必事事苛求完美,拿不准的,多问问你母皇,或是请教几位老成持重的阁臣。要紧的是稳当,不出大差错便是极好。” 他言语间,将赵霖霏面临的困境轻描淡写地带过,给予的全然是宽慰与降低的标准,那份纵容几乎溢于言表。他看向赵霖霏的眼神,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与托底的支持,仿佛她无论做成什么样,都是值得骄傲的。 赵霖霓安静地听着,端起面前的青玉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茶水清澈,映着她沉静的眉眼。父后对姐姐的偏袒,从不刻意,却也无处不在。如同这暖阁里无处不在的暖香,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每一个角落。姐姐的“把握不准”,在她看来或许是能力所限,但在父后口中,却成了“谨慎”与“初次担纲”的理所当然。她七岁便被送上终南苦寒之地习武,十三岁方归,其间冷暖艰辛,父后可曾有过一句如此细致的关切?她展露锋芒,在朝堂立足,父后眼中看到的,似乎只有她是否“清减”,是否“疏忽”了问安。 “霓儿,” 君后似乎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小女儿,目光又转了过来,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你府上搬迁,可还顺当?孤让人送去的几盆绿菊和金桂,可还喜欢?平日里摆在案头,看着也鲜亮。” 话题从军国重事,倏忽跳到了几盆花上。赵霖霓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几分荒谬。她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无可挑剔的弧度:“多谢父后赏赐。花儿开得极好,儿臣已命人精心照看。府中诸事,有周侧夫与范医官操持,尚算顺遂。”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如同最标准的奏对。 “嗯,那就好。” 君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注意力又回到了赵霖霏身上,“霏儿,那燕窝你也多用些,看你这些日子也劳神了……” 暖阁内,茶香袅袅,笑语晏晏。君后拉着赵霖霏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宫中的琐事,哪处的菊花开了新品种,哪个小侍伶俐体贴。赵霖霓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一个沉默而完美的背景。她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平静地掠过父后看向姐姐时那满溢着宠溺与满足的侧脸,再落到姐姐温婉含笑、依偎在父后身边的姿态。 那份其乐融融的温情,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暖而虚幻的泡影,将她隔绝在外。她能清晰地看到泡影内父慈女孝的画面,也能感受到自己身处泡影之外,那份深入骨髓的、被无形屏障隔开的清冷与疏离。心底那簇名为野心的火焰,在这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椒房香气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巨大的落差与偏颇,淬炼得更加幽冷、更加坚韧。她面上沉静无波,如同深潭,唯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将所有的波澜,都无声地压回了那深不可测的潭底。窗外,秋阳斜照,将椒房殿巍峨的飞檐在庭院中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 第17章 朝堂争锋 工部衙门的议事厅内,气氛剑拔弩张。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射进来,将厅内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无数柄利剑交错在地。 太女赵霖霏端坐上首,杏黄色的储君常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面前摊开着户部刚拨发的西征钱粮册子,指尖重重地点在某一页上,声音已带上了几分尖锐:"三妹,你看看这数目!区区八十万两白银,二十万石粮草,如何支撑我十万大军远征?连军械修补、马匹草料都不够!" 坐在她对面的赵霖霓神色沉静,一身靛青工部尚书官服衬得她愈发清冷。她面前同样摊开着工部今年的河工预算,指尖轻叩纸面:"皇姐,户部的难处我明白。但河工关乎百万黎民生计,今年夏汛已冲毁三处堤坝,若再不加固,来年春汛必成大患。这二百万两,已是精打细算后的底线。" "河工可以缓!"赵霖霏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西戎铁骑已破玉门关!屠城之祸就在眼前!三妹,你难道要看着边疆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工部侍郎林大人忍不住插话:"殿下,河工若缓,来年洪水泛滥,死的可就不止是边疆将士了..." "放肆!"赵霖霏厉声打断,"本宫与荣亲王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厅内空气瞬间凝固。赵霖霓眸光一冷,缓缓起身:"皇姐,林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不如这样,工部可挤出三十万两,再从..." "三十万?杯水车薪!"赵霖霏冷笑一声,杏眼圆睁,"我要的是工部河工款项的一半!一百万两!" 赵霖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皇姐,这不可能。" "好!好得很!"赵霖霏怒极反笑,袖袍一甩,"既然工部不肯通融,那就请阁老们来评评理!" 不到半个时辰,内阁首辅严大人、次辅苏大人,以及左右丞相都被请到了工部衙门。小小的议事厅顿时显得拥挤不堪。 严阁老花白的眉毛几乎拧成了结,听完双方陈述后,沉声道:"太女殿下,老臣理解军情紧急。但河工款项确实动不得。不如从盐税、关税中再挤一挤..." "盐税早已超征!"赵霖霏急得眼眶发红,"关税更是被海寇搅得十不存五!你们一个个都说没钱,难道要本宫空着手去打仗不成?" 右丞相叹了口气:"殿下,不如削减出征规模,先守住玉门关..." "守?"赵霖霏声音陡然拔高,"西戎屠我子民,你们却要我当缩头乌龟?" 争论持续到日头西斜,始终没有结果。最终,严阁老一锤定音:"殿下,河工款项确实不能动。老臣提议,从皇室用度中削减..." "够了!"赵霖霏猛地起身,杏黄衣袖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泼洒在预算册子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渍,"本宫自会另想办法!"说罢拂袖而去。 赵霖霓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凤藻宫内,君后萧氏听完赵霖霏带着哭腔的诉说,心疼得眉头紧锁:"霓儿这孩子,怎么如此不顾大局!"他轻抚着赵霖霏的发顶,"霏儿别急,父后这就唤她来。" 当赵霖霓踏入凤藻宫暖阁时,看到的就是君后搂着抽泣的赵霖霏,向她投来责备目光的场景。 "霓儿,"君后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温和,"你姐姐肩负国家重任,你这个做妹妹的,怎能如此不体谅?河工款项分一半给军需,有何不可?" 赵霖霓垂首行礼,声音平静得可怕:"父后明鉴。河工关乎数百万百姓性命。若堤坝不固,来年洪水泛滥,死伤将远超西疆战事。" "你!"君后气结,"难道在你眼里,百姓比朝廷安危还重要?" "父后,"赵霖霓抬起头,目光如寒潭般沉静,"朝廷安危,本就系于民心。" 君后怔住了。赵霖霏的抽泣声也戛然而止。暖阁内一片死寂。 ---------- 三日后,一道由太女签发的谕令震惊朝野:所有在京官员俸禄减半,用于军需;另加征三成"战时特别赋税"。 京城顿时炸开了锅。六部官员集体上书抗议,市井百姓怨声载道。更有御史连夜弹劾太女"苛政虐民"。 第四日清晨,宣政殿内的气氛比极北寒冰还要冷上三分。 女帝赵元璟高踞龙椅,手中那份弹劾奏折已被攥得变形。她面色铁青,冕旒珠玉无风自动:"太女赵霖霏!朕让你筹措军费,你就是这般筹措的?" 赵霖霏跪在丹陛下,面色惨白:"母皇,儿臣...儿臣实在是..." "闭嘴!"女帝猛地将奏折掷下,正砸在赵霖霏额头上,顿时留下一道红痕,"减官员俸禄?加百姓赋税?你是嫌朕的江山太稳固了吗?!"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赵霖霓站在亲王队列中,面无表情,唯有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赵锦安!"女帝突然喝道。 站在队列前端的大皇女一个激灵,连忙出列:"儿臣在。" "朕命你为西征监军,即日启程,与太女同赴前线!"女帝的声音如同寒铁相击,"记住,军国大事,若太女再有荒唐决策,你有权直接否决!" 赵锦安惊得瞪大了眼睛,却不敢违抗:"儿臣...领旨。" 女帝又看向跪伏在地的赵霖霏,眼中满是失望:"至于你...出征前,先去太庙跪上一日!好好想想何为''民为邦本''!" 退朝后,赵霖霓独自站在宣政殿外的汉白玉栏杆前,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秋风吹动她的蟒袍,猎猎作响。 "三殿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内阁首辅严大人。 赵霖霓转身,微微颔首:"严阁老。" 老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老臣听闻...君后昨日召您入宫了?" 赵霖霓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阁老消息灵通。" "殿下坚持原则,老臣佩服。"严阁老叹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您与太女殿下,还有君后..." "严阁老多虑了。"赵霖霓望向宫墙外隐约可见的市井炊烟,"本王所为,不过是为那百万可能因河工延误而流离失所的百姓罢了。" 严阁老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躬身一礼:"殿下心系黎民,老臣...欣慰之至。" 赵霖霓没有回应,只是目光愈发深远。秋风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那枯黄的叶脉,像极了帝国疆土上纵横交错的江河。 第18章 风起后宫 出征三日后。 这日清晨,凤藻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各宫贵君、侍君的轿辇已如游鱼般汇聚而来。金丝楠木的轿杆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在薄雾中交织成一片奇特的韵律。 熙贵君的朱漆描金轿辇格外醒目,八个膀大腰圆的轿夫踏着整齐的步伐,将轿子稳稳停在凤藻宫正殿前的丹墀下。随侍的小太监立刻跪伏在地,以背为凳。一只绣着金线孔雀的云纹锦靴踏在那卑微的脊背上,熙贵君许景明施施然下了轿。 他今日着了件绛紫色绣百蝶穿花的广袖长袍,腰间玉带上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虽已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的面容仍如三十许人,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宠冠六宫的绝色风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发间新簪的那支九凤衔珠步摇——那是皇帝前日刚赏的,凤口中衔着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在晨光中泛着华贵的晕彩。 "哟,这不是熙贵君嘛!"一个尖细的嗓音从侧面传来。兰贵君带着两个小侍,正从青缎小轿上下来,见状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凑过来,"您这步摇可真是稀罕物,怕不是内库里的贡品吧?" 熙贵君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径自往殿内走去。他身后跟着的掌事太监立刻拦住想要继续搭话的兰贵君:"贵君见谅,我家主子赶着给君后请安,改日再叙。" 凤藻宫正殿内,沉水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重几分。君后萧氏端坐在凤座上,一袭杏黄色家常袍服,发间只簪了支简朴的木簪,面色略显苍白。他望着鱼贯而入的嫔妃们,目光在熙贵君那支晃眼的九凤步摇上停留了一瞬,又平静地移开。 "臣侍等参见君后,君后长乐未央。"众人齐声行礼,跪伏在地。 "都起来吧。"君后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比往日少了几分温度。 熙贵君第一个起身,不等君后赐座,便自顾自在右侧首位的紫檀圈椅上坐下,笑吟吟道:"君后气色不大好,可是昨夜没歇息妥当?也是,近来朝中事务繁杂,君后操心太女殿下出征之事,难免劳神。" 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侍君低头敛目,却都竖起了耳朵。谁不知道太女刚被皇帝当朝训斥,还挨了一巴掌?熙贵君这话,分明是往君后心口捅刀子。 君后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面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劳熙贵君挂念。太女年轻气盛,行事欠妥,有陛下教导,是她的福分。"他目光扫过熙贵君发间的步摇,话锋一转,"倒是贵君这支九凤步摇,本宫记得是南诏去年进贡的珍品,陛下一直收在内库,如今赏了你,可见圣眷正隆。" 熙贵君得意地抚了抚步摇垂下的珠串:"娘娘好记性。陛下说锦安那孩子要去前线吃苦,做父亲的该得些安慰。"他故意将"锦安"二字咬得极重,"说来也是,监军这差事责任重大,既要督军,又要...规劝太女殿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得起的。" 这话里的刺太明显。君后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端起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几滴茶水溅在杏黄色的袍袖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坐在下首的几位侍君交换着眼色,有人已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大皇女沉稳干练,陛下慧眼如炬。"君后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只盼她与太女姐妹同心,早日平定西疆。" "那是自然。"熙贵君笑得志得意满,"锦安那孩子最是懂事,临行前还特意去太庙给太女殿下送了暖炉和护膝呢。说来太庙那地方阴冷得很,一整日跪下来,怕是膝盖都要..." "熙贵君!"君后突然提声打断,脸色煞白,"慎言!"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熙贵君却浑不在意,反而掩唇轻笑:"瞧我,说话没个轻重。君后恕罪。"他嘴上说着恕罪,眼里却满是挑衅。那日皇上因为五皇女而拂了他的面子,他就知道皇帝最看重的前朝子嗣,而不是他们这些侍君,想要得宠,还是要凭自家子嗣,如今风水轮流转了。 请安礼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当熙贵君的轿辇离开凤藻宫时,后面已跟了四五顶小轿——都是往日不得宠的低阶侍君,此刻急着巴结这位风头正盛的贵君。 "主子,咱们回宫吗?"掌事太监小声请示。 熙贵君慵懒地靠在轿内软垫上,把玩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去御花园转转。这么好的日头,闷在宫里多可惜。" 轿辇刚转入通往御花园的甬道,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队侍卫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缓缓驶来,车帘半卷,露出荣亲王赵霖霓沉静的侧脸。 "停轿!"熙贵君突然命令道。他整了整衣冠,亲自下轿,站在道旁行礼:"臣侍参见荣亲王殿下。" 马车停下。赵霖霓微微颔首:"熙贵君不必多礼。" 在本朝,女子为尊。亲王比后宫除了君后意外任何人的级别都要高。 "殿下这是刚从工部回来?"熙贵君笑得亲切,"锦安那孩子常说起,三殿下您最是体恤将士,出钱拨给西征军的冬衣和药材都是顶好的。臣侍代她谢过殿下。" 赵霖霓眸光微闪:"分内之事。大皇姐为国出征,本王自当尽力。" 熙贵君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起来,锦安临走前还念叨,说三殿下您精通兵法,若有闲暇,能否赐教一二?她派人送来的西北地形图,就存在臣侍宫中..." 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示好信号。赵霖霓目光深沉地看了熙贵君一眼,忽然微微一笑:"贵君有心了。改日本王得空,定当登门请教。" 看着玄色马车远去的背影,熙贵君唇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他转身对目瞪口呆的掌事太监道:"回宫。把库房里那套《孙子兵法》找出来,再备下最好的龙井——荣亲王最爱喝的。" 熙贵君想,君后真是没有眼光,如果三殿下是他熙贵君的子嗣,如今就算太女是嫡出,凭三殿下的才华,还有太女什么事? ---------- 当夜,君后萧氏的寝宫内,一盏孤灯摇曳到天明。 "君后,该歇息了。"老嬷嬷心疼地劝道。 君后呆坐在窗前,手中攥着一封刚从西疆送来的密信——太女赵霖霏的亲笔。信上说她膝盖旧伤复发,太庙罚跪后几乎无法行走,是被人搀扶着上的战马。 "本宫的女儿..."君后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在太庙跪了一天一夜...而那个贱人的女儿,却风风光光当上了监军..." 老嬷嬷吓得连忙去捂他的嘴:"君后慎言!隔墙有耳啊!" 君后猛地推开老嬷嬷,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去,把周侧夫给本宫找来。他不是荣亲王最信任的人吗?本宫倒要看看,这个女儿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后!" 窗外,秋风吹落一地黄叶,如同这深宫中不断更迭的荣宠与权势,今日在高处招摇,明日就可能被碾入尘土。而在这片肃杀中,新一轮的风暴,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酝酿。 第19章 念恩夜话 暮色四合时,周砚安踏着秋末最后一丝余晖,走进了凤藻宫的偏殿。君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早已候在廊下,见他来了,忙不迭地引他穿过重重帷幕。殿内安神香的气息比往日更浓,几乎有些呛人,熏得人头脑发沉。 君后萧氏半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袭素白中衣外罩着杏黄色薄纱罩袍,发髻松散,面色苍白如纸。他手里攥着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见周砚安进来,他勉强扯出一丝笑容:"砚安来了,坐吧。" 周砚安恭敬行礼,在距离君后三步远的绣墩上坐下。他今日着了件靛青色家常直裰,发髻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着,通身上下素净得几乎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唯有腰间悬着的那枚羊脂玉佩,在宫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赵霖霓去年生辰时赐他的。 "本宫听说,"君后的声音有些嘶哑,"荣亲王近来常去工部衙门,有时夜深了还在批阅河工图册?" 周砚安眼帘微垂:"回君后,殿下确实勤勉。自西征军开拔后,她更是夙夜匪懈,唯恐河工有失。" "是吗?"君后轻笑一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只是河工?没有...别的?" 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周砚安抬起头,对上君后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刮着他的皮肉,试图从他平静的表象下挖出些什么。 "君后明鉴,"周砚安声音平稳,"殿下行事光明磊落,从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君后突然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砚安,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当年你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本宫,本宫待你如何?" 周砚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他当然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病逝后侧君上位,他在家中虽是嫡子,但是没有地位。他本是庶出的哥哥也变成了嫡出,现在是太女的正君,风光无限。后来是君后一力促成他入宫为刚回宫的三皇女的伴读。这份恩情,他一直铭记于心。 "君后大恩,砚安没齿难忘。" "那好。"君后倾身向前,身上浓郁的安神香味扑面而来,"本宫要你如实相告——霓儿近来可曾与熙贵君有过往来?可曾...私下见过大皇女的人?" 周砚安呼吸一滞。三皇女回来无意提起她和熙贵君御花园甬道上那次偶遇,她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君后竟已知晓?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殿下行事向来坦荡,若有公事往来,必不会刻意隐瞒。" "砚安!"君后突然厉声喝道,手中帕子甩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闷响,"你还要瞒本宫到几时?"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本宫知道,霓儿心里怨我...怨我偏心霏儿。可她不明白,储位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本宫护着霏儿,何尝不是在护着她?" 周砚安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君后的眼睛。那双眼中有愤怒,有焦虑,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恐惧。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君后,"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殿下从未怨过您。她七岁上山,十三岁回宫,其间六年,每月都会收到您给太女殿下绣的香囊、缝的冬衣...她从未有过。" 君后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她十三岁回宫那日,您抱着太女殿下哭成了泪人,却只摸了摸她的头,说''长大了''。"周砚安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可怕,"十四岁那年冬猎,太女殿下猎到一只白狐,您亲自给她做了斗篷。而殿下猎了头黑熊,您只说''皇家儿女不该如此野蛮''。" "别说了!"君后猛地站起身,袖袍带翻了案上的茶盏,碎瓷片四溅,有一片划过周砚安的手背,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周砚安看着手背上渗出的血珠,忽然笑了:"君后,您知道殿下最喜欢什么糕点吗?知道她畏寒却从不说吗?知道她每次被您冷落后,都会去校场练剑到深夜吗?" 君后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了身后的屏风。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会再帮您监视殿下了。"周砚安缓缓起身,手背上的血珠滚落,在靛青色衣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不是因为不念旧恩,而是...我不忍心再看她伤心了。" 说完,他深深一揖,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君后嘶哑的喊声:"周砚安!你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她身边的?!" 周砚安脚步微顿,没有回头:"正因为记得,才更明白自己现在该站在哪里。" ---------- 荣亲王府的夜,比宫中静谧许多。周砚安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月上中天。推开房门,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案几上摆着一碟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旁边压着一张字条:"工部新贡的桂花糖,想着你爱甜,留了一碟。——霓" 那字迹挺拔峻峭,一如那人。 周砚安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秋日特有的温暖。他忽然想起今日在凤藻宫,君后质问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就不怕本宫将你调离荣亲王府?" 怕吗?当然怕。怕再也见不到她深夜伏案时微蹙的眉头,怕尝不到她偶尔带回的甜糕,怕...不能再在她需要时,递上一杯热茶,披上一件外袍。 但他更怕的,是看到她被至亲之人一次次伤害后,眼中那抹极力隐藏的落寞。 指尖沾了些糕点的碎屑,周砚安下意识舔了舔。甜味在唇齿间蔓延,他忽然轻笑出声。何必想那么多?既然选择了站在她身后,那便只看着她一人就好。朝堂诡谲,后宫险恶,都与他无关。他只要记得这碟糕点的甜,记得她写下字条时微垂的睫毛,就够了。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吹落一地枯叶。周砚安将字条仔细折好,收入贴身的荷包中。那里已经攒了厚厚一叠——"天凉加衣"、"药苦,配了蜜饯"、"新得的墨,给你留了一方"...每一张,都是他的珍宝。 案头烛火摇曳,映着他温柔的眉眼。这一刻,他不是君后的眼线,不是周家的公子,只是...她的周侧夫。 第20章 夜阑私语 秋夜深凉,荣亲王府寝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重重纱帐低垂,将床榻围成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小天地。帐外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赵霖霓半倚在床头,一袭素白中衣松散地裹在身上,墨发披散,手中执着一卷工部呈上的河工图册。她眉头微蹙,指尖在图纸某处轻轻敲击,似在思索什么难题。 周砚安端着一盏温热的杏仁茶进来,见状不由放轻了脚步。他今日着了件月白色寝衣,衣带松松系着,露出锁骨处一小片肌肤。发髻已散,乌黑的长发垂落肩头,整个人褪去了白日的端方,多了几分居家的柔软。 "殿下,亥时已过,该歇息了。"他将茶盏轻轻放在床头的紫檀小几上,声音温柔。 赵霖霓"嗯"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图册:"玉门关外的军报看了吗?大皇姐和太女...似乎不太和睦。" 周砚安在床沿坐下,接过她手中的图册合上:"看了。大皇女主张固守,太女执意出击,两人在军帐中争执不下。"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图册边缘,"殿下是在担心战事,还是...担心太女?" 赵霖霓接过杏仁茶抿了一口,热气氤氲中,她的表情有些模糊:"都有吧。"她放下茶盏,忽然抬眸看向周砚安,"父后今日召你入宫了?"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周砚安的手指微微收紧,图册边缘被捏出几道细小的褶皱。他早该知道瞒不过她——从七岁起就学会在终南山独自生存的三皇女,怎么会察觉不到枕边人的异样? "是。"他坦然承认,声音很轻,"君后问了些...殿下的近况。" 纱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赵霖霓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无奈:"这么多年了,父后还是老样子。"她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周砚安紧绷的下颌线,"你呢?这些年,给父后递了多少消息?" 这个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周砚安呼吸一滞,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抬眼看向赵霖霓,却在她眼中看不到半分怒意,只有一片平静的...了然。 "殿下...一直都知道?"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赵霖霓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你入府第一年,每月初五都会去凤藻宫偏殿见父后的掌事嬷嬷。第二年改为每季一次。近两年...似乎去得少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周砚安心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最初是君后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知道他定期向君后汇报她的一举一动,甚至知道...他这些年渐渐不再传递消息。 "为什么..."周砚安喉头发紧,"为什么不拆穿我?" 赵霖霓望向帐顶,目光悠远:"拆穿了又如何?换一个人来监视我?"她转过头,眼中带着几分自嘲,"至少你...从不在我茶里下毒。" 这句玩笑话却让周砚安眼眶一热。他猛地抓住赵霖霓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吃痛:"殿下!我从未...从未想过害您!起初是君后之命难违,后来...后来..."他的声音哽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赵霖霓没有抽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她清晰地看到周砚安眼中闪烁的水光,看到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唇。这个一向沉稳内敛的男人,此刻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终于撕开了那层完美的伪装。 "后来如何?"她轻声问。 "后来..."周砚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后来我发现,殿下批阅奏折到深夜时会揉太阳穴,我便学会了按摩;殿下畏寒却从不言语,我便总在书房多备一件外袍;殿下不喜甜却总给我带糕点,因为...因为我说过一次喜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耳语:"不知从何时起,我看着殿下,就忘了看别人。君后问起,我也只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殿下可知...可知那年您染了风寒,高烧三日不退,君后派嬷嬷来问,我说您只是轻微不适,因为...因为我怕他们借机在药里动手脚..." 一滴泪终于落下,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赵霖霓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周砚安流泪,这个永远从容得体的男人,此刻在她面前脆弱得像个孩子。 "傻瓜。"她轻叹一声,伸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换掉了那碗参汤?" 周砚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殿下连这都..." "这王府里,没什么能瞒过我。"赵霖霓笑了笑,那笑容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就像我知道,你偷偷把我喜欢的墨换成了无毒的,我练剑用的护腕是你亲手加厚的,甚至..."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书房暗格里的兵书,是你每月悄悄去国子监誊抄来的。" 周砚安的脸刷地红了。他自以为做得隐秘的事,原来全在她眼中。一种被彻底看透的羞耻感与奇异的释然同时涌上心头。 "那...殿下为何还留我在身边?"他声音沙哑。 赵霖霓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拨开周砚安额前散落的一缕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因为我知道,从某个时刻起,你眼中的人...已经变成了我。"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周砚安心底最深处的那道锁。他再也克制不住,俯身将赵霖霓紧紧搂入怀中。两人之间隔着薄薄的寝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平稳的心跳,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气。 "殿下..."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周砚安此生,只忠于您一人。" 赵霖霓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知道。" 夜更深了。帐外秋风掠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呜咽声。两人相拥而卧,周砚安的头靠在赵霖霓肩上,这是他们相处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 "对了,"赵霖霓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司礼阁那边,秀男遴选已近尾声。后日各皇女夫君进宫教导众人,帮我多留意连尚书家的公子。" 周砚安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殿下...有意纳新人?"殿下怎么知道连公子一定会选他来教导? 赵霖霓轻笑一声,手指缠绕着他的一缕发丝:"怎么?吃味了?" 周砚安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那里有他熟悉的、只属于赵霖霓的气息,让他心安。 "放心,"赵霖霓的声音带着几分困意,"纳不纳新人,纳谁,我心里有数。这王府里...有真心待我的就够了。" 周砚安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她的侧颜。那张总是冷峻的脸上,此刻带着罕见的柔和。他忍不住凑近,在她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睡吧。明日正好趁王府挂牌,把不中心的奴仆寻个由头,都打发了。” “是,殿下。” 赵霖霓闭上眼,声音已有些模糊,"明日还要早朝..." 周砚安轻轻"嗯"了一声,为她掖好被角。帐外,那盏羊角灯渐渐暗了下去,将两人的身影融在一片温暖的黑暗中。多年的隔阂、猜疑,在这一夜被轻轻揭过。如同秋风吹落枯叶,只留下最本真的枝干,静待来年新生。 第21章 血溅金銮 第二日朝会,天色阴沉得仿佛要压垮九重宫阙。宣政殿内,蟠龙金柱上的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百官按班肃立,垂首屏息,连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赵霖霓立于亲王首位,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她面色沉静,目光落在丹陛之上空荡荡的龙椅,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今日早朝已迟了半刻钟,女帝却迟迟未至。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八名御前侍卫抬着龙辇疾步而入,辇上女帝赵元璟面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迹!十二旒冕冠歪斜着,珠玉凌乱地垂在额前,遮不住那双充血的眼睛。内侍总管捧着明黄绢帛的手不住颤抖,绢帛上赫然沾着几点刺目的猩红! "陛下——!"群臣惊呼,纷纷跪伏在地。 龙辇重重落在丹陛之上,女帝强撑着直起身,手中军报"啪"地一声摔在玉阶上,溅起几滴暗红的血珠。 "逆女...逆女啊!"女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砂纸摩擦,"赵霖霏...私自调兵夜袭敌营...中了埋伏...全军覆没...她...她被西戎生擒!" 殿内瞬间炸开了锅。几位老臣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武将们则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赵霖霓瞳孔骤缩,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女帝剧烈地咳嗽起来,又一口鲜血喷在龙袍前襟。她颤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军报:"阿史那·乌勒...索要三千万两黄金...否则...否则将太女...五马分尸!" "三千万两?!"户部尚书失声惊呼,"这...这几乎是国库三年的岁入啊!" "陛下!"兵部尚书扑跪在地,老泪纵横,"万万不可答应!此例一开,边疆永无宁日!蛮夷之辈贪得无厌,今日要黄金,明日就要城池啊!" 女帝面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那...那是朕的女儿...是...是大周太女!" 话音未落,她突然剧烈抽搐,一口鲜血直喷而出,整个人向后栽倒!冕冠滚落,十二旒珠玉四散飞溅,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陛下——!" "快传太医!" 宣政殿内乱作一团。侍卫和内侍七手八脚地将女帝抬入后殿,余下百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肃静!"内阁首辅严阁老一声厉喝,花白的胡须不住颤抖,"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昏迷,当务之急是...是..."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赵霖霓身上。那眼神中的含义再明显不过。 "荣亲王殿下,"严阁老颤巍巍地跪下行大礼,"老臣斗胆,请殿下暂摄监国之位,主持大局!" "臣等附议!"六部尚书齐刷刷跪倒一片。 赵霖霓站在原地,面色凝重如铁。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女帝昏迷,太女被俘,赵家的江山此刻悬于一线。作为目前朝堂上最年长的亲王,监国之责义不容辞。但她也清楚,一旦接下这个担子...不知还有多少祸事…… "我反对!"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五皇女从队列中冲出,一身绯红骑装在一片玄青朝服中格外刺目。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却满是骄横,"三姐凭什么监国?要论长幼,也该是大皇姐!" 严阁老气得胡子直抖:"五殿下!大皇女远在西疆,如何监国?况且..." "况且什么?"五皇女冷笑,"你们不就是看三姐得势,急着巴结吗?谁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太女姐姐生死未卜,你们就急着..." 刑部尚书厉声打断,"五殿下慎言!国难当头,岂容儿戏!荣亲王文韬武略,朝野共知,监国之位非她莫属!" "就是!"工部侍郎也站出来,"当年京边平叛,若非荣亲王率三百亲卫奇袭敌营,京城哪来今日太平?论军功,论才干..." 五皇女气得脸色煞白,猛地拔出腰间佩剑:"你们...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老匹夫!" "铛"的一声,长剑被赵霖霓两指夹住,内力轻轻一折,断为两截。她面色沉静如水,声音却冷得像冰:"五妹,朝堂之上,岂容你撒野?" 赵霖月被这气势所慑,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六皇女在边上按兵不动,心里笑五皇女真蠢,幸好她明面上和荣亲王关系还不错。 赵霖霓不再看她,转身面向群臣,玄色蟒袍无风自动:"诸位大人。陛下昏迷,太女被俘,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本王...愿暂摄监国之位,与诸位共渡难关。"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心上:"但有三件事,需即刻办理。其一,封锁陛下病重的消息,严禁外传;其二,兵部派精锐暗探潜入西戎,查探太女下落;其三..."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殿内每一个人,"筹措军饷,整饬边防,通知大皇女先假意答应交付赎金,谈下十日时间,本王准备...迎战。" "迎战?"礼部尚书惊呼,"那太女殿下..." 赵霖霓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却依旧坚定:"三千万两黄金,大周给不起,百姓受不起,也不能给。但本王向诸位保证,只要有一线希望,必全力营救太女。" 她深吸一口气,"至于西戎...犯我疆土,辱我储君,此仇不共戴天!" 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在宣政殿内炸响。武将们热血沸腾,齐刷刷跪地:"愿随殿下,血洗西戎!" 文官们面面相觑,最终也纷纷拜倒:"臣等...谨遵监国殿下之命!" 唯有五皇女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的赵霖霓,眼中满是怨毒:"好...好得很!三姐,你这是要踩着太女姐姐的尸骨上位啊!" 赵霖霓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来人,送五殿下回宫。没有本王手谕,不得出宫门一步。" "你敢软禁我?!"赵霖雪尖叫起来,"我要见父后!我要..."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赵霖霓一个眼神,两名侍卫已经架住了她的胳膊。 "带下去。"赵霖霓转身,走向丹陛,"传令,即刻召开内阁紧急会议。西疆军报,每两个时辰一报,不得延误。" 当她踏上丹陛,站在那空荡荡的龙椅旁时,殿外突然电闪雷鸣,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幕,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宣政殿高大的蟠龙金柱上,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宫墙上的琉璃瓦,也冲刷着金砖地上那几滴已经干涸的、属于女帝的血迹。大周朝的天,在这一刻,彻底变了。 第22章 群芳争鸣 司礼阁的东暖阁内,五位皇女的正夫、侧夫齐聚一堂。窗外秋阳正好,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掩不住那股无形的、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息。 太女正夫裴行简端坐上首,一袭靛蓝锦袍,面容肃穆。他面前摊开着《礼记》,指尖不时轻叩书页,发出轻微的声响。作为裴氏嫡子,他身上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疏离,目光扫过阶下秀男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 大皇女正夫郑骁坐在左侧首位,一身墨绿劲装,腰间悬着佩剑。他是将门之后,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讲授的是骑射之道,言语简洁有力,不时引来几个尚武的秀男崇拜的目光。 五皇女侧夫柳眠风与六皇女侧夫云栖梧并肩而坐。前者一袭月白长衫,正娓娓讲述诗词歌赋,声音如清泉淙淙;后者则手持玉箫,偶尔吹奏一曲,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而周砚安,独自坐在右侧的紫檀案后。他今日着了件雨过天青色素缎长袍,腰间只悬一枚白玉佩,通身上下清雅至极。案上摊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一册《水经注》——这是赵霖霓最常翻阅的书。他讲授的是"天家内务规制",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风化雨。 "诸位公子,"周砚安目光扫过阶下考试后如今还剩下的50位秀男,温声道,"天家不同于寻常门第,一言一行皆关乎国体。作为亲王内君,首要之务是..." 他的声音忽然微微一顿。在众多或专注或走神的面孔中,他捕捉到了一道格外专注的目光——连岫。礼部尚书之子连岫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身姿如新竹般挺拔。不同于其他秀男或好奇或讨好的神情,连岫眼中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尤其是在周砚安提及"荣亲王"三字时,那清澈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亮光。 周砚安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同为男子,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看向心上人时,藏也藏不住的光彩。 课歇时分,秀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周砚安注意到,连岫婉拒了同屋几人去听柳眠风讲诗的邀请,独自站在廊下,手中捧着那本《水经注》的抄本,看得入神。 "连公子对水利感兴趣?"周砚安走到他身旁,声音温和。 连岫微微一怔,随即恭敬行礼:"周大人。学生...只是觉得荣亲王殿下既然重视河工,必有其深意。" 聪明。周砚安在心中暗赞。不直接表露对赵霖霓的关注,而是借河工之事迂回试探。他唇角微扬:"殿下常说,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连公子若有兴趣,改日可来王府藏书阁一观。殿下收集了不少水利专著。" 连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夜空中突然被点亮的星子:"学生...学生荣幸之至!" 就在两人交谈间,司礼阁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一队荣亲王府的侍卫簇拥着一辆玄色马车疾驰而来,车帘掀起,露出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剑眉星目,轮廓如刀削般硬朗,下巴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更添几分野性。他身着粗布短打,背负一柄古朴长剑,与这金碧辉煌的宫城格格不入。 原来是奇融入宫与兵部探讨兵术。 周砚安面色不变,唯有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是奇融子——赵霖霓在终南山的师兄,江湖人称"剑胆琴心",不仅武功高强,更精通兵法韬略。他早听赵霖霓提过此人,却不想来得如此之快。 马车疾驰而过,扬起一片尘土。周砚安收回目光,正对上连岫若有所思的眼神。两人相视一笑,各怀心思。 ---------- 荣亲王府,华灯初上。 奇融子大马金刀地坐在花厅主位,毫不客气地接过范逸递上的茶盏,一饮而尽。"好茶!"他抹了抹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霓儿...啊不,监国殿下何时回府?" 范逸嘴角抽了抽,强忍着没去纠正这大不敬的称呼:"殿下尚在宫中处理政务,已命人备好客房,请奇融大人稍作休息。" "休息啥?"奇融子大手一挥,"我大老远从终南山赶来,可不是为了睡觉的!小霓儿信里说西戎猖獗,要我帮着出主意,地图呢?军报呢?" 周砚安适时上前,递上一卷图册:"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用晚膳..." "你就是周砚安?"奇融子突然凑近,几乎贴到他脸上,灼热的目光上下打量,"小霓儿信里提过你。嗯...模样不错,就是太文弱了些。"说着还捏了捏周砚安的肩膀,疼得他暗自咬牙。 正当气氛尴尬之际,府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殿下回府——!" 赵霖霓一身玄色蟒袍,风尘仆仆地踏入花厅。奇融子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上前,竟是要给她一个熊抱!周砚安和范逸同时变色,却见赵霖霓轻巧地侧身避过,顺势在奇融子肩上拍了一掌:"师兄,别来无恙。" "哈哈哈!"奇融子不以为忤,反而大笑,"小霓儿身手还是这么俊!听说你现在是大周监国了?啧啧,当年在山上掏鸟窝的小丫头,如今这般威风!" 赵霖霓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暖意:"师兄风采依旧。此番请你下山..." "知道知道!"奇融子大手一挥,"不就是西戎那群蛮子吗?老子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来来来,把地图铺开,让我看看那群兔崽子躲哪儿呢!" 赵霖霓点点头,转向周砚安:"备些酒菜送到书房。今夜我与师兄有要事相商,任何人不得打扰。" "是。"周砚安垂首应下,目光在奇融子搭在赵霖霓肩上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平静地移开。 ---------- 子夜时分,荣亲王府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透过窗纸,可见两个身影时而伏案低语,时而站在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比划。奇融子豪放的笑声偶尔传出,夹杂着赵霖霓几声简短的回应。 周砚安端着新沏的茶站在廊下,身后跟着抱着点心的范逸。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下脚步。 范逸对三皇女在山上的事情不太了解。转头看向周侧夫。“殿下和奇融大人的感情……” "师兄妹情深。"周砚安平静解释,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殿下七岁上山,十三岁回宫,那六年里,奇融大人是她在终南山最亲近的玩伴兼护卫。" 范逸点点头,但是心里却不这么想。 "茶要凉了。"周砚安轻声提醒,抬手轻叩房门。 房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赵霖霓的声音传来:"进来。" 周砚安推门而入,只见书房内一片狼藉。巨大的西疆地图铺满了整个地面,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黑两色的记号。奇融子盘腿坐在地图中央,手中拿着几枚铜钱正在排兵布阵;赵霖霓则半跪在一旁,发髻微散,几缕青丝垂落额前,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这是周砚安许久未见的、充满生气的赵霖霓。 "殿下,夜深了,用些茶点吧。"周砚安轻声说道,将茶盏放在唯一还算整洁的案几上。 赵霖霓这才抬头,恍然惊觉时辰已晚:"这么晚了?砚安,你怎么还不休息?" "下官担心殿下..."周砚安话未说完,奇融子突然跳起来,一把抓过他手中的茶壶,直接对嘴灌了一大口。 "哈!痛快!"奇融子抹了抹嘴,冲周砚安咧嘴一笑,"周侧夫是吧?多谢你的茶。不过我和小霓儿还得再熬会儿,你先去睡吧!" 如此亲昵的称呼,让周砚安指尖微微一颤。但他面上依旧温润如玉:"奇融大人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还是..." "师兄。"赵霖霓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砚安不是外人。他在我身边四五年了,朝中事务十分熟悉。" 奇融子挑眉,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突然哈哈大笑:"懂了懂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周兄弟,来来来,帮我看看这个阵法!" 周砚安怔了怔,看向赵霖霓。后者微微颔首,眼中是他熟悉的信任。 这一夜,荣亲王府的书房灯火通明直至东方既白。三人时而争论,时而大笑,在地图上勾勒出一条条进军路线,一个个埋伏点。周砚安的沉稳缜密,奇融子的天马行空,赵霖霓的果断决绝,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前所未有的破敌之策。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时,奇融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痛快!小霓儿,你这侧夫不错,比山上那个总缠着你的小师弟强多了!" 赵霖霓笑而不语,只是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周砚安适时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外袍,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殿下,该上朝了。"他轻声提醒。 赵霖霓点点头,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西戎...该付出代价了。" 第23章 皆凯旋 霜降过后的京城,寒风凛冽如刀。荣亲王府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赵霖霓眉宇间的寒意。她面前摊开的军报上,墨迹未干,字字如血: "骠骑大将军急报:太女殿下双腿被废,意识尚清。大皇女通敌证据确凿,已押解回京。西戎主力尽歼,残部远遁漠北..." 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砚安匆匆推门而入,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殿下,宫中来报,陛下醒了!" 赵霖霓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备轿,即刻入宫。" ---------- 紫宸殿内,药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女帝赵元璟半倚在龙榻上,面色灰败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她手中攥着那份染血的军报,指节泛白。 "霓儿,"女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你早知道锦安会通敌?" 赵霖霓跪在榻前,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儿臣只是怀疑。大皇姐素来与太女不睦,此次又突然被任命为监军,时机太过巧合。故而儿臣派了奇融暗中跟随骠骑大将军..." "所以你拿霏儿当诱饵?"女帝突然暴怒,一把将药碗扫落在地,瓷片四溅,"她是你的亲姐姐!" 碎瓷划过赵霖霓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她纹丝不动,声音平静得可怕:"母皇明鉴。儿臣如何知晓千里之外只事?揪出大皇姐这个内奸只不过是儿臣害怕太女危险而下的一步险棋。能一举歼灭西戎主力也是布兵精巧,加上运气罢了,太女姐姐安然,但姐姐的腿..."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儿臣会遍寻天下名医,定让她重新站起来。" 女帝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明黄的被褥上,触目惊心。赵霖霓连忙上前,却被女帝一把抓住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你...精于算计却又慈悲..."女帝喘息着,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像极了...当年的朕..." 赵霖霓沉默不语。她知道母皇看穿了一切——看穿了她心思深沉,看穿了她对储位的志在必得,甚至...看穿了她内心深处对太女那一丝难以割舍的姐妹之情。 "传旨..."女帝终于松开手,颓然倒回枕上,"大皇女赵锦安,通敌叛国,贬为庶人,永囚宗人府。太女赵霖霏...重伤致残,不堪大任,废储君之位,迁居西郊别院静养。"她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划过眼角,"至于你...三皇女赵霖霓,即日起...监国摄政,总揽朝纲。"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赵霖霓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儿臣...领旨。" ---------- 一个月后,西郊别院。 残雪未消,梅香暗涌。赵霖霓独自推着轮椅,缓缓行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轮椅上,赵霖霏一袭素白,膝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曾经明艳的脸庞瘦削得几乎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清亮。 "三妹,"赵霖霏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知道吗?我在西戎大帐里时,最想念的不是父后,不是母皇...而是你十三岁那年,我们从御膳房偷的那笼桂花糕。" 赵霖霓推轮椅的手微微一顿。 "那时候你刚回宫不久,像个野孩子似的,爬树翻墙无所不能。"赵霖霏轻笑一声,"我跟着你做了那么多荒唐事,父后每次都只罚我,却从不责备你...我当时多嫉妒啊。" 一片枯叶飘落在赵霖霏膝上。赵霖霓俯身拾起,指尖微微发颤。 "现在想想..."赵霖霏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父后是怕你刚回宫不适应,才格外宽容。而父后其实处处偏袒我些,我却傻傻地记恨了这么多年。" "姐姐..."赵霖霓声音沙哑,"你的腿..." "废了就废了吧。"赵霖霏摆摆手,语气出奇地平静,"这样也好,省得再卷入那些是非。这太女之位,凭我,本就坐不稳。倒是你..."她突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赵霖霓,"三妹,那个位置不好坐。母皇...她不会轻易放权的。" 赵霖霓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匣:"这是奇融从终南山带来的''续断膏'',据说对骨伤有奇效。姐姐不妨试试。" 赵霖霏没有接,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三妹,你如今是摄政王了,该称孤道寡才是。" 两人对视良久,赵霖霓紧紧握住赵霖霏冰凉的手:"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姐姐。" 一滴泪终于从赵霖霏眼中滑落。她反握住赵霖霓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记住你今天的话。若他日你登上那个位置...善待我们的父后。" ---------- 回城的马车上,周砚安为赵霖霓递上一盏热茶:"殿下,连尚书递了帖子,想为连岫公子求一门亲事..." 赵霖霓接过茶盏,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枯树:"告诉连尚书,选秀之事早已暂缓。至于连岫..."她唇角微扬,"本王总有打算。" 周砚安垂首应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赵霖霓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隐藏锋芒的三皇女,而是真正开始布局天下的摄政王。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沿途百姓纷纷跪拜。不知谁起了个头,欢呼声渐渐连成一片:"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霖霓放下车帘,将喧嚣隔绝在外。她看向周砚安,忽然问道:"砚安,若有一日本王让你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 "臣万死不辞。"周砚安不假思索地回答,眼中是一片赤诚的坚定。 赵霖霓轻轻笑了。她伸手拂去周砚安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放心,本王...舍不得。" 马车驶入荣亲王府高大的门楣,厚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一切风雨与算计都暂时挡在了外面。府内,新开的红梅在残雪中怒放,如同这乱世中倔强燃烧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