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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椒房暗涌

作者:锦鲤满分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凤藻宫深处,椒泥涂壁的暖阁里,终年弥漫着一种温暖馥郁、令人心神松懈的香气,混合着名贵药材与干花的独特气息。金丝楠木的落地罩分隔内外,细密的帘幔低垂,滤去了秋日清冷的阳光,只余下满室暖融昏黄的光晕,如同凝固的琥珀,将时光也浸染得缓慢粘稠。


    君后萧氏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贵妃榻上。他年逾不惑,保养得宜的面庞依旧可见年轻时的清俊轮廓,只是眉宇间沉淀着深宫岁月赋予的雍容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一身家常的杏子黄云锦常服,更衬得他气质温雅。此刻,他含笑看着坐在榻边绣墩上的太女赵霖霏。


    赵霖霏今日未着储君冠服,只一身家常的鹅黄襦裙,发髻松松挽着,簪一支赤金点翠凤钗。她正用小银匙,小心翼翼地从一只剔透的水晶盏中舀起温热的冰糖燕窝,奉到君后唇边,动作轻柔,眼神温顺:“父后,您尝尝,御膳房新贡的雪燕,说是极润肺的。”


    “好,好。” 君后就着女儿的手,含了一口,眉眼舒展,尽是慈爱,“还是霏儿最贴心,记得父后这几日喉咙有些干涩。”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拂去赵霖霏颊边一丝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亲昵自然,带着全然的宠溺。那目光落在赵霖霏脸上,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充满了无条件的包容与欣赏,仿佛她此刻捧着的不是一碗燕窝,而是稀世奇珍。


    “父后喜欢就好。” 赵霖霏脸上漾开温婉的笑意,带着被珍视的满足。


    暖阁另一侧,隔着一张紫檀嵌螺钿的小圆几,赵霖霓端坐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她同样未着蟒袍,一身雨过天青色素缎常服,墨发仅用一根毫无纹饰的白玉簪束起,通身上下清冷得如同窗外疏淡的秋光。她安静地执着一柄素白瓷壶,为君后、太女以及自己面前的青玉杯续上热茶。动作行云流水,无声无息,如同她这个人,纵然身处暖阁,也自带一股隔绝喧嚣的沉静气场。


    君后的目光终于从赵霖霏身上移开,落到了赵霖霓身上。那目光依旧带着笑意,却像隔了一层温润的琉璃,少了方才那份直抵心底的暖融与亲昵。“霓儿也来了。” 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拂过琴弦的春风,“你姐姐有心,总记挂着父后的身子。你呀,也别总是一门心思扑在那些朝务、军务上,瞧你,比上次来又清减了些。” 语气是关切的,却带着一种浮于表面的、如同对待寻常子侄般的客套。


    “谢父后挂怀。” 赵霖霓放下茶壶,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儿臣省得。只是新封亲王,府邸搬迁、属官配置、兼领的几处差事千头万绪,一时未能常来问安,是儿臣疏忽。” 她微微垂首,姿态恭谨,无可挑剔。阳光透过细密的帘幔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寂。


    “知道你是忙正事。” 君后摆摆手,笑容和煦,目光却并未在赵霖霓身上多做停留,很快又转向赵霖霏,话题也随之转开,“霏儿,前日你母皇提的,关于户部钱粮调度配合出征之事,你思虑得如何了?可有什么难处?说与父后听听。”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问女儿今日的糕点是否可口,全然不顾及这军国大事的敏感与沉重,更无视了旁边同样身为亲王、或许更有能力提出见解的赵霖霓。


    赵霖霏放下银盏,脸上浮现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依赖的赧然:“父后……此事繁杂,牵扯甚广,儿臣正在梳理各方呈报,还有五日就要出发了,只是……有些关节处,总觉得把握不准。” 她微微蹙眉,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态,“正想得头疼呢,父后您就问了。”


    “无妨无妨,” 君后立刻温言抚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初次担此重任,谨慎些是好的。不必事事苛求完美,拿不准的,多问问你母皇,或是请教几位老成持重的阁臣。要紧的是稳当,不出大差错便是极好。” 他言语间,将赵霖霏面临的困境轻描淡写地带过,给予的全然是宽慰与降低的标准,那份纵容几乎溢于言表。他看向赵霖霏的眼神,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与托底的支持,仿佛她无论做成什么样,都是值得骄傲的。


    赵霖霓安静地听着,端起面前的青玉杯,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茶水清澈,映着她沉静的眉眼。父后对姐姐的偏袒,从不刻意,却也无处不在。如同这暖阁里无处不在的暖香,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每一个角落。姐姐的“把握不准”,在她看来或许是能力所限,但在父后口中,却成了“谨慎”与“初次担纲”的理所当然。她七岁便被送上终南苦寒之地习武,十三岁方归,其间冷暖艰辛,父后可曾有过一句如此细致的关切?她展露锋芒,在朝堂立足,父后眼中看到的,似乎只有她是否“清减”,是否“疏忽”了问安。


    “霓儿,” 君后似乎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个小女儿,目光又转了过来,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你府上搬迁,可还顺当?孤让人送去的几盆绿菊和金桂,可还喜欢?平日里摆在案头,看着也鲜亮。”


    话题从军国重事,倏忽跳到了几盆花上。赵霖霓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几分荒谬。她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无可挑剔的弧度:“多谢父后赏赐。花儿开得极好,儿臣已命人精心照看。府中诸事,有周侧夫与范医官操持,尚算顺遂。”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如同最标准的奏对。


    “嗯,那就好。” 君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注意力又回到了赵霖霏身上,“霏儿,那燕窝你也多用些,看你这些日子也劳神了……”


    暖阁内,茶香袅袅,笑语晏晏。君后拉着赵霖霏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宫中的琐事,哪处的菊花开了新品种,哪个小侍伶俐体贴。赵霖霓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一个沉默而完美的背景。她偶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目光平静地掠过父后看向姐姐时那满溢着宠溺与满足的侧脸,再落到姐姐温婉含笑、依偎在父后身边的姿态。


    那份其乐融融的温情,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暖而虚幻的泡影,将她隔绝在外。她能清晰地看到泡影内父慈女孝的画面,也能感受到自己身处泡影之外,那份深入骨髓的、被无形屏障隔开的清冷与疏离。心底那簇名为野心的火焰,在这温暖得令人窒息的椒房香气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巨大的落差与偏颇,淬炼得更加幽冷、更加坚韧。她面上沉静无波,如同深潭,唯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仿佛将所有的波澜,都无声地压回了那深不可测的潭底。窗外,秋阳斜照,将椒房殿巍峨的飞檐在庭院中投下长长的、冰冷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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