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宫墙内的银杏叶铺陈一地碎金,却无人有心赏玩。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凛冽气息,自遥远的西北边陲,如同盘旋不去的秃鹫,沉沉压在了九重宫阙之上。
宣政殿内,蟠龙金柱依旧巍峨,却驱不散那弥漫在巨大空间里的凝重与压抑。文武百官按班肃立,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丹陛之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女帝赵元璟高踞龙椅,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珠玉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她手中捏着一份由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军报,明黄的绢帛边缘,赫然沾染着几点暗褐色的、已然干涸的血迹!那血迹如同狰狞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边疆的惨烈。
兵部尚书出列,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惶:“……启奏陛下,朔方军报!西戎铁鹞子部首领阿史那·乌勒,纠集其本部并仆骨、同罗等七部联军,号称十万铁骑,悍然撕毁和约!十日前,其前锋已连破我三座烽燧,兵锋直指朔方重镇玉门关!守将陈远将军……力战殉国!关外三县……尽陷敌手!军民……死伤逾万!西戎人……屠城……”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悲愤与恐惧,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激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屠城”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殿内死寂得可怕,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位年老文臣的身体微微摇晃,脸色惨白如纸。武将队列中,则弥漫着一股悲愤的怒火,紧握的拳头骨节泛白。
女帝握着军报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冕旒的珠玉微微晃动,碰撞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她沉默着,那沉默比雷霆更令人窒息。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落在了高阶之下,站在众臣之首的那抹明黄身影之上——太女赵霖霏。唯有太女前往,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赵霖霏今日着一身杏黄色储君常服,身姿依旧端庄挺直,只是那张素来温和沉静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唯余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她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紧,垂在身侧宽大袍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惊怒、悲恸、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骤然推向绝境深渊的仓皇。玉门关失守,陈远殉国,屠城……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丹陛之上,母皇那穿透珠帘、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果然,女帝低沉威严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打破了死寂:
“西戎背信弃义,屠戮我子民,践踏我疆土!此仇不共戴天!”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钢钉,钉入人心。“玉门关乃西北门户,绝不容有失!更关乎我大周国威,不容挑衅!”
她顿了顿,冕旒珠玉的晃动停止,目光如实质般锁定在赵霖霏身上,带着千钧重压:
“太女赵霖霏!”
赵霖霏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儿臣在。” 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沙哑。
“朕命你,为征西大元帅!总督朔方、河西、陇右三道兵马!赐天子节钺,代天巡狩!一月之内,整军备武,克日启程,驰援玉门关!” 女帝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务必将西戎蛮夷,驱逐出境!复我疆土!雪我国耻!扬我国威!”
“复我疆土!雪我国耻!扬我国威!” 阶下武将齐声怒吼,声浪震得殿宇嗡嗡作响,带着悲愤与决绝。
赵霖霏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一个月!只有一个月!朔方军新败,士气低迷;三道兵马调度、粮草辎重转运、将帅协调……千头万绪!而她的身体……她下意识地抬手,极其轻微地按了按左肋之下那处旧伤的位置,那里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这沉疴在身,如何能经得起塞外苦寒与千里奔袭?
她抬起头,目光迎向丹陛之上,带着一丝微弱的、近乎恳求的挣扎:“母皇……儿臣……”
“嗯?” 女帝鼻息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冕旒珠玉无风自动,那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与不容置喙的威压,将她未出口的推诿之词生生堵了回去。那眼神分明在说:储君之位,非止尊荣,更是责任!国难当头,岂容退缩!
赵霖霏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头。她看到了母皇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也看到了群臣目光中复杂的期待、审视,甚至……一丝隐藏的幸灾乐祸。她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气血和肋下的隐痛强行压下,挺直了脊背。那杏黄的身影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绷紧如一张即将离弦的强弓。她缓缓屈膝,以无可挑剔的姿态伏拜于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触地:
“儿臣……赵霖霏,领旨!谢母皇信任!儿臣定当竭尽全力,整饬军务,驱逐西戎,复我山河!不雪此耻,誓不还朝!”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被逼至绝境后迸发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那“誓不还朝”四字,更是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她伏拜的身躯旁,稍后一步的位置,荣亲王赵霖霓同样垂首肃立。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处瞬间闪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惊愕,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以及……在那惊涛骇浪之下,悄然涌动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太女离京,统兵在外,这朝堂中枢,这监国之权……她眼角的余光,极其隐晦地扫过丹陛之上那抹明黄的身影。
“平身。” 女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余下冰冷的威严,“此战关乎国运,朕予你临机专断之权,望尔不负朕望,不负社稷!”
“儿臣谨遵圣训!” 赵霖霏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属于储君的端凝气度已重新凝聚。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之下,仿佛已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退朝——!” 内侍总管尖细悠长的唱喏声响起,打破了宣政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百官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出大殿,低沉的议论声如同压抑的蜂群嗡嗡响起。赵霖霏在侍从的簇拥下,率先走出宣政殿高大的门槛。秋日午后的阳光刺目地洒在她杏黄的储君袍服上,却无法驱散她周身弥漫的那股沉重与寒意。她步履依旧沉稳,只是每一步都踏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玉门关外的烽烟与血腥气,似乎已透过这万里之遥,缠绕在她的衣袂之间。
赵霖霓紧随其后步出大殿,玄色蟒袍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停在丹陛之上,目光越过前方太女那略显单薄的背影,投向宫墙之外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万里无云,一片澄澈的碧蓝。然而,在这澄澈之下,无形的硝烟与铁蹄的轰鸣,已然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中,沉沉压来。一个月,如同一根紧绷的弦,悬在帝国的心脏之上。西风凛冽,吹动她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仿佛已裹挟着塞外的血腥与杀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