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阁西苑的“静心居”,名虽雅致,实则不过是几排低矮的厢房。六人一间的屋子,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通铺占了半壁,几张旧榆木方桌,几条长凳,墙角堆放着统一的箱笼。沉水香的清雅气息早已被少年们身上沾染的汗味、熏衣的暖香以及窗外飘来的晚膳气息取代,空气显得有些浑浊。
贺兰峻将沉重的身躯往通铺上一掷,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旁边一个正低头整理箱笼的瘦弱少年手一抖。他舒展了一下因久站而僵硬的四肢,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眉头紧锁,满脸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憋死我了!那冯老倌儿,还有那几个木头桩子似的师父,规矩比我们草原上的羊粪蛋还多!站要站成木头,坐要坐成石头,拜要拜成孙子!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他声音洪亮,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粝,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靠窗边一个正对着巴掌大铜镜整理发髻的少年,闻言翻了个白眼,尖着嗓子道:“贺兰王子,您小声些!这墙薄得跟纸糊似的,当心隔墙有耳!您身份尊贵自然不怕,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可经不起折腾。” 这少年姓柳,父亲是个五品京官,容貌生得极是俊俏,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的刻薄。
“怕什么!”贺兰峻嗤笑一声,琥珀色的眸子扫过屋内其他几人,带着野性的光芒,“我行得正坐得直!倒是你们这些中原人,一个个跟鹌鹑似的,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累不累?”
坐在通铺另一头、一直沉默着擦拭一块玉佩的连岫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掠过贺兰峻。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眼神清澈而沉静,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的浮躁。贺兰峻对上这目光,竟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贺兰大哥消消气,” 一个圆脸微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少年笑着打圆场,他姓李,母亲是江南富商,捐了个虚职才得以送他入宫参选,“规矩严些也好。冯爹爹说得对,这宫里可不比外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呢!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小心?” 另一个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敲着桌面的少年冷笑一声。他姓郑,父亲是兵部的一个员外郎,眉宇间带着几分阴郁,“小心有什么用?你们以为进了这司礼阁,就真能飞上枝头了?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我爹说了,宫里头的侍君们,还有那些个殿下,心思深着呢!选秀?哼,不过是她们手里博弈的棋子!”
这话像一块冰投入了水面,屋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连岫擦拭玉佩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面。
“郑兄慎言!” 柳姓少年脸色微变,警惕地看了看门缝。
“怕什么?” 郑姓少年似乎憋了一肚子怨气,声音反而提高了几分,“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们就没听说?前些年给五殿下选秀,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仗着有几分姿色,竟敢在御花园里‘偶遇’五殿下,还吟了首酸诗!结果呢?当天晚上就被撵出了宫,连带着他那个刚升了五品的爹,也一撸到底,打发到岭南烟瘴之地去了!骨头渣子都没剩多少!”
“嘶——” 李姓少年倒吸一口凉气,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算什么?” 郑姓少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些声音,却更显阴森,“我还听说,太女殿下身子骨一直不好,东宫那位正君,手段厉害着呢!据说之前有个颇得太女殿下青眼的侍读,没过多久,就‘失足’掉进太液池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啧啧……” 他故意留了个话尾,引人遐思。
一直沉默的连岫,此刻轻轻将玉佩收入怀中,抬眼看向郑姓少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郑公子,道听途说之言,恐有讹误。宫中法度森严,人命关天,岂是儿戏?慎言,既是为己身,亦是为家族。” 他语气并不严厉,却让郑姓少年噎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究是悻悻地闭了嘴,只嘟囔了一句:“哼,装什么清高,谁不知道你爹是礼部尚书,自然向着宫里说话……”
贺兰峻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此刻插嘴道:“哦?这么说来,这宫里的女人,比草原上的母狼还狠?”
“贺兰大哥!” 李姓少年连忙摆手,脸都吓白了,“可不敢这么说!那是天家贵胄!”
“贵胄?” 贺兰峻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带着一丝野性的不羁,“在草原上,再尊贵的狼王,也得靠本事和爪牙说话!光会耍弄些阴私手段,算不得真本事!”
“贺兰王子豪气!” 一直没说话的第六个少年忽然开口,他叫杨嘉,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和向往,“那您说说,草原上的男儿,都怎么争宠?也像咱们这样学规矩吗?”
贺兰峻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争宠?我们鲜卑男儿,靠的是□□的骏马,手中的弯刀!看中了哪个贵女,就在她部落的篝火旁,用最烈的酒,唱最豪迈的歌!赢了摔跤,射下最高的鹰,自然能赢得美人心!哪像你们,学什么扭捏作态!” 他边说边做了个夸张的、模仿白天所学仪态的动作,引得柳姓少年又是一阵白眼,李姓少年想笑又不敢笑,郑姓少年则是一脸鄙夷。
连岫看着贺兰峻夸张的动作,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是冰雪初融时掠过的一缕微风,转瞬即逝。贺兰峻的目标是太女,贺兰峻时而乖巧时而不羁,肯定很合女人的胃口。幸好他不是他的对手。他重新垂下眼睫,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只安静地整理着自己袖口的褶皱。
“贺兰大哥快别说了!” 杨嘉也被逗笑了,随即又有些担忧,“您这话要是让冯爹爹听见……”
“听见就听见!” 贺兰峻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过,” 他话锋一转,琥珀色的眸子扫过众人,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你们方才说的那个五殿下……很厉害?很凶?”
提到五皇女赵霖月,屋内几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柳姓少年撇撇嘴,带着几分嫉妒和畏惧:“五殿下?那是出了名的……恣意妄为!性子烈得很!她宫里的人,听说换得最勤!前些日子还听说,有个侍君不过打碎了她一个琉璃盏,就被她抽了十鞭子,直接撵去浣衣局了!啧啧,那可是细皮嫩肉的……”
“何止!” 郑姓少年接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我还听说,五殿下好……好那口!尤其喜欢性子烈的、会反抗的!越是不从,她越是来劲儿!手段也……咳咳!” 他做了个含糊的手势,引得几个少年都露出心照不宣又夹杂着恐惧的神情。
贺兰峻听得眉头越挑越高,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非但没有惧意,反而像是被激起了某种强烈的兴趣和征服欲:“哦?有意思!”
连岫静静地听着,整理袖口的手指微微一顿。窗外,暮色四合,司礼阁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昏黄的光晕透过纸窗,在他沉静如水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仿佛置身于这场关于宫廷秘辛、皇女性情、前途叵测的喧嚣议论之外,又仿佛将所有芜杂的、惊惧的、野心的、试探的言语,都一丝不漏地收入了心底那方澄澈而深沉的镜湖之中。陋室之内,流言蜚语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而金丝笼中,稚嫩的羽翼,已开始感知到这方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冰冷而危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