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阁西偏殿的轩敞厅堂内,青金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雕花窗棂外疏朗的天光,也映出殿中五十八位少年或挺拔或纤秀的身影。空气里浮动着新熏的沉水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声弥漫的、混杂着期待、忐忑与野心的紧绷气息。这是大周朝为适龄皇女遴选秀男的开端,亦是这些少年郎通往九重宫阙深处、那泼天富贵与无尽未知的第一步。
高高的紫檀木屏风前,设着一张宽大的楠木案。案后端坐着此次教导礼仪的总领——冯爹爹。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不见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沉淀着经年累月的宫廷风霜,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静。他并未穿宫中内侍的常服,而是一身庄重的深紫云锦长袍,领口袖缘绣着象征品秩的银色螭纹,腰间束着玉带,通身气度不怒自威,竟比许多朝廷命官还要端肃几分。他身后侍立着四位同样气度不凡的男师,皆着深青或石青色锦袍,神色恭谨而肃穆,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缓缓扫过阶下每一个秀男。
阶下五十八人,按家世、品貌分列数排,皆着统一制式的素白锦缎常服,只在衣领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不同的暗纹以区分等级。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诸君,” 冯爹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静的磐石投入湖心,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自踏入司礼阁起,尔等便不再是寻常官宦子弟,亦非他国王孙。尔等身份,唯有一个——待选秀男。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关乎天家体统,关乎尔等自身前程,更关乎尔等身后家族荣辱。”
他缓缓起身,目光如寒星般扫过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许多少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垂下眼睑,不敢直视。
“宫廷礼仪,非是繁文缛节,乃是规矩,是体统,是保身立命之本!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他语气陡然转厉,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凝滞的空气里,“今日,便由最基本的‘行、立、坐、拜’起。”
话音甫落,他身后一位身材高瘦、面容严肃的男师上前一步,声音刻板如同尺规:“行步,当如行云流水,不疾不徐。肩平,背直,目视前方,不可左顾右盼,更不可摇摆生姿!足尖微抬,落步无声。随我来——”
男师率先示范,迈步前行。那步伐果然沉稳端方,每一步的距离仿佛用尺子量过,袍角纹丝不动,如同水面上滑行的鹤。
少年们纷纷效仿,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刻意放轻、却仍显杂沓的脚步声。有人紧张得同手同脚,惹来旁侧同伴压抑的低笑和男师严厉的瞪视;有人则过于刻意地挺胸收腹,姿态僵硬如木偶。
在这片小心翼翼移动的白色身影中,有两人格外引人注目。
贺兰峻,那位来自北境草原的鲜卑王子,身量在众人中最为高大挺拔。他并未刻意模仿男师的刻板步伐,而是带着一种草原雄鹰般的倨傲与疏懒,步伐开阔,肩背舒展,行走间自有一股野性难驯的张力。素白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非但不显文弱,反而衬得他肌肤和深刻的五官更添几分桀骜不驯。他微微抬着下颌,琥珀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耐,目光掠过那些屏息凝神、努力调整步伐的少年,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近乎嘲弄的弧度。那姿态仿佛在说:这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戏,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表演。
“贺兰公子!” 冯爹爹冷冽的声音精准地穿透人群,落在他身上,“此处是司礼阁,非你鲜卑王帐!行步当收敛野性,需有章法,更需有对天家威仪的敬畏之心!步幅过大,肩晃过甚,重来!”
贺兰峻脚步一顿,浓眉微不可察地蹙起。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迎上冯爹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片刻的无声对峙,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最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恭敬的、带着野性的笑容,依言收敛了步伐的幅度,但那挺拔如松的脊背和眼底深处的不驯,却未曾减弱半分。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站在前排的连岫。礼部尚书的嫡幼子,身姿如庭前新竹,清雅秀逸。他微垂着眼睫,神色沉静,仿佛周遭的紧张与喧杂都与他无关。当男师示范时,他看得极其专注,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泉,映着示范者的动作。轮到他时,他迈出的步伐自然而流畅,肩平背直,足尖轻抬,落地无声无息,衣袂拂动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那姿态并非刻意的模仿,而是自小浸淫在诗书礼仪之家、早已刻入骨血的从容与优雅。
冯爹爹的目光在连岫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随即移开。
行步过后是立姿。
“立如松柏!头正,颈直,下颌微收,双肩自然下沉,双臂垂落身侧,不可僵硬,亦不可懈怠!目光平视,不可游移闪烁!” 另一位嗓音洪亮的男师上前指导。
贺兰峻依言站定,那高大健硕的身躯如同一尊铁塔,气势迫人,只是下颌依旧习惯性地微抬着,带着王族的傲然。连岫则站得更为内敛,身姿挺拔却不张扬,像一株沐风而立的修竹,目光温润平和地落在前方屏风的雕花上,沉静如水。
“坐如钟磐!” 楠木案被撤去,换上了矮几和锦垫。男师示范跪坐、正坐、斜倚凭几等多种姿态。“腰背挺直,肩松而不垮,膝并拢,足尖微敛!无论何种坐姿,皆需端庄持重,不可轻佻萎靡!”
贺兰峻盘腿坐在锦垫上(他显然更习惯这种坐姿),腰背倒是挺直,但那随意搭在膝上的手臂和微微敞开的领口,依旧透着股草原的散漫。连岫则选择了最为端正的跪坐姿态,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腰杆笔直,颈项纤秀的线条延伸至微收的下颌,连垂落的眼睫弧度都显得恰到好处,如同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仕男图。
“拜如参天!” 最后是叩拜大礼。男师一丝不苟地示范着稽首、顿首、空首的不同仪轨,额头触地的角度、手臂摆放的位置、起身的节奏,皆有严格定式。“此礼,唯对至尊!需心存敬畏,形神合一!”
这一次,连素来散漫的贺兰峻也收敛了神色。他虽不习惯这繁复的叩拜,但骨子里对强权的认知让他明白此礼的分量。他依样而行,动作虽显生硬,却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认真与力量感。连岫的叩拜则如行云流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流畅自然,俯仰之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与美感,仿佛这礼仪早已融入他的血脉呼吸之中。
“停!” 冯爹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缓缓走到阶前,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汗水微涔、神色各异的少年。有人如释重负,有人依旧紧绷,有人眼底藏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今日,只是初窥门径。” 冯爹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更具穿透力,“礼仪之道,非一日之功。形易学,神难养。这‘神’,便是对天家发自肺腑的敬畏,是对自身身份的清醒认知,更是身处波谲云诡之地,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
他的目光在贺兰峻那桀骜却隐含力量的轮廓上停留片刻,又在连岫那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掠过。
“尔等记住,这身锦袍,” 他指了指少年们身上的素白,“既是荣耀,亦是枷锁。它代表着你们有幸踏入这九重宫阙,亦提醒你们,从此身不由己!一言一行,皆在无数双眼睛之下。行差踏错,粉身碎骨者,司礼阁这几十年来,从未少见!”
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少年们压抑的呼吸声。窗外天光渐斜,将殿内人影拉长。沉水香的青烟在光束中袅袅升腾,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这五十八只羽翼初成、即将飞入金丝笼中的雏鸟。
“散了吧。明日辰时,习宫规。” 冯爹爹挥了挥手,不再看众人,转身走向屏风之后。几位男师也肃然跟上。
少年们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喧哗,只敢互相交换着眼神,无声地活动着酸麻的肢体,整理着微皱的衣袍,鱼贯退出这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轩敞殿堂。贺兰峻走在最后,高大的身影在殿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空荡荡的紫檀屏风,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光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连岫则走在人群中间,步履依旧沉稳,只是无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那细腻的银线暗纹,仿佛在回味着方才叩拜时,额头触及冰冷金砖那一瞬间的微凉触感。那凉意,似乎已透过肌肤,渗入了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