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沉重的宫门在朱轮华盖马车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巨兽合上了齿颚,将山寺里最后一丝沾染了桃夭与檀香的风彻底隔绝在外。三皇女赵霖霓的撷芳殿内,灯火次第燃起,驱散了殿宇深处沉沉的暮色,却也投下更为浓重的、交织着光影的帷幕。
殿中暖阁,早已布置停当。紫檀木嵌螺钿的大圆桌光可鉴人,四角鎏金瑞兽香炉吐出袅袅的苏合香气,清雅宁神,试图熨平主人眉宇间残留的、山雨欲来的沉凝。赵霖霓已换了常服,一件月白色暗云纹锦袍,卸去了繁复的钗环,只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绾着青丝,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却依旧透着骨子里的疏离与威仪。
周砚安侍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亦换回了素日居家的深青色直裰,身形挺拔如修竹,垂眸敛息,仿佛殿中一尊沉静的玉雕。另一位侧夫,太医院最年轻的七品医官范逸,则显得活跃许多。他今日当值,刚从太医院下值,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清气,一身天水碧的袍子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正眉眼含笑地指挥着四个侍从布菜。
“殿下,周侧夫、范侧夫,”侍墨、侍剑、云醍、月澄四个小侍动作轻巧利落,如同穿花蝴蝶,将一道道盖着银质保温圆穹的菜肴无声地呈上,又悄然退至角落侍立。范逸上前一步,亲自揭开了赵霖霓面前第一道菜的银穹,一股极其鲜醇、混合着荷叶清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殿下尝尝这个,”范逸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医官特有的细致,“今晨御湖新采的嫩荷叶,裹了去岁存下的金华火腿细丝、冬笋丁、鲜虾仁,隔水蒸透。最难得是这汤底,用了老母鸡、豚骨吊了整整一日,又用细纱布滤了七八遍,清澈见底,只取那一缕至鲜至纯。” 只见白瓷汤碗中,一叶碧绿完整的嫩荷舒展,里面包裹着粉白相间的馅料,清澈见底的汤水上漂浮着几粒鲜红的枸杞,色、香、形皆妙到毫巅。
赵霖霓执起玉箸,轻轻拨开荷叶,夹起一小块馅料送入口中。那鲜味果然霸道,却又被荷叶的清气恰到好处地中和,滑嫩异常,毫无油腻之感。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范逸脸上的笑容更盛,又殷勤地转向周砚安:“周侧夫也请尝尝,这道菜最是温润养胃,您素日案牍劳神,正该多用些。”
周砚安微微欠身:“多谢范侧夫费心。” 他动作优雅地依样品尝,神色平静,只赞了一句:“汤清味正,火候极佳。” 便不再多言,目光沉静地落在自己面前的碗碟上,仿佛那才是他此刻全部的天地。
范逸也不以为意,继续介绍下一道:“这是樱桃炙肉。取乳猪最嫩的那块肋排肉,用秘制酱料腌渍透了,再以果木炭火慢烤,最后浇上今春头茬的樱桃熬制的蜜汁。殿下您看,这颜色红亮,入口即化,酸甜解腻。”
赵霖霓依言尝了一块,外皮焦香微脆,内里汁水丰盈,果木的香气与樱桃的酸甜完美融合,确实不俗。她抬眼看了看范逸:“你倒是有心,这樱桃炙的法子,是太医院新研究的药膳方子?”
范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化为恭谨:“回殿下,此乃家传古方改良,确有健脾开胃之效。殿下案牍辛劳,胃口时有不开,微臣便想着……” 他话未说完,便被赵霖霓淡淡打断:“我知道了,阿逸费心了。”
她甚少在第三人之间唤夫君的乳名。范逸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周侧夫这边,气氛有片刻微妙的凝滞。侍立在侧的云醍正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盘碧绿如玉的翡翠虾仁,或许是因赵霖霓那平淡的语气而略微分了神,手肘微微一晃,盘中一粒饱满的虾仁竟滴溜溜滚落出来,正巧落在周砚安面前的桌沿上。
“啊!” 云醍低低惊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捧着盘子的手都抖了起来。殿内落针可闻,侍墨、侍剑、月澄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惊恐地望向赵霖霓。
范逸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呵斥。
却见周砚安神色不变,极其自然地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用食指与拇指的指尖,轻轻拈起了那颗落在桌沿的虾仁。动作从容,姿态依旧端方雅致,仿佛拈起的不是一颗失落的菜肴,而是一枚不慎滑落的棋子。他甚至未看惊恐的云醍一眼,只将那虾仁放入自己面前一只闲置的小碟中,温声道:“无妨,不过一粒虾仁,倒显得这盘菜越发饱满丰盛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化解了那令人窒息的紧张。
赵霖霓的目光在周砚安拈起虾仁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那指尖干净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随即,她移开视线,对仍僵立着的云醍道:“还不下去换一盘来?杵着做什么。”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是!” 云醍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哭腔,慌忙退下。
小插曲过后,席间气氛更显微妙。范逸收敛了方才的活跃,介绍菜肴的声音也低了几分。一道道珍馐流水般呈上:用山泉水浸养了一日、肉质细嫩毫无土腥味的清蒸江团;将鸡茸反复捶打至细腻如雪、再塑成牡丹花形、缀以蟹黄的鸡茸牡丹汤;用上等龙井茶汁炒制的玉带虾仁,茶香清幽,虾仁爽脆;还有那小巧玲珑、皮薄如纸、汤鲜馅美的蟹粉灌汤包……
赵霖霓每样都浅尝辄止,她的心思显然并不全在美食上。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沉沉的宫阙暗影,或是落在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江山雪霁图》上,若有所思。周砚安吃得更是安静,动作一丝不苟,咀嚼无声,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只在范逸提到某道菜有益气或安神之效时,才略略多动几箸。
直到最后一道甜汤呈上。那是范逸特意吩咐的——桃胶雪耳炖秋梨。温润剔透的桃胶与雪耳在晶莹的汤水中沉浮,几块炖得软糯的秋梨点缀其间,汤色清澈,散发着淡淡的梨子清甜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殿下,”范逸亲自为赵霖霓盛了一小碗,笑容重新爬上眼角,“春日干燥,易生虚火。这汤用桃胶、雪耳润燥,加了少许川贝粉和秋梨,最是清润滋养肺腑。微臣特意嘱咐,只放了少许冰糖,清甜不腻。”
赵霖霓接过白瓷小碗,用调羹轻轻搅动着碗中晶莹剔透的胶质和雪白的梨块。温热的甜香萦绕鼻端,确实令人舒泰。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润清甜,滑过喉间,带来一丝舒适的熨帖感。她抬眼,目光落在范逸年轻俊朗、带着期盼的脸上,又瞥了一眼身侧沉静如水的周砚安。
“阿逸有心了。”她淡淡道,语气比之前温和些许,“这汤……很清甜。” 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加了一句,“比山寺里的桃花饮,更合我的口味些。”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范逸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得了莫大的嘉许。
周砚安也执起调羹,尝了一口自己碗中的甜汤。那清甜滋味在舌尖化开,温润妥帖,无可挑剔。他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放下调羹,声音依旧温和沉静:“范侧夫调配得极好,清甜润燥,确是好物。只是……” 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汤碗中那晶莹的桃胶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山寺回廊外那场灼灼的桃花雨,“微臣尝着,这甜意虽好,终究少了一丝山野桃夭带来的、带着微苦气息的生趣。”
此言一出,范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侍立在角落的四个小侍更是大气不敢出。
赵霖霓握着调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她抬眸,深深地看了周砚安一眼。暖阁内灯火通明,映着他清俊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带着刺探与隐喻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那“微苦气息的生趣”,是山寺的桃花?还是那一声孤绝的琴响?抑或是……他这个人本身?
“哦?” 赵霖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辨不出情绪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甜过头了,确实容易发腻。苦一点,也好。”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低头又舀起一勺甜汤,慢慢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纯粹的清甜,仿佛要从中分辨出周砚安所说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山野的微苦。
暖阁内,只余下银匙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微脆响,以及香炉中苏合香无声燃烧的微响。珍馐罗列,色香俱全,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精美杯盘、华丽宫灯之间,无声流淌的、比夜色更沉的孤寂与试探。窗外,宫阙万千,在浓重的夜色里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牢笼,将所有的滋味——鲜的、甜的、苦的、涩的——都牢牢地锁在了这方寸的辉煌灯火之下。周砚安的目光掠过窗外深沉的夜色,最终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几乎未动的甜汤上,汤面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像破碎的星辰,沉在澄澈却冰冷的甜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