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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夭灼灼处

作者:锦鲤满分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暮春三月,京郊官道两旁的垂柳早已抽出新绿,细长的枝条拂过朱轮华盖马车的窗牖,留下簌簌的轻响。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一角,露出侧夫周砚安沉静的眉眼。他望着车外飞掠而过的、被暖阳镀上一层金边的田野与远山,目光清远,如同他案头那方被摩挲得温润的旧砚。


    “殿下,”他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温润,“前面便是青檀山了,山道曲折,您坐稳些。” 说着,极其自然地探身,将一方软垫轻轻垫在了正闭目养神的三皇女赵霖霓的腰后。


    赵霖霓并未睁眼,只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她今日褪去了惯常的朝服蟒袍,一身湖蓝色云锦常服,领口袖缘绣着银线暗纹的折枝玉兰,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天家贵胄的锐利与疏离,并未因这身闲适装扮而消减半分。她是奉母皇之命,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到青檀山香火最盛的慈恩寺祈福上香。此行名为礼佛,实则亦是远离京城漩涡中心,暂得喘息。带上周砚安,一则因他性情沉稳,处事妥帖;二则……赵霖霓眼睫微动,心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个由君后亲自指婚、安插在她身边的侧夫,如同一泓深潭,看似清澈见底,却总让她探不到真正的深浅。


    车轮碾过山道新铺的石板,发出沉闷规律的声响。越近山门,空气中那股清冽的松柏香气便愈发浓郁,其间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新燃的线香气息。待到慈恩寺那巍峨古朴的山门遥遥在望,早有得了消息的寺中执事僧率众在山门前肃立恭迎。为首的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阿弥陀佛,老衲慧明,恭迎三殿下、周侧夫法驾光临。”


    赵霖霓步下马车,自有身材健硕、身着软甲的女侍卫迅速上前拱卫左右。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慧明身后一众垂首屏息的僧人,最后落在那高悬的“慈恩寺”匾额上,语气平淡:“大师不必多礼,今日只作寻常香客,莫要惊扰了佛门清净。”


    “殿下心诚,佛祖自当庇佑。”慧明侧身引路,步履沉稳。


    青檀山春日景致极佳,石阶两侧古木参天,枝桠交错,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更有大片大片的野桃林,正值盛放,粉霞烂漫,灼灼其华,几乎要将蜿蜒的石径淹没。山风过处,花瓣如雨,簌簌飘落,沾衣欲染。


    赵霖霓拾级而上,步履从容。周砚安落后她半步,始终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他今日亦是一身素雅青衫,腰间仅悬一枚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行走间,玉佩流苏轻晃,竟与这山林古寺的意境奇异地相融。他目光沉静,时而掠过路旁一株姿态奇崛的老松,时而落在石缝间顽强探出的一簇不知名的蓝色野花上,仿佛周遭那些紧张侍立的侍卫、屏息凝神的僧众,都不过是这山色画卷里无关紧要的点缀。


    “这桃夭之景,倒比京中御苑匠气雕琢的强上许多。”赵霖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周砚安抬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一处山坳,桃林开得最为肆意,粉云如织,几乎要燃烧起来,映着远处古寺飞檐上沉默的鸱吻与风铃,构成一种惊心动魄的俗世繁华与方外空寂的碰撞。


    “草木有本心,”周砚安的声音温和依旧,如同山涧清泉,“生于野,得其天时地利,方能如此烂漫无拘。御苑之华,虽精,终究失了这份天地赋予的野趣与生气。”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喜欢,便是它们的造化。”


    赵霖霓脚步未停,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她这位侧夫,说话总是这般,看似温顺恭谨,却总能于不经意间,点出些旁人不敢言、或言不及义的东西。她未置可否,只道:“走吧,莫误了吉时。”


    慈恩寺大雄宝殿内,檀香缭绕,金身大佛垂眸俯瞰众生,宝相庄严。赵霖霓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姿态端凝。殿内除了随行的心腹女官、侍卫首领,以及慧明大师和两位侍立的老僧,再无旁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琥珀,只有香炉里升腾的袅袅青烟,是唯一流动的存在。


    她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母皇的龙体、朝堂的暗涌、太女姐姐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几位皇妹或明或暗的试探……无数念头如走马灯般在她心中翻腾。最终,都化为一句无声的祈愿,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她俯身,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蒲团边缘,姿态是无可挑剔的虔诚。


    周砚安静静跪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他没有闭目祈祷,目光落在赵霖霓那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脊背上。湖蓝色的锦缎在昏暗的殿内光泽流转,如同深潭静水。他能感受到她周身弥漫的那股无形的压力,那是储位之争的硝烟,是天家血脉注定的沉重。他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完成三跪九叩的大礼,动作标准得如同礼部教习的范本。一丝细微的叹息,无声地湮灭在他心底。他亦俯下身去,动作沉稳而从容。他的祈愿,无人知晓,或许连佛也未必在意,只为身侧之人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礼毕,慧明大师亲自引着赵霖霓到后殿精舍奉茶稍歇。精舍布置清雅,窗外正对着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微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更添幽静。


    “殿下可要去看看寺后那株千年银杏?春日新叶初绽,绿意盎然,亦是慈恩一绝。”慧明大师奉上清茶,温言建议。


    赵霖霓颔首,目光却转向周砚安:“侧夫一路劳顿,在此歇息片刻。”


    周砚安起身,恭敬应道:“是,殿下。” 他目送着赵霖霓在慧明大师和侍卫的簇拥下走出精舍,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直到那抹湖蓝色彻底不见,他才缓缓坐下,端起面前那盏清茶。茶汤澄碧,映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他深知,赵霖霓将他留下,既是体恤,亦是一种无形的隔阂与审视。她需要独处的空间,去思考,去权衡,而他这个侧夫,终究是君后的眼线,即便此刻身处佛门清净地,那层隔膜依旧存在。


    精舍内檀香幽幽,只剩下他一人。他走到窗边,望着那片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竹林,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诵经声。这片刻的宁静,竟显得如此奢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温润的玉质小物件——一枚精巧的玉蝉,雕工古朴,是他随身多年的旧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凉的蝉翼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安定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回廊上传来轻盈却带着特有节奏的脚步声。赵霖霓回来了。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沉凝。


    “殿下。”周砚安起身相迎。


    “嗯。”赵霖霓走到窗边,目光也投向那片竹林,片刻后才道,“寺中景致,倒能涤荡几分尘虑。只是这清静,终究是偷来的。” 她话中意有所指。


    周砚安垂眸:“浮生难得半日闲。殿下能在此刻偷得片刻清静,亦是佛祖慈悲。”


    赵霖霓侧头看他,目光锐利了几分:“慈悲?砚安,你说,佛祖当真能看透这红尘万丈,人心百转么?”


    周砚安迎着她的目光,神色坦然依旧,温润的眼眸深处却像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细微而复杂的涟漪。“殿下,”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最低沉的那根弦,“佛眼观世,或许能照见因果轮回,大千世界。然人心之幽微,如深谷迷雾,如风中烛火,明灭不定,流转不息。即便佛光普照,亦难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执念与欲念织就的迷障。殿下所求的答案,或许不在佛前,而在心间。” 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叶上,“譬如这竹,看似顺风而舞,实则骨节中空,自有其坚韧不折的根性。风过林动,其声飒飒,是迎合,亦是自守。殿下心中所虑,所图,所执,外人或许难窥全豹,然殿下心中自有明镜,照见的,才是真正的乾坤。”


    赵霖霓定定地看着他。这番话,已远远超出了一个侧夫该有的分寸,几乎是在点破她心中那盘最隐秘的棋局。他是在试探?还是……一种隐晦的剖白?她沉默着,精舍内只剩下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间那无声涌动的暗流。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如同此刻两人心绪的明暗交织。


    良久,赵霖霓忽然转身,走向精舍角落那张古朴的琴案。案上摆放着一张七弦琴,桐木为面,漆色深沉,显然亦是古物。她并未坐下抚琴,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


    “铮——”


    一声清越孤寂的琴音骤然响起,打破了精舍内凝滞的空气。那余音在空旷的室内袅袅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直击人心。


    “回吧。”赵霖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琴弦的微颤,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她率先向精舍外走去,湖蓝色的衣摆拂过门槛,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周砚安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目光在她方才拂过琴弦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那一声琴响,是心绪的泄露,是无声的宣言,还是仅仅一次无意识的触碰?他无从分辨,只觉那余音似乎仍在耳畔萦绕,久久不散。他沉默地跟上,步履依旧沉稳,如同来时。只是在经过那扇洞开的、正对着灼灼桃林的支摘窗时,一阵更猛烈的山风骤然卷入,卷起无数粉白的花瓣,如同骤雨般扑进精舍,有几片沾在了他的青衫肩头,带着春日最后的、近乎燃烧的甜香。


    他脚步微顿,抬手,轻轻拂去那几片柔嫩的花瓣。指尖触感温热而脆弱。前方,赵霖霓的身影已融入寺庙回廊深深浅浅的阴影与光斑之中。他抬步跟上,将那一片短暂而绚烂的桃夭春色,连同那一声孤绝的琴响,以及这古寺中弥漫的、混合着檀香与权力冰冷气息的空气,都留在了身后这片寂静的精舍里。下山的石阶漫长,两旁的桃花依旧开得没心没肺,绚烂如霞。花瓣纷扬,落满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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