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见空兰包子吃得香,于是放下圣旨,也要来一半吃。“升官是该高兴,可官升得太快,让我有些心慌。”
从九品医工一跃成为正六品院判,这升官速度,在本朝闻所未闻。
涂灵本以为昭临赏了她一对如意耳环,事就了了,不会再赏她什么了。
没承想,她受伤之后,反而又升了官,她看不透皇帝的用意,这圣旨接得烫手。
空兰吃光了手上的包子。“大人,这六品官一个月的月俸是多少呀?”
涂灵正咬包子呢,听到这话,微微笑道:“能养活三个你。”
···
汴京又下了几场大雪,西南的军情战报每个月都会传进内阁。
西南这场仗打得十分艰难,天气寒冷,粮草运输得缓慢。北方去的士兵,很多都水土不服。
西南关隘三失三收,擎岳军损兵折将,苦苦守着西南的疆土。
可惨烈血腥的战争硝烟,并没有影响汴京过年的气氛,临近年关,城中热闹非凡。
涂灵的伤势也已经大好,不需要空兰将她抱来抱去,她自己就能拄着手杖出门。
今日她重回太医院上值,一身合体的正六品春晨色官服,一脚迈进太医院大门,紧接着是一根紫檀木的手杖,敲在太医院的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脆。
太医院众人纷纷瞧了过来,就见一双素手合在身前的手杖上,白净的脸上,杏眼含笑,
“诸位早!”
元念皇后在世时,推行新政,兴办学堂,鼓励女子读书做官,虽然如今的大献官场上有不少女官,可她们的官职都非常低,并且想要晋升,十分艰难。
涂灵是太医院的第一个女院判,更是大献朝堂上,第一个穿上六品官服的女子。
说她不幸,那是因为这身官服是她机关算尽,用半条命换来的。
说她幸运,那是因为很多女官,连豁出命去的机会都没有。
升官要请客的,涂灵在西苑的园子里摆了几桌,宴请太医院众人。
可大家白天还答应得好好地,等到下值,一个人都没来。
园子内空空荡荡,涂灵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大红桌子前,桌上的美味佳肴已经冷透了。
“大人,戏还唱吗?”园子管事上前询问。
涂灵回了神,抬眸看着装扮精巧的戏台子,开口道:“既然已经准备了,那就唱吧。”
管事应声离去,没多一会儿就响起了锣鼓声。
就在这时,园子大门被人推开。“人还没到呢,戏怎么就开唱了?”
开门的两个侍者站在阴影中,隐约能从门缝中瞧见街上不小的出行阵仗。
但见中间那人,衣摆轻荡,迈步进来。身段修长健硕,一身浓紫色宽袍大袖,金带束腰,墨发半披,剑眉星目,恍若蓬莱仙人。
涂灵有些意外,没想到是恭王梁玄起。她撑着手杖站起身,作势要行礼。“参见恭······”
梁玄起手一抬,免了她的礼。
等涂灵站稳身子,对面的人已走近。
梁玄起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这是他第一次见涂灵,虽然他知道分化兵权的事是涂灵提议的,但是他对涂灵这个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因为这整件事的关键,并不是分化兵权这事有多机妙,而是谁先能揣度明白皇帝的心思。
因为咱们这位昭临帝,有话从来不明说。下面人办事全靠猜,事办好了,是吾皇圣明。事办砸了,那就自己背锅。
得知涂灵双腿受伤,还能破格升官,先前对她不感兴趣的梁玄起,也忍不住亲自来看看,这个叫涂灵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但见眼前的女子,面容素白,身着朴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唯独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还有些漂亮光彩。
“你认得我?”梁玄起问。
涂灵恭敬道:“去年春天,我去王府为王妃看病,曾有幸见过王爷。”
当时恭王妃病重,几乎出动了太医院的所有人,可太医院拼尽全力,也没有保下这位年轻王妃的性命。
听涂灵提到自己的妻子,梁玄起的神色黯淡下来,那时他注意力全在病重的王妃身上,哪里会注意到涂灵这个小小的医工?所以他对她半点印象都没有。
戏台子上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二人客套互请,分左右落了座。
“你的伤好些了?”梁玄起问。
涂灵撑着手杖,要起身回话,梁玄起直接倾身过来,大手按住她的肩。“老实坐着,不要这些虚礼。”
涂灵一侧肩膀偏沉,被梁洄的大手压得歪了身子,她扶着桌边坐好。“劳王爷挂心,我的伤已经好多了。”
梁玄起坐直了身子。“我路过园子,听说你在这摆宴,本想进来讨杯热酒吃,没想到这宴席冷清至此,涂院判仿佛不太擅长为官之道。”
涂灵被梁玄起说的脸颊绯红,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太医院那么多人,一个来赴宴的都没有,她这人缘差的让梁玄起都有些意外。
“太医院最近比较忙。”涂灵尽力给自己找补。
梁玄起也不拆穿她,闷笑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太医院的水也不浅。”梁玄起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涂灵听出他话里有话。“请王爷指教。”
“官场上波诡云谲,吃人不吐骨头,涂院判应该考虑找个靠山了。”
涂灵看着对面的梁玄起,耳边戏曲唱得正热闹,她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听不懂王爷的意思。”
梁玄起缓缓收了笑,语气也霸道起来。“登高必跌重,你应该懂。”
涂灵当然懂梁玄起的意思,可找梁玄起做靠山,往后注定会陷入麻烦的党争之中,昭临帝正值壮年,此时选择站队未免太早了,她还没准备好要掺和进去。
“我有靠山。”她收敛眸光,淡淡道。
梁玄起慢条斯理地挑眉,等待她的后文。
“我是大献子民,是陛下的臣子,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这下轮到梁玄起变脸了,他没想到涂灵说话能这么气人,直接给他放火上烤了,这番忠君的言论一出,他再说什么都不对了。
“难怪老三想收拾你,你是真的欠收拾。”梁玄起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涂灵移开手杖,跪了下来,一副软弱可欺的样子。“涂灵言论有失,请王爷恕罪。”
这副可怜样儿,梁玄起见了更生气了,他站起身,冷冷乜斜她一眼。“点的戏不错,你就在这跪着听完吧!”
说完,他甩袖离去,刚走没两步,身后的那出《穆桂英挂帅》就唱完了。
他回过头来,见涂灵那个二皮脸,果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正弯腰打着衣裳上的土。
“所有!所有!本王说的是今晚点的所有戏!”梁玄起怒吼。
涂灵一惊,冷汗连连,忙又在地上跪好。
过了一会,听到园子大门开合声,确定梁玄起真的走了,她才微垮了肩,松一口气。
深夜,文渊阁内。
昭临阖眸靠在榻上,听着下面锦衣卫的禀报。
海平正在一旁换新的龙涎香。
“涂灵说她是大献子民,是陛下的臣子,靠山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涂灵跟恭王在园子里的对话,甚至都还没过夜,就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昭临的耳朵里。
听到这话,海平略停了手里的动作,扭头去看昭临。
昭临此时已经睁了眼,正对上海平的目光,他俊颜舒展,倦怠地一笑,问:“你怎么看?”
海平道:“涂大人是个忠君之人。”
昭临笑意渐浓,挥手让锦衣卫下去,重新闭上双眼,叹道:“人心叵测,究竟是不是真的忠心,得试了才知。”
…
腊月十八,朝廷放了年假。
涂灵难得空闲,来了兴致要做屠苏酒,空兰上街买了两坛子好酒回来,二人正在家挑药材,准备泡酒呢。
就听外面院门一阵响动,一个面容黝黑的英气女子,穿了一身孝服,跨了门槛进院,行事做派粗野,四处打量,恍若入无人之境。
坐在堂屋里的空兰最先瞧见那人,她皱了眉,站起身。“是谁这般无礼?”
一旁的涂灵看了过去,慢悠悠道:“讨债鬼!”
“涂灵!涂灵呢?你姑奶奶来了,还不赶紧来接驾!”纪来凤嚷嚷着进了屋。
涂灵道:“你来我家好歹也把这身孝服脱了。”
纪来凤咧嘴一笑。“你还穷讲究上了,我刚出完活儿,来不及换。”
她看向空兰,又问:“这就是你二叔给你置办的丫鬟?”
空兰模样娇憨可爱,此时她正气鼓鼓地攥着两个拳头瞅着纪来凤,不怪空兰生气,这马上要过年了,纪来凤穿着孝服来别人家,属实是不像话。
涂灵见二人气氛有些微妙,撑着手杖起身,横在二人中间。“给谁家出活儿?”
纪来凤在汴京干的是白活儿,她嗓门大,嚎起丧来惊天动地,谁家有人去世了,就会请纪来凤去哭灵。
她收了目光,随手扒拉了两下簸箕里的药材,又弯腰闻了闻坛子里的酒。“翰林院章大学士家,唉?你这升了官确实是不一样了,酒都买这么好的。”
涂灵一惊,追问:“章原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