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坐在文渊阁的门边,从这看过去,幔帐重重叠叠,只能看到昭临的轮廓。
奢靡的生活,将这位素有美貌的帝王养得优雅倦怠,他靠在龙椅上,一手托腮。
“先前派去熠王府三个太医,都看不出老三得了什么病,还是你能耐,涂灵……”昭临笑了一声。“名字起得也好,是个机灵的。”·
涂灵站起身行礼。“谢陛下夸奖。”
昭临摆手让她坐下。
“依你看,熠王的病严不严重。”昭临问。
涂灵紧紧攥着拳头,咬牙道:“不算严重!”
福深眉头一皱,方才的警告她全然看不见,索性闭了眼睛,不想再去看她。
昭临挑眉。“多久能治好?”
涂灵道:“一个月。”
“朕没那么多时间,只给你十五天,涂灵,别辜负你的好名字,别叫朕失望。”
…
福深亲自将涂灵送出文渊阁,走到没人地方,他转身怒视涂灵。
“作死!谁让你掺和熠王的事的。”
昭临对美色要求苛刻,身边侍奉之人的相貌都是出挑的,福深尤甚,五官明朗深邃,内监服在他身上,是沉稳又克制的味道。
涂灵道:“院正给我派的活儿,我躲不了。”
福深冷眼瞥她,见她圆溜溜的杏眼,黑得骇人,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呢。
“天上龙王打架呢,你这条小鱼不死就是万幸,别妄想翻水花。”
涂灵垂下脑袋。“我不敢!”
“你还有不敢的?”
涂灵不吭声了。
福深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她这副乖巧模样,又将话忍了回去。“今夜我不当值,回府等我。”
涂灵点头,目送福深离去。
福深并非涂灵的亲叔叔,她亲爹是锦衣卫,与福深交情不浅。
几年前,涂爹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丧生,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福深。
福深是昭临帝身边的三大内监之一,权力很大,但他为人正派,行事谨慎,从不徇私。
宫里鲜少有人知道他与涂灵的关系,明面上,涂灵也从未在他这个二叔身上得到半分好处。
…
福深侍奉完皇帝笔墨,去内监休息处交班。
廖三保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身边的小太监在给他擦脸穿衣。
瞧见福深走进来,廖三保笑得不咸不淡,阴鸷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小太监,伸手一个耳光就打了过去。
“蠢东西,这点小事都干不好。”
小太监吓得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干爹息怒,干爹息怒……”
福深低头解着腰带,身后的动静,就像没听到一般。
“掂量明白自己的身份,别以为翅膀硬了,就能翻出老子的五指山,你叫我一声干爹,就得一辈子给我当儿子,明白了吗?”
福深曾经也像这个小太监一样,依附着廖三保,但他的能力实在出众,容貌又好,昭临十分喜欢他,短短五年,就给他提拔到了司礼监,成为首席秉笔太监,与廖三保平起平坐。
最近司礼监掌印海平有告老还乡的意思,一旦海平走了,下一任掌印必定在福深和廖三保中选出。
福深换下内监服饰,一身软翠色长袍,衬得他愈发清雅出尘。
廖三保的指桑骂槐,没牵动起他任何情绪,他仍旧是那副儒雅淡漠的模样,抬手撩起门帘,出了司礼监。
廖三保伸手掀翻茶碗,阴沉着骂道:“装货!”
福深住的府邸在闹市里,按他的说法,在宫里像个活死人,难得出宫,得多闻闻人气。
回到家中,已经是子时。
听见声响,正坐在椅子上瞌睡的涂灵,一瞬间睁开眼睛,看向门口。“二叔!”
福深一身寒气,将手中的食盒放在边几上,摘着披风。“趁热吃了。”
涂灵走过来,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有小馄饨?”
涂灵开心时,黑亮的杏眼弯得像月牙。
福深臂弯挂着披风,瞅她一眼。“你只管吃就是。”
“哦!”
她端出碗,舀起混沌就往嘴里送。
福深站在烛光外,见她被小馄饨烫得龇牙咧嘴,唇边也忍不住带出一抹笑。
“白天见到熠王时,你们都说什么了?”
涂灵咬混沌的动作一顿。“熠王问我……他的脉象如何。”
福深坐到了她对面,“你怎么说?”
“我说我病了,诊不出熠王的脉。”涂灵看向福深,福深同样看着她。
两个顶聪明的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熠王在装病,陛下也知道熠王在装病。”欺君这种惊涛骇浪的事,福深却说得风轻云淡。
这就是先前那三个太医被贬被关的原因,他们没有揣度明白皇帝的意思。
涂灵放下了手中的勺子,拿出手绢擦了嘴。“为何?”
福深哼笑。“你既然敢掺和这事,还用问我为何吗?”
“我在太医院人微言轻。”涂灵一脸无辜。
福深却不买账,冷眼瞧着她。“你进太医院前,我跟院正打过招呼,脏事烂事轮不到你头上。”
涂灵瞪圆眼睛。“你为我徇私?”
福深懒懒地靠着椅背,手随意搭在腿上,一双清冷的眸子,隐没在阴影中,凝视着面前的姑娘。
“所以,你为什么要主动去熠王府?”
涂灵没立即回答,她问:“这个月西南地震,泽州受灾,陛下又在内阁接见了曹铮,是不是要起战事了?”
曹铮是泽州指挥使,守着大献的西南咽喉,轻易不会回京,一旦回京,那就预示着要发生大事。
福深瞧着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涂灵眸光流转。“洪景自立为王后,一直虎视泽州,这对洪景来说,是个绝佳的起兵机会。熠王在这个时候装病……”
她想明白了,看向福深。“陛下想让熠王领兵去泽州,熠王装病不想去。”
说不欣赏是假的,福深轻叹一声。“你爹那样憨直的性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熠王为何不想去?”她问。
眼下情况,涂灵已经搅进去了,福深知道,有些事,没有瞒她的必要。
“陛下不想给出擎岳军的军权,想让熠王从各个州调兵南下。”
屋外的风声更紧了,吹得窗棂作响,烛光似乎被声音惊动,也抖了起来。
涂灵脸上明明暗暗的,带着几分愁。“地方军各有各的脾气,若一起南下,这兵可不好带。”
大献的主力兵马是擎岳军,龙骧军,天狼军。
当年梁洄去守边疆,领的就是三军之中,最弱的擎岳军。
难以想象,当时只有十岁,且不受帝王喜爱的他,如何在军中服众立威。他又如何领着两万人,守着大献的万里疆土。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福深道。
“我要治好熠王的病。”
福深冷哼。“狂妄!”
“作为臣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帮陛下解决了这件头疼的事,我在太医院可以官升一品,你也有资本跟廖三保争司礼监掌印。”
福深睨她。“就凭你我?”
“就凭你我。”她明明没笑,神情却好似春花灿烂,耀眼夺目。
福深扶着桌边起身。“这事我不掺和,你要寻死,我也不拦着。还有十五天的时间,我现在找人去给你打副棺材,应该还来得及。”
话说完,福深就走了。
他的话,丝毫没有影响到涂灵。
她挑挑眉,若无其事,不慌不忙,端起那碗温热的小馄饨,继续吃了起来。
胆大妄为是她,磐石心性的也是她。
…
法门寺是汴京香火最鼎盛的寺庙,门口香客络绎不绝。
冷尽秋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进入法门寺。
暗处的一双眼睛,正悄悄窥探着。
上香礼佛过后,主持陪着冷尽秋一路去禅房。
她的夫君林回舟是恭王身边的门客,恭王深得昭临帝的宠爱,他身边的门客,在京中也十分有体面。
冷尽秋一路跟主持聊着佛法,不觉已经走到了女眷居住的地方。
刚过圆门,就见庭院中间,光秃秃的老银杏树下,围了不少人。
中间一道清瘦身影,正在搭脉问诊。
涂灵一身空青色长袍,腰间白玉腰带,比周围的雪色,还要冷艳几分。
冷尽秋往这边多瞧了一眼。“那位是?”
主持笑道:“太医院的涂大人,她每个月都会来寺中为百姓免费问诊开药。”
冷尽秋一怔。“涂灵,涂太医?”
主持点头。“正是。”
炙热的目光打在涂灵的身上,她的唇角微微勾起。
守在她跟前的小女孩问:“涂大夫,你笑什么?”
涂灵摸了摸她的小圆脑袋。“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很有趣。”
“什么故事?”
“姜太公钓鱼。”
小女孩疑惑。“这有什么趣?”
涂灵抬眸看向冷尽秋离去的地方。“得钓到了,才有趣。”
…
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涂灵收拾着手边的医箱。
不远处过来一个侍女,对着她恭敬行礼。“涂大人,我家夫人有请。”
涂灵手一顿。
再抬眸,人已经在屋里了,她对上了冷尽秋那张端庄秀丽的脸,房间里燃着檀香,静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