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灵的手从冷尽秋的手腕上移开。“夫人身体很好,只是要孩子也讲究缘分,不可操之过急。”
与林回舟成亲六年,冷尽秋一直没有身孕,找遍名医,也都是涂灵这番说辞。
她淡然一笑,点点头。
二人默契地一同举起茶杯,抿了口茶,各怀心思,却谁都不肯先开口。
终于,还是冷尽秋先沉不住气。“听闻前日涂大人奉旨去给熠王看病,不知王爷病情如何?”
一共去了四个太医,就涂灵囫囵个的出来了。
现在全朝野的目光都盯着她呢!
因为熠王病得古怪,皇帝的态度更是古怪。
涂灵叹息一声。“所谓父子连心,王爷身体抱恙,陛下也跟着忧心忡忡。”
冷尽秋瞬间领会。“涂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涂灵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灼灼,看向冷尽秋。“西南要起战事了。”
冷尽秋只是微微蹙眉。“涂大人如何得知?”
“前几日曹峥秘密进京,在内阁见了陛下。”
曹峥对于西南的重要性,冷尽秋自然知道,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难道熠王抱病,与此有关?”
涂灵道:“先前夫人问我,熠王的病情如何,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好治,也难治,关键是病根。”
她边说,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军权。
“西南要起战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陛下想让熠王领兵,又不想给出三军军权,所以想让熠王从各州调兵南下,可如此一来,费时费力,并不利于战局。”
冷尽秋抽了一口冷气,葱段似的手指,抚过耳边碎发。“这病根可难除啊!如何能让陛下与熠王各退一步?”
涂灵浅浅一笑,手指在字上划了一道。“凑在一起很难,分开就不难了。”
水渍将“军权”两个字,南北分开。
“军权一半给熠王,一半握在陛下手里。这样熠王的病可以早日康复,陛下的心事也可以迎刃而解,岂不是皆大欢喜?”
冷尽秋再看向涂灵时的目光全然变了。“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涂灵十分坦诚。“一为天下苍生,二为陛下与社稷,三为我以后的青云路。”
冷尽秋轻轻摇头,笑出声。“好个涂灵。”
···
三天后。
恭王写了一封很长的奏疏,呈到了昭临帝的面前。
文渊阁内,昭临支着脑袋,手中正拿着恭王呈给他的那封奏疏。
福深跪在地上,给他脱鞋脱袜。
身旁的松木洗脚桶里,是微烫的锦江春酒,松香裹挟着酒香,弥漫在阁中。
昭临帝的这桶泡脚酒,是锦江一户百姓一年的收入。
双脚探入桶中,被锦江春酒浸湿包裹,昭临叹息了一声。“舒坦。”
他偏爱美人,自己也爱美,眉形修得规整锋利,一双桃花眼因为好心情而微微眯起,带出眼角浅浅的纹路。
手上的奏疏被他一下又一下地磕在膝盖上,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福深恭敬的背。
“知道老二的这封奏疏上写了什么吗?”
听见昭临的问话,福深神色如常,仍旧不紧不慢地洗着面前这双脚。“无非是些朝廷上的事,陛下跟我说,我也听不懂。”
昭临轻笑一声。“你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奴才不敢。”
“你不敢,你侄女却敢。”
福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见昭临脸上并没有怒色。
昭临觉得好笑,俯下身来。“怎么,你怕朕罚她?”
福深摇头,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昭临直起腰,将脚从松木桶中抬了起来,福深见状,忙上前擦拭脚上的水珠。
“她很聪明,胆子也大,朕欣赏这样的女子,赏她点什么吧。”
福深端起松木桶,领命要走,昭临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去朕的私库,挑贵的赏。”
“是!”
···
这几日涂灵并没有回太医院,吃住都在福深的府里。
她正在书房里研究笔架呢,福深推门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锦盒。
涂灵听见声音回头,见福深青色长袍上沾了风雪,脸颊被冻得有些白,长睫毛上也挂着寒霜。
她端起桌上的热茶走上前。“二叔!”
福深接过她手中的茶。“今日恭王给陛下上了一封表。”
“恭王动作还挺快。”
福深微微蹙眉。“你都干什么了?”
他之前也没想到涂灵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居然连恭王都牵扯进来了。
“我前几日在法门寺见了林夫人。”
“林夫人?”
“就是恭王身边门客林回舟的妻子,冷尽秋。”
福深对她的事迹有所耳闻,没出阁的时候就女扮男装做讼师,替穷人打官司,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涂灵道:“我告诉了林夫人,熠王装病的真相,并且借她的口,向恭王献了一计。这一计,就是我给熠王还有陛下开的药方。”
那封呈给昭临的奏疏上,主要内容就是四个字——分化兵权。
具体内容是建立多级指挥体系,粮草与财政由中央把控。
简单来说,以后熠王领兵,虽然三军虎符给他,他也只有指挥权。
粮草供应握在皇帝手里,并且作战时需要与文官合作,形成文武互相牵制的局面。
说白了,这是一场昭临与熠王的父子较量。
他又想让熠王帮他去打仗,又想兵权在自己手里,又怕手段太硬,会令朝野非议。
这事不能明说,需要一个懂圣心的人来搅局。
无奈前面三个太医太笨,没明白其中关键,会错了意。
“你怎么能确保冷尽秋一定会将此计献给恭王,又怎么能保证恭王一定会上这封奏疏?”福深问。
涂灵道:“在法门寺冷尽秋主动找我,说明恭王那边也在关注熠王生病的事情。太子薨后,恭王颇得陛下器重,今年还特许他来内阁议政,眼瞧着东宫的位置近在咫尺,陛下却在这个时候把守边疆的熠王召了回来,如果我是恭王,我心中也会犯嘀咕。”
她说着,拿起炉子上烧开的水壶,给福深手边的茶杯添水。
“不管熠王是竞争对手,还是陛下特意安排在皇子之中的磨刀石,对恭王来说,都是个隐患。所以聪慧机警的冷尽秋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恭王,而恭王也一定会上这封奏疏,既顺了陛下的心意,又打压了熠王,两全其美的事,他为何不干?”
涂灵说完,福深神情微动,凝视着她。“你就不怕熠王杀你泄愤?陛下那边你是能交代了,可是熠王呢?你以为绕这么一圈,熠王就查不到这是计策是你出的?”
虽然分化兵权具体的实施方案,是恭王那边完善的,但是坑熠王这事,她的确是没少费心。
“陛下会保我吧?”涂灵问。
“陛下目前没这个意思。”
“他……”涂灵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帝王无情。”
福深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锦盒递了出去。“也不全然无情,陛下赏你的。”
“只赏了这个?”
福深道:“你还想要什么?”
涂灵摇摇头,看来升官是没戏了。
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对翡翠如意耳环,翠绿翠绿的,润得像一汪水。
她将耳环拿在手里端详,看得出神。“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福深问:“喜欢?”
涂灵点头,眼睛还在如意耳环上。
福深见她圆润白皙的耳朵上,只有一对成色很差的银耳环,忍不住要问。“太医院的俸禄不算少,你怎么连件像样儿的首饰都没有?”
涂灵小跑到西洋镜前,将如意耳环放到耳朵上比量。“现在有了。”
她不想说,福深也没有再问。
“这段时日就住我这里吧,等到熠王领兵出征后,你再回太医院。”
···
昭临下旨将擎岳军的军权交给熠王梁洄,上午圣旨刚送到,下午涂灵就来到了熠王府复诊。
仍旧是那个院落,那间香气扑鼻的房子,不一样的是,这次梁洄在里间睡觉,等候在外面的涂灵,与他只有一个珠帘相隔。
只要她稍微抬眼,就能瞧见侧卧在东床的那道修长身影。
那道身影动了一下,涂灵忙将头低下。
“谁在外面?”声音慵懒清爽。
涂灵恭敬道:“太医院医工涂灵,拜见王爷。”
里面传出走路声,紧接着珠帘碰撞声,两个侍者上前,伺候梁洄擦脸漱口,一套流程安静迅速。
片刻后,涂灵把上了梁洄的脉。
“本王的脉象如何?”梁洄问。
“王爷身体无大碍,调养几日便好。”
梁洄语气不咸不淡。“这次你倒是能把出我的脉来。”
涂灵闻言抬头,正对上梁洄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她忙将目光移开,低低地说了一句。“王爷见笑。”
梁洄的目光从涂灵身上扫过,冷淡讥讽。“走吧,去给你的主子复命,告诉他我的身体很好,能继续领兵打仗,替他卖命。”
涂灵欲言又止,并不敢抬头去看梁洄,因为她知道,对面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涂灵告退。”
梁洄站在窗边,看着涂灵拎着医箱的单薄背影,脚边突然传来撒娇的呜咽声。低头看去,是一只皮毛乌黑油亮的山东细犬。
他眼中染上一层笑意,抚摸着细犬的下巴。“阿天,别让她那么得意,去吓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