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够了,徐回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是他在这军营里的居所,因为他做的工作里面有秘密情报部分,所以军使大人特意赏赐他一间单独的帐篷。
帐篷虽然小,但是锅碗桌椅什么都有,还零零散散堆着很多兵器、书籍,桌子上放着水壶和一些干果、干粮,徐回把她安置到床榻上躺下,喂她喝了一些水,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徐直摇了摇头,表示她睡不着。
她看着徐回秀气的五官,白皙的脸庞,故作坚强的微笑,不由地泪流满面,握住他的手说:“阿回,你受苦了。”
徐回猛地抽回手,徐直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她捞回徐回的手观察,发现他的双手布满伤口,长茧子的地方甚至已经裂开发炎了,徐直难过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她记得以前,徐回这双手是用来写文章,弹琴的,是一双修长好看,本该用来焚香沐雪的手,现在却被战事磋磨地不成样子了。
徐回见不得她难过,“哎呦”一声说:“阿姐,我的手好疼,估摸是出去侦查敌营的时候不小心冻伤了,桌子上有军使大人赐我的药,你拿给我帮我涂上好不好?”
徐直捧住他的脸,哭着说:“好。”
徐回笑道:“阿姐还是那么爱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就在哭,如今隔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好不容易重逢,阿姐居然又在哭。”
“阿姐爱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不然看着真的让人很想欺负啊。”
徐直破涕为笑,轻轻掐了他的胳膊一下,徐回勾了勾唇,徐直下床去拿药,徐回眼神追随着她,执拗地盯着她看,好像下一刻徐直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徐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也笑他:“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徐回认真道:“我遇到太多危险,总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姐了,如今能见面,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人太高兴的时候,就会生出几分惶恐,总是担心这是假象,所以只好不停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小心翼翼去求证。”
“我这样,吓到阿姐了吗?”
徐直连忙说:“没有,没有。”
她巧笑倩兮,明眸善睐,温柔又有力量地告诉徐回:“见到阿回,我不知有多高兴。惊喜都来不及,如何会被吓到。我本该开怀大笑,为我们的重逢,但此刻太幸福了,我不禁喜极而泣。”
两人互诉衷肠一番,相对着到桌子旁坐下,此时大约是申时,马邑的天早早黑下来了,城内传来号角声,营房内也因为归来的士兵们热闹起来,每个帐篷里都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帐篷外燃着熊熊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烤羊腿,喝烈酒或牛乳茶,大部分是从附近的郡县征调过来的物资,有的是从突厥人那里抢来的。
徐回告诉徐直不要轻易走动,今天理应不会有人核对营妓的数目,晚上她就在徐回这里歇下,明天安全了再走,他们就在帐篷里自己简单煮一些粥,吃一些肉干填饱肚子。
夜里两个人和衣而卧,徐直睡在里侧,徐回坚持睡外侧,帐篷里虽然有毡毯,但是并不足以抵御马邑冬日夜晚的严寒,徐回怕她冷,把房间里剩余的衣物也一并堆到她的身侧,外套盖到她的身上,徐直想跟他说自己早已没那么娇气了,又担心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总也不好开口。
看着徐回忙碌的身影,徐直柔声说:“够了,阿回,够了。”
她示意他躺下,“躺过来吧,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躺过来,我们说说话,像以前那样。”
徐回躺下来,两个人蜷缩身体,额头抵着额头,徐直暖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浅若琉璃一样的眼眸,精致漂亮的面孔,徐回的身上有着一半高丽人的血统。
他的母亲是高丽人,父亲是汉人,徐直的父母亲都是汉人,徐回四岁没了父亲,徐直的母亲则因为生她难产,死在病床上,徐回的母亲带着他从河北道辗转流落到东京洛阳,在那里与徐直的父亲徐挺相识,两个忠厚的人结为一家,从那时起,徐直的命运和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连结在一起了。
天宝八载,徐挺因为为朋友仗义执言得罪了当权的杨国忠,被贬为朔州刺史,一家人都陪着他赴任,他们从此在朔州安家,开始了在塞北的生活。
“刚来朔州的时候,我们都不能习惯,这里的风沙太多,天气干燥又寒冷,天黑得特别早,你总吵着要回洛阳,阿爺就把我们一人一边抱在怀里,阿娘就坐在灯下,为他缝制御寒的衣袍。”
徐直回忆着过去,徐回适时接话:“阿姐虽然不吵闹,但是经常不好好吃饭,我知道阿姐心里也很想回到洛阳。”
徐直想了想,说:“的确。”
“洛阳真好。”
“比太原好吗?”
“一定比太原好。”
“比长安好吗?”
“比长安好。”
“你去过太原吗?”
“在那里短暂停留。”
“你去过长安吗?”
“没有去过。”
“你既然没有在太原长久地生活过,也没有去看一看长安,凭什么就说洛阳一定比这两个地方好,明明都是我大唐的都城。”
“因为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家乡。”
这番对话不是出自他俩,是出自两个吵架的文人,可是此刻用来表达他俩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了。
“多想回到洛阳,可是比抬手触摸太阳还要艰难。”
徐回看着徐直,烛火在透风的帐篷里面来回晃,灯油一点点燃尽了,她长得温婉善良,没有一点攻击性,鼻子嘴巴无一不是小小巧巧,唯独一双眼睛大大地镶嵌在凹陷的眼窝,看起来深邃漂亮,浓密的睫毛刺挠地人心浮动发痒,脖颈纤长,肌肤细白,即使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也能分辨出她说话时匍匐在皮肉下面的每一根血管脉络,里面有温热的血液静悄悄地流淌而过,昭示着躺在这里的是一个多么鲜活的人。
“因为走到高原上,就能远远看见太阳,但是洛阳,再也不可能见到。”
徐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徐回安慰她说:“阿姐不要气馁,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逃出去,我们一起回到洛阳,还要去看一看从没见过的长安。”
徐直说:“好。”
两人静默片刻,徐回终于问她:“阿娘呢?她还活着吗?我好想她。”
徐直轻吸一口气,鼻子霎时发酸,哽咽回答:“阿娘不在了。”
徐回早知是这个结局,因此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反倒是徐直坦率又直白地坚持把所有事情说给他听。
“父亲去世之后,杜瀚就让人把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数月过去,我从朔州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面目已经被这里的风沙摧残地不成样子了,即便死去也不得安宁。”
徐直又不停地流泪,期期艾艾地跟徐回控诉:“当然最可怜的还是母亲,杜瀚逼迫母亲,她不从,杜瀚就把我们扔到官营的妓院,母亲为了保护我,被很多人凌辱,后来又不得已委身杜瀚。”
“杜瀚是个禽兽,她折磨母亲,让她在宴席上侍奉很多人,有几次她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的胳膊上,腿上都是伤口淤青。”
徐直心理极度崩溃,把头埋进徐回的肩窝里压抑地哭着,“我就问她们是不是打她了?我问母亲疼不疼。”
“母亲总是摇着头,嘴角挂着宽慰的笑跟我说没关系,不疼,我好想帮她,好想为她分担痛苦……”
徐回给她擦眼泪,徐直攥紧他的肩膀,声音里全是悔恨,“可是阿回我好没用,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还给了我一个拥抱,跟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杜瀚答应她把你从军营里赎出来,也答应放过我,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了。”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徐回咬牙切齿道:“杜瀚是个畜生,我要他不得好死。”
至今回忆起那段糟糕的经历,还恍然觉得做了一场梦,徐直很快如梦初醒,眼睛一瞬间恢复清明,谆谆劝告徐回:“阿回,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恨不能将他剖心剜腹,但是我们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而忘掉活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
“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耻辱和愤怒放到一边,先从这里逃出去,等待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或者等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那一天,我们要存钱一起到长安,你要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试,施展你的抱负和才华,这样才不枉父母亲千方百计地保护我们活下来。”
“至于杜瀚,等你爬得足够高那一天,他就已经变成你脚下的踏脚石了。”
仇恨会在无形之中烟消云散,往事会随风而逝,死去的人遵循了自己的命运,活着的人要堂堂正正好好活。
徐回听进去了她的话,搂紧她说:“好。”
两个人在不眠的寒夜里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