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纪事》 第1章 边城 天宝十四载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阴山脚下的晦风吹过了几千年依然连绵不绝,横亘的荒松林见证了一场又一场崛起和毁灭,生活在这边土地上的面孔几经变换,新人来了又走,旧人走了又来,唯一生生不灭的是根植在每个人骨头里的坚韧和血性。 徐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朔州城,士兵不满意她走神,一鞭甩下来驱使她快点向前,包裹在破衣烂衫里面的单薄身躯瑟缩一下,执拗地望着城墙上父亲的头颅,抬起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泪痕在凌冽的寒风中结成坚冰,周围挤满了和她一样穷困潦倒,前途凶险的罪囚,如果她没记错,她也不会记错,因为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肮脏的不归路,他们会把她带到马邑的兵营,让她做最卑贱的营生,从此沦为世人眼中最不耻的那一种女人。 连官妓都不如,却是为军妓。 杜瀚说:“侄女,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去了那边且好好活。” 想起他那副笑中有刀,惺惺作态的嘴脸,徐直几欲作呕。 她本宁折不弯,有轻视生命的意图和决心,但有人舍身救她于水火之中,有人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又目睹了诸多老弱妇孺在严酷残忍的战争中如何艰难救生,就连八十岁老妪宁可强撑着冻毙于风雪中,都不愿轻易自结性命,就连嗷嗷待哺的儿童,都知道替自己找个遮风避雨的墙角等待官军救援,方知死有多容易,生有多可贵。 既然世间万物都在苦苦煎熬,那么她亦不惧踏入这熔炉之中。 但是这路还是比她想象中要艰辛多了。 首先徒步从朔州到马邑的这三天就非常难行,徐直的手脚上着枷锁,跟七八十个女罪犯和四个步兵,一路行过房屋坍塌,尸横遍野的村庄,冬日的寒气都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时不时扑鼻而来的浓重铁锈味道让徐直几欲作呕,更可怕的是深至脚踝的积雪和水米未进的饥肠,灾难来回在她身上翻腾。 队伍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遇到阻碍又向后,时间犹如倒带的长河,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里压根没有提供给女囚的食物,四个步兵倒是干粮和水都准备的很充足,傍晚队伍歇停的时候,他们就一边两个人大喝大嚼,连带着对着队伍骂骂咧咧。 “大哥,你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突厥人都在这里多少年了,怎么还打不走?从中原过来的雇佣兵跟我说,如今是盛世,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身彪体壮的头头拍了他一下,不屑笑道:“他是长安来的当然说这是盛世,因为他生活在天下最繁华,贵人最多的地方,那个地方,那些人,哪一样不会装相?自古以来,盛世总是与我们这些穷人无关的,尤其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边鄙的兵家。” “更何况,但凡与富贵沾点边的人,都爱出来鼓吹,为他们的主人歌功颂德,也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卑贱,何需把一个京城市井里的无赖小儿的话放在心中,人生要即时尽欢才是。” 小兵钦佩道:“大哥说的是,我敬你一杯。” 遂取出酒器,两个人围着篝火推杯换盏,谈论着古往今来的英雄都爱谈论的话题,一边感慨生不逢时,一边追忆太宗。 家中没失势那一会儿,徐直也爱听阿爺跟各路来来往往的文官武将讲论过去与未来,他们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不失豪情壮意,又彬彬有礼,比眼前所见文雅多了。 如今坐在高原上,入目是白茫茫的大雪,远处是烽火台升起的燧烟,袅袅地寂寥着鲜红的落日,落在耳边的是一片嘈杂的嗡鸣,她已无心去分辨,那是男人们交谈的声音,还是九曲黄河奔腾入海的滂湃声。 但是紧挨着她的女人和小孩的哭声却是如此清晰,女人们为前途未卜的命运哀哀哭泣,小孩子则为饥寒交迫感到恐惧而绝望,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明显已经体力不支,脸色僵白地扑倒在地,她的阿娘就死在昨天的下午,被两个士兵像丢垃圾那样丢进了路边的深坑,深坑里面的积雪霎时间就将尸体吞没了。 徐直虽然很不想惹人注目,她不愿主动帮助别人从而把自己置入一个危险的境地,很显然,所有的女囚都怀着跟她一样的心思,没人去管那个小女孩,饥饿和失去母亲的痛苦让她放声痛哭,士兵们只觉得她吵闹,很想一刀结果她的性命。 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士兵提醒:“可是,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人都是官员的家眷,《唐律》上有十恶之条,谋杀直属官员,包括郡长、州长、县长的家眷,属于‘不义’,她们虽然犯了罪,可是法律没判她们死刑,擅杀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头头抽出弯刀,横眉冷对,“你在显摆你的学识和仁慈吗?现在恐怕不是时候,等你见着了皇帝再显摆也不迟。” 他一刀结果了年轻士兵的性命,嘲笑道:“郡长如何?州长如何?县长又如何?哪怕是皇帝老儿,公子王孙,在刀枪面前也不免股栗,更不用说这些阶下囚。” 士兵已经在迷惘中睁着眼睛断气了,他却依然不依不饶,对着他讲:“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们是官员的家眷,我长这么大,睡过的女人也不少,可是高官的妻子和女儿我还没睡过呢。” 剩余的两个士兵闻言蠢蠢欲动,一起狞笑道:“前面就是马邑了。” “反正入了马邑,她们也免不了被士兵糟蹋的命运,不若我们先享受一下这些战利品,也好慰劳这一路的辛苦。” 队伍霎时哄成一团,小女孩大哭着往旁边女人的怀里钻,女人们互相推搡尖叫,都在躲避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但是她们身上缠着前后相连的锁链,根本避无可避,有人摔倒相枕,有人互相踩踏,三个士兵一人拉住一个可意的人,就在冰天雪地里动作起来。 徐直艰难地爬到三步之外,趁机捂住小女孩的嘴巴,把她搂到怀里,两个单薄的身躯瑟缩在一起。 士兵们精力有限,眼光又十分挑剔,□□了几个身材丰腴的女人之后,对剩下的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女人渐渐提不起兴趣,骂骂咧咧将她们抽打一顿,就又赶着队伍往马邑的方向去了。 北方战事紧急,魏王正带着军队在云中郡抵御那边的突厥人,云中和马邑对北京太原府互成掎角之势,两个缺一不可,一旦缺口打开,突厥军队就会长驱直入河东,给太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马邑之前的守军是河东兵团下辖军队,都是地方官员仓促征募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泼皮无赖,只会纵情酒色,走狗斗鸡,马邑几度失守,突厥的铁蹄肆意践踏六胡州,在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西北地区洗劫一空。 朝廷不得已派河朔兵团进驻马邑,又从中央派中使监军,中使和地方官员互相勾结,收受贿赂,只会对着自己的人逞威风,之前也是收效甚微。最后有人收到情报,言说魏王即将对瀚海沙漠一带的突厥人发动总攻,突厥人已经有些不敌,必然会往西边撤退,蛮族不讲道理,一定会在撤退的途中对附近的郡县进行血性报复,马邑作为西部的军事重镇,对河东地区的安危负有重大责任,一定要守好这个地方,不能让突厥通过这里南下。 中使不以为意,第二日魏王的军令就传到马邑,“倘若马邑失守,先拿中使问罪,再斩将领。” 马邑的将领们大惊失色,不得不打起精神,整修武备,训练兵马,在城外挖掘壕沟,增高城墙,坚壁清野,把马邑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军事基地。 最近更是一过申时,就全体戒严,城中人不许外出,城外的人也不能进去,马邑在茫茫原野上安静地像一座孤城。 夜里,他们就宿在城外,徐直在寒风中抱紧了那个孩子,把她的头护在怀里,她目睹了白天那一幕,显然被吓到了,不哭不闹,不再言语,瞧着很是可怜。 塞外,篝火,还有风餐露宿的人梦里的呓语,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们,徐直忍不住哭了,胸腔震动,心怦怦地跳,有一双小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黎明时分,天将见曙,那个小女孩死在了她的怀里。 也是奇了怪了,她在徐直怀里睡了一夜,活着的时候明明身体冰冷,死了以后尸体反而温暖软和,就连表情都带着一种宁静,士兵们把她的衣服剥下来,随意扔到人群里,马上就被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抢走了,她穿着一件单衣,下身还光着,实在冻得不行了,把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勉强穿到身上,好遮蔽自己的**。 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徐直产生了兴趣,打头的士兵走到她面前,踢了她一脚,讥讽道:“贱女人,看不出你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竟然还有这种魔力。” “喂,你怎么还不去死,她都死了你还活着,真是晦气。” 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害怕,徐直马不停蹄地跪下磕头,把头都磕破了。 他们懒得再为难她,只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骂道:“衰样的贱女人,故意跟老子作对。” 第2章 边城 城门打开,守城的士兵核验谱牒,交合文书,放他们进入马邑等待安排。 城防兵狐疑道:“我接到的文书里面记录,押送俘虏的士兵不是四个人吗?怎么少了一个。” 三个士兵打着哈哈,从容说:“老哥你看这天这么冷,俘虏都死了六七个,即便是士兵,也有不受冻的,所以他冻死了呗。” 城坊兵本来就瞧不起这些随着犯人风里来,雨里去,干着不入流职业的差役,又见众口一词,像是串通好了一般,料定其中有诈伪,转头去问一群女俘虏:“另一个士兵怎么死的?只要有人站出来说出实情,当场释放。” 虽然没人立即站出来,可是队伍有些蠢蠢欲动,杀了人的那个差役急忙上前,把咄咄逼人的城防兵搂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大把银钱,眼观鼻鼻观心道:“老哥,大家都不容易,何必互相为难。” “小弟途中吃醉了酒,与他互相斗殴,不甚一拳将他打死了,这些是我一路上得来的银钱,真是全在这里了,求你饶过我一命,我家中还有老母和妻儿要养,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发发善心吧。” 他信誓旦旦地发誓:“我保证永不再犯。” 城防兵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差役遂替他把银钱塞到袖中藏好,待二人转过身,城防兵已经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歪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三个差役驱使着一群俘虏往城内的兵营走,徐直注意到,马邑已经跟朔州一样,变得残破不堪,人声寥落了,一路走过,处处可见破败的房屋,处处都是断壁残垣,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倚门而立,年轻人要么当兵要么逃难去了。 三个差役一边咒骂天气,一边诟谇城防兵:“摆什么谱,不过是欺负老子背后无人罢了,怎么不见他去中使大人面前摆谱?” “中使大人是中朝派来的人,这些地方官,他们哪敢呀?巴结都来不及。” “手里不就是有点小小权力吗?就会使在我们这些人身上。” 从不掺和他们事情的差役说话了,“大哥,你可算说到点上了,就是这些跟我们一样从底层升上去的,手里掌握点小小权力的人,才最喜欢反过来为难底层呀。” “如果不是这样,天下早就太平了。” 被称呼为大哥的那个差役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兄弟呀,你一句话就戳中大哥的心了。” 帐篷搭成的营房映入眼帘,三个人像赶猪马牛羊那样把几十个女俘虏全部赶进去,撒欢跑开,大叫着:“走,喝酒,喝酒。” 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有人端来一大锅饭,让女俘虏们一人喝上几口米粥,她们渐渐缓过来气,总算也是活下来了,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每日一餐,再没人管过她们,没见到他们口中的中使大人,没见到什么将军,就连士兵都没见着几个影儿。 许多人开始心存侥幸,以为这里驻扎的官军,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的队伍,不会随随便便对同族的俘虏下手,更以为营妓生涯应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徐直则不以为然,她始终觉得这平静之下蕴含着更大的风暴,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生怕一不留神,悬在头上的那把刀就会残忍地劈下来。 但是日子实在是太过太平了,尤其是雪停之后,兵营里管理营妓的人只是派她们去给士兵做饭,清洗衣物,每天洒扫庭除,再有力气的就被派去清理马圈,喂马劈柴,她也忍不住放松了警惕,以为有些地方的营妓,原来做些粗活就已经足够,估计也犯不上真的用□□去侍奉那些士兵。 就这样得过且过地过去了十几天。 十一月底的时候,兵营外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一波高过一波的胡语、汉语交杂的欢呼声,终于把她们从大梦里惊醒。 徐直正提着一桶雪水要去浆洗衣物,听到那些声音,一股不安全感油然而生,提着木桶的动作也僵在那里,被吓地一动不动。 几百个士兵顷刻间冲进兵营,穿梭在各个帐篷之间,向这些营妓们扑过来。 他们刚打了一场胜仗,三千人的军队只剩下几百个人,从突厥人手里抢来的战利品也被长官悉数没收,长官为了安抚他们,就把这批从朔州新送过来的女俘虏赐给他们玩。 要知道平时,睡这些营妓也是需要士兵出钱的,有些得了长官赏识的营妓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他们睡的,在前线过得朝不保夕,尤其是刚从刀尖上活下来,钱其实对他们来说吸引力不是很大,这种末日狂欢才更刺激。 此刻兵营里一片疯狂混乱,满地狼藉,血腥味掺杂着体温蒸腾的汗液的气味四处弥漫,女人们的尖叫和哭声响彻云霄,男人发出的像禽兽一样的声音震耳欲聋。 徐直拼命地往远处跑,马上就有两个士兵过来追,拽着她往帐篷里拖,她没有喊叫,生怕引来更多的人,抽出从伙夫那里偷来的匕首往他们身上刺,攥着她头发的士兵冷不防被刺中,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她的半边脸瞬间肿胀,另外一个人当即把她压到地上,两个人制住她挣动的双手,狂笑着解开兵服的腰带,还夸赞:“这女人,还挺有种。” 二人互相谦让一番,仿佛在他们身下哭泣的不是同族的人,只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她的痛苦跟他们毫不相干,徐直大声质问:“你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同族人做下这种事情?” 一个士兵针锋相对道:“掌握别人的生命的人才配互称为同族,手无缚鸡的人不过是蝼蚁而已,女人,连蝼蚁都算不上,只不过是战利品。” “你一个营妓,哪来的胆子跟我们叫嚣。” 另一个士兵脱她的衣服,十分赞同道:“没有我们的庇护哪来的你们,犒劳我们是你们应该做的事情。”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一起来。” 两人哄笑,徐直头发散乱地流着泪,忍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哀戚之意让人心生悲凉,高亢的语调在冬日晴空下引起一阵回音。 一个士兵一惊,率先看出了她的企图,大叫:“不好,她要咬舌自尽。” 另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掰开她的嘴,不让她将牙齿合上,气喘吁吁骂道:“要不换一个吧,别没睡上,把人弄死了也是怪倒灶。” 那个人果断拒绝说:“不行。” 俩人犹豫不决,相持不下,忽然有人从背后闪到二人中间,把他俩吓了一跳,他们揪住那个人就想暴打一顿,一看这不是跟他们一个队的斥候嘛。 这个斥候机警聪明,是从一个最前线的小兵做上来的,干事也很麻利,深受军使大人的喜爱,这次他们能在跟突厥的冲突战争中大获全胜,就全靠他侦查有利,精准提供了突厥准备何时入寇的情报。 军使大人为此还厚赏了他。 他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并不似好色之徒,现下却掏出全身上下所有的金银财宝,提出要跟他们交换这个营妓。 他推开两个士兵,把徐直护到身后,示意他们看地上的战利品,“这些,足够你们睡很多营妓了。” “这个人,我要了。” 一个人提了拳头就上来了,咿呀着说:“嗨,坏老子的好事,你找打是不是?” 另一个人看那些战利品的价值挺可观的,一边捡起来,一边劝自己的同僚:“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这个女人除了长得白点也没什么好,瘦的跟干柴一样,咱们换一个吧。” 那个人想了想也是,遂说“好吧。” 两个人捧着意外得来的钱财就高高兴兴去了。 徐直惊魂未定,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以为护着她的依旧不是什么好人,胡乱地踢打推搡着他,徐回硬生生受了她好几巴掌,两手扶住她的肩膀,难掩心中的激动,用惊喜的语气不停地提醒她,在她耳边喊:“阿姐,阿姐。” “阿姐,你看看我。” “阿姐,没有坏人了,你看看我,我是阿回。” 但是他说了很多遍,徐直都没什么反应,她嘴角还溢着血,似乎是刚才真的把舌头咬伤了,眼神都是呆滞恍惚的,徐回差点以为她疯了,难抑眼底的杀机,情难自禁地把她抱到怀里,哭着说:“你别吓我呀,阿姐。”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如果你就这样疯掉了,让我怎么活?我该怎么活?上天为何要我遭此灾难,难道我要看着我的亲人一个个都死在眼前。阿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求求你了,我是阿回,不是别人,阿姐。” 徐回抚着她的背,颤抖着身体不停呼唤她,求她,喊她的名字:“徐直,徐直,你醒醒,你醒醒吧,徐直。” 眼泪滴在她纤薄的脖颈上,顺着衣襟滑进胸间,徐直被烫地一哆嗦,瞳孔骤缩,终于清醒了,反手抱紧了徐回。 “徐回,阿回。” 徐回频频点头,“是我,是我。” 感触着徐回的温度,徐直心想,她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第3章 边城 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够了,徐回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是他在这军营里的居所,因为他做的工作里面有秘密情报部分,所以军使大人特意赏赐他一间单独的帐篷。 帐篷虽然小,但是锅碗桌椅什么都有,还零零散散堆着很多兵器、书籍,桌子上放着水壶和一些干果、干粮,徐回把她安置到床榻上躺下,喂她喝了一些水,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徐直摇了摇头,表示她睡不着。 她看着徐回秀气的五官,白皙的脸庞,故作坚强的微笑,不由地泪流满面,握住他的手说:“阿回,你受苦了。” 徐回猛地抽回手,徐直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她捞回徐回的手观察,发现他的双手布满伤口,长茧子的地方甚至已经裂开发炎了,徐直难过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她记得以前,徐回这双手是用来写文章,弹琴的,是一双修长好看,本该用来焚香沐雪的手,现在却被战事磋磨地不成样子了。 徐回见不得她难过,“哎呦”一声说:“阿姐,我的手好疼,估摸是出去侦查敌营的时候不小心冻伤了,桌子上有军使大人赐我的药,你拿给我帮我涂上好不好?” 徐直捧住他的脸,哭着说:“好。” 徐回笑道:“阿姐还是那么爱哭,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就在哭,如今隔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们好不容易重逢,阿姐居然又在哭。” “阿姐爱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不然看着真的让人很想欺负啊。” 徐直破涕为笑,轻轻掐了他的胳膊一下,徐回勾了勾唇,徐直下床去拿药,徐回眼神追随着她,执拗地盯着她看,好像下一刻徐直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徐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也笑他:“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 徐回认真道:“我遇到太多危险,总以为再也见不到阿姐了,如今能见面,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人太高兴的时候,就会生出几分惶恐,总是担心这是假象,所以只好不停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小心翼翼去求证。” “我这样,吓到阿姐了吗?” 徐直连忙说:“没有,没有。” 她巧笑倩兮,明眸善睐,温柔又有力量地告诉徐回:“见到阿回,我不知有多高兴。惊喜都来不及,如何会被吓到。我本该开怀大笑,为我们的重逢,但此刻太幸福了,我不禁喜极而泣。” 两人互诉衷肠一番,相对着到桌子旁坐下,此时大约是申时,马邑的天早早黑下来了,城内传来号角声,营房内也因为归来的士兵们热闹起来,每个帐篷里都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帐篷外燃着熊熊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烤羊腿,喝烈酒或牛乳茶,大部分是从附近的郡县征调过来的物资,有的是从突厥人那里抢来的。 徐回告诉徐直不要轻易走动,今天理应不会有人核对营妓的数目,晚上她就在徐回这里歇下,明天安全了再走,他们就在帐篷里自己简单煮一些粥,吃一些肉干填饱肚子。 夜里两个人和衣而卧,徐直睡在里侧,徐回坚持睡外侧,帐篷里虽然有毡毯,但是并不足以抵御马邑冬日夜晚的严寒,徐回怕她冷,把房间里剩余的衣物也一并堆到她的身侧,外套盖到她的身上,徐直想跟他说自己早已没那么娇气了,又担心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总也不好开口。 看着徐回忙碌的身影,徐直柔声说:“够了,阿回,够了。” 她示意他躺下,“躺过来吧,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躺过来,我们说说话,像以前那样。” 徐回躺下来,两个人蜷缩身体,额头抵着额头,徐直暖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浅若琉璃一样的眼眸,精致漂亮的面孔,徐回的身上有着一半高丽人的血统。 他的母亲是高丽人,父亲是汉人,徐直的父母亲都是汉人,徐回四岁没了父亲,徐直的母亲则因为生她难产,死在病床上,徐回的母亲带着他从河北道辗转流落到东京洛阳,在那里与徐直的父亲徐挺相识,两个忠厚的人结为一家,从那时起,徐直的命运和他的命运就不可避免地连结在一起了。 天宝八载,徐挺因为为朋友仗义执言得罪了当权的杨国忠,被贬为朔州刺史,一家人都陪着他赴任,他们从此在朔州安家,开始了在塞北的生活。 “刚来朔州的时候,我们都不能习惯,这里的风沙太多,天气干燥又寒冷,天黑得特别早,你总吵着要回洛阳,阿爺就把我们一人一边抱在怀里,阿娘就坐在灯下,为他缝制御寒的衣袍。” 徐直回忆着过去,徐回适时接话:“阿姐虽然不吵闹,但是经常不好好吃饭,我知道阿姐心里也很想回到洛阳。” 徐直想了想,说:“的确。” “洛阳真好。” “比太原好吗?” “一定比太原好。” “比长安好吗?” “比长安好。” “你去过太原吗?” “在那里短暂停留。” “你去过长安吗?” “没有去过。” “你既然没有在太原长久地生活过,也没有去看一看长安,凭什么就说洛阳一定比这两个地方好,明明都是我大唐的都城。” “因为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的家乡。” 这番对话不是出自他俩,是出自两个吵架的文人,可是此刻用来表达他俩的心情再合适不过了。 “多想回到洛阳,可是比抬手触摸太阳还要艰难。” 徐回看着徐直,烛火在透风的帐篷里面来回晃,灯油一点点燃尽了,她长得温婉善良,没有一点攻击性,鼻子嘴巴无一不是小小巧巧,唯独一双眼睛大大地镶嵌在凹陷的眼窝,看起来深邃漂亮,浓密的睫毛刺挠地人心浮动发痒,脖颈纤长,肌肤细白,即使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也能分辨出她说话时匍匐在皮肉下面的每一根血管脉络,里面有温热的血液静悄悄地流淌而过,昭示着躺在这里的是一个多么鲜活的人。 “因为走到高原上,就能远远看见太阳,但是洛阳,再也不可能见到。” 徐直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徐回安慰她说:“阿姐不要气馁,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逃出去,我们一起回到洛阳,还要去看一看从没见过的长安。” 徐直说:“好。” 两人静默片刻,徐回终于问她:“阿娘呢?她还活着吗?我好想她。” 徐直轻吸一口气,鼻子霎时发酸,哽咽回答:“阿娘不在了。” 徐回早知是这个结局,因此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反倒是徐直坦率又直白地坚持把所有事情说给他听。 “父亲去世之后,杜瀚就让人把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数月过去,我从朔州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面目已经被这里的风沙摧残地不成样子了,即便死去也不得安宁。” 徐直又不停地流泪,期期艾艾地跟徐回控诉:“当然最可怜的还是母亲,杜瀚逼迫母亲,她不从,杜瀚就把我们扔到官营的妓院,母亲为了保护我,被很多人凌辱,后来又不得已委身杜瀚。” “杜瀚是个禽兽,她折磨母亲,让她在宴席上侍奉很多人,有几次她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的胳膊上,腿上都是伤口淤青。” 徐直心理极度崩溃,把头埋进徐回的肩窝里压抑地哭着,“我就问她们是不是打她了?我问母亲疼不疼。” “母亲总是摇着头,嘴角挂着宽慰的笑跟我说没关系,不疼,我好想帮她,好想为她分担痛苦……” 徐回给她擦眼泪,徐直攥紧他的肩膀,声音里全是悔恨,“可是阿回我好没用,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还给了我一个拥抱,跟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杜瀚答应她把你从军营里赎出来,也答应放过我,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了。”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徐回咬牙切齿道:“杜瀚是个畜生,我要他不得好死。” 至今回忆起那段糟糕的经历,还恍然觉得做了一场梦,徐直很快如梦初醒,眼睛一瞬间恢复清明,谆谆劝告徐回:“阿回,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恨不能将他剖心剜腹,但是我们不能被仇恨蒙蔽了心智,而忘掉活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 “我想我们应该先把耻辱和愤怒放到一边,先从这里逃出去,等待一个平反昭雪的机会,或者等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那一天,我们要存钱一起到长安,你要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试,施展你的抱负和才华,这样才不枉父母亲千方百计地保护我们活下来。” “至于杜瀚,等你爬得足够高那一天,他就已经变成你脚下的踏脚石了。” 仇恨会在无形之中烟消云散,往事会随风而逝,死去的人遵循了自己的命运,活着的人要堂堂正正好好活。 徐回听进去了她的话,搂紧她说:“好。” 两个人在不眠的寒夜里相依相偎。 第4章 边城 第二天徐直回去,徐回远远跟着她,直到确认她安全才离开。 看着她瘦弱,强作镇定的背影,依依不舍跟他分别的时候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徐回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军使大人那里好好表现,早点找个借口把徐直赎出来。 徐直为了不让他担心,偶尔会趁没人注意跑出来跟他相会,或者在他的帐篷里留下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树叶,亦或是枯枝编成的头环,她就是有这种能力,即便是在很恶劣的冬天,眼睛也能发现路边的盎然绿意,还能带给别人。 她懂得察言观色,通透聪明,从不去人多的地方,努力干活,却不与人争功,事事让着别人,又有徐回给她的钱让她拿出去打点人情,从而避免了很多麻烦。 有一个跟她年纪一样大的营妓,因为生得好看备受折磨,近来得了疾病,被抛弃在营房里,所有人都不敢去帮她,担心被传染。 徐直记得她,笑起来是好温柔的一个人,实在不该遭遇这样的下场,她会白天拿给她一些米粥,用瓦罐盛放帐篷上干净的落雪,正午放到太阳下面暴晒,澄干净之后拿进来,晚上趁大家睡着的时候偷偷帮她擦洗伤口。 那个营妓很感激她,跟徐直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徐直小声说:“你的阿爺阿娘难道对你不好吗?以前我发烧,阿娘就是这样替我擦洗身体的,我觉得天底下对待我们最好的莫过于阿爺阿娘了。” 营妓牵住她的手,也压低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我阿爺是个很强势的人,他立场一点也不坚定,总是左右逢源,在不同政见的人之间摇摆,眼里只看得到富贵和权力,阿娘是个懦弱的女人,她胆怯无能,只会附和阿爺,阿爺为了前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徐直似懂非懂,懵懂地回应她,说:“噢。” 营妓道:“阿爺跟着突厥人逃跑的时候,把我和阿娘遗弃了,阿娘为了活命,就把我卖给高官当奴婢。” “高官见我生得好看,请人教我歌舞琵琶,拿我宴飨宾客。” 徐直静静听着,帮她穿好衣服,扶她在稻草和棉絮铺就的床铺上躺下,顺着她说:“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父母。” 她波澜不惊,只有微微的愤怒,因为沦为阶下囚之后,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是如此可怜,她还见过更可怕的事情,人们在饥饿的时候,会互相交换稚子,烹煮为食,被围在城内的士兵,粮尽途穷的时候,会先吃老弱病残,再吃妻女妇孺,在这炼狱一样的边城,人命似乎变成了最不值得怜悯的东西。 营妓又说:“而那时候我只有九岁。” 九岁…… 现在她们十七岁,这样算起来,那样的日子她过了八年之久。 “我真的很怨恨。” “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一切,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情,即便深陷淤泥里面,我也没有害过别人,更没嫉妒过别人,为什么我要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那个官员因为收受贿赂被审判,我以为我能苦尽甘来了,结果却稀里糊涂被收监,被变成营妓,被士兵凌辱践踏,被京城来的中使看上,肆意鞭打,灯油滴在身上,各种用具往我身上用,为什么是我呢?” 徐直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她只是给营妓擦了擦眼泪。 营妓盈盈如水的一双眼眸轻柔地望着她,认真地说:“所以,你真的是我遇到过的难得的好人。” 徐直苦笑道:“这里有很多好人,我只是比较幸运的一个,暂时避免了厄运,才有力气发发善心。” 她回头看了一眼营房里睡下的疲惫的女人们,宽慰她说:“她们也未必不想帮你,我日日拿给你的米粥,有些也是其他人匀给我的,大家都盼着你活下去呢。” 营妓也不知道信没信,沉默良久,只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如果厄运无法避开,你就找你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只要得到了他的庇护,其他人自然不敢再欺负你。” 这是她的生存之道,徐直当时是当闲话听的,但是不知怎得就记在了心里,也没想到那么快这句话就真的实践在自己的身上。 最近军营里的士兵们都比较忙碌,因为魏王打退了云中以北的突厥人,几乎把他们赶出了瀚海沙漠,唐王朝在对突厥的战争中,已经许多年没有获得过如此重大的胜利了,举国都很重视这场战事,朝廷调拨陇右兵团,河东兵团,联合朔方兵团,以及随后从云中过来的魏王率领的静边军,决定在马邑给往西方撤退的突厥人最后一击,将他们彻底打散,从此收起觊觎中原王朝的野心。 徐直已经很多天没见过徐回了,一晃就到十二月份,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汉人聚居地的人们总是变得格外善良,她也算勉强过上了一段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可以去找徐回的间隙变得多了起来。 傍晚时分,偷溜进徐回的帐篷,发现前几天从马料里面挑出来的成串紫色小花依然放在桌面上,茶盏里面的水保持着原来的高度,没有人用过的痕迹,床铺整整齐齐,衣服、书籍、兵器区分地明明白白,地面也干干净净,薄暮光影穿透空气里的浮尘,像有精灵在房间里跳跃,看似一切都恰到好处,怎么就是那么令人感到不安呢? 徐直不敢去想,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帘,肆无忌惮地穿过人群,见到跟徐回相似的身影就去看那是不是他,向所有投过来目光的人询问,有没有见过那个高丽族的斥候。 巡逻的士兵拦住她,呵斥道:“这里是军营,你一个女人在这里乱跑什么?” 徐直气喘吁吁道:“大人,你认不认识徐回,就是你们这里的斥候,他十七岁,是高丽人,大约,大约……” 巡逻兵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徐直一喜,照着他比划了一下,“大约跟你这么高,你有没有看到他,知道他在哪里吗?” 徐直攥住他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玉牌,巡逻兵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她,勾唇把玉牌收了,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徐直总不好说是他姐姐,想了想说:“他是我男人。” 巡逻兵不怀好意地问:“你有几个男人?” 徐直急道:“我只有这一个男人。” 巡逻兵大笑,摸着她的脸说:“做营妓做成良家妇女,真是怪哉。” “只要你肯陪我睡觉,我就帮你找你男人如何?” 徐直说:“好。” 她焦急道:“你到底有没有见过他?” 她真的是有求必应,巡逻兵倒是没话说了,正色说:“见过。” “不就是军使帐下那个小白脸嘛。” “仗着自己略微识得几个字,便将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何止见过,我还打过他呢。” 徐直殷切地点点头,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指望他能继续说下去,巡逻兵挠了挠头说:“这几天没见过。” “我们这里的士兵在距离马邑城三十里的地方跟突厥人交战呢,你现在找他干嘛?” 徐直松开他,双眼噙泪,气馁道:“我也有七天没见过他了,你说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巡逻兵不忍看美人落泪,尤其是这个女人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看起来像雪原上的小白花一样,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坚毅,越看越喜欢,怎么格外惹人怜呢。 他有些不知所措,粗声粗气道:“那倒不至于。” “打仗总得花点时间,这场战役的规模不大,持续五天不能再多了,他又是斥候……我看那小子挺滑头的,只要不往突厥的马腹下面钻,不至于就把性命交代了。”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推测道:“你且等等,今天明天,他们也就回来了。” 徐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她一晚都没睡着觉,第二天干活都心不在焉,饭也吃不下,一到下午申时,就偷摸着往军营的栅门那里去,祈祷能在这里第一时间见到阿回。 申时三刻的时候,号角声响起,栅栏外乱哄哄一片,果然有大队人马从城外进来了,她急忙躲到帐篷后面,探出头去看,几百个人她都一一看遍了,里面就是没有徐回的身影。 她又想,也许徐回很忙,他善后,所以会比他们回来得晚。 大批士兵走过之后,后面再进来的就是零零散散的伤员,扛军用器械,粮秣辎重的搬运兵,里面更是见不到徐回半片衣角。 城门落锁,最后走进来的是朝廷派来的中使大人,他穿着红色圆领袍,银銙躞蹀带上挂着金鱼袋,肤色很白,眼睛细长,目视着前方,神色间颇为倨傲,似乎不喜欢正眼看人,右边靠后一点的是军使大人,他陪着笑,跟中使说话的时候满脸谦卑,身后的扈从擐甲执兵,浩浩荡荡地围着他们,一行人威风凛凛地往主帅的帐篷里去。 军营里今天杀鸡宰羊,营妓们都细细装扮,早已在里面为他们备下盛宴,歌舞美酒,金樽琵琶夜光杯,正在等待着他们。 而里面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她的阿回。 徐直心急如焚,焦急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