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铁锈味漫进囚室时,洛云烬正用碎瓷片在墙上刻字。
最后一道刻痕还未收尾,铁门便被狱卒踹得震天响。
她本能地护住身后昏睡的萧雪臣,却见两名壮汉抬着丈二红枪立在门外,枪头裹着褪色的白虎旗——像极了洛家覆灭那日,焚毁的战旗残片。
“谢老板赏的。”狱卒将长枪掷在地上,枪杆撞出龙吟般的嗡鸣,“他说这玩意配你这疯兔正合适。”
云烬指尖触到枪缨的瞬间,虎符金线突然在经脉中沸腾。
褪色的红穗里缠着半枚银锁,锁芯刻着“明璋”二字——这是大哥及冠时,她亲手系在银枪上的长命锁。
谢狰是从何处拾得此物?不得而知。
“替我捎句话。”她将长枪横于膝上,用衣角擦拭蒙尘的枪刃,“就说这礼……”寒光映出她眼底血色,“我定会扎进他心窝再道谢。”
……
夜里,暴雨袭来,牢房深处的滴水声却像催命符。
萧雪臣昏沉中抓住云烬衣袖,琉璃灰的眸子蒙着层雾:“方才梦见……咳咳……你枪尖挑着谢狰的头颅……”
“那可不是梦。”云烬擦拭着长枪,“迟早的事。”
暗处忽然传来骨铃轻响,谢狰的影子投在斑驳石壁上。
“杂种,”洛云烬心中暗自咒骂,这不知从哪个角落拾来的粗俗之语,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找到的表达愤怒的方式,“又来干嘛……”
话音未落,一抹突如其来的凉意轻轻贴上她的唇瓣。
“嘘。”
萧雪臣以手轻覆她的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泛起忧虑神色。
“虽说...”萧雪臣欲言又止,“你手上已沾染鲜血,但我,仍旧不愿听你说出……粗鄙之语……”
洛云烬一怔,心头似有暖流掠过。
话语间,谢狰已行至牢门前,他手中提着个雕花食盒。
“赏你的,怕你熬不住,死了。”
他踢开牢门,盒中滚出沾泥的桂花糕——正是母亲生前最擅做的样式。
云烬挥枪扫落食盒,糕点碎在污水里:“毒药还是蛊虫?”
“礼物可还喜欢?”谢狰踩碎满地残渣,“那日帐前偷听,可没少听到你父亲说你,”他忽然掀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烙印形似朱雀,“他说这桂花糕,是你最爱。”
暴雨声忽然变得很遥远。
洛云烬的枪尖微微发颤,在谢狰咽喉处划出血线:“就凭你也配……”
“就凭我能让你活着恨我。”他转身步入雨幕,玄狐大氅在夜色中绽开,“小朱雀,你的命比恨更珍贵,让我再看看你的本事。”
萧雪臣攀起身,细白的指尖轻轻按下洛云烬饱含愤恨的枪柄。
“云烬……”他垂眸,轻轻将头靠在洛云烬肩头,“半月已过,他是在激你。”
半月已过,明天就是黑斗场重新开盘的日子了。
“昨日……”萧雪臣轻言,抬眸看向女子的眼睛,“狱卒在我身上游离时,提及了明日你要角斗的对象。”
洛云烬强压怒火,垂下眼,刚好对上萧雪臣温柔似水却又略带忧郁的眼神。
“雪臣……”她放下枪,将男子的脸庞轻轻捧起,“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
铜门洞开,雨水混着赌徒唾沫砸在脸上。
又是一次死斗。
洛云烬握枪的指节泛白,枪尖垂地划出蜿蜒血痕——这是谢狰特意安排的“红毯”,用昨日败者的残肢铺就。
新对手是个戴鬼面的瘦高男子,双刀缠着浸毒的银链。
他脖颈纹着北狄祭文,每踏出一步,锁子甲便发出毒虫爬行般的窸窣声。
“小娘子这杆枪……”刀锋突然劈向云烬耳际,“不如留着当绣花针!”
云烬旋身避让,枪杆横扫其下盘。
这是洛家枪最基础的“扫叶式”,七岁那年她在父亲杖责下练了整整三月。
鬼面男却如壁虎贴地游走,银链缠住枪杆猛地一拽——
“铮!”
枪头擦着观战阁飞过,钉碎谢狰面前的淬火灯。
酣战数十回合,暴雨浇透云烬的囚衣,枪缨吸饱血水重若千钧。
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枪是活物,要顺着它的脾气使。”
虎符金线骤然刺入瞳仁,雨中斗场在她眼中化作沙盘——青石缝是赤水谷暗道,血洼是敌军营帐,而鬼面男挥刀的角度,恰似北狄骑兵冲锋的轨迹。
“破军!”
她突然暴喝,枪尖点地借力腾空。
这是洛家枪禁招,十年前大哥凭此式挑落敌将首级,却被父亲罚跪祠堂三日。
枪风撕裂雨幕的刹那,鬼面男的银链绞住枪杆,毒刃直取她咽喉——
她失误了,生死就在刹那。
叮——
谢狰的金错刀破空而来,斩断银链的同时削落鬼面男半幅面具。
面具下是张布满蛊虫的脸,北狄狼图腾在皮下蠕动。
鬼面男发出非人嘶吼,眼眶里钻出百足蜈蚣:“谢狰!你竟敢坏规矩……”
“规矩?”谢狰的青铜面具溅满毒血,“在虿盆,我就是规矩。”
“上次是蛛蛊,这次又是什么?胆敢在我的眼皮下做如此勾当。”
他反手掷出金错刀,刀身贯穿鬼面男心口时将人钉在铜门之上。
鬼面男瞳孔骤缩,俨然逝去。
暴雨冲刷着尸体,蛊虫受惊般四处逃窜,遇水化作缕缕青烟。
洛云烬拄枪喘息,忽觉腕间灼痛。
朱雀纹竟顺着枪杆蔓延,在暴雨中燃起幽蓝火焰。
谢狰踏过尸骸走近,玄狐大氅扫灭她周身火苗:“这招破军式,谁教你的?”
“我大哥的牌位教我的。”她枪尖抵住他心口,“每夜都在梦里教。”
谢狰忽然握住枪刃,掌心鲜血顺着血槽滴落:“那你可曾梦见过……”鎏金瞳孔在雨幕中妖异如鬼火,“他是怎么被万箭穿心的?”
“你!”
洛云烬怒意如潮,心火中烧,意欲挥剑,将眼前这抹诡影斩为齑粉,却惊觉体内力气仿佛被无形的黑洞吞噬,连握剑的手都颤抖无力。
“徒劳之举。”谢狰勾起冷笑,手指轻轻一松,“蛊虫化作的烟,有毒。”
话音将落,天旋地转。
洛云烬沉重地跌坐于泥泞之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把不算,”谢狰转过身去,背影冷冽,言语间不含丝毫温度,“明日继续。”
“明日继续”,指的是洛云烬明天还需再次出战。
“吃人不吐骨头……”
洛云烬只觉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随后,世界在她眼前缓缓拉上黑幕。
……
夜里,雨势渐停,铁窗格外隐约飘来细若雾丝的水汽。
暗牢的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暖光。
萧雪臣将最后半截蜡烛融在铜盏里,而后跪坐在洛云烬身前,温柔的为她擦拭药膏。
洛云烬肩头的伤痕翻着黑紫皮肉,他蘸着药膏的银匙顿了顿,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的雪夜——
母妃也是这样跪在冷宫砖地上,用簪子撬开冻住的药罐,为他敷烫伤的膝盖。
“忍着些。”他指尖拂过云烬颤抖的脊骨,药膏清苦中带着梅香,“这药让我想起,当年母妃咳血时……”
话音戛然而止,银匙在碗沿碰出细响。
琉璃灰的眸子低垂,倒映着药汤里破碎的月影。
云烬嗅到突如其来的沉水香气。
那是萧雪臣发间残留的宫制头油味,混着牢狱霉味,竟让她想起母亲妆奁里那盒从不启用的螺钿胭脂——洛夫人曾说,深宫里的女人越是遭嫉,越要藏起锋芒。
“你母妃……”她话音未落,萧雪臣突然握紧她手腕。
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伤处,他正用齿尖咬断绷带线头,这动作太过熟稔,仿佛在无数个寒夜里为谁重复过千百回。
“她爱穿月白云锦,袖口总要绣三枝白梅。”绞开染血的纱布,露出他腕间相似的旧疤,“那年西凉进贡的浮光锦统共十匹,父皇赐她三匹,贤妃便在赏梅宴上打翻酒盏……”
药膏抹过狰狞伤口,指尖却温柔得像在描眉,“后来母妃所有的衣裳,都添了洗不净的葡萄渍。”
云烬忽然懂了那些白梅刺绣的深意——既要盖住污痕,又不愿同流合污。
就像此刻萧雪臣包扎的手法,将止血的艾绒藏在桑皮纸下,既不让狱卒察觉药效,又能缓她经脉灼痛。
“殿下倒是手巧。”她揶揄着去够谢狰送来的酒壶,却被萧雪臣轻轻拍开手背。
这个动作让他耳尖泛起薄红,恍如当年躲在屏风后,偷看母妃为父皇斟酒时,被贤妃用金护甲掐红的指印。
“母妃说过,伤处沾酒如饮鸩止渴。”他取出发间半截玉簪,挑开药囊暗层,露出里面干枯的梅枝。
花瓣早已零落成泥,唯独花萼处留着暗红痕迹,像是凝固的血珠,“那年她们说梅枝藏蛊,当着我面烧了整片梅林。”
“母妃跪在灰烬里,说残香入药最是止痛。”
暗河的水声忽然变得很轻。
洛云烬望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那弧度竟与谢狰面具下的伤疤诡异地重合。
她想起父亲说的,火焚赤水谷凯旋离开那日,也有个少年跪在焦土上捡拾残甲。
原来深宫与战场,从来都是同一种炼狱。
而这黑斗场,更是人间炼狱。
再这么斗下去,洛云烬也无法确保自己每次都能活下去,得再想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