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于赤骨》 第1章 【琉璃映血】 大胤景和年间,王朝暗涌丛生。 北境十八部狼烟未歇,南疆九峒又起巫蛊之祸,朝中九千岁把持的司礼监已凌驾六部之上。 在这武勋世族凋零的时节,镇北大将军洛擎川府邸的演武场却终日喧嚣——年幼的洛云烬正踮脚伏在檀木案前,枪架上造型各异的枪映着窗外的飞雪,在她眉间投下一道淬火的影。 洛家两个儿子五岁开蒙习武,作为老三的洛云烬却是个异数—— 三岁辨得清边关七十二部图腾,五岁能拆解西域锁子甲,及至豆蔻之年,已创出专克男子刚猛路数的“流云拂柳枪”。 她生得一副欺霜赛雪的皮相,眉间却凝着寒铁冷光,鸦青长发束成男子式样的高马尾,发梢总沾着演武场的尘沙,身上却也弥漫着书房的清香。 她擅使七尺二寸的裂云枪,却能将其化作绕指柔,枪缨扫过地时不惊落一片枯叶;贴身鱼肠剑的剑鞘嵌着螺钿海棠,出鞘时寒光却比男子重剑更迫喉。 洛擎川时常凝视着女儿洛云烬在演武场上的身姿,眼神中不□□露出一丝恍惚与感慨。 “若为男儿,当掌虎符。” 这话并无半点偏颇。 洛云烬虽是女子,却天赋异禀,自幼喜文善武,深得家人宠爱。 及笄之年,父亲洛擎川特地为爱女改制了一副软甲,其上以玄铁鳞片精心缀成流云图案,灵动而威严。 尤为特别的是,软甲护心之处绣着一朵白芍药,那是出自母亲之手的针线活儿——这花她最不爱,嫌脂粉气太重,直到后来的那日才懂,柔瓣裹铁骨方能藏住锋芒。 大哥洛明璋与二哥洛明瑾亦是毫不吝惜,各自赠予了洛云烬诸多文武奇珍,每一件都蕴含着他们对这个妹妹深深的期许与疼爱。 就这样,洛云烬在幸福中长大。 …… 十八岁那年的某天,辰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将军府西跨院的海棠还沾着露水。 洛云烬跪坐在青玉案前,羊毫笔尖悬在抄写了一半的《战论》上方,墨汁将滴未滴。 她歪着脑袋,英气又暇白的面容浮上的,是世家女子独有的天真与纯洁。 父亲常说洛家儿女需文武双修,可她总觉那些之乎者也的句子,不如枪尖挑落梨花的弧光来得痛快。 “小姐!”贴身丫鬟跌跌撞撞扑进来,罗袜上沾着泥浆,是细雨打湿了地面沾上的,“前院……前院来了好多金鳞卫!” 云烬腕间一抖,墨迹污了“忠义”二字。 三日前,兵部送来密函时,父亲曾在书房长叹整夜。 大哥说圣上要收虎符,二哥摔了茶盏骂阉党弄权,只有母亲默默将精制的袖里箭进她荷包。 “取我剑来。” 洛云烬扯断腰间的衿条,嵌在布上的玉石噼里啪啦砸在地上,作出一副赴战准备。 而丫鬟却死死抱住她小腿:“老爷吩咐,让您从密道去洛家祠堂……” 院墙外骤然响起破空声。 云烬反手将丫鬟推进碧纱橱,自己则贴着楹柱滚向兵器架。 视线流转到一旁,鎏金灯架上攀着的孔雀蓝玻璃上—— 那是父亲平定南疆那年,用三百匹战马从大食商人手里换来的。 随着几声清脆的声响,几只稀疏的箭折了进来,恰巧射到了那盏琉璃上。 就在灯芯爆出噼啪声响的瞬间,前院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小姐快走!”乳娘崔嬷嬷不顾混乱撞开房门,发髻上插着的银簪只剩半截。 在崔嬷嬷的推搡下,洛云烬只得从兵器架上取出那把小刃别在腰间。 崔嬷嬷将云烬推进紫檀拔步床暗格,浑浊的眼里映出窗外冲天火光: “陈河那畜生反了,二公子他……” 琉璃灯从晃动的博古架上坠落,在青砖地上绽出七彩的星。 洛云烬透过雕花缝隙,她看见父亲惯用的龙鳞铠被血污糊住护心镜。 天空下起细密的绵雨,院内似乎被一片猩红的血雾笼罩。 来不及悲伤…… 穿云箭擦过她耳际—— 咻—— 咻咻—— 乱箭中,崔嬷嬷被钉死在阁前,血珠溅在未完成的《战论》上—— 那是数日前阖家围炉时,哥哥笑着说要给他添的副本。 …… 乱军闯入时,洛云烬正蜷在拔步床暗格里。 这机关是开国太祖赏赐的,据说能防八牛弩直射,此刻却挡不住血腥气丝丝缕缕渗进来。 “给我找到她!莫留余党!”熟悉的声音响起。 洛云烬眯眼透过细微的孔隙瞧去,她终于看清领兵之人——陈河。 而他玄铁甲胄下的朱红里衣,正是母亲去年端午亲手缝制的,实在是唏嘘。 与此同时,几抹鲜红再次映入眼帘—— 大哥最喜爱的银枪插在母亲精心护养的罗汉松盆栽根部,枪缨上挂着的平安符浸透了血。 “逆贼洛擎川私通北狄,罪证确凿!” 陈河的吼声带着诡异的颤音,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鹩哥。 “二公子大义灭亲,圣上特赐丹书铁券!” 咚咚咚…… 咚咚—— 咚! 伴着几声沉闷的声音,父亲的头盔滚到暗格前,护颈处有道新鲜的斩痕。 见此情景,云烬死死咬住袖口。 悲伤、恐惧,还有憎恨,复杂的情绪缠绕在心头。 很快,咸腥味在舌尖漫开。 昨日,父亲还握着她的手教枪法,说洛家后代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能让蛮族踏过苍云关半步。 现如今…… 二公子……大义灭亲…… 不可能…… 这不可能…… 洛云烬强忍悲痛,在暗格内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暗格出口,光亮混杂着雨水,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她眯了眯眼,全然没注意周遭布防的刺客。 “找到了!” 突然! 一双布满刀茧的手擒住了她。 洛云烬应激式的按动袖中机关,弩箭疾射而出。 刺客捂着咽喉闷声倒下,洛云烬这才看清对方锁骨处纹绘的图案——那是洛家暗卫独有的标记。 听到响动,余下十余名刺客纷纷围了上来。 洛云烬拔出腰间小刃,灵巧而又熟练的穿刺进攻。 但匕首始终不敌长柄武器—— 刀光剑影间,匕首被弹落到一旁。 绝境中,洛云烬灵巧后撤,只得使用袖箭防守,但袖箭距离越远,威力越小,只能暂时挡住敌人攻势。 雨势渐急,血水顺着青石板汇成赤溪。 洛明瑾踩着血色踱来时,云烬正将最后一支袖箭卡进机括。 他蟒纹皂靴碾过倒地之人的躯体,弯腰捡起洛云烬滚落的珍珠耳坠: “母亲到死都护着你这玩意儿,一介女子,也配?” “二哥……”洛云烬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为什么?” 洛明瑾忽然大笑,弯腰挑起她的下颚,玉冠上垂落的流苏扫过她鼻尖: “我的好妹妹,你真当父亲是死于忠义?” 他指尖一弹,染血的耳坠叮当落在地上。 “北狄送来十箱金砂那日,咱们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可是亲手烧了密信呢。” 洛云烬瞳孔骤缩。 两个月前父亲突然闭门谢客,连大哥从边关带回的捷报都不曾庆贺。 原来那夜书房飘出的灰烬不是军报,而是…… “你以为圣上为何容得下洛家?”洛明瑾用靴尖踢开掉落的珍珠耳坠,“若不是我献上通敌书信,此刻挂在城门的就是咱们全家的头颅!” 噼—— 啪—— 惊雷劈裂老槐树—— 洛云烬突然暴起! 她袖中弩箭直取洛明瑾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却被赶来的陈河用盾牌挡下。 “父亲总说,你虽为女子,却是洛家最锋利的刀。”洛明瑾绣着金螭纹的袍角拂过她眼前,“怎么如今确是这般模样了?” 洛明瑾斜眼看向一旁的陈河,点头默许。 陈河一沉盾牌,重重砸在洛云烬腿上。 膝弯的剧痛中,洛云烬恍惚看见母亲最爱的红山茶被马蹄踏碎,花瓣混着脑浆黏在影壁浮雕上。 “留着她。”洛明瑾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手,“我要让京城族府都看看,洛家嫡女在风月场里摇尾巴的模样。” 就在陈河用铁链缠上洛云烬脖颈时,她突然抓住他腕甲缝隙。 三年前这人在校场被大哥打折肋骨,是她偷偷送去金疮药。 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此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却露出豺狗般的饥渴: “小姐放心,属下定会好好关照您。” …… 负隅之斗,终归尘埃落定,洛云烬被牢牢束缚于命运的枷锁之中。 昏暗地牢内,摇曳的火把将墙上森然刑具的影子拉长,宛如暗夜中狰狞的鬼怪,张牙舞爪,伺机而动。 “父亲……母亲……大哥……”洛云烬的意识在朦胧与清醒间徘徊,呢喃之声细若游丝,却满载着对亲人的无尽思念,“大哥……《战论》几近抄毕……你……可好?” 倏地,一阵刺骨的寒意自脸颊蔓延,冰凉刺骨的触感,瞬间唤醒了她迷离的神智。 那是陈河无情地将冷水倾泻其上,每一滴都如同利刃,敲击着她脆弱的心房。 “小姐,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就安安心心去吧。” 陈河嬉笑着嘲讽,声音尖锐刺耳。 只觉手腕传来粗糙的触感,指尖被迫触碰上粘腻的印泥,那份决定命运的卖身契缓缓压下,洛云烬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这是梦吗? 不,不是! 她猛然咬牙,舌尖一痛,鲜血如怒放的红梅,不偏不倚溅落在面前之人的脸庞——陈河之上。 那一刻,她的声音穿透了周遭的阴霾,字字铿锵,犹如利剑出鞘: “洛家冤魂,必啖汝肉。” 啪—— 那人的巴掌重重落在洛云烬的脸颊。 “贱人!还想死?想都别想!” 陈河斥骂,而后以手刀将女子劈晕。 “咳咳咳……呸!” 洛云烬被呛得生疼,狠狠吐出一口鲜红,失去意识。 第2章 【胭脂狱劫】 夜里,洛明瑾摩挲着手中菩提念珠,指尖沾到莲座缝隙里干涸的血迹,那是属于数月前在此处被勒死的知客僧,曾撞破他与司礼监掌印曹焱的密会。 月光被洒在鎏金佛像悲悯的眉眼间,洛明瑾闭目念经,似乎在为往生之魂超度。 吱呀—— 门被肆意推开。 “二公子好雅兴。” 尖细的嗓音裹着龙涎香从暗道飘来,曹焱蟒袍上的纹路在烛火中忽明忽暗,“连超度亡魂的往生咒,都敢写在人皮上。” 洛明瑾瞥向供桌上摊开的经书,泛黄的纸张边缘还黏着少女背部的刺青。 那是他上月从教坊司挑的雏妓,琵琶骨上纹着北狄王室图腾。 “曹公说笑了,”他碾碎一粒舍利子香丸,“不过是借佛骨镇邪气。” 曹焱神色一敛,轻挥指尖,他的翡翠佛珠突然缠住洛明瑾手腕,珠子内侧刻着的符经硌进皮肉。 这是他从南疆蛊医那儿学来的“戏法”。 “二公子可知,洒家最恨被人当猴耍?” 他拿起象征军权的半枚虎符,符身暗淡,光泽全无。 他的指尖弹在虎符缺口处,发出编钟般的清鸣。 洛明瑾腕骨发出细微的裂响,面上却笑得温润:“曹公可听过‘朱雀泣血’的典故?” 语毕,他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半枚虎符纹路上。 符身腾起青烟,渗出猩红粘稠的液体。 “三十万边军认的从来不是铁疙瘩,而是洛家嫡脉的心头血。”洛明瑾解释道。 见状,曹焱忽然将佛珠缠上洛明瑾脖颈: “洒家就爱和二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只不过……” 曹焱转身扯开洛明瑾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伤痕: “当年你从火场爬出来时,怎么没把这‘忠’字烙深些?” 洛明瑾神色淡然,握住佛珠轻笑: “曹公可知,为何洛家祠堂的列祖牌位都用雷击木所制?” “因为被天火烧过的东西,才镇得住恶鬼反噬。” “呵呵,洛二公子果然,能言善语。” 曹焱松开了洛明瑾。 他细细抚摸着新得的赤金扳指—— 那是用人头面熔铸的,内侧还刻着“长命百岁”的祝词。 洛明瑾则整理衣衫,收起经文,经文下压着的是谢狰的黑市交易名录。 “最后提醒二公子,哦不对,是洛老爷,”曹焱的影子被火光拉长,投射在壁画的地狱变相上,“你从北狄人手里收的十箱金砂,洒家已换成赈灾粮送往沧州。” 曹焱笑着,突然用指甲轻轻划破洛明瑾的耳垂。 “毕竟洛家二郎‘散尽家财救苍生’的美谈,可比通敌叛国好听多了。” 洛明瑾拭去耳际血珠,顺手将母亲绣的平安符扔进火盆。 “那就……多谢曹公了。” …… 意识模糊间,只闻马蹄奔袭,一路颠簸。 洛云烬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她已被运送到了京城最大的风月场内。 她被扔进暖香阁时,正逢上元夜最喧闹的时辰。 厅堂鎏金雀笼里悬着的舞姬赤足魅舞,激起一片狎昵的喝彩,传入洛云烬被关押的厢房中。 老鸨捏着洛云烬下巴逼向铜镜,镜中映出张苍白如鬼的脸。 “今夜贵客点名要将军府千金侍酒。”老鸨抚过她颈侧淤青,将浸过软筋散的罗裙往她身上套,“给我老实点儿。” 说罢,老鸨环抱着胸口,一脸鄙夷的站在一旁。 洛云烬只觉被老鸨身上独特的异味熏得难受,那味道充满了劣质胭脂和油腻的汗臭。 她不语,只是目光牢牢锁定在镜台一隅,那把泛着冷光的银剪上。 此刻她乖顺地垂下头,任由龟公往她脚踝系金铃。 然而,就在这龟公弯腰贴近的瞬间,她犹如猎豹捕食,猛然间爆发,手臂一挥,银剪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光,精准无误地嵌入对方咽喉。 “啊——!” 龟公的眼神瞬间黯淡,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而出的鲜血,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地。 而洛云烬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转手间,一片锋利的瓷片已悄然贴上了老鸨颤抖的颈项,她的声音冷冽如冰: “钥匙,交出来。” 滴咚咚—— 咚咚—— 咚咚咚—— 恰在此时,暖阁外突然响起琵琶变调,预告着不祥。 这是警示——金鳞卫例行巡查的时辰到了。 老鸨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猛地发力,从洛云烬的钳制中挣脱,尖叫声刺破暖香阁的旖旎: “快把这疯女人关进水牢!” 几乎是瞬时,金鳞卫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迅速将洛云烬缉拿住。 …… 水牢建在暖香阁地底,与脂粉香形成诡谲对比。 铁链悬着七个女子,俱是遍体鳞伤却眼神清亮。 洛云烬被按进冰水时,瞥见墙角蜷缩的绿衣少女—— 那是父亲旧部参将之女,去年秋猎还赠过她兔绒手筒,如今竟也如她一般被卖进这风月场中。 看来洛家女眷,被卖进来的,不少。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洛云烬暗暗咒骂着。 “小姐,装病吧。”绿衣女趁守卫打盹,将藏了数日的毒蕈塞进她掌心,“吞下去会呕血,他们怕染病……” 洛云烬摇头,吐出齿间咬着的铁片,刮在石壁上磨出火星。 “我有自己的法子。” 这是方才从那个倒霉的龟公身上顺来的暗器,今夜她要送给老鸨当“谢礼”。 果然,子时刚过,醉醺醺的狱卒就来开锁提人了。 洛云烬假意瘫软,待对方凑近时猛地将磨利的铁片扎入其眼窝。 “啊——!” 狱卒同先前的龟公一般,一命呜呼。 但可惜的是,闻讯赶来的老鸨终于失了耐心—— “把这贱人送进胭脂狱!”她扯碎云烬的衣袖,露出尚未愈合的烙伤,“真是欠好生调教。” 所谓胭脂狱,实为暖香阁地底更深处的刑房,凡是不愿接客的姑娘们,都要关在这胭脂狱中,经受非人折磨,损其心智,痴傻后便能正常接客了。 胭脂狱的四壁挂满带倒刺的银钩,专挑人最细嫩的皮肉下手。 狱卒是个哑婆,左脸纹着北狄奴隶印,每日寅时用浸盐水的牛筋绳将云烬吊起,逼她观摩其他女子受刑。 哑婆虽依然会在老鸨的监管下对洛云烬用刑,但更多的是让她观摩,也许是想让洛云烬精神紧绷,最后意识崩溃。 受刑的第七日,哑婆捧来个雕花漆盒。 盒内安放的,乃是洛云烬及笄之年时所佩戴的珍珠冠,昔日璀璨夺目,如今却布满了倒立的银针,闪烁着寒光。 “洛大小姐,这是二公子送来的。”哑婆在沙盘上绘制地图,一旁的狱卒应声,“他说,好妹妹若是戴够三个时辰,赏你娘全尸。” 听到这个讽刺的称呼,洛云烬却突然笑了。 可是,洛云烬怎会忘却,这顶珍珠冠曾是兄长洛明瑾亲手设计,彼时她还笑审美俗艳,不谙世事之美。 而今,银针穿透头皮,带来锥心之痛却也点燃她心中焰火—— 她突然撞翻炭盆,火星点燃哑婆的裙摆。 四周乱作一团,哑婆腾身狂跳,一旁的狱卒更是手忙脚乱的想帮忙灭火。 趁着混乱,洛云烬手指灵巧,用力一掰,那看似普通的漆盒夹层竟应声而裂,内里赫然藏着半枚沾染血迹的虎符——与那夜父亲书房烧毁的一模一样。 许是父亲油尽灯枯,不想将虎符落入奸人之手,无奈之下,只能采取极端手段,将虎符暴力拆解,欲以熔炉之火,使其化为乌有,此乃万般无奈之下的下策。 而母亲,尽管性情温婉如水,却亦藏着不凡智计。 她洞悉世事,悄然间,将那遗落世间的半枚虎符,巧妙藏匿于看似平凡的盒中。 “我果然没想错,二哥你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自己的血亲啊。”洛云烬在心中自语。 哑婆难听的尖叫引来更多狱卒时,洛云烬已将虎符吞入腹中,无人知晓。 但,等着她的,将是更可怖的酷刑—— 鞭子抽断她两根肋骨,盐水泼醒又昏死三次,直到老鸨亲自提着灯来验伤。 “真是块硬骨头,只可惜……” 话未听完,洛云烬又晕了过去。 …… 寅时的更鼓混着鸮啼传来时,云烬腕间的牛筋绳已勒入血肉。 胭脂狱的地牢建在冰窖之上,寒气顺着铁栅爬进来,却在触及那盏琉璃灯时倏然退散——洛明瑾特意命人将残灯悬在刑架上,说是不想让她死得太快,慈悲的给她留个念想。 “何必倔强?”老鸨的金质翡翠甲片刮过她结痂的伤口,语气满是虚假的柔和,“进了这温柔乡,便是公主,也得学会撅着屁股讨赏。” 洛云烬眼色空洞的盯着对方发髻间,沉默不语。 点翠凤钗,那是母亲前些年捐给慈幼局的物件。 看来……**的渗透,比她预想的更深……更久…… “你若是不从……咱们有得是法子让你从!”老鸨话锋一转,神色凶狠的看向哑婆,示意她动手。 当烧红的铁箸逼近眼球时,洛云烬忽然想起及笄礼那日,二哥送来的异域金笼的模样,与这刑具倒是有几分相似。 畜生尚且不肯折翼,何况…… 二哥倒是连畜生都不如。 想到这,云烬疯了般笑了起来。 似是被眼前女子痴傻癫狂的模样吓了一跳,哑婆的手间动作顿了顿。 “且慢!” 伴着响亮的叫喊,漆黑色的大氅挟着雨水卷入刑房,金错刀劈开铁链的声音清脆如碎玉。 洛云烬只觉双腕传来云朵般的轻松感。 “这姑娘,我赎了!” 闯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硕壮的男人,男人青铜面具下的疤痕泛着暗红,他指尖抚过她肩头未愈的箭伤,触感粗糙,又有些棉痒。 “这般好材料,合该死在虿盆里。” 男人将洛云烬比作“材料”。 “谢老板要赎这疯妇?”老鸨的翡翠护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人可是洛府千金,况且还是朝廷送来的,你赎得起?” 话音未落,覆盖了几声急促的脚步。 身后跟进来的黑衣侍从端着箱子,将箱子随意往地上一丢,只见金光闪闪—— 整整一箱珠宝七零八落的散落在地上,砸在地上的脆响,盖过了云烬喉间的血沫声。 “不够?”谢老板回过头。 “够了……嘿嘿,够了,到时候要是问起,我就说这娘们挨不过,死了便是。” “识趣……” 谢老板说完,转身刹那,洛云烬忽然暴起。 她以头为锤撞向对方后心,却被他反手掐住咽喉按在刑架。 狱灯晃动的光影里,她看见男人锁骨处蔓延的烧伤。 “你是谁?” “令尊火烧赤水谷时,”他轻轻抚上洛云烬纤瘦的脖颈,“烧死了我九十七个弟兄。” 玄铁锁链缠上她脖颈的瞬间,洛云烬嗅到他袖间苦艾味——那是赤水谷焦土中唯一能活的毒草,“现在,该你替洛家还债了。” “你是……谢狰?” 谢狰却突然松手,任由洛云烬跌坐在血泊里,脖颈的铁链显得她像牲畜一般,他的语气少有温柔: “好好活着,姓洛的。” 该……好好……活着吗……? “毕竟,看着仇人在眼前咽气,可比自我了断痛快多了。” 第3章 【虎符噬骨】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上散落的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节奏的声响,与洛云烬腹内悄然蔓延的痛楚相呼应。 那枚沉重的虎符,压在她紧贴衣襟的胃袋边缘,以其棱角无情地切割着,从内而外的,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微却锥心的血痕。 此刻,洛云烬仿佛置身事外,对那由里及表侵袭的痛楚浑然不觉,她的思绪早已飘远,反复咀嚼着在那阴暗潮湿的胭脂狱中,谢狰冷冽如冰的话语—— 现在,该你替洛家还债了。 回溯往昔,十年前的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依旧历历在目。 父亲奉旨出征,率部深入赤水谷,围剿那伙狡猾多变的北狄驻军。 赤水谷地形错综复杂,宛如迷宫,迫使父亲采取了最为决绝的一策——放火焚谷,最终成功驱赶了北狄驻军,换来了战场上的辉煌胜利。 归途之中,皇恩浩荡,赏赐连连,洛家上下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然而,世事无常,今日的阴霾似乎早已在那胜利的曙光中悄然埋下伏笔。 她蜷在车厢角落,脖颈铁链随着颠簸叮当作响,谢狰漆色大氅上的苦艾香混着血腥气。 这味道,闻起来像把钝刀在脏腑间搅动。 车窗外掠过焦黑的枯树,枝桠扭曲如挣扎的臂骨—— 这是赤水谷外围特有的雷击木,父亲曾说此木可镇邪祟。 “呕血记得扭头。”谢狰的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弄脏我的狐裘,就拿你的骨头抵债。” 说完,谢狰递过一个棕色皮囊。 皮囊里是混着药粉的马奶酒,辛辣呛得云烬眼角沁泪。 她强咽下翻涌的血气,喉间腥甜被硬生生压回胃里。 腹腔火热,舒服多了…… 但她没察觉到的是,虎符的鎏金在胃酸腐蚀下析出金线,顺着经络游走,在洛云烬的腕间浮现若隐若现的朱雀纹。 马车猛然一顿,戛然而止! 就在一瞬,谢狰手中寒光凛冽的金错刀已悄无声息地贴上了车夫的后心,声音冷冽如寒风穿林: “绕道三十里,你当我是雏儿?” 车夫抖如筛糠:“官道上……有金鳞卫严加盘查啊……” “哼,赤水谷里的那些孤魂野鬼,可比活着的卫兵好打交道多了。” 谢狰的话语中带着嗜血的狠厉。 话音未落,冷光一闪,他手腕轻抖—— 金错刀已精准无比地削去了车夫半片耳朵,鲜血四溅。 “再耍花样,就把你种成雷击木。” “是……是!” 马夫害怕得结巴,颤抖的捂着不断渗血的耳朵。 一旁,洛云烬抱膝而坐,嘴角勾起不屑的冷笑。 这个男人,即便是威胁人时,也带着一股子不容小觑的疯劲儿,像极了她幼时收养的那只瘸腿雪松—— 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 …… 赤水谷的夜晚,寒风凛冽,携带着细碎的沙粒,如同锋利的刀刃,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道无形的伤痕。 不知马车行进了多久,直到谢狰粗暴地将云烬从摇晃的马车中拽出。 随后,冰冷的玄铁锁链被狠狠地扣在了谷口那座斑驳的石碑之上。 石碑之上,“忠魂长守”四个大字已被岁月的烈火吞噬了半边,只剩下残缺不全的痕迹,而在这之下,北狄狼的图腾若隐若现。 “闻出来了吗?”谢狰抓把焦土按在她鼻尖,“这是你父亲火烧连营的杰作。” 一股混合着苦艾与腐肉的刺鼻气息猛地钻入云烬的鼻腔,那熟悉而又令人作呕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了遥远的记忆。 她恍惚间记起了母亲曾轻声细语的话语—— 赤水谷中的苦艾,只会在焚尸之处肆意疯长,仿佛是对逝者无尽的哀悼与诅咒。 愤怒与屈辱在云烬心中翻涌,她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了谢狰那如铁钳般的虎口。 谢狰吃痛之下,手劲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瞬。 云烬趁机奋力挣脱了他的束缚—— 啪嗒—— 咚! 却被铁链拽得踉跄倒地,狠狠的撞在石碑上。 吃痛的瞬间,一缕不易察觉的机械轻吟悄然响起—— 咻咻咻! 谢狰身形一旋,宽大的狐裘如披风般翻飞,瞬间将云烬紧紧包裹,而三支泛着冷光的淬毒弩箭,精准无误地钉入了他舍弃的外衣之上。 他动作未停,反手一扬,金错刀划破空气。 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骨骼断裂之音,林间回响着追命的前奏。 敌人如影随形,一波接一波,无休无止。 “第七波了。” 谢狰撕扯着被鲜血染红的里衣,用以包扎新添的伤口,裸露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旧疤如同烙印,勾勒出复杂的地形图。 “你那好二哥,倒是盯得挺紧。” 云烬盯着他疤痕向下望去。 这图案她太熟悉——像是父亲沙盘上的赤水谷布防图。 谢狰突然掐住她下巴:“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泡酒。” 就这般恶战了十个来回,随着最后一个追兵黯然跪下,宣告了这场恶斗的终结。 …… 谢狰在林中一处僻静处起营休整。 然而,跟随他左右的野夫们,却已在先前的拼杀中全部捐躯,如今只余他孤身一人,以及—— 一个束手就擒、动弹不得的俘虏—— 曾经的镇北大将军洛擎川之女,洛云烬。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时,云烬腕间朱雀纹已蔓延至锁骨。 她这才发现奇异纹路的蔓延,背对谢狰蜷成团,假装昏睡,实则用指甲在掌心刻血符—— 这是洛家军控制心脉之法。 她在尽力阻挡虎符的气息外泄。 “装睡的本事比你爹差远了。”谢狰抛来烤热的石块,“当年他带兵在此驻扎,帐中鼾声能惊走夜鸮。” 石块不偏不倚的滚落在腹部,贴着胃部,缓解了虎符灼烧之痛。 云烬攥紧袖口:“你怎知……” “我趴在尸堆里听了三天。”谢狰打断了她,没停下擦拭金错刀上血浆的动作,“他给儿子讲军书时,十岁的我正啃着焦尸手指充饥。” 脑海中浮现以人为食的画面,洛云烬忽觉胃部猛地抽搐。 她又想起父亲笑谈战绩时,说自己总将吃剩的炙肉赏给亲兵,想起大哥总说偷偷把肉脯塞给俘虏孩子的事情。 此刻的她心情复杂,有些同情眼前的男人,却也无法完全相信他所言。 火光映在谢狰面具上,将他眼底的恨意淬成寒芒:“知道为什么留你活口?” “为什……”洛云烬刚开口,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诡异的声响打断。 嗷呜—— 嗷呜嗷呜! 暗处突然传来狼嚎。 似乎有一群饥饿的野狼循着血气靠了过来。 谢狰猛地拽过铁链将云烬护在身后,她后腰撞上石堆,虎符在胃里翻腾欲呕。 五匹独眼灰狼逼近,獠牙挂着碎肉—— 火攻烧死了大量生灵,多年来未得恢复,这些被饥饿逼疯的畜生,专食活人脏腑。 “躲好。”谢狰甩出锁链缠住头狼咽喉,“死了可没人替你收尸。” 尽管方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兵之战,谢狰的战斗力却未有丝毫减退,反倒在狼群之中游刃有余,身手矫健。 他刀光一闪,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旁的洛云烬被眼前人深厚的功底折服,竟看得有些痴迷。 “一匹、两匹、三匹、四匹……咦,还有一匹呢?难道已经……” 洛云烬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目光在四周扫视,却未曾发现那第五匹野狼的踪迹。 不对! 突然,一股森寒之气袭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猛地抬头,只见幽暗的深处,一抹凌冽的寒光正飞速逼近。 “原来这就是它们狩猎的优势。” 洛云烬恍然大悟。 她撑起身躯,用尽力气掷出碎石。 “小心了!” …… 最后一只狼倒地时,谢狰正用狼血在碎石上画符。 他的金错刀插在头狼颅骨上,刀柄缀着的骨铃随风呜咽—— 那是用阵亡将士指骨制的,刻着“赤水谷丁未年冬”。 “身手不错。”他扯下狼皮裹住云烬渗血的腕骨,“可惜心软,第三发该射咽喉。” “比不上谢老板剔骨剥皮的手段。” 她讥讽着后退,脚跟却碰到硬物。 半截焦黑的孩童臂骨从土中露出,腕骨上乌青的银镯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字样。 洛云烬看晃了神。 谢狰的眼神则紧紧锁定在眼前那森然露出的白骨之上,那骨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是地狱之门悄然开启的一瞥。 突然间,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一股强烈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手中的金错刀闪耀着不祥的光芒,猛然劈向一旁堆积如山的碎石。 伴随着轰鸣之声,石块四溅,尘土飞扬。 “收起你那恶心的慈悲!” 只觉一股强大的刀气如飓风般袭来,洛云烬踉跄跪地,一口鲜血夹杂着金色的丝线从她嘴角溢出。 谢狰则一把掐住洛云烬纤细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眼底翻涌着癫狂与痛苦。 “你们洛家人,连血都是脏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怒火。 踢踢踏踏—— 踢踏踢踏—— 远处传来马蹄声。 “又来了。”他猛地将云烬塞进野狼尸坑:“想活命就装死。” 洛云烬跌落在尸堆之中。 腐臭淹没感官,但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透过眼前的一片模糊,看到了谢狰孤身一人,决然地迎向了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漆黑色玄狐大氅就算沾染上血也看不出来,舞动的下摆在夜风中绽成招魂幡。 第4章 【苦艾赎魂】 洛云烬在尸堆中不知躲了多久,她的感官逐渐麻木,连身上的伤痛也似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变得遥不可及。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眼前的世界最终被一片深邃的漆黑温柔地包裹。 她缓缓闭上了双目,遁入梦境的温柔乡。 梦境中,一家人温馨地围绕着堂屋,笑语盈盈,品尝着精致的糕点,二哥总是狡猾的和大哥打闹。 幸福,沉醉。 然而,这一切美好,终究只是过往云烟…… “醒醒。” 一道清冷而不带温度的声音穿透梦境的迷雾,将洛云烬猛然拉回残酷的现实。 谢狰立于她身旁,玄狐大氅上斑驳的血迹在月色下更显妖异。 犹如一头浴血的赤狐,既狂野不羁,又带着凄美。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但起伏的胸膛悄然泄露了他的疲惫,他一定很累。 这又一战,他应是胜者。 “你没死啊。”洛云烬的话语简单直接。 不知为何,洛云烬心中竟觉得有些……庆幸? …… 暮色如凝血般漫过山脊时,马车碾入了赤水谷地界。 焦土在残阳下泛起诡异的铜锈色,仿佛大地被天神掷入熔炉又弃之荒野。 谢狰挥鞭惊起枯枝上的寒鸦,鸦羽飘落处,露出半截嵌在土中的青铜箭簇——箭尾缠着的褪色红绸,依稀能辨出“洛”字绣纹。 谷风裹挟着细碎的灰烬,在空中织成苍白的雾障。 那些未燃尽的梁木斜插在岩缝间,形似巨兽折断的獠牙,焦黑的树桩上爬满暗红斑纹,宛如凝固的血泪。 车轮碾过某处洼地时,突然溅起粘稠的浆液,竟是混着骨粉的泥沼,在暮光中泛出磷火般的幽绿。 “看够了吗?”谢狰突然勒紧缰绳。 这突如其来的变速,让洛云烬猝不及防,身形一晃,在马车狭窄的空间内翻滚了两圈。 所幸,她反应机敏,及时伸手,一把攥住了身旁摇曳的遮帘,这才免于被这股力量无情地抛向车外,狼狈不堪。 待到身形稍稳,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目光掠过帘隙,将周遭的景致细细打量了一番。 前方盘虬的老槐早已碳化,枝桠却诡异地扭成拱门状。 树洞中垂落着半幅残甲,甲片间缠着缕缕白发——十年前那场火攻,竟将逃兵与梁木熔铸成了一体。 树根处滋生的苦艾疯长及膝,每一片叶尖发红,好似缀着血露,随夜风洒在车辕上,烙出点点黑斑。 月光刺破雾霭时,谷中响起细碎的噼啪声。 那是雷击木在夜露中皲裂,裂纹中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极了垂死之人凝固的泪。 岩壁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风穿过时发出呜咽的哨音,恍惚间竟似万千魂灵齐诵《往生咒》。 马车行至谷心,车速缓缓降下。 “到了。” 谢狰掀开车帘的瞬间,谷底腾起浓雾。 雾中隐约现出黑市角斗场的轮廓,瞭望塔尖挂着人骨风铃,每响一声,便有苦艾叶从穹顶飘落——那是十年前未烧尽的冤魂,在灰烬里长出的新芽。 月光浸着铁锈味。 谢狰将云烬拽下马车时,斗场深处的嘶吼正穿透地砖。 玄铁锁链擦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檐角嗜血的寒鸦。 洛云烬眯眼望去,斗场入口的青铜兽首衔着人骨风铃,每具骸骨腕间都系着褪色的红绳——那是北境将士祭奠同袍的习俗。 “进去前,先学规矩。” 谢狰的金错刀挑开她衣襟,刀尖在锁骨处游走,“在这里,眼泪比血廉价。” 云烬却突然抓住刀背,任由刃口割破掌心。 “谢老板教规矩的方式,倒是比暖香阁雅致。” 鲜血顺着刀纹滴落,竟在青砖上晕出朱雀展翅的轮廓。 谢狰假装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压抑住了心中的疑惑。 他猛然抽刀转身,大氅扫过斗场门前碎沙,荡起一片风尘。 “能不能活,看你本事了。” 踏入斗场内,喧嚣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洛云烬脚踝上的银铃擦过青石地面,在血色月光下拉出细长的影。 斗场中央,枯瘦如竹的男子正用发簪挑着耳垢,他的对手是个铁塔般的壮汉,左肩纹着的狼头随肌肉鼓动狰狞扭曲。 “小白脸!老子撕了你!”壮汉抡起流星锤砸向地面,石板应声龟裂。 枯瘦男子却如柳絮贴锤风闪过,指尖银光乍现——三根毒针没入壮汉膝窝。 看台爆出嘘声,赌徒将铜钱砸向枯瘦男: “阴沟老鼠!” “爷爷可是押了十两金!” 壮汉踉跄跪地,枯瘦男忽然扯开衣襟,露出遍布疤痕的胸膛:“哥哥们看好了!” 他媚笑着贴近壮汉耳际,手中发簪却狠刺入对方太阳穴。 血浆喷溅的瞬间,壮汉的流星锤脱手飞出,铁链竟诡异地缠住自己脖颈。 “绞龙戏珠!开盘!”庄家嘶吼点燃癫狂。 赌徒们踩着血泊涌向围栏,有个独眼老妇竟探身舔舐飞溅到铁网上的脑浆。 枯瘦男踩着抽搐的尸首,将发簪在鞋底擦拭:“诸位爷,奴家这手‘三步醉’可还入眼?” 血腥冲击的场面,看得洛云烬胃部翻腾,腕间铁链却传来谢狰的暗劲。 他附耳低语:“看出门道了?” 她强忍呕意,盯着枯瘦男左袖微鼓的轮廓——那毒针出手前,此人故意抖动右袖引敌注目。 壮汉锤风虽猛,下盘却随酒气浮动,第三步踏出时靴底已沾了对方撒的桐油。 “虚招诱敌,毒藏暗处。” 她指甲掐入掌心,记下铁链缠颈的弧度。 “杀招要落在赌徒最亢奋的刹那。” 谢狰慢慢靠近她,细语,青铜面具擦过她耳尖: “错了,杀招在开盘那声锣响。” 咚咚咚! 穹顶铜锣恰在此刻轰鸣,枯瘦男突然暴起,发簪穿透某个喝倒彩赌徒的眼窝。 血雨纷飞中,洛云烬看清他齿间藏着的刀片——原来真正的杀器,是赌徒们癫狂时张大的嘴。 “现在,该你了。”谢狰冷言。 只觉后背心传来强有力的撞击,云烬被推进铁笼时,腕间朱雀纹已蔓延至心口。 看台上扔下的铜钱砸在肩头,混着赌徒的咒骂:“这细胳膊细腿的,我看撑不过三回合!” 洛云烬无视台上的粗言秽语,眼神紧紧聚焦在对面铁栅,隐约看到一具高大又健硕的女子身形。 吱呀呀呀呀—— 对面铁栅升起,走出个缺了右耳的女斗士。 她手握双刃,刀柄缠着褪色的平安符——正是洛家军出征前特有的样式。 “小娘子真是细皮嫩肉。”女斗士的调笑在看清云烬面容时戛然而止,“小……小姐?” 云烬胃部猛地绞痛,脑内一片眩晕。 她眯起眼,花了半分才认出女斗士的身份——这是父亲麾下斥候营的柳三娘,去年还教过她追踪术。 “柳三……三娘?” 虎符在体内灼烧,金线顺着经络刺入双目,她突然看清柳三娘颈后的奴印——与哑婆脸上的北狄纹如出一辙。 “杀了我。”柳三娘突然压低刀刃,“别让我死在那帮畜生手里。” 话音刚落,柳三娘袭来猛烈的攻势。 刀光剑影,汗水混杂着血腥气,夹杂着场下的呼喊,洛云烬只觉得头晕目眩。 肩部传来刺骨的疼痛。 双刃刺入肩胛的瞬间,云烬想起及笄那年春猎。 柳三娘手把手教她布陷阱,说狡兔需留三窟。 狡兔需留三窟…… 思索间,柳三娘猛然发力,朝着洛云烬命门偏左砍去。 洛云烬旋身错开致命一击,银铃轻晃—— 这是谢狰恶意扣在她脚踝的饰物,说是千金需有银铃配。 此时铃轻却与柳三娘刀柄的平安符共振出清鸣。 看台突然爆出怒吼:“作假!这娘们在放水!” ??—— ???—— 谢狰的骨笛声破空而至。 柳三娘浑身剧震,眼中清明尽褪,刀刃疯砍向云烬命门。 云烬踉跄闪避间,瞥见谢狰指间翻飞的骨片——正是操控斗士神志的机关。 仅有一瞬,柳三娘的动作迟缓了一霎。 “三窟……”她喃喃着撞向铁笼。 绝境之间,将后腰暗藏的银簪弹射而出,精准刺入柳三娘后颈奴印。 鲜血喷涌的刹那,虿盆穹顶的青铜镜突然映出诡异光斑,恍如父亲沙盘上的星斗阵。 几乎是瞬时,柳三娘眼白上翻,应声倒地。 而云烬腕间的朱雀纹已攀上咽喉。 只觉一阵风吹来,谢狰灵巧又扎实的落在洛云烬身后。 他金错刀架在她颈侧:“谁教你破奴印的法子?” “谢老板的骨笛……”洛云烬咳出血沫,未作答,金丝在月光下流转,“奏的是《破阵乐》变调,可惜第七节漏了半拍。” 谢狰猛然掐住她下巴,青铜面具几乎贴上她鼻尖:“你怎知……” 斗场却突然地动山摇。 台下,那些面目可憎的赌徒们突然间喧嚣四起,乱作一团—— “假赛!这绝对是场假赛!” “谢老板,你竟敢纵容假赛!” 就在这混乱之际,云烬眸光一闪,瞅准时机,以头为锤,狠狠撞向谢狰心口旧疤。 谢狰踉跄后退间,她已扯断银铃掷向看台——火盆炸裂的瞬间,斗兽场一瞬陷入漆黑。 而后火势大起,鸡飞狗跳。 “往生河第三块砖!”柳三娘咽气前的嘶吼在耳边回响。 云烬摸黑到入口时,谢狰的血正滴在她后颈,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倒是和你那混账父亲一般,喜用火攻。” 只觉后颈处传来疼痛感,洛云烬被谢狰整个提起。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 第5章 【残烛照影】 洛云烬凭借初来乍到便夺得的一役之胜,赢得了在这暗流涌动的黑市中苟延残喘的资格。 然而,胜利的余波未散,她所掀起的波澜,预示着未来的日子恐怕不会是一片坦途,而是暗藏着更多的荆棘与挑战。 地牢的阴湿渗入骨髓,玄铁锁链扣上石壁的刹那,冰冷蔓延全身。 洛云烬腕间的朱雀纹已褪成暗红,她伸出破损不堪的手,轻轻触碰颈部的疼痛—— 谢狰的金错刀在她颈侧留下一道血线,触目惊心。 地牢的壁上火把映出成排铁笼的轮廓,每个笼底都积着层灰白粉末——那是经年累月风化的人骨。 “血罗刹的闺房,可还满意?”谢狰的指尖轻轻滑过笼顶垂落的锋利铁蒺藜,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这里的耗子最爱啃食新伤。” 云烬的目光穿透昏暗,锁定在谢狰腰间那随步伐轻轻晃动的骨笛上,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讽刺:“谢老板,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客?”谢狰轻笑,“放火的客人,你倒是第二位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大衣的下摆卷起地上的污水,溅起奇异的绿色水花。 轰—— “咳咳……咳……” 铁门轰然闭合的余震中,洛云烬听见角落传来细微的咳喘。 污水倒映着月光,照见个瘦小的身影——那人白衣浸血,发间玉簪断裂,露出的半截簪身刻着皇家内造的云雷纹。 那人苍白的脸蒙上一层青灰的死气。 他斜倚在霉烂的稻草堆上,素白里衣浸透血污,却仍维持着仪态——背脊不贴墙,脖颈不低垂,纵然锁骨折断也撑着三分挺拔。 散落的乌发间露出小半张脸,眉骨如远山含雪,鼻梁似玉笔描锋,琉璃灰的眸子泛着雾气,即便唇角干裂渗血,仍透着被金玉细细养出的矜贵。 “母亲……咳……该进药了……”他忽然对着虚空呢喃,枯瘦指尖颤巍巍地探向腰间,却只抓到半截断裂的螭纹玉带扣。 污水中漂浮的死鼠蹭过他的手背,惊起一阵痉挛。 他倏地蜷起手指,腕间镣铐撞出清响:“儿臣……儿臣救不了……” 喉间滚出的呜咽混着血沫,将未尽的忏悔染成猩红。 破碎的衣袖滑落,露出臂上新旧交叠的齿痕——最深处那枚还留着胭脂印,是某个醉酒的狱卒将他错认作娈童时啃咬的。 渗下的污水漫过脚踝,浸透的云锦软靴早已看不出本色,但鞋尖残存的蹙金绣纹仍在幽暗中泛着微光。 他忽然低笑出声,染血的指尖摩挲着绣纹:“五爪蟒……咳咳……本该是四爪蛟……” 这是东宫特有的纹样此刻成了催命符,难怪那些狱卒对他格外兴奋。 微而悠长的水流声在静谧中轻轻回响,一条长形的阴影在幽暗的角落里缓缓滑行。 瘦弱男子恍惚间,冰凉触感爬上脖颈,是条碧绿的蛇在嗅闻。 他竟生出几分欣喜,仰头将咽喉送至毒牙之下:“来啊……替那些废物做完……” 剧痛袭来的刹那,他的眼前却浮现母妃被白绫勒紧的面容,求生本能让他猛然甩开毒蛇。 后脑重重撞上石壁,一阵眩晕随之而来。 他挣扎着,目光落在水中那扭曲变形的倒影上。 他望着水中扭曲的倒影嗤笑:“萧雪臣,你怎么配死得轻松?” 暗处传来锁链拖曳声,他以为是有人来了,本能地理了理鬓发。 十指插入发间才惊觉早已没了玉冠,萧雪臣遂以污水为镜,将凌乱青丝拢成个歪斜的发髻。 残存的骄傲从骨缝里渗出来,连垂死都要体面——哪怕台下看客只剩啃噬尸骨的老鼠。 “父皇……”他忽然对着虚空伸出手,指尖在墙上投出孤鹤般的影,“儿臣……” 未尽之言化作呛咳,血沫星子溅上石壁,而后端着的身体沉沉坠下。 洛云烬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人身上,那人举止虽怪异,竟隐约透出几分皇室独有的气度与风华。 先前听闻宫中有一“璇玑夫人”,因精通天文星象之术,而被当作和亲的重礼献予皇室。 此女不仅才情出众,更有一手制作琉璃器皿的绝活,曾亲手为帝王雕琢出一件精妙绝伦的观星仪,一时之间,宠冠六宫,风头无两。 然而,上月宫中却突然传出消息,那位昔日受尽恩宠的璇玑夫人,竟被冠以“祸国妖妃”之名,惨遭处决。 望着眼前之人,洛云烬心中暗想: 此人莫非便是那妖妃的骨肉? 按理说,若真是如此,其子嗣亦应难逃一死,怎会出现在这阴冷潮湿的牢狱之中? 难道说,他是在这无尽的囚禁中,被痛苦与绝望折磨得神志不清,成了一个疯癫之人? 洛云烬心中疑惑不止,但自己实在是疲惫至极,在这清冷月光的映照下,她也支撑不住的垂下眼眸,沉沉睡去。 …… 第三日放饭时,云烬的陶碗里多了只死蟑螂。 “姓洛的还想吃干净的?跪着舔!”狱卒狞笑着踢翻木桶。 她默然捡起沾满泥浆的黍饼,却在狱卒转身时突然暴起,铁链绞住其脖颈:“换两份干净吃食,加一壶清水。” 濒死的窒息让狱卒屈从,从食桶里又换来两份干净吃食。 洛云烬似乎已习惯了这囚徒的身份,坐姿不羁,大口咀嚼着食物,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角落里那位气息奄奄的白衣男子。 几日来却从未见过他进食。 许是见他生得可怜…… 可这绝境之地,何来情义可言? 情与义,似乎成了奢侈的幻想。 望着他这般模样,内心挣扎,几经权衡,终是心有不忍。 洛云烬她轻叹一声,起身将抢来的饼掰碎泡软,扶起角落奄奄一息的白衣人。 指尖触到他喉结的刹那,对方突然睁眼——瞳仁竟是罕见的琉璃灰色,像极了她幼时喂养的那头雪狼。 “别怕。”她轻声细语,将饼糊喂到他唇边,“含着慢慢咽。” 那人却偏头避开,气若游丝:“将死之人……何必糟蹋粮食……” 云烬闻言,轻轻捏住他的下颌,不容分说地灌入半口温水:“我见过饿殍腹中的观音土,见过易子而食的碎骨渣。” “苍生虽苦,却非无药可救。”她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尚未愈合的烙伤,“只要这口气还在,凭什么认命?” 男子望着她,眼中的固执渐渐融化,虽仍带着几分倔强,却终是缓缓张开了嘴。 可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优雅,像是骨子里刻着的教养不允许他狼狈吞咽。 “怎么?”洛云烬挑眉,“嫌脏?” 萧雪臣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是,很久没有被人照顾了。” 洛云烬嗤笑一声,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强硬地将饼塞进他嘴里:“那就习惯。” 萧雪臣猝不及防,被迫咬下一口,干硬的饼渣刮过喉咙,他忍不住低咳起来。 洛云烬皱眉,又递过一碗清水,看着他一点点咽下。 “你救我,对你没好处。”他开口,嗓音沙哑,“我活不过这个冬天。” “你死不死,与我无关。”洛云烬冷淡道,“但我不喜欢看着人饿死在我面前。” 萧雪臣抬眸,琉璃灰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像是蒙尘的玉石。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低声道:“……谢谢。” 洛云烬没应声,只是盘腿坐下,撕下自己袖口还算干净的一块布,浸湿后递给他:“擦擦脸。” 萧雪臣接过,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掌心,两人皆是一顿。 稍加进食,萧雪臣终于能倚墙而坐。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洛云烬沉默片刻,才道:“洛,云,烬。” 男子接过洛云烬省下的半块饼,指尖在污水里划出个“萧”字:“雪臣……我的名字。” 洛云烬眼神一凝——萧姓,是皇族。 水纹荡开的涟漪中,云烬瞥见他腕间青紫——那是长期佩戴镣铐的痕迹,却比寻常囚犯多道环形淤痕,似是某种精巧机关所致。 她忽然想起元宵宫宴上,曾有位病弱皇子因心疾突发提前离席,袖口滑落的玉器与这淤痕形状相仿。 洛云烬盯着他,半晌,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腕间的淤痕:“你是皇子?” 她直截了当地问。 萧雪臣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曾经是。” 洛云烬收回手,冷笑一声:“看来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萧雪臣看向她,忽然轻声问:“你恨吗?” “恨谁?” “那些害你的人。” 洛云烬沉默片刻,眼神冷厉:“恨。” 萧雪臣垂眸,指尖轻轻划过地上的污水,低声道:“我也是。” 两人一时无言,牢房里只剩下水滴落下的声音。 良久,洛云烬忽然开口:“你想活吗?” 萧雪臣抬眼看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想。” “那就别死。”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会带你出去。” 萧雪臣怔了怔,随即轻笑:“……好。” “你颈后的伤疤……”雪臣忽然虚指她后背。 洛云烬反手摸到结痂的皮肤,想起谢狰说的话。 不知为何,她对这人竟心生莫名的信任。 她将吞噬虎符之事和盘托出,唯独隐去赤水谷惨象。 雪臣听罢轻笑,从发间取出半截玉簪:“姑娘可知,前朝帝曾将玉玺藏在簪中?” 他敲开簪头空芯,抖出粒金红药丸,“这是西域佛国的续命丹,可缓你灼心之痛。” 二人如同受惊的雪狼,互相舔舐伤口。 第6章 【九环刀鸣】 于是,洛云烬与萧雪臣相依为命,在这幽暗潮湿、恶臭弥漫水牢,于绝望中度过了七日。 此刻,他们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腿随意交叠,话语间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淡然与无奈。 “那么……以你这看似文弱的身躯,究竟是如何在那残酷角斗场上胜出的?” 洛云烬的声音有些沙哑,言语间流露出不解与好奇。 萧雪臣闻言,眼神闪烁,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缠绕着衣袍的一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其实……我并未真正参与决斗……” 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却足以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回荡。 洛云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落在萧雪臣锁骨处—— 隐约可见一抹未消的齿痕。 她的心中顿时恍然大悟,那份好奇也随之烟消云散,未再言语追问,只留下一室静默。 沉默半响,洛云烬的牢门被狱卒粗暴的踹开。 “姓洛的,该你了。” 今日,该是她角斗的日子了。 随着脖颈处传来的拉扯感,狱卒宛如牵狗一般,将她带到了角斗场备战区。 铜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洛云烬的银铃脚链正撞上青石缝里的半截指骨。 看台上砸下的酒壶在她脚边炸开,混着胆汁的劣酒溅湿裙裾。 对面的铁栅缓缓升起,九环刀的嗡鸣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刀刃足有门板宽,刀背串着九枚骷髅铜环,每颗颅骨眉心都嵌着狼图腾。 看台上暴雨般砸下的铜钱擦过她耳际,赌徒们癫狂的嘶吼在穹顶回旋:“撕了她!撕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娘皮!” 伴着嘶吼,对面的铁栅缓缓升起,九环刀的嗡鸣震得人牙根发酸。 持刀者是个独眼巨汉,刀刃足有门板宽,刀背上九枚骷髅铜环叮当作响,每颗颅骨眉心都嵌着北狄狼图腾。 他咧嘴露出镶金的犬齿,空荡的右眼眶里盘着条碧绿蛊虫。 “爷爷的刀专剖美人肝!” 云烬的指尖抚过腕间铁链。 这是谢狰特意为她打造的“首饰”,玄铁环内侧布满倒刺,稍一挣扎便入肉三分。 她望向观战阁,谢狰的青铜面具在灯下泛着冷光,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拨弄一串骨铃。 “开盘!” 庄家的铜锣震得耳膜生疼。 赌徒们将银票抛向空中,有个独臂老妪竟用铁钩扯开衣襟,露出心口押注的刀疤:“老娘押这丫头撑不过一炷香!” 注意力被分散的同时只觉刀气袭来—— 九环刀劈下的刹那,云烬突然想起柳三娘教的“三步醉”。 她佯装踉跄后退,在刀风贴面时骤然旋身,发间银簪挑开巨汉腰间的铜扣。 镶满倒刺的护腰“当啷”坠地,露出他腹部溃烂的蛊巢——数百只毒蛛正在腐肉间蠕动产卵,蛛丝缠着半消化的人指。 “臭婊子!”巨汉暴怒挥刀,骷髅铜环脱链飞出。 云烬俯身翻滚,铜环擦过后颈钉入石壁,震落簌簌灰土。 看台爆出嘘声,赌徒将啃剩的羊骨砸向她:“老子押了五十两金!给爷认真打!” 第三枚铜环袭来时,云烬突然扯断脚链。 银铃弹射撞偏铜环轨迹,受惊的毒蛛群从蛊巢窜出。 巨汉惨叫着抓挠腹部,九环刀脱手砸向赌席,刀背铜环绞碎三条人腿。 血雨纷飞中,洛云烬瞥见谢狰的指尖在案几轻叩—— 那是父亲教过的军码,三短一长,意为“攻其下盘”。 云烬灵光一现,虎符的金线突然在瞳底灼烧。 青石地缝的朱砂痕迹在视野中连成星图,恍惚间与父亲沙盘上的北斗阵重叠。 “好!” 谢狰的骨笛突然变调,笛声裹着内劲震碎她手中的倒刺铁链。 血雾弥漫中,云烬巧身一跃,踩上倾倒的碎石。 虎符的金线突然刺入瞳孔,青石地缝的朱砂痕迹在视野中连成星点。 她想起赤水谷焦土上的青铜箭簇,想起第一次踏入斗场时看到的地面松动,她聚气于足下,脚跟猛然跺向亥位青砖—— 地面突然塌陷,巨汉随碎石坠入。 腐臭的污水喷涌而出,冲散了毒蛛群。 云烬乘机抓住垂落的铁链荡向观战阁,腕间朱雀纹在灯下燃起金焰。 “这就想逃?”谢狰一个飞身,快速接近洛云烬。 “虿盆的规矩,”他金错刀架住她咽喉,“败者要么死,要么跪。” 云烬不惧,她反手握住刀刃,任由掌心鲜血淋漓:“洛家人,只站不跪。” “呵!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地下传来非人嘶吼。 九环刀竟从深渊飞旋而出,刀背串着的已不是铜环,而是巨汉被绞碎的头颅! 腐肉间钻出万千毒蛛,如黑潮般涌向赌徒席。 巨汉不知中了什么蛊术,此刻已俨然成为蛛群操控的“无头傀儡”。 谢狰猛然拽过云烬护在身后,玄狐大氅扫灭扑来的蛛群。 混乱中,云烬用银簪挑开谢狰的半截面具系带。 烧伤的疤痕下,谢狰左眼瞳孔竟泛着鎏金色,与虎符金线如出一辙。 他忽然擒住她手腕,将染血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看清楚了?这是你们洛家欠的债!” 掌心下的肌肤烫得惊人,云烬恍惚看见幻象——十岁的谢狰蜷缩在尸堆中,看着洛家军旗在火海化为灰烬。 那场大火烧焦了他的左半张脸,却把仇恨烙进了骨髓。 “你和我,”谢狰猛地推开她,“都不过是棋局里的困兽。” 蛛潮扑来的瞬间,观战阁轰然坍塌。 定睛一看,他烧伤的疤痕下,左眼竟嵌着颗琉璃珠,珠内封存着星斗阵的微缩光影——正是父亲书房沙盘的布局! “你果然……” “何止。”谢狰突然擒住她手腕,将虎符金线引向琉璃珠,“令尊当年就是用这双眼为饵,把我阿姊骗进熔炉!” 珠内星斗突然暴亮。 云烬的识海涌入破碎记忆:十岁的谢狰趴在尸堆中,看着洛擎川将虎符浸入血池;阿姊被焊进铁甲时,指尖还在沙地上划着北斗阵的轨迹…… 来不及多想,毒蛛浪潮扑来的瞬间,观战阁轰然坍塌。 云烬随断梁坠向深渊时,最后听见谢狰的低语:“小朱雀……你的命得由我来收。” 下坠中,最后瞥见谢狰用金错刀剖开巨汉腹部——肚里的蛛巢发出凄厉鸣叫。 “坏了规矩,可由不得你了。”谢狰狠言,果断了结了巨汉。 只听见震天锣响和开盘人尖锐刺耳的号声—— “斗场塌陷!封盘半月!” …… 牢狱中,污水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萧雪臣跪坐在霉烂的草席上,膝头垫着半截还算干净的囚衣。 洛云烬枕在他腿间,额前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他蘸着污水的手帕刚触到伤口,就听见怀中人闷哼一声,指节攥得青白。 “才来几日,”他指尖力道放得更轻,像是拂过易碎的薄胎瓷,“就惹得谢老板不开心了?” 洛云烬倏地睁眼,深棕眸子在摇曳的火光中泛起琥珀色,倒映着萧雪臣垂落的发丝。 “那疯子的喜恶,与我何干?”她忽然扯动嘴角,牵得颈侧伤口渗出血珠,“今日那巨汉……早不是人了。” 话音未落,牢外传来铁链拖曳的声响。 萧雪臣迅速将人扶起,手指不经意扫过她耳尖——那里有道新鲜的擦伤,是九环刀铜环划出的。 “笼中珍宠罢了。”他捻起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指尖沾着草药清苦,“你该学学兔儿,急了便缩进洞里去。” “缩着等死么?”洛云烬突然扣住他手腕,虽为女子,力道却大得惊人,“我偏要当只咬断猎人咽喉的疯兔。” 她眼中迸出星火,照亮了瞳底未熄的倔强。 萧雪臣怔了怔,忽然低笑出声。 笑声牵动心疾,他掩唇咳了半晌,再抬眼时琉璃灰的眸子泛着水光:“好巧,我幼时养过一只雪兔……” 脚步声如闷雷碾碎了未尽之言。 谢狰立在铁栏外,玄狐大氅裹着夜露的寒气。 青铜兽首面具下,一双鹰隼般的眼扫过洛云烬渗血的绷带,随手掷出个青釉陶盒。 那物件砸在污水坑里,溅起的泥点沾上洛云烬眼睫。 “药。”他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别脏了我的斗场。” 洛云烬抹去脸上污渍,忽然撑着石壁起身。 铁链哗啦作响,她踉跄着抓住栏杆,血污囚衣下脊骨如剑挺直:“既要我斗得漂亮——”她扬起下巴直视谢狰,“给我柄枪。” 暗牢骤然死寂。 谢狰的指节在刀柄上叩出轻响,面具缝隙间泄出一声嗤笑:“赤手空拳尚能撕下那莽夫半张脸皮,要枪作甚?” “撕人算什么本事?”洛云烬指尖划过栏杆锈迹,在青苔上勾出枪尖轨迹,“洛家枪挑的是将旗,破的是军阵——” 她猛然逼近铁栏,几乎贴上谢狰的面具,“谢老板的虿盆,配得上真正的杀招么?” 火把爆出噼啪火星。 谢狰忽然伸手穿过铁栏,玄铁护甲卡住她下颌。 洛云烬闻到他袖间苦艾混着血腥的气息,看到他眼底鎏金纹路如熔岩流动:“小朱雀……”拇指重重碾过她唇上裂口,“你可别被自己的翎羽灼伤了。” 萧雪臣的咳嗽声突兀响起。 “明日辰时,”谢狰甩开手,大氅在风中卷成漆黑的旋涡,“会有人送枪来。” 他转身时踢翻了墙角的陶罐,碎瓷片扎进洛云烬脚背,她却恍若未觉。 暗河在石缝外呜咽。 萧雪臣掰开她紧攥的拳头,掌心赫然嵌着四道月牙血痕:“以退为进这招,你跟谁学的?” “跟谢狰。”洛云烬望着谢狰消失的方向冷笑,“那畜生每次扑食前,都要假意后退三寸。” 第7章 【折梅蘸血】 晨雾裹着铁锈味漫进囚室时,洛云烬正用碎瓷片在墙上刻字。 最后一道刻痕还未收尾,铁门便被狱卒踹得震天响。 她本能地护住身后昏睡的萧雪臣,却见两名壮汉抬着丈二红枪立在门外,枪头裹着褪色的白虎旗——像极了洛家覆灭那日,焚毁的战旗残片。 “谢老板赏的。”狱卒将长枪掷在地上,枪杆撞出龙吟般的嗡鸣,“他说这玩意配你这疯兔正合适。” 云烬指尖触到枪缨的瞬间,虎符金线突然在经脉中沸腾。 褪色的红穗里缠着半枚银锁,锁芯刻着“明璋”二字——这是大哥及冠时,她亲手系在银枪上的长命锁。 谢狰是从何处拾得此物?不得而知。 “替我捎句话。”她将长枪横于膝上,用衣角擦拭蒙尘的枪刃,“就说这礼……”寒光映出她眼底血色,“我定会扎进他心窝再道谢。” …… 夜里,暴雨袭来,牢房深处的滴水声却像催命符。 萧雪臣昏沉中抓住云烬衣袖,琉璃灰的眸子蒙着层雾:“方才梦见……咳咳……你枪尖挑着谢狰的头颅……” “那可不是梦。”云烬擦拭着长枪,“迟早的事。” 暗处忽然传来骨铃轻响,谢狰的影子投在斑驳石壁上。 “杂种,”洛云烬心中暗自咒骂,这不知从哪个角落拾来的粗俗之语,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找到的表达愤怒的方式,“又来干嘛……” 话音未落,一抹突如其来的凉意轻轻贴上她的唇瓣。 “嘘。” 萧雪臣以手轻覆她的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泛起忧虑神色。 “虽说...”萧雪臣欲言又止,“你手上已沾染鲜血,但我,仍旧不愿听你说出……粗鄙之语……” 洛云烬一怔,心头似有暖流掠过。 话语间,谢狰已行至牢门前,他手中提着个雕花食盒。 “赏你的,怕你熬不住,死了。” 他踢开牢门,盒中滚出沾泥的桂花糕——正是母亲生前最擅做的样式。 云烬挥枪扫落食盒,糕点碎在污水里:“毒药还是蛊虫?” “礼物可还喜欢?”谢狰踩碎满地残渣,“那日帐前偷听,可没少听到你父亲说你,”他忽然掀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烙印形似朱雀,“他说这桂花糕,是你最爱。” 暴雨声忽然变得很遥远。 洛云烬的枪尖微微发颤,在谢狰咽喉处划出血线:“就凭你也配……” “就凭我能让你活着恨我。”他转身步入雨幕,玄狐大氅在夜色中绽开,“小朱雀,你的命比恨更珍贵,让我再看看你的本事。” 萧雪臣攀起身,细白的指尖轻轻按下洛云烬饱含愤恨的枪柄。 “云烬……”他垂眸,轻轻将头靠在洛云烬肩头,“半月已过,他是在激你。” 半月已过,明天就是黑斗场重新开盘的日子了。 “昨日……”萧雪臣轻言,抬眸看向女子的眼睛,“狱卒在我身上游离时,提及了明日你要角斗的对象。” 洛云烬强压怒火,垂下眼,刚好对上萧雪臣温柔似水却又略带忧郁的眼神。 “雪臣……”她放下枪,将男子的脸庞轻轻捧起,“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 铜门洞开,雨水混着赌徒唾沫砸在脸上。 又是一次死斗。 洛云烬握枪的指节泛白,枪尖垂地划出蜿蜒血痕——这是谢狰特意安排的“红毯”,用昨日败者的残肢铺就。 新对手是个戴鬼面的瘦高男子,双刀缠着浸毒的银链。 他脖颈纹着北狄祭文,每踏出一步,锁子甲便发出毒虫爬行般的窸窣声。 “小娘子这杆枪……”刀锋突然劈向云烬耳际,“不如留着当绣花针!” 云烬旋身避让,枪杆横扫其下盘。 这是洛家枪最基础的“扫叶式”,七岁那年她在父亲杖责下练了整整三月。 鬼面男却如壁虎贴地游走,银链缠住枪杆猛地一拽—— “铮!” 枪头擦着观战阁飞过,钉碎谢狰面前的淬火灯。 酣战数十回合,暴雨浇透云烬的囚衣,枪缨吸饱血水重若千钧。 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枪是活物,要顺着它的脾气使。” 虎符金线骤然刺入瞳仁,雨中斗场在她眼中化作沙盘——青石缝是赤水谷暗道,血洼是敌军营帐,而鬼面男挥刀的角度,恰似北狄骑兵冲锋的轨迹。 “破军!” 她突然暴喝,枪尖点地借力腾空。 这是洛家枪禁招,十年前大哥凭此式挑落敌将首级,却被父亲罚跪祠堂三日。 枪风撕裂雨幕的刹那,鬼面男的银链绞住枪杆,毒刃直取她咽喉—— 她失误了,生死就在刹那。 叮—— 谢狰的金错刀破空而来,斩断银链的同时削落鬼面男半幅面具。 面具下是张布满蛊虫的脸,北狄狼图腾在皮下蠕动。 鬼面男发出非人嘶吼,眼眶里钻出百足蜈蚣:“谢狰!你竟敢坏规矩……” “规矩?”谢狰的青铜面具溅满毒血,“在虿盆,我就是规矩。” “上次是蛛蛊,这次又是什么?胆敢在我的眼皮下做如此勾当。” 他反手掷出金错刀,刀身贯穿鬼面男心口时将人钉在铜门之上。 鬼面男瞳孔骤缩,俨然逝去。 暴雨冲刷着尸体,蛊虫受惊般四处逃窜,遇水化作缕缕青烟。 洛云烬拄枪喘息,忽觉腕间灼痛。 朱雀纹竟顺着枪杆蔓延,在暴雨中燃起幽蓝火焰。 谢狰踏过尸骸走近,玄狐大氅扫灭她周身火苗:“这招破军式,谁教你的?” “我大哥的牌位教我的。”她枪尖抵住他心口,“每夜都在梦里教。” 谢狰忽然握住枪刃,掌心鲜血顺着血槽滴落:“那你可曾梦见过……”鎏金瞳孔在雨幕中妖异如鬼火,“他是怎么被万箭穿心的?” “你!” 洛云烬怒意如潮,心火中烧,意欲挥剑,将眼前这抹诡影斩为齑粉,却惊觉体内力气仿佛被无形的黑洞吞噬,连握剑的手都颤抖无力。 “徒劳之举。”谢狰勾起冷笑,手指轻轻一松,“蛊虫化作的烟,有毒。” 话音将落,天旋地转。 洛云烬沉重地跌坐于泥泞之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把不算,”谢狰转过身去,背影冷冽,言语间不含丝毫温度,“明日继续。” “明日继续”,指的是洛云烬明天还需再次出战。 “吃人不吐骨头……” 洛云烬只觉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随后,世界在她眼前缓缓拉上黑幕。 …… 夜里,雨势渐停,铁窗格外隐约飘来细若雾丝的水汽。 暗牢的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暖光。 萧雪臣将最后半截蜡烛融在铜盏里,而后跪坐在洛云烬身前,温柔的为她擦拭药膏。 洛云烬肩头的伤痕翻着黑紫皮肉,他蘸着药膏的银匙顿了顿,忽然想起八岁那年的雪夜—— 母妃也是这样跪在冷宫砖地上,用簪子撬开冻住的药罐,为他敷烫伤的膝盖。 “忍着些。”他指尖拂过云烬颤抖的脊骨,药膏清苦中带着梅香,“这药让我想起,当年母妃咳血时……” 话音戛然而止,银匙在碗沿碰出细响。 琉璃灰的眸子低垂,倒映着药汤里破碎的月影。 云烬嗅到突如其来的沉水香气。 那是萧雪臣发间残留的宫制头油味,混着牢狱霉味,竟让她想起母亲妆奁里那盒从不启用的螺钿胭脂——洛夫人曾说,深宫里的女人越是遭嫉,越要藏起锋芒。 “你母妃……”她话音未落,萧雪臣突然握紧她手腕。 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伤处,他正用齿尖咬断绷带线头,这动作太过熟稔,仿佛在无数个寒夜里为谁重复过千百回。 “她爱穿月白云锦,袖口总要绣三枝白梅。”绞开染血的纱布,露出他腕间相似的旧疤,“那年西凉进贡的浮光锦统共十匹,父皇赐她三匹,贤妃便在赏梅宴上打翻酒盏……” 药膏抹过狰狞伤口,指尖却温柔得像在描眉,“后来母妃所有的衣裳,都添了洗不净的葡萄渍。” 云烬忽然懂了那些白梅刺绣的深意——既要盖住污痕,又不愿同流合污。 就像此刻萧雪臣包扎的手法,将止血的艾绒藏在桑皮纸下,既不让狱卒察觉药效,又能缓她经脉灼痛。 “殿下倒是手巧。”她揶揄着去够谢狰送来的酒壶,却被萧雪臣轻轻拍开手背。 这个动作让他耳尖泛起薄红,恍如当年躲在屏风后,偷看母妃为父皇斟酒时,被贤妃用金护甲掐红的指印。 “母妃说过,伤处沾酒如饮鸩止渴。”他取出发间半截玉簪,挑开药囊暗层,露出里面干枯的梅枝。 花瓣早已零落成泥,唯独花萼处留着暗红痕迹,像是凝固的血珠,“那年她们说梅枝藏蛊,当着我面烧了整片梅林。” “母妃跪在灰烬里,说残香入药最是止痛。” 暗河的水声忽然变得很轻。 洛云烬望着他睫毛投下的阴影,那弧度竟与谢狰面具下的伤疤诡异地重合。 她想起父亲说的,火焚赤水谷凯旋离开那日,也有个少年跪在焦土上捡拾残甲。 原来深宫与战场,从来都是同一种炼狱。 而这黑斗场,更是人间炼狱。 再这么斗下去,洛云烬也无法确保自己每次都能活下去,得再想想办法了…… 第8章 【银镯密语】 时光如细沙悄然流逝,洛云烬已模糊了对战过多少名斗士的记忆,每一场酣斗,都仿佛是岁月长河中快速游走的淡影。 在这些对手之中,不乏那些铁骨铮铮、以血为酒的硬汉,他们自愿踏入这生死竞技场,眼中闪烁着对巨额赌金的贪婪之光,将生死置之度外。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怀揣着同样的野心与自由意志。 有的斗士,不过是被锁链束缚的奴隶,被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他们的眼神中满是无奈与绝望,战斗力薄弱,选择认输,成了他们在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生存稻草。 更有甚者,是那些被生活重压所迫,或为改变家族世代贫苦的宿命,或是命运之手无情推动,不得不踏入这黑暗斗场的灵魂。 对他们而言,或许在这场以命相搏的游戏中寻求一丝转机,即便是以生命为代价,也好过在无尽的苦难中苟延残喘。 在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上,死亡,竟成了一种解脱,一种对现状无声的抗议。 当然,在此间,洛云烬的实力也在悄然增长。 …… 又是一次酣战。 霜月当空,虿盆的铜门在雪夜里泛着冷光。 洛云烬握紧手中长枪,枪尖垂落的红缨结了层薄冰。 这是谢狰送来的第二柄枪,乌木枪杆上刻满梵文,触手生寒——据说是用雷击木所制,专克邪祟。 “今夜对手是以人肉养宠的驯兽师。”萧雪臣将暖炉塞进她掌心,琉璃灰的眸子映着跳动的炉火,“他养的雪狼……” 话音未落,牢外传来狼嚎,声浪震得墙灰簌簌而落。 云烬用枪尖挑起脚镣,冰晶碎落如星:“正好拿狼皮给殿下做褥子。” “云烬……”萧雪臣轻声呼唤,语调中带着关切,“务必谨慎。” “嗯。”洛云烬轻轻颔首,神色淡然自若。 斗场内积雪已深三尺。 驯兽师裹着熊皮氅,腰间悬七枚骨笛。 三头雪狼匍匐在他脚边,眼窝嵌着的幽蓝琉璃珠,在月下流转着磷火般的妖光。 洛云烬却一派气定神闲,浑身透着乡野莽夫的粗粝与不羁,仿佛已与这幽暗斗场融为一体,静待厮杀。 “小娘子这杆枪,”驯兽师骨笛乍响,“够给我的宝贝剔牙么?” 雪狼如离弦之箭,疾扑而出。 云烬旋身抖腕,枪花绽开,红缨扫过狼首带起冰屑——正是洛家枪的“折梅式”。 昔年父亲梅林授艺,曾以此式挑落满树霜华。 “太慢了!” 驯兽师笛音陡转,裂帛般刺破夜空。 雪狼瞳孔骤缩,利爪撕开云烬左肩,血珠溅落雪地,绽开数点寒梅。 剧痛激得虎符金线暴走! 洛云烬视野骤然清晰如昼,雪狼扑咬的轨迹在她眼中化作沙盘推演。 “那我可就……”枪尖点地借力,她身形腾空,“认真打了!” 身影如鹞子翻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新月。 “破——!” 枪杆挟千钧之势横扫,竟将三头雪狼拦腰斩断! 驯兽师暴怒掷出骨笛,七枚毒针自笛孔激射而出—— 叮!叮叮! 枪身急旋如轮,毒针尽数崩飞。 驯兽师惊骇间,瞥见洛云烬指尖寒芒一闪! 咻—— 竟是先前暗藏的一枚毒针,激射而出! 毒针直取咽喉,驯兽师躲闪不及,被狠狠钉入右肩! 生死关头,他扑通跪倒认输,手忙脚乱掏出解药,囫囵吞下。 霎时,观战席爆出如雷嘶吼: “早说这女郎不简单!” “以猎物之姿反成猎手,厉害!” 洛云烬随手理了理散乱的发髻,目光桀骜地投向台上的谢狰。 一群鼠辈,数月前还嗤之以鼻,此刻倒来放这马后炮。 对面,及时服下解药的驯兽师已无大碍。 他垂首跪地,凌乱碎发遮住了眼中翻腾的怨毒,只余切齿低语: “迟早……撕碎你这婆娘。” …… 夜里,萧雪臣如常在为洛云烬疗伤。 “谢狰许是故意将我与你关押在一起的。”洛云烬半倚在萧雪臣坚实的腿上,眼帘轻合。 “我知道,”萧雪臣的手指轻轻悬于洛云烬细瘦的手腕之上,动作轻柔,“想看两只幼雏互相梳洗羽翼罢了,如他愿便可。” 萧雪臣的指尖悬在洛云烬腕间,琉璃灰的眸子此刻正映照着洛云烬手腕上那只银镯上斑驳剥落的痕迹。 那镯子箍在她结痂的伤口上,内侧的符文被血渍浸得发亮,像一条盘踞的毒蛇。 “这镯子……”他忽然用力按压银镯,轻响惊醒了昏沉的云烬,“母妃的妆奁里曾有相似的纹样。” 洛云烬猛地抽回手,银镯撞在石壁上发出清鸣。 银镯落地时溅起一串血珠,萧雪臣的指尖悬在半空,琉璃灰的瞳孔里晃动着破碎的烛光。 洛云烬猛地抽回手的动作扯动伤口,疼得眉心一跳,却硬生生将闷哼咽回喉间。 萧雪臣心想:这倔强模样,像极了那年母妃被拖去慎刑司时,死死咬住唇不落泪的神情。 “殿下这是要给我戴镣铐?”洛云烬讥讽着蜷起膝盖。 萧雪臣忽然捻起她一缕乱发:“母妃临终前,曾教我识破妆奁夹层的密信。” 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往事,指尖却稳如执笔批阅奏折。 “浮光锦里的葡萄渍……是西域蛇毒淬的。” 洛云烬的呼吸骤然凝滞。 她看见萧雪臣用银簪挑开银镯暗扣时,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这哪是养尊处优的皇子手法? 分明是冷宫里偷生之人,在无数个被毒汤泼醒的深夜练就的求生本能。 叮—— 萧雪臣握住她颤抖的手腕,指腹摩挲着符文凹陷处:“那年贤妃诬告母妃用厌胜之术,焚毁的巫蛊人偶上……”他忽然咬破指尖,血珠滴入镯纹沟壑,“就刻着这种蛇形纹。” 血线顺着符文游走,竟在青砖上投射出星图。 这是……南疆蛊术! 云烬的虎符金线骤然暴动,腕间朱雀纹与星图共鸣出幽蓝光晕——映照出的正是赤水谷布防图的残页! “难怪谢狰要留你性命。”萧雪臣的声音浸着寒意,“一只银镯,竟暗藏玄机。” “原来如此……”洛云烬的指甲抠进青砖缝隙。 虎符金线灼得她眼前发黑,恍惚看见二哥洛明瑾捧着金砂箱,与北狄使者在暗室密谈。 二人细细端详,并未注意廊道尽头的脚步声。 谢狰踹开牢门时,洛云烬正用银簪在血泊中勾画星图。 他用大氅扫过未干的轨迹,鎏金瞳孔映出她颈间新添的鞭痕:“小朱雀何时改行当起占星师了?” “拜谢老板所赐。”她扬起血污斑斑的脸,银镯在掌心晃成残影,“毕竟不是谁都有福气,能把仇人的骨头当首饰戴。” 洛云烬眼神看向谢狰佩戴的骨质器物,面露讥讽。 “小朱雀。”谢狰低笑一声,靴尖碾碎未干的血迹,“偷看别人情书可不是淑女所为。” 他突然擒住她手腕:“令尊火烧赤水谷那夜,你大哥的银枪挑穿了十九个北狄斥候——” 猛地将人按在石壁上,鲜血顺着相贴的肌肤渗入银镯纹路,“最后那枪本该扎进我心口,他却突然调转枪头……” 星图在血光中重组,浮现出少年洛明璋血战的画面。 “为什么……”她指尖抠进石缝,喉间涌上腥甜。 谢狰的喉结在刀刃下滚动。 砖灰簌簌而落,他鎏金瞳孔里燃着癫狂的火:“令尊火烧赤水谷那夜,你大哥的银枪离我心口只差三寸——” 他扯开衣襟:“他看清火海里捆着的是洛家军,枪头就偏了。” 来不及细想话中深意,星图在二人的争执中,画面越发明显。 当啷—— 萧雪臣手里的药罐突然落地。 他望着星图中浮现的冷宫梅林,琉璃灰的瞳孔剧烈收缩——母妃被拖出昭阳殿那日,梅枝上绑着的“巫蛊人偶”,分明裹着洛家军的赤色束带! “浮光锦上的葡萄渍……”他忽然轻笑出声,笑得呛出血沫,“原是洛二公子泼的脏水。” 洛云烬的银簪应声而断。 簪芯滚出半粒金珠,珠面刻着洛明瑾的私印——正是当年她及笄时,二哥笑着系在她剑穗上的“护身符”。 “往生河第三块砖。”谢狰的金错刀突然劈开地砖,污水裹着密信涌出,“你心心念念的真相,可还满意?” “难怪你会将我二人关押在此……” 看向泛黄的信纸,洛明瑾的字迹刺入眼帘:「北狄金砂之事,望曹公斡旋……血炼虎符……掌权……狼主……助你……」 “现在明白了?”谢狰的金错刀突然劈向地缝,刀锋刮擦声刺得人牙酸,“你我都是被至亲献祭的牲礼——” 信件的每个字都在她眼底烧出焦痕。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大哥银□□穿亲兵咽喉,那人临终前撕开的衣襟里,露出绣着白梅的里衣——正是萧雪臣描述过的,冷宫娘娘最爱的纹样! “二哥他……”她踉跄着撞向石壁,却被萧雪臣的怀抱截住。 少年皇子身上沉水香混着药苦,竟与记忆中的母亲怀抱重叠。 “云烬,”萧雪臣的指尖抚过她颤抖的脊背,声音轻得像梅林落雪,“深宫红墙吃人,从来不用见血。” 他腕间旧疤蹭过她颈侧,那是十二岁为母妃试毒留下的印记。 “但你的枪尖……” 暗河突然沸腾如煮。 洛云烬的朱雀纹忽然阵痛,她不耐的乱了身形,打翻一侧的火盆,银镯在火中熔成赤金流浆。 谢狰的鎏金瞳孔透过火光,映出她焚烧的身影,竟与记忆中阿姊被焊入铁甲的模样重叠。 “烧吧!”谢狰徒手握住流火,任由掌心焦痕与心口烙印连成阵图,“把这腌臜世道……烧成我们重生的祭坛!” 萧雪臣却灵光一现,突然将药囊掷入火中,干枯的梅枝爆出清香。 烟雾凝成母妃的虚影,指尖正指向星图空缺处——那里隐约浮现皇城轮廓,宫墙下埋着成箱的北狄金砂。 “游戏该升级了。”谢狰拽断洛云烬脚镣,将信件拍在她掌心,“让你的恨火……烧穿这吃人的世道,也不枉我救你一命。” 第9章 【骨笛惊魂】 暗牢的火堆奄奄一息,最后几粒火星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着跳跃,映照着两个相偎的身影。 赤水谷的隆冬穿透石壁,将寒意凝成白霜,覆在狼皮褥子的边缘。 洛云烬能感觉到萧雪臣的呼吸拂过自己肩胛的旧伤,带着病弱的潮意。 他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不再像初遇时那般形销骨立,火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纵然憔悴,那眉骨与鼻梁的线条依旧残留着皇家雕琢出的清贵。 洛云烬的目光越过他微颤的睫毛,投向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 刻痕像无声的鞭子,抽打着被困于此的日日夜夜。 而谢狰如同一尊盘踞在阴影里的青铜魔神,他的斗场滴水不漏,他的掌控无处不在。 带着一个孱弱的萧雪臣,如何才能从这铜墙铁壁中撕开一条生路? 啪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不是钥匙转动,不是铁锁砸落。 那沉重的牢门,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不是狱卒狰狞的脸,而是裹挟着雪片的、呼啸的寒风,以及—— “嗷呜——嗷呜——!” 一声接一声,凄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狼嚎,在空旷的斗场废墟间回荡,如同来自幽冥的召唤。 洛云烬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陷阱?诱饵?谢狰又在玩什么把戏? 每一个念头都在尖叫着危险,但那条敞开的缝隙,那缝隙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风雪,却散发着令人战栗的——自由的诱惑。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转头,对上萧雪臣骤然睁开的琉璃灰眼眸,那里面映着跳跃的火光和她紧绷的脸。 “待着。”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门外蛰伏的猛兽。 指尖轻轻拂过他冰凉的手背,留下一个温柔的安抚。 随即,她抓起倚靠在冰冷石壁上的长枪——那杆丈二乌木红枪,枪头裹着褪色的洛家军白虎残旗,枪缨里缠着大哥洛明璋的长命锁。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一路蔓延至心口,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毅然起身,踏入风雪。 牢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点微弱的火光。 斗场的甬道比牢内更冷,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暗红色冰霜,不知是水汽还是经年累月渗入石缝的血。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一道新刻的三角凹痕,边缘锐利,带着某种野兽爪牙特有的蛮横力道,深深嵌入石壁。 “今日的彩头,”一个阴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毒蛇滑过枯草,令人毛骨悚然。 驯兽师从一根倾倒的巨大石柱后转出,手中把玩着那支森白的骨笛,笛身仿佛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是狼王的獠牙。”他咧开嘴,露出参差的黄牙,目光贪婪地扫过洛云烬的咽喉,“或者……你的喉骨。” 咻咻—— 呜! 骨笛抵唇,三声短促凄厉的笛音裂帛般撕开风雪! 三头巨大的雪狼应声从不同的阴影角落无声地扑出,如同三道白色闪电,速度极快! 它们眼窝中嵌着的幽蓝眼珠,在雪夜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喉间滚动着压抑的低频呜咽,那是饥饿与杀戮的前奏。 它们的动作迅捷、精准、狠辣,每一次扑击都直指要害,带着**裸的、撕碎猎物的渴望! 利爪撕破空气,带着腥风直掏洛云烬的心窝! 洛云烬瞳孔骤然紧缩,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不是因为狼群的凶猛,而是因为那个本该被囚禁在黑市深处的人——驯兽师。 她怎会在角斗时间外,出现在此处? “你?!……谢狰呢?”洛云烬的声音带着惊怒。 驯兽师脸上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骨笛再次抵上嘴唇:“谢老板?这是他特许的……私人订制!” 尾音拔高,笛声陡然变得尖锐急促。 狼群的攻势瞬间一变! 不再是野兽的狂扑,而是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步伐、角度、配合,诡谲如阵! 利爪和獠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进攻之网,招招致命! 洛云烬旋身避让,枪尖点地溅起火星,险之又险地躲过掏向心口的一爪。 左肩的旧伤却被另一头狼的利齿擦过,熟悉的剧痛伴随着血腥味弥漫开来,瞬间点燃了狼瞳深处嗜血的赤红! “用如此下作手段训畜,畜生不如!” 洛云烬怒极反笑,枪杆横格,死死抵住一头扑向她咽喉的巨狼。 就在这生死相搏的瞬息,她看清了领头巨狼耳后,那片因激烈动作而翻卷起的皮毛下—— 一道熟悉的陈年箭疤,深褐色,狰狞地盘踞着。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八岁的秋猎,混乱的叛军袭击,一支淬毒的冷箭直取她毫无防备的后心,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小小的灰白色身影从灌木丛中猛地窜出,用身体挡在了她面前。 箭簇没入幼狼肩胛的闷响,幼狼痛苦的哀鸣,还有那双望向她时,清澈懵懂又带着痛楚的眼睛…… “苍雷!”那个被她偷偷喂食、取名为“苍雷”的小狼。 “吓傻了?”驯兽师得意的笛音陡然拔高,凄厉得如同厉鬼的哭嚎,“撕了她!吃了她!” 苍雷那双曾经清澈的狼眼,此刻只剩下被笛音操控的狂暴和嗜血。 它喉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巨大的身躯带着千钧之力再次扑来。 利爪带着风声,狠狠撕裂了她本就单薄的囚衣,在她肩头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剧痛让洛云烬踉跄着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耳畔仿佛炸响父亲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的嘶吼:“活下去!” 眼前却诡异地闪过母亲温柔递来的白芍花手帕,那洁白的花芯,竟与苍雷耳后箭疤的位置,在血色的视野中缓缓重叠…… 笛音再催!如同索命的魔咒! 三头巨狼,六只闪烁着血红光芒的眼睛,从三个方向同时锁定了她脆弱的咽喉。 獠牙滴着涎水,带着腥臭的死亡气息,瞬息即至……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刹那,洛云烬眼中所有的惊怒、痛苦、回忆,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暴戾的火焰焚烧殆尽—— 活下去! 父亲的声音在骨髓里咆哮!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她喉间迸发。 不是恐惧,而是彻底的、玉石俱焚的凶兽之怒。 她竟弃枪暴起,身体像一张被压缩到极致的强弓,在雪地上猛地一蹬! 不是后退,而是迎着扑来的狼群,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如同扑食的豺狼,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向笛声的来源—— 见状,驯兽师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她专注于进攻,疏忽了防守,此刻他惊惶地想要变调阻止。 但,太迟了。 洛云烬的身影已至,她无视抓向自己肋骨的狼爪,眼中只有那只操控的手指。 她张嘴,牙齿雪光下反射出森冷的白芒,狠狠咬向驯兽师按在骨笛孔洞上的右手食指。 咔嚓! 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混合着驯兽师非人的惨嚎,瞬间压过了凄厉的笛音。 半截断指带着那支森白的骨笛,一同坠落在染血的雪地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原本狂暴嗜血、作势欲扑的三头雪狼,如同被瞬间抽掉了所有支撑的木偶,愕然僵立在原地。 喉间的低吼呜咽,竟在顷刻间化作了茫然、痛苦、甚至是解脱般的悲鸣。 苍雷那双血红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看向洛云烬,又看向地上那截断指和骨笛,巨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发出呜呜的低咽。 “噗!” 云烬满口鲜血啐出断指,却觉舌底触到异物——那骨笛裂口处,竟嵌着一片指甲盖大的白玉,刻着三个看不懂的阴文。 “还给我!贱人!还给我!” 驯兽师左手死死捂着断指处,鲜血从指缝狂涌,面孔因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竟不顾一切地朝洛云烬疯扑过来。 “好啊,还给你!” 洛云烬眼神一厉,在他扑至面前的瞬间,快速出手,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开惨叫的嘴。 她右手沾满鲜血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将那截断裂的、沾着碎肉和骨茬的骨笛残骸,狠狠塞进了他的喉咙深处。 “唔!呕——!” 驯兽师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身体剧烈地抽搐挣扎,好一会儿才咳出带血的骨笛。 “吃人的路数?”洛云烬一脚狠狠踏下,将森白骨笛彻底踩碎。 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刚刚从兽性中挣脱的疲惫与冷酷。 “不过如此。” 啪啪啪…… 清脆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掌声,从阴影最深处响起。 谢狰缓步而出,玄狐大氅在风雪中微微拂动,青铜兽首面具下的目光,如同淬了冰又燃着火的利刃,牢牢钉在洛云烬身上。 他抚掌的动作轻松依旧,仿佛刚才目睹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搏杀,而是一出精彩的戏剧。 “好。”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地传入洛云烬耳中,“好一个生啖骨血、以牙还牙的……血罗刹。” 那“罗刹”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赞叹的残酷意味。 洛云烬拄着枪,踉跄着转过身。 肩头的伤口在剧烈动作后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灼烧感。 她一步一步,艰难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阴影中的谢狰。 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脚印。 染血的唇擦过冰冷的枪身,留下刺目的猩红痕迹。 “下一个……”她抬起头,充血的眼球死死盯着面具后的鎏金瞳孔,喉咙里滚动着浓稠的血沫,声音嘶哑得如风中残火,“该轮到你了。” 数日来的厮杀、血腥、绝望和强行压抑的兽性,此刻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咆哮,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只剩下对鲜血和复仇的极度渴望,几乎要焚毁最后一丝理智。 两人在风雪中对峙,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 谢狰的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刮过,从她肩头狰狞的伤口,到染血的唇角,再到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 他沉默着,如同欣赏珍宠一般。 两人对峙之间,身后驯兽师却突然暴起,拔出腰间毒刃,直刺洛云烬后心! 他眼中爆发出最后的怨毒与疯狂。 洛云烬甚至没有回头。 她只是反手,极其精准地从自己肩头那道被苍雷撕裂的伤口中,拔出了一颗深深嵌入皮肉的、染满鲜血的狼牙,猛地向后掷出。 噗嗤! 只听见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颗染血的狼牙,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驯兽师的左眼。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整个人向后飞起,“咚”地一声闷响,将他死死钉在了身后冰冷的石壁上。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最终彻底瘫软,怨毒的咒骂永远凝固在脸上,鲜血混着眼窝的浆液汩汩流下。 血雨纷飞,夹杂着冰凉的雪花,落在洛云烬散乱的黑发和苍白的脸上。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具被钉死的尸体。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谢狰脸上。 她艰难地咽下口中翻涌的、混合着他人和自己鲜血的腥甜血沫,那血仿佛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喉咙和理智。 充血的眼球几乎要裂开,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如同困兽般的绝望与疯狂。 风雪似乎更大了,呜咽着卷过空旷死寂的斗场。 在这片血腥与寒冷的修罗场中,洛云烬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绝望力量,死死缠住阴影中的谢狰: “杀……杀了你……” “看来,”谢狰依旧从容,“要给小朱雀……刻印了。” 第10章 【咳血饲雀】 几日后,谢狰带着刑具破开洛云烬的牢门。 烙铁的焦糊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异样甜腥,死死钉在洛云烬的鼻腔里。 谢狰松开手,那柄尾部雕着狰狞兽首的烙铁“哐当”坠地,在冰冷的石板上滚了几圈,暗红的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腰侧新烙下的印记—— 一个扭曲盘绕、象征永世奴役的蛇形符文—— 正发出滋滋的声响,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浇灌进骨髓,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身形,没有在谢狰面前彻底软倒。 冷汗浸透了破碎的囚衣,黏腻地贴在同样遍布伤痕的脊背上,寒意刺骨。 她充血的眼球,死死钉在谢狰青铜面具后那双毫无波澜的鎏金瞳孔上。 “烙印,是归属的凭证。” 谢狰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施加的酷刑不过是拂去一片尘埃。 他修长的手指,隔着玄狐大氅的皮毛,慢条斯理地拂过腰间悬挂的另一枚骨笛——比驯兽师那支更粗粝,色泽更深沉,隐隐透着血色。 “好好记住这滋味,‘血罗刹’。从今往后,你的血,你的骨,你的命,都刻着我的印记。” 他微微倾身,冰冷的青铜面具几乎要贴上洛云烬因剧痛而颤抖的额角,气息拂过她耳廓。 “别妄想挣脱。虿盆的锁链,只会越缠越紧。” 脚步声远去,沉重的牢门轰然落下,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也隔绝了谢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兜头浇下,瞬间吞没了洛云烬。 腰间的烙印在绝对的黑暗里,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痛感变得无比清晰、尖锐。 她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腰腹间那片新生的、滚烫的耻辱,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呃……” 一声压抑的、极其细微的呻吟,从角落传来。 洛云烬猛地转头。 火光熄灭后,牢房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只能凭着声音和刚才火堆熄灭前的残影,判断出萧雪臣的位置。 那微弱的呻吟,带着病弱的颤抖,像是寒风中断续的蛛丝。 她摸索着,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痛楚,向角落挪去。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然后是对方同样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腕。 她轻轻搭上去,脉搏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琴弦,却急促得如同受惊的鸟雀。 “冷……”萧雪臣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不堪。 他似乎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片刻,又或许从未真正沉睡,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病痛和寒冷中煎熬。 洛云烬摸索着,将旁边那张狼皮褥子往他身上又裹紧了些。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微弱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狰的烙印在腰间灼烧,提醒着她自身的屈辱与绝望,而手边这个气息奄奄的皇子,更是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带着他?逃出这铜墙铁壁?简直是痴人说梦。 刻满标记的石壁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妄想。 时间在死寂和黑暗中缓慢流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萧雪臣偶尔无法抑制的低咳。 洛云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烙伤的剧痛和连日搏杀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被黑暗和痛苦吞噬时—— “啾……啾啾……” 极其细微、极其虚弱的鸟鸣声,像针尖一样刺破了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洛云烬瞬间清醒,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没有武器,只有一片滚烫的耻辱。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来自萧雪臣的方向。 不是幻觉。 那微弱的啾鸣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无力感,在死寂的牢房里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他在做什么? 洛云烬悄无声息地挪近。 黑暗中,她模糊地感觉到萧雪臣微微蜷缩着身体,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他压抑的咳嗽声又响起来,比之前更剧烈,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哑。 咳声间隙,她听到一种极轻的、仿佛液体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紧接着,又是那微弱的鸟鸣。 似乎……急切了一些? 洛云烬心中疑窦丛生。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探向萧雪臣护着的方向。 就在即将触碰到时,她的指尖猛地碰到了一片温热、粘稠、带着腥气的液体。 是血! “你……” 洛云烬的声音沙哑干涩。 萧雪臣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似乎想躲,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唔……” 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像是想解释,又像是痛苦的呻吟. 洛云烬的手指没有收回,反而更坚定地向前,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冰冷的手。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团极其微小的、柔软的、带着微弱体温的绒毛。 那团绒毛在她指尖下微微颤抖,发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哀鸣。 是一只鸟。 一只不知如何闯入这地狱牢笼,此刻已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她沾满萧雪臣鲜血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那濒死的小雀微张的喙,正被萧雪臣一根同样沾满鲜血的手指轻轻抵着。 温热的、带着他体温和铁锈味的血珠,正从他被咬破的指尖,一滴、一滴,缓慢地渗入小雀的口中。 “它……疼……” 萧雪臣破碎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悲悯。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更紧,却固执地维持着那喂血的姿势,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一点力量能做的全部。 黑暗中,洛云烬僵住了。 腰间的烙印依旧在灼烧,提醒着她非人的屈辱和现实的冰冷。 而眼前这一幕—— 一个自身难保的皇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囚牢里,用自己温热的血,喂养一只同样垂死的麻雀—— 荒谬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脆弱与温柔。 她沉默着。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萧雪臣压抑的咳声,小雀微弱的啾鸣,以及那温热血珠滴落的细微声响,在这绝望的黑暗中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洛云烬缓缓收回了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将自己身上那件勉强能蔽体的外衫脱下。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她忍着腰间的剧痛,小心地将那件还带着一丝微弱体温的破布,轻轻覆盖在萧雪臣和那只小麻雀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靠着石壁重新坐下,闭上眼睛。 烙伤的剧痛和疲惫再次汹涌袭来,但这一次,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微弱的鸟鸣,那滴落的血珠,还有那句破碎的“它疼”,像微弱的火星,在她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底,投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就在这时,萧雪臣似乎因为刚才的动作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向一旁歪倒。 黑暗中,他袖中滑落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得极其厉害的小册子,落在洛云烬的腿边。 洛云烬下意识地伸手拾起。 册子入手轻薄,纸张粗糙,带着一种独特的淡淡药香的陈旧气息。 她摸索着封面,指尖触到凹凸的刻痕——是佛经。 一本手抄的《金刚经》。 她正欲随手丢开,指尖却无意间划过封皮内侧。 一种极其熟悉、却又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触感,瞬间攫住了她! 那不是纸张的纹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用特殊硬物在厚纸板下精心压刻出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凹凸密码。 排列的方式,转折的节点…… 与她在胭脂狱最绝望的时日里,那个沉默的哑婆,趁人不备,用枯瘦手指沾着污水,一遍遍在她掌心划过的秘密符号,如出一辙! 洛云烬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腰间的烙印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小片区域。 黑暗中,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再次细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金刚经》封皮内侧的凹凸刻痕。 冰冷粗糙的纸板下,那些细微的凸起与凹陷,在她高度集中的感知下,逐渐清晰起来。 她的指腹首先触碰到的是封皮左上角一个极小的三角凹点——这是哑婆密码的起始标记,代表“时间”。 紧接着,下方是一串由三个短凹痕和一个长凹痕组成的序列。 洛云烬的指尖快速移动、确认:三短一长……这是“十月”。 指尖右移,触到一组更复杂的凹凸:一个圆点凹痕,代表“地点”,紧接着是两条平行的、稍长的凹陷,“码头”,然后是一个扭曲如蛇形的凸起,“黑水”。 连起来:“黑水码头”。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继续向下摸索,碰到一片密集的、如同针扎般细小的凹点群。 这代表“物品”。 洛云烬凝神感知着凹点的数量与位置组合,合起来:“五百二十石”。 什么东西五百二十石?粮草?盐铁? 指尖迅速滑向右侧,触到一组全新的符号,信息浮现:“军械箭头,大量,二批次”。 洛云烬倒抽一口冷气! 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 这分明是阉党在秘密转运军械!五百二十石箭头?这足以装备一支庞大的军队!是北狄? 还是…… 她的指尖急切地继续探索,在封皮右下角,触到了最重要的符号: 一个被圆圈包围的、极其微小的“曹”字刻痕! 这独特的标记,是哑婆在胭脂狱,用指甲无数次在她掌心刻画的、代表那个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九千岁——曹焱的专属符号! 最后,在“曹”字标记下方,她摸到了一组代表“时间”的重复符号:“六月六日”。 一个具体的交易日期! 冰冷的绝望囚牢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猝然穿透了厚重的阴霾。 这哪里是什么佛经? 这分明是一份指向阉党巨头曹焱、记录着大规模违禁军械交易时间地点的绝密情报! 胭脂狱的哑婆……赤水谷的线索……萧雪臣……佛经……密码……曹焱的军械交易! 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中疯狂冲撞、组合。 她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经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住了深海中唯一的浮木,又像是握住了一块比腰间烙印更滚烫、更致命的烙铁。 这本不起眼的《金刚经》,此刻,重逾千斤。 萧雪臣……他如何得到这个? 他抄写它,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他是否也读懂了这封皮下的血腥秘密? 还是说,这本就是他传递情报的方式?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萧雪臣蜷缩的方向—— 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微弱艰难的呼吸,和那只小雀偶尔发出的细弱啾鸣。 这个咳血饲雀、自身难保的孱弱皇子,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11章 【冰河断指】 黑暗不再只是牢房的禁锢,更是心头的重压。 那本《金刚经》封皮下的秘密,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洛云烬的掌心,也点燃了她眼中沉寂已久的的火焰。 萧雪臣咳血的低喘和麻雀微弱的啾鸣,在死寂中交织成诡异的背景音。 她盯着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试图穿透黑暗,看清这个病弱皇子深藏的真相。 “你……”洛云烬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沙哑却异常清晰,“这经书,从何而来?” 萧雪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压抑的咳嗽声变得更加剧烈,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良久,他才喘息着,气若游丝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抄……抄经……静心……无意……得之……” 他避开了最关键的问题——如何“无意”得到这本隐藏着曹焱军械交易绝密情报的佛经。 洛云烬没有再追问。 追问已无意义。 黑暗中,她攥紧了那本薄薄的经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胭脂狱哑婆的密码,赤水谷的谜团,此刻又与阉党巨头曹焱的军械交易纠缠在一起。 这本经书,是钥匙,也是催命符。 而眼前这个咳血饲雀、言语闪烁的皇子,是唯一的盟友,也可能是最深的陷阱。 但无论前路如何,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想活吗?”洛云烬的声音压得极低。 黑暗中,萧雪臣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随即,是更深的咳嗽,以及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颤抖的回应。 “……想。” “好。”洛云烬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死’一次。” 计划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细微的气流和触觉,用最简短的音节沟通成型。 核心是利用虿盆斗场深处那条废弃的排污暗道——那是洛云烬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用血换来的秘密。 暗道出口,连接着城外终年冰封的怒沧河支流。 诈死的关键,在于一种洛云烬从虿盆药奴尸体上偷偷刮取的、能造成短暂假死状态的剧毒“息壤散”。 药量必须精准:太少,骗不过谢狰的眼睛;太多,假死变真亡。 “此药……伤及心脉……”萧雪臣的声音带着惧意。 现在的他,想活。 “总比被谢狰做成骨笛强。”洛云烬的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她从贴身最隐秘的破布夹层里,抠出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刺鼻腥气的黑色药粉。 黑暗里,她摸索着,极其小心地将药粉分成两份。 指尖的触感告诉她,萧雪臣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张嘴。”她命令着。 萧雪臣没有犹豫,顺从地张开了嘴,带着病气的温热气息拂过洛云烬沾着药粉的手指。 她能感觉到他喉结恐惧地滚动了一下。 洛云烬迅速将一份药粉弹入他口中,另一份则塞进自己舌下。 苦涩与腥气瞬间弥漫口腔,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舌尖迅速蔓延至四肢。 心跳陡然变得沉重、缓慢,每一次搏动都像拖着巨大的铁块。 呼吸被无形的手扼住,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粘稠的漆黑,连思维都开始变得滞涩、冰冷,仿佛灵魂正被一点点抽离这具残破的躯壳。 她最后的感觉,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而旁边,是萧雪臣同样沉闷的倒地声。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直到沉重的牢门被轰然拉开。 脚步声杂乱,带着狱卒特有的粗鲁和麻木。 “啧,真死了?” “两个都硬了……没气了。” “拖出去!扔老地方喂野狗!晦气!” “那个……不用禀报谢老板吗?” “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好几个,不必了。” 身体被粗暴地拖拽,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背脊的伤口,腰间的奴隶烙印在移动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被“息壤散”的麻痹感强行压下。 洛云烬维持着绝对的僵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腐臭气味的地方——虿盆处理尸体的乱葬坑。 旁边,是萧雪臣同样冰冷僵硬的身体。 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周围只剩下死寂和寒风呼啸,洛云烬凭借求生的意志力,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剧痛混合着鲜血的腥咸,如同强心针般刺入麻木的神经! 心脏猛地一抽,沉重地重新开始搏动! 她艰难地睁开眼,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 旁边,萧雪臣也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鸣,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显然药力对他孱弱身体的冲击更大。 “走!” 洛云烬顾不上许多,低喝一声,强忍着四肢的酸麻和眩晕,一把拽起几乎虚脱的萧雪臣,凭着来时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扑向乱葬坑深处一个被层层尸骸和冻土掩盖的狭窄洞口。 洞口仅容一人匍匐通过,里面是更加刺骨的阴冷和令人窒息的恶臭。 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 洛云烬在前,用身体硬生生挤开腐烂的障碍物。 萧雪臣紧跟在后面,剧烈的咳嗽在狭窄的通道里不断回荡。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冰冷光线。 同时,也听到了隐隐的、冰层下河水流动的呜咽! 出口! 怒沧河支流! 洛云烬奋力推开最后一块冻硬的淤泥和碎石,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粒,如冰刀般劈头盖脸地砸来。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是一片更加绝望的白色地狱…… 他们置身于一条巨大冰河的陡峭河岸之上。 下方,是覆盖着厚厚积雪、光滑如镜的宽阔冰面。 冰河对岸,是被风雪笼罩的莽莽群山。 这是唯一的生路! “跳下去!滑到对岸!” 洛云烬当机立断,指着下方距离岸边有近两人高的冰面。 萧雪臣看着那光滑陡峭的河岸和下方坚硬如铁的冰面,虽恐惧,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纵身一跃! 然而,就在他身体离开河岸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尖锐、带着威压的骨笛声,撕裂风雪,狠狠扎进洛云烬的脑海! 是谢狰!是那枚奴隶烙印! 腰间的蛇形烙印在笛音响起的刹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下! 一股深入骨髓、直击灵魂的剧痛和难以抗拒的强制力瞬间攫住了洛云烬!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原本准备紧随萧雪臣跃下的动作硬生生顿住! 咔嚓—— 噗通! 萧雪臣的身体重重砸在冰面上! 脆弱的冰层根本承受不住这冲击力,瞬间碎裂! 冰冷漆黑的河水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瞬间将他吞没!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消失在翻滚着碎冰的幽暗冰窟之中! “雪臣——!” 洛云烬目眦欲裂! 奴隶烙印的剧痛和强制力还在撕扯着她的神经,但看到那翻滚的冰窟,看到那瞬间消失的身影,一股比烙印更狂暴的怒火和恐惧在她体内轰然炸开! “啊——!” 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硬生生抗住了烙印的撕裂感! 没有丝毫犹豫,她如同猎食的猛兽,纵身从河岸跃下! 没有滑向对岸,而是直扑向那个吞噬了萧雪臣的冰窟! 身体砸在冰面上,剧痛传来,她却浑然不顾。 冰窟边缘的冰层还在不断碎裂、扩大。 漆黑刺骨的河水翻滚着,隐约可见萧雪臣苍白的手在水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随即被一个暗流卷向更深处! 不能死!他不能死! 洛云烬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扑到冰窟边缘,不顾一切地将双手狠狠插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扎透皮肉骨髓! 她疯狂地摸索着,试图抓住那抹下沉的白色。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刺骨的河水,和不断挤压过来的厚重浮冰! “上来!冰要塌了!” 岸上,似乎传来焦急的呼喊,夹杂在风声中听不真切。 但洛云烬充耳不闻。 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望和疯狂驱使着她。 她猛地抽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冰窟边缘那尚未碎裂的、厚达尺余的坚硬冰层! 砰!砰!砰! 血肉之躯撞击坚冰的闷响,在空旷的冰河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指骨碎裂般的剧痛和飞溅的冰屑! 鲜血迅速从她拳头的破口处涌出,染红了冰面,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一下!两下!三下! …… 她的右手三根手指早已皮开肉绽,指骨在反复的重击下不堪重负,剧烈的疼痛被刺骨的寒冷暂时麻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麻木和僵硬。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砸着! 她要扩大冰窟! 她要下去! 她要把他捞出来! 终于,“咔嚓”一声巨响! 一大块厚重的冰面被她硬生生砸裂! 冰窟瞬间扩大!借着这瞬间扩大的洞口,她看到了! 萧雪臣的身体被一个漩涡卷着,正浮向洞口附近! 洛云烬不顾一切地将冻僵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再次狠狠探入冰水! 这一次,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片冰冷的衣角!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紧,不顾那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传来的撕裂感,拼死将人往上一拽! 哗啦! 萧雪臣的身体被她从冰窟中硬生生拖了出来,摔在碎裂的冰面上。 他浑身湿透,脸色青紫,嘴唇乌黑,双目紧闭。 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已然冻僵昏迷。 洛云烬自己也耗尽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冰面上,大口喘息着。 白色的雾气从她口中窜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翻腾。 她的右手无力地垂着,三根手指呈现出毫无血色的蜡白,僵硬得如同冰雕…… 皮肉外翻,指骨扭曲变形,鲜血混着冰水滴滴答答落下,在冰面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红梅。 彻骨的寒意正从指尖迅速蔓延向手臂,带来剧痛。 就在这时! 几个穿着破旧皮袄、手持简易武器的身影,从河岸上方的雪坡后迅速滑下,围拢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者,他看着冰面上气息微弱的萧雪臣,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颤抖: “殿下!真的是您!老奴……老奴恭候多时……终于找到您了!苍天有眼啊!” 其他几人也纷纷跪下,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显然是为了躲避灭杀,在谷中苦苦寻觅皇子踪迹的萧雪臣旧部家臣。 然而,就在老者激动地伸手想要去搀扶萧雪臣时—— “别……碰我……” 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萧雪臣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琉璃灰色的眼眸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见到旧部的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掠过家臣们的脸,最终落在旁边跪着、微微颤抖的洛云烬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冻得蜡白的三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弱却决绝: “滚……我不是……你们的殿下……”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寒冷刺骨。 “卑贱之身……无力……护你们周全……走……快走……” 老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痛楚:“殿下!您……” “走!”萧雪臣猛地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带着血沫的咳嗽再次爆发,“让我……安静……死去……别再……为我……丧命……” 吼完这句,他仿佛彻底脱力,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家臣们僵在原地,看着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寻回的皇子,看着他身边那个浑身浴血、右手残废却将他从冰河拖出的女子,又听着他这如同剜心般的驱逐之语,悲愤、茫然、绝望交织在他们眼中。 洛云烬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扫过这些不知所措的家臣。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冰河。 她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用尽力气将昏迷的萧雪臣拖向自己身后,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挡在了他与那些旧部之间。 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腰间的奴隶烙印在移动中传来尖锐的刺痛,右手三根残指更是痛得让她眼前发黑。 但她依旧死死地挡在那里,像一尊在风雪中即将破碎的残破石像。 老者看着洛云烬护犊般的姿态,又看看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萧雪臣,最终,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重重地朝着萧雪臣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悲怆:“殿下……保重!”然后猛地起身,对着其他几个同样泪流满面的家臣低吼道:“走!别辜负殿下的苦心!” 几个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冰河之上,只剩下呼啸的寒风,不断落下的雪花,以及两个依偎在碎裂冰面上的身影。 洛云烬看着家臣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残废的右手和身后昏迷的萧雪臣,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彻底将她淹没。 远处,风雪深处,那凄厉的骨笛声似乎又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