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烬在尸堆中不知躲了多久,她的感官逐渐麻木,连身上的伤痛也似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变得遥不可及。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眼前的世界最终被一片深邃的漆黑温柔地包裹。
她缓缓闭上了双目,遁入梦境的温柔乡。
梦境中,一家人温馨地围绕着堂屋,笑语盈盈,品尝着精致的糕点,二哥总是狡猾的和大哥打闹。
幸福,沉醉。
然而,这一切美好,终究只是过往云烟……
“醒醒。”
一道清冷而不带温度的声音穿透梦境的迷雾,将洛云烬猛然拉回残酷的现实。
谢狰立于她身旁,玄狐大氅上斑驳的血迹在月色下更显妖异。
犹如一头浴血的赤狐,既狂野不羁,又带着凄美。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但起伏的胸膛悄然泄露了他的疲惫,他一定很累。
这又一战,他应是胜者。
“你没死啊。”洛云烬的话语简单直接。
不知为何,洛云烬心中竟觉得有些……庆幸?
……
暮色如凝血般漫过山脊时,马车碾入了赤水谷地界。
焦土在残阳下泛起诡异的铜锈色,仿佛大地被天神掷入熔炉又弃之荒野。
谢狰挥鞭惊起枯枝上的寒鸦,鸦羽飘落处,露出半截嵌在土中的青铜箭簇——箭尾缠着的褪色红绸,依稀能辨出“洛”字绣纹。
谷风裹挟着细碎的灰烬,在空中织成苍白的雾障。
那些未燃尽的梁木斜插在岩缝间,形似巨兽折断的獠牙,焦黑的树桩上爬满暗红斑纹,宛如凝固的血泪。
车轮碾过某处洼地时,突然溅起粘稠的浆液,竟是混着骨粉的泥沼,在暮光中泛出磷火般的幽绿。
“看够了吗?”谢狰突然勒紧缰绳。
这突如其来的变速,让洛云烬猝不及防,身形一晃,在马车狭窄的空间内翻滚了两圈。
所幸,她反应机敏,及时伸手,一把攥住了身旁摇曳的遮帘,这才免于被这股力量无情地抛向车外,狼狈不堪。
待到身形稍稳,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目光掠过帘隙,将周遭的景致细细打量了一番。
前方盘虬的老槐早已碳化,枝桠却诡异地扭成拱门状。
树洞中垂落着半幅残甲,甲片间缠着缕缕白发——十年前那场火攻,竟将逃兵与梁木熔铸成了一体。
树根处滋生的苦艾疯长及膝,每一片叶尖发红,好似缀着血露,随夜风洒在车辕上,烙出点点黑斑。
月光刺破雾霭时,谷中响起细碎的噼啪声。
那是雷击木在夜露中皲裂,裂纹中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像极了垂死之人凝固的泪。
岩壁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风穿过时发出呜咽的哨音,恍惚间竟似万千魂灵齐诵《往生咒》。
马车行至谷心,车速缓缓降下。
“到了。”
谢狰掀开车帘的瞬间,谷底腾起浓雾。
雾中隐约现出黑市角斗场的轮廓,瞭望塔尖挂着人骨风铃,每响一声,便有苦艾叶从穹顶飘落——那是十年前未烧尽的冤魂,在灰烬里长出的新芽。
月光浸着铁锈味。
谢狰将云烬拽下马车时,斗场深处的嘶吼正穿透地砖。
玄铁锁链擦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檐角嗜血的寒鸦。
洛云烬眯眼望去,斗场入口的青铜兽首衔着人骨风铃,每具骸骨腕间都系着褪色的红绳——那是北境将士祭奠同袍的习俗。
“进去前,先学规矩。”
谢狰的金错刀挑开她衣襟,刀尖在锁骨处游走,“在这里,眼泪比血廉价。”
云烬却突然抓住刀背,任由刃口割破掌心。
“谢老板教规矩的方式,倒是比暖香阁雅致。”
鲜血顺着刀纹滴落,竟在青砖上晕出朱雀展翅的轮廓。
谢狰假装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压抑住了心中的疑惑。
他猛然抽刀转身,大氅扫过斗场门前碎沙,荡起一片风尘。
“能不能活,看你本事了。”
踏入斗场内,喧嚣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洛云烬脚踝上的银铃擦过青石地面,在血色月光下拉出细长的影。
斗场中央,枯瘦如竹的男子正用发簪挑着耳垢,他的对手是个铁塔般的壮汉,左肩纹着的狼头随肌肉鼓动狰狞扭曲。
“小白脸!老子撕了你!”壮汉抡起流星锤砸向地面,石板应声龟裂。
枯瘦男子却如柳絮贴锤风闪过,指尖银光乍现——三根毒针没入壮汉膝窝。
看台爆出嘘声,赌徒将铜钱砸向枯瘦男:
“阴沟老鼠!”
“爷爷可是押了十两金!”
壮汉踉跄跪地,枯瘦男忽然扯开衣襟,露出遍布疤痕的胸膛:“哥哥们看好了!”
他媚笑着贴近壮汉耳际,手中发簪却狠刺入对方太阳穴。
血浆喷溅的瞬间,壮汉的流星锤脱手飞出,铁链竟诡异地缠住自己脖颈。
“绞龙戏珠!开盘!”庄家嘶吼点燃癫狂。
赌徒们踩着血泊涌向围栏,有个独眼老妇竟探身舔舐飞溅到铁网上的脑浆。
枯瘦男踩着抽搐的尸首,将发簪在鞋底擦拭:“诸位爷,奴家这手‘三步醉’可还入眼?”
血腥冲击的场面,看得洛云烬胃部翻腾,腕间铁链却传来谢狰的暗劲。
他附耳低语:“看出门道了?”
她强忍呕意,盯着枯瘦男左袖微鼓的轮廓——那毒针出手前,此人故意抖动右袖引敌注目。
壮汉锤风虽猛,下盘却随酒气浮动,第三步踏出时靴底已沾了对方撒的桐油。
“虚招诱敌,毒藏暗处。”
她指甲掐入掌心,记下铁链缠颈的弧度。
“杀招要落在赌徒最亢奋的刹那。”
谢狰慢慢靠近她,细语,青铜面具擦过她耳尖:
“错了,杀招在开盘那声锣响。”
咚咚咚!
穹顶铜锣恰在此刻轰鸣,枯瘦男突然暴起,发簪穿透某个喝倒彩赌徒的眼窝。
血雨纷飞中,洛云烬看清他齿间藏着的刀片——原来真正的杀器,是赌徒们癫狂时张大的嘴。
“现在,该你了。”谢狰冷言。
只觉后背心传来强有力的撞击,云烬被推进铁笼时,腕间朱雀纹已蔓延至心口。
看台上扔下的铜钱砸在肩头,混着赌徒的咒骂:“这细胳膊细腿的,我看撑不过三回合!”
洛云烬无视台上的粗言秽语,眼神紧紧聚焦在对面铁栅,隐约看到一具高大又健硕的女子身形。
吱呀呀呀呀——
对面铁栅升起,走出个缺了右耳的女斗士。
她手握双刃,刀柄缠着褪色的平安符——正是洛家军出征前特有的样式。
“小娘子真是细皮嫩肉。”女斗士的调笑在看清云烬面容时戛然而止,“小……小姐?”
云烬胃部猛地绞痛,脑内一片眩晕。
她眯起眼,花了半分才认出女斗士的身份——这是父亲麾下斥候营的柳三娘,去年还教过她追踪术。
“柳三……三娘?”
虎符在体内灼烧,金线顺着经络刺入双目,她突然看清柳三娘颈后的奴印——与哑婆脸上的北狄纹如出一辙。
“杀了我。”柳三娘突然压低刀刃,“别让我死在那帮畜生手里。”
话音刚落,柳三娘袭来猛烈的攻势。
刀光剑影,汗水混杂着血腥气,夹杂着场下的呼喊,洛云烬只觉得头晕目眩。
肩部传来刺骨的疼痛。
双刃刺入肩胛的瞬间,云烬想起及笄那年春猎。
柳三娘手把手教她布陷阱,说狡兔需留三窟。
狡兔需留三窟……
思索间,柳三娘猛然发力,朝着洛云烬命门偏左砍去。
洛云烬旋身错开致命一击,银铃轻晃——
这是谢狰恶意扣在她脚踝的饰物,说是千金需有银铃配。
此时铃轻却与柳三娘刀柄的平安符共振出清鸣。
看台突然爆出怒吼:“作假!这娘们在放水!”
??——
???——
谢狰的骨笛声破空而至。
柳三娘浑身剧震,眼中清明尽褪,刀刃疯砍向云烬命门。
云烬踉跄闪避间,瞥见谢狰指间翻飞的骨片——正是操控斗士神志的机关。
仅有一瞬,柳三娘的动作迟缓了一霎。
“三窟……”她喃喃着撞向铁笼。
绝境之间,将后腰暗藏的银簪弹射而出,精准刺入柳三娘后颈奴印。
鲜血喷涌的刹那,虿盆穹顶的青铜镜突然映出诡异光斑,恍如父亲沙盘上的星斗阵。
几乎是瞬时,柳三娘眼白上翻,应声倒地。
而云烬腕间的朱雀纹已攀上咽喉。
只觉一阵风吹来,谢狰灵巧又扎实的落在洛云烬身后。
他金错刀架在她颈侧:“谁教你破奴印的法子?”
“谢老板的骨笛……”洛云烬咳出血沫,未作答,金丝在月光下流转,“奏的是《破阵乐》变调,可惜第七节漏了半拍。”
谢狰猛然掐住她下巴,青铜面具几乎贴上她鼻尖:“你怎知……”
斗场却突然地动山摇。
台下,那些面目可憎的赌徒们突然间喧嚣四起,乱作一团——
“假赛!这绝对是场假赛!”
“谢老板,你竟敢纵容假赛!”
就在这混乱之际,云烬眸光一闪,瞅准时机,以头为锤,狠狠撞向谢狰心口旧疤。
谢狰踉跄后退间,她已扯断银铃掷向看台——火盆炸裂的瞬间,斗兽场一瞬陷入漆黑。
而后火势大起,鸡飞狗跳。
“往生河第三块砖!”柳三娘咽气前的嘶吼在耳边回响。
云烬摸黑到入口时,谢狰的血正滴在她后颈,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倒是和你那混账父亲一般,喜用火攻。”
只觉后颈处传来疼痛感,洛云烬被谢狰整个提起。
“记住,你的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