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官道上散落的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有节奏的声响,与洛云烬腹内悄然蔓延的痛楚相呼应。
那枚沉重的虎符,压在她紧贴衣襟的胃袋边缘,以其棱角无情地切割着,从内而外的,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细微却锥心的血痕。
此刻,洛云烬仿佛置身事外,对那由里及表侵袭的痛楚浑然不觉,她的思绪早已飘远,反复咀嚼着在那阴暗潮湿的胭脂狱中,谢狰冷冽如冰的话语——
现在,该你替洛家还债了。
回溯往昔,十年前的那个决定命运的时刻依旧历历在目。
父亲奉旨出征,率部深入赤水谷,围剿那伙狡猾多变的北狄驻军。
赤水谷地形错综复杂,宛如迷宫,迫使父亲采取了最为决绝的一策——放火焚谷,最终成功驱赶了北狄驻军,换来了战场上的辉煌胜利。
归途之中,皇恩浩荡,赏赐连连,洛家上下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然而,世事无常,今日的阴霾似乎早已在那胜利的曙光中悄然埋下伏笔。
她蜷在车厢角落,脖颈铁链随着颠簸叮当作响,谢狰漆色大氅上的苦艾香混着血腥气。
这味道,闻起来像把钝刀在脏腑间搅动。
车窗外掠过焦黑的枯树,枝桠扭曲如挣扎的臂骨——
这是赤水谷外围特有的雷击木,父亲曾说此木可镇邪祟。
“呕血记得扭头。”谢狰的青铜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弄脏我的狐裘,就拿你的骨头抵债。”
说完,谢狰递过一个棕色皮囊。
皮囊里是混着药粉的马奶酒,辛辣呛得云烬眼角沁泪。
她强咽下翻涌的血气,喉间腥甜被硬生生压回胃里。
腹腔火热,舒服多了……
但她没察觉到的是,虎符的鎏金在胃酸腐蚀下析出金线,顺着经络游走,在洛云烬的腕间浮现若隐若现的朱雀纹。
马车猛然一顿,戛然而止!
就在一瞬,谢狰手中寒光凛冽的金错刀已悄无声息地贴上了车夫的后心,声音冷冽如寒风穿林:
“绕道三十里,你当我是雏儿?”
车夫抖如筛糠:“官道上……有金鳞卫严加盘查啊……”
“哼,赤水谷里的那些孤魂野鬼,可比活着的卫兵好打交道多了。”
谢狰的话语中带着嗜血的狠厉。
话音未落,冷光一闪,他手腕轻抖——
金错刀已精准无比地削去了车夫半片耳朵,鲜血四溅。
“再耍花样,就把你种成雷击木。”
“是……是!”
马夫害怕得结巴,颤抖的捂着不断渗血的耳朵。
一旁,洛云烬抱膝而坐,嘴角勾起不屑的冷笑。
这个男人,即便是威胁人时,也带着一股子不容小觑的疯劲儿,像极了她幼时收养的那只瘸腿雪松——
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
……
赤水谷的夜晚,寒风凛冽,携带着细碎的沙粒,如同锋利的刀刃,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道无形的伤痕。
不知马车行进了多久,直到谢狰粗暴地将云烬从摇晃的马车中拽出。
随后,冰冷的玄铁锁链被狠狠地扣在了谷口那座斑驳的石碑之上。
石碑之上,“忠魂长守”四个大字已被岁月的烈火吞噬了半边,只剩下残缺不全的痕迹,而在这之下,北狄狼的图腾若隐若现。
“闻出来了吗?”谢狰抓把焦土按在她鼻尖,“这是你父亲火烧连营的杰作。”
一股混合着苦艾与腐肉的刺鼻气息猛地钻入云烬的鼻腔,那熟悉而又令人作呕的味道瞬间将她拉回了遥远的记忆。
她恍惚间记起了母亲曾轻声细语的话语——
赤水谷中的苦艾,只会在焚尸之处肆意疯长,仿佛是对逝者无尽的哀悼与诅咒。
愤怒与屈辱在云烬心中翻涌,她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了谢狰那如铁钳般的虎口。
谢狰吃痛之下,手劲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一瞬。
云烬趁机奋力挣脱了他的束缚——
啪嗒——
咚!
却被铁链拽得踉跄倒地,狠狠的撞在石碑上。
吃痛的瞬间,一缕不易察觉的机械轻吟悄然响起——
咻咻咻!
谢狰身形一旋,宽大的狐裘如披风般翻飞,瞬间将云烬紧紧包裹,而三支泛着冷光的淬毒弩箭,精准无误地钉入了他舍弃的外衣之上。
他动作未停,反手一扬,金错刀划破空气。
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骨骼断裂之音,林间回响着追命的前奏。
敌人如影随形,一波接一波,无休无止。
“第七波了。”
谢狰撕扯着被鲜血染红的里衣,用以包扎新添的伤口,裸露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旧疤如同烙印,勾勒出复杂的地形图。
“你那好二哥,倒是盯得挺紧。”
云烬盯着他疤痕向下望去。
这图案她太熟悉——像是父亲沙盘上的赤水谷布防图。
谢狰突然掐住她下巴:“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泡酒。”
就这般恶战了十个来回,随着最后一个追兵黯然跪下,宣告了这场恶斗的终结。
……
谢狰在林中一处僻静处起营休整。
然而,跟随他左右的野夫们,却已在先前的拼杀中全部捐躯,如今只余他孤身一人,以及——
一个束手就擒、动弹不得的俘虏——
曾经的镇北大将军洛擎川之女,洛云烬。
篝火噼啪炸开火星时,云烬腕间朱雀纹已蔓延至锁骨。
她这才发现奇异纹路的蔓延,背对谢狰蜷成团,假装昏睡,实则用指甲在掌心刻血符——
这是洛家军控制心脉之法。
她在尽力阻挡虎符的气息外泄。
“装睡的本事比你爹差远了。”谢狰抛来烤热的石块,“当年他带兵在此驻扎,帐中鼾声能惊走夜鸮。”
石块不偏不倚的滚落在腹部,贴着胃部,缓解了虎符灼烧之痛。
云烬攥紧袖口:“你怎知……”
“我趴在尸堆里听了三天。”谢狰打断了她,没停下擦拭金错刀上血浆的动作,“他给儿子讲军书时,十岁的我正啃着焦尸手指充饥。”
脑海中浮现以人为食的画面,洛云烬忽觉胃部猛地抽搐。
她又想起父亲笑谈战绩时,说自己总将吃剩的炙肉赏给亲兵,想起大哥总说偷偷把肉脯塞给俘虏孩子的事情。
此刻的她心情复杂,有些同情眼前的男人,却也无法完全相信他所言。
火光映在谢狰面具上,将他眼底的恨意淬成寒芒:“知道为什么留你活口?”
“为什……”洛云烬刚开口,话未说完便被一阵诡异的声响打断。
嗷呜——
嗷呜嗷呜!
暗处突然传来狼嚎。
似乎有一群饥饿的野狼循着血气靠了过来。
谢狰猛地拽过铁链将云烬护在身后,她后腰撞上石堆,虎符在胃里翻腾欲呕。
五匹独眼灰狼逼近,獠牙挂着碎肉——
火攻烧死了大量生灵,多年来未得恢复,这些被饥饿逼疯的畜生,专食活人脏腑。
“躲好。”谢狰甩出锁链缠住头狼咽喉,“死了可没人替你收尸。”
尽管方才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兵之战,谢狰的战斗力却未有丝毫减退,反倒在狼群之中游刃有余,身手矫健。
他刀光一闪,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一旁的洛云烬被眼前人深厚的功底折服,竟看得有些痴迷。
“一匹、两匹、三匹、四匹……咦,还有一匹呢?难道已经……”
洛云烬在心中默默盘算着,目光在四周扫视,却未曾发现那第五匹野狼的踪迹。
不对!
突然,一股森寒之气袭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猛地抬头,只见幽暗的深处,一抹凌冽的寒光正飞速逼近。
“原来这就是它们狩猎的优势。”
洛云烬恍然大悟。
她撑起身躯,用尽力气掷出碎石。
“小心了!”
……
最后一只狼倒地时,谢狰正用狼血在碎石上画符。
他的金错刀插在头狼颅骨上,刀柄缀着的骨铃随风呜咽——
那是用阵亡将士指骨制的,刻着“赤水谷丁未年冬”。
“身手不错。”他扯下狼皮裹住云烬渗血的腕骨,“可惜心软,第三发该射咽喉。”
“比不上谢老板剔骨剥皮的手段。”
她讥讽着后退,脚跟却碰到硬物。
半截焦黑的孩童臂骨从土中露出,腕骨上乌青的银镯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字样。
洛云烬看晃了神。
谢狰的眼神则紧紧锁定在眼前那森然露出的白骨之上,那骨头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是地狱之门悄然开启的一瞥。
突然间,他脸上的肌肉扭曲,一股强烈的愤怒如火山般爆发,手中的金错刀闪耀着不祥的光芒,猛然劈向一旁堆积如山的碎石。
伴随着轰鸣之声,石块四溅,尘土飞扬。
“收起你那恶心的慈悲!”
只觉一股强大的刀气如飓风般袭来,洛云烬踉跄跪地,一口鲜血夹杂着金色的丝线从她嘴角溢出。
谢狰则一把掐住洛云烬纤细的脖颈,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眼底翻涌着癫狂与痛苦。
“你们洛家人,连血都是脏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怒火。
踢踢踏踏——
踢踏踢踏——
远处传来马蹄声。
“又来了。”他猛地将云烬塞进野狼尸坑:“想活命就装死。”
洛云烬跌落在尸堆之中。
腐臭淹没感官,但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透过眼前的一片模糊,看到了谢狰孤身一人,决然地迎向了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漆黑色玄狐大氅就算沾染上血也看不出来,舞动的下摆在夜风中绽成招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