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洛明瑾摩挲着手中菩提念珠,指尖沾到莲座缝隙里干涸的血迹,那是属于数月前在此处被勒死的知客僧,曾撞破他与司礼监掌印曹焱的密会。
月光被洒在鎏金佛像悲悯的眉眼间,洛明瑾闭目念经,似乎在为往生之魂超度。
吱呀——
门被肆意推开。
“二公子好雅兴。”
尖细的嗓音裹着龙涎香从暗道飘来,曹焱蟒袍上的纹路在烛火中忽明忽暗,“连超度亡魂的往生咒,都敢写在人皮上。”
洛明瑾瞥向供桌上摊开的经书,泛黄的纸张边缘还黏着少女背部的刺青。
那是他上月从教坊司挑的雏妓,琵琶骨上纹着北狄王室图腾。
“曹公说笑了,”他碾碎一粒舍利子香丸,“不过是借佛骨镇邪气。”
曹焱神色一敛,轻挥指尖,他的翡翠佛珠突然缠住洛明瑾手腕,珠子内侧刻着的符经硌进皮肉。
这是他从南疆蛊医那儿学来的“戏法”。
“二公子可知,洒家最恨被人当猴耍?”
他拿起象征军权的半枚虎符,符身暗淡,光泽全无。
他的指尖弹在虎符缺口处,发出编钟般的清鸣。
洛明瑾腕骨发出细微的裂响,面上却笑得温润:“曹公可听过‘朱雀泣血’的典故?”
语毕,他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半枚虎符纹路上。
符身腾起青烟,渗出猩红粘稠的液体。
“三十万边军认的从来不是铁疙瘩,而是洛家嫡脉的心头血。”洛明瑾解释道。
见状,曹焱忽然将佛珠缠上洛明瑾脖颈:
“洒家就爱和二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只不过……”
曹焱转身扯开洛明瑾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伤痕:
“当年你从火场爬出来时,怎么没把这‘忠’字烙深些?”
洛明瑾神色淡然,握住佛珠轻笑:
“曹公可知,为何洛家祠堂的列祖牌位都用雷击木所制?”
“因为被天火烧过的东西,才镇得住恶鬼反噬。”
“呵呵,洛二公子果然,能言善语。”
曹焱松开了洛明瑾。
他细细抚摸着新得的赤金扳指——
那是用人头面熔铸的,内侧还刻着“长命百岁”的祝词。
洛明瑾则整理衣衫,收起经文,经文下压着的是谢狰的黑市交易名录。
“最后提醒二公子,哦不对,是洛老爷,”曹焱的影子被火光拉长,投射在壁画的地狱变相上,“你从北狄人手里收的十箱金砂,洒家已换成赈灾粮送往沧州。”
曹焱笑着,突然用指甲轻轻划破洛明瑾的耳垂。
“毕竟洛家二郎‘散尽家财救苍生’的美谈,可比通敌叛国好听多了。”
洛明瑾拭去耳际血珠,顺手将母亲绣的平安符扔进火盆。
“那就……多谢曹公了。”
……
意识模糊间,只闻马蹄奔袭,一路颠簸。
洛云烬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她已被运送到了京城最大的风月场内。
她被扔进暖香阁时,正逢上元夜最喧闹的时辰。
厅堂鎏金雀笼里悬着的舞姬赤足魅舞,激起一片狎昵的喝彩,传入洛云烬被关押的厢房中。
老鸨捏着洛云烬下巴逼向铜镜,镜中映出张苍白如鬼的脸。
“今夜贵客点名要将军府千金侍酒。”老鸨抚过她颈侧淤青,将浸过软筋散的罗裙往她身上套,“给我老实点儿。”
说罢,老鸨环抱着胸口,一脸鄙夷的站在一旁。
洛云烬只觉被老鸨身上独特的异味熏得难受,那味道充满了劣质胭脂和油腻的汗臭。
她不语,只是目光牢牢锁定在镜台一隅,那把泛着冷光的银剪上。
此刻她乖顺地垂下头,任由龟公往她脚踝系金铃。
然而,就在这龟公弯腰贴近的瞬间,她犹如猎豹捕食,猛然间爆发,手臂一挥,银剪化作一道模糊的白光,精准无误地嵌入对方咽喉。
“啊——!”
龟公的眼神瞬间黯淡,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涌而出的鲜血,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地。
而洛云烬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转手间,一片锋利的瓷片已悄然贴上了老鸨颤抖的颈项,她的声音冷冽如冰:
“钥匙,交出来。”
滴咚咚——
咚咚——
咚咚咚——
恰在此时,暖阁外突然响起琵琶变调,预告着不祥。
这是警示——金鳞卫例行巡查的时辰到了。
老鸨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猛地发力,从洛云烬的钳制中挣脱,尖叫声刺破暖香阁的旖旎:
“快把这疯女人关进水牢!”
几乎是瞬时,金鳞卫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迅速将洛云烬缉拿住。
……
水牢建在暖香阁地底,与脂粉香形成诡谲对比。
铁链悬着七个女子,俱是遍体鳞伤却眼神清亮。
洛云烬被按进冰水时,瞥见墙角蜷缩的绿衣少女——
那是父亲旧部参将之女,去年秋猎还赠过她兔绒手筒,如今竟也如她一般被卖进这风月场中。
看来洛家女眷,被卖进来的,不少。
“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洛云烬暗暗咒骂着。
“小姐,装病吧。”绿衣女趁守卫打盹,将藏了数日的毒蕈塞进她掌心,“吞下去会呕血,他们怕染病……”
洛云烬摇头,吐出齿间咬着的铁片,刮在石壁上磨出火星。
“我有自己的法子。”
这是方才从那个倒霉的龟公身上顺来的暗器,今夜她要送给老鸨当“谢礼”。
果然,子时刚过,醉醺醺的狱卒就来开锁提人了。
洛云烬假意瘫软,待对方凑近时猛地将磨利的铁片扎入其眼窝。
“啊——!”
狱卒同先前的龟公一般,一命呜呼。
但可惜的是,闻讯赶来的老鸨终于失了耐心——
“把这贱人送进胭脂狱!”她扯碎云烬的衣袖,露出尚未愈合的烙伤,“真是欠好生调教。”
所谓胭脂狱,实为暖香阁地底更深处的刑房,凡是不愿接客的姑娘们,都要关在这胭脂狱中,经受非人折磨,损其心智,痴傻后便能正常接客了。
胭脂狱的四壁挂满带倒刺的银钩,专挑人最细嫩的皮肉下手。
狱卒是个哑婆,左脸纹着北狄奴隶印,每日寅时用浸盐水的牛筋绳将云烬吊起,逼她观摩其他女子受刑。
哑婆虽依然会在老鸨的监管下对洛云烬用刑,但更多的是让她观摩,也许是想让洛云烬精神紧绷,最后意识崩溃。
受刑的第七日,哑婆捧来个雕花漆盒。
盒内安放的,乃是洛云烬及笄之年时所佩戴的珍珠冠,昔日璀璨夺目,如今却布满了倒立的银针,闪烁着寒光。
“洛大小姐,这是二公子送来的。”哑婆在沙盘上绘制地图,一旁的狱卒应声,“他说,好妹妹若是戴够三个时辰,赏你娘全尸。”
听到这个讽刺的称呼,洛云烬却突然笑了。
可是,洛云烬怎会忘却,这顶珍珠冠曾是兄长洛明瑾亲手设计,彼时她还笑审美俗艳,不谙世事之美。
而今,银针穿透头皮,带来锥心之痛却也点燃她心中焰火——
她突然撞翻炭盆,火星点燃哑婆的裙摆。
四周乱作一团,哑婆腾身狂跳,一旁的狱卒更是手忙脚乱的想帮忙灭火。
趁着混乱,洛云烬手指灵巧,用力一掰,那看似普通的漆盒夹层竟应声而裂,内里赫然藏着半枚沾染血迹的虎符——与那夜父亲书房烧毁的一模一样。
许是父亲油尽灯枯,不想将虎符落入奸人之手,无奈之下,只能采取极端手段,将虎符暴力拆解,欲以熔炉之火,使其化为乌有,此乃万般无奈之下的下策。
而母亲,尽管性情温婉如水,却亦藏着不凡智计。
她洞悉世事,悄然间,将那遗落世间的半枚虎符,巧妙藏匿于看似平凡的盒中。
“我果然没想错,二哥你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自己的血亲啊。”洛云烬在心中自语。
哑婆难听的尖叫引来更多狱卒时,洛云烬已将虎符吞入腹中,无人知晓。
但,等着她的,将是更可怖的酷刑——
鞭子抽断她两根肋骨,盐水泼醒又昏死三次,直到老鸨亲自提着灯来验伤。
“真是块硬骨头,只可惜……”
话未听完,洛云烬又晕了过去。
……
寅时的更鼓混着鸮啼传来时,云烬腕间的牛筋绳已勒入血肉。
胭脂狱的地牢建在冰窖之上,寒气顺着铁栅爬进来,却在触及那盏琉璃灯时倏然退散——洛明瑾特意命人将残灯悬在刑架上,说是不想让她死得太快,慈悲的给她留个念想。
“何必倔强?”老鸨的金质翡翠甲片刮过她结痂的伤口,语气满是虚假的柔和,“进了这温柔乡,便是公主,也得学会撅着屁股讨赏。”
洛云烬眼色空洞的盯着对方发髻间,沉默不语。
点翠凤钗,那是母亲前些年捐给慈幼局的物件。
看来……**的渗透,比她预想的更深……更久……
“你若是不从……咱们有得是法子让你从!”老鸨话锋一转,神色凶狠的看向哑婆,示意她动手。
当烧红的铁箸逼近眼球时,洛云烬忽然想起及笄礼那日,二哥送来的异域金笼的模样,与这刑具倒是有几分相似。
畜生尚且不肯折翼,何况……
二哥倒是连畜生都不如。
想到这,云烬疯了般笑了起来。
似是被眼前女子痴傻癫狂的模样吓了一跳,哑婆的手间动作顿了顿。
“且慢!”
伴着响亮的叫喊,漆黑色的大氅挟着雨水卷入刑房,金错刀劈开铁链的声音清脆如碎玉。
洛云烬只觉双腕传来云朵般的轻松感。
“这姑娘,我赎了!”
闯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硕壮的男人,男人青铜面具下的疤痕泛着暗红,他指尖抚过她肩头未愈的箭伤,触感粗糙,又有些棉痒。
“这般好材料,合该死在虿盆里。”
男人将洛云烬比作“材料”。
“谢老板要赎这疯妇?”老鸨的翡翠护甲几乎掐进掌心,“这人可是洛府千金,况且还是朝廷送来的,你赎得起?”
话音未落,覆盖了几声急促的脚步。
身后跟进来的黑衣侍从端着箱子,将箱子随意往地上一丢,只见金光闪闪——
整整一箱珠宝七零八落的散落在地上,砸在地上的脆响,盖过了云烬喉间的血沫声。
“不够?”谢老板回过头。
“够了……嘿嘿,够了,到时候要是问起,我就说这娘们挨不过,死了便是。”
“识趣……”
谢老板说完,转身刹那,洛云烬忽然暴起。
她以头为锤撞向对方后心,却被他反手掐住咽喉按在刑架。
狱灯晃动的光影里,她看见男人锁骨处蔓延的烧伤。
“你是谁?”
“令尊火烧赤水谷时,”他轻轻抚上洛云烬纤瘦的脖颈,“烧死了我九十七个弟兄。”
玄铁锁链缠上她脖颈的瞬间,洛云烬嗅到他袖间苦艾味——那是赤水谷焦土中唯一能活的毒草,“现在,该你替洛家还债了。”
“你是……谢狰?”
谢狰却突然松手,任由洛云烬跌坐在血泊里,脖颈的铁链显得她像牲畜一般,他的语气少有温柔:
“好好活着,姓洛的。”
该……好好……活着吗……?
“毕竟,看着仇人在眼前咽气,可比自我了断痛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