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景和年间,王朝暗涌丛生。
北境十八部狼烟未歇,南疆九峒又起巫蛊之祸,朝中九千岁把持的司礼监已凌驾六部之上。
在这武勋世族凋零的时节,镇北大将军洛擎川府邸的演武场却终日喧嚣——年幼的洛云烬正踮脚伏在檀木案前,枪架上造型各异的枪映着窗外的飞雪,在她眉间投下一道淬火的影。
洛家两个儿子五岁开蒙习武,作为老三的洛云烬却是个异数——
三岁辨得清边关七十二部图腾,五岁能拆解西域锁子甲,及至豆蔻之年,已创出专克男子刚猛路数的“流云拂柳枪”。
她生得一副欺霜赛雪的皮相,眉间却凝着寒铁冷光,鸦青长发束成男子式样的高马尾,发梢总沾着演武场的尘沙,身上却也弥漫着书房的清香。
她擅使七尺二寸的裂云枪,却能将其化作绕指柔,枪缨扫过地时不惊落一片枯叶;贴身鱼肠剑的剑鞘嵌着螺钿海棠,出鞘时寒光却比男子重剑更迫喉。
洛擎川时常凝视着女儿洛云烬在演武场上的身姿,眼神中不□□露出一丝恍惚与感慨。
“若为男儿,当掌虎符。”
这话并无半点偏颇。
洛云烬虽是女子,却天赋异禀,自幼喜文善武,深得家人宠爱。
及笄之年,父亲洛擎川特地为爱女改制了一副软甲,其上以玄铁鳞片精心缀成流云图案,灵动而威严。
尤为特别的是,软甲护心之处绣着一朵白芍药,那是出自母亲之手的针线活儿——这花她最不爱,嫌脂粉气太重,直到后来的那日才懂,柔瓣裹铁骨方能藏住锋芒。
大哥洛明璋与二哥洛明瑾亦是毫不吝惜,各自赠予了洛云烬诸多文武奇珍,每一件都蕴含着他们对这个妹妹深深的期许与疼爱。
就这样,洛云烬在幸福中长大。
……
十八岁那年的某天,辰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声,将军府西跨院的海棠还沾着露水。
洛云烬跪坐在青玉案前,羊毫笔尖悬在抄写了一半的《战论》上方,墨汁将滴未滴。
她歪着脑袋,英气又暇白的面容浮上的,是世家女子独有的天真与纯洁。
父亲常说洛家儿女需文武双修,可她总觉那些之乎者也的句子,不如枪尖挑落梨花的弧光来得痛快。
“小姐!”贴身丫鬟跌跌撞撞扑进来,罗袜上沾着泥浆,是细雨打湿了地面沾上的,“前院……前院来了好多金鳞卫!”
云烬腕间一抖,墨迹污了“忠义”二字。
三日前,兵部送来密函时,父亲曾在书房长叹整夜。
大哥说圣上要收虎符,二哥摔了茶盏骂阉党弄权,只有母亲默默将精制的袖里箭进她荷包。
“取我剑来。”
洛云烬扯断腰间的衿条,嵌在布上的玉石噼里啪啦砸在地上,作出一副赴战准备。
而丫鬟却死死抱住她小腿:“老爷吩咐,让您从密道去洛家祠堂……”
院墙外骤然响起破空声。
云烬反手将丫鬟推进碧纱橱,自己则贴着楹柱滚向兵器架。
视线流转到一旁,鎏金灯架上攀着的孔雀蓝玻璃上——
那是父亲平定南疆那年,用三百匹战马从大食商人手里换来的。
随着几声清脆的声响,几只稀疏的箭折了进来,恰巧射到了那盏琉璃上。
就在灯芯爆出噼啪声响的瞬间,前院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小姐快走!”乳娘崔嬷嬷不顾混乱撞开房门,发髻上插着的银簪只剩半截。
在崔嬷嬷的推搡下,洛云烬只得从兵器架上取出那把小刃别在腰间。
崔嬷嬷将云烬推进紫檀拔步床暗格,浑浊的眼里映出窗外冲天火光:
“陈河那畜生反了,二公子他……”
琉璃灯从晃动的博古架上坠落,在青砖地上绽出七彩的星。
洛云烬透过雕花缝隙,她看见父亲惯用的龙鳞铠被血污糊住护心镜。
天空下起细密的绵雨,院内似乎被一片猩红的血雾笼罩。
来不及悲伤……
穿云箭擦过她耳际——
咻——
咻咻——
乱箭中,崔嬷嬷被钉死在阁前,血珠溅在未完成的《战论》上——
那是数日前阖家围炉时,哥哥笑着说要给他添的副本。
……
乱军闯入时,洛云烬正蜷在拔步床暗格里。
这机关是开国太祖赏赐的,据说能防八牛弩直射,此刻却挡不住血腥气丝丝缕缕渗进来。
“给我找到她!莫留余党!”熟悉的声音响起。
洛云烬眯眼透过细微的孔隙瞧去,她终于看清领兵之人——陈河。
而他玄铁甲胄下的朱红里衣,正是母亲去年端午亲手缝制的,实在是唏嘘。
与此同时,几抹鲜红再次映入眼帘——
大哥最喜爱的银枪插在母亲精心护养的罗汉松盆栽根部,枪缨上挂着的平安符浸透了血。
“逆贼洛擎川私通北狄,罪证确凿!”
陈河的吼声带着诡异的颤音,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鹩哥。
“二公子大义灭亲,圣上特赐丹书铁券!”
咚咚咚……
咚咚——
咚!
伴着几声沉闷的声音,父亲的头盔滚到暗格前,护颈处有道新鲜的斩痕。
见此情景,云烬死死咬住袖口。
悲伤、恐惧,还有憎恨,复杂的情绪缠绕在心头。
很快,咸腥味在舌尖漫开。
昨日,父亲还握着她的手教枪法,说洛家后代宁可马革裹尸,也不能让蛮族踏过苍云关半步。
现如今……
二公子……大义灭亲……
不可能……
这不可能……
洛云烬强忍悲痛,在暗格内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暗格出口,光亮混杂着雨水,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她眯了眯眼,全然没注意周遭布防的刺客。
“找到了!”
突然!
一双布满刀茧的手擒住了她。
洛云烬应激式的按动袖中机关,弩箭疾射而出。
刺客捂着咽喉闷声倒下,洛云烬这才看清对方锁骨处纹绘的图案——那是洛家暗卫独有的标记。
听到响动,余下十余名刺客纷纷围了上来。
洛云烬拔出腰间小刃,灵巧而又熟练的穿刺进攻。
但匕首始终不敌长柄武器——
刀光剑影间,匕首被弹落到一旁。
绝境中,洛云烬灵巧后撤,只得使用袖箭防守,但袖箭距离越远,威力越小,只能暂时挡住敌人攻势。
雨势渐急,血水顺着青石板汇成赤溪。
洛明瑾踩着血色踱来时,云烬正将最后一支袖箭卡进机括。
他蟒纹皂靴碾过倒地之人的躯体,弯腰捡起洛云烬滚落的珍珠耳坠:
“母亲到死都护着你这玩意儿,一介女子,也配?”
“二哥……”洛云烬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为什么?”
洛明瑾忽然大笑,弯腰挑起她的下颚,玉冠上垂落的流苏扫过她鼻尖:
“我的好妹妹,你真当父亲是死于忠义?”
他指尖一弹,染血的耳坠叮当落在地上。
“北狄送来十箱金砂那日,咱们英明神武的大将军,可是亲手烧了密信呢。”
洛云烬瞳孔骤缩。
两个月前父亲突然闭门谢客,连大哥从边关带回的捷报都不曾庆贺。
原来那夜书房飘出的灰烬不是军报,而是……
“你以为圣上为何容得下洛家?”洛明瑾用靴尖踢开掉落的珍珠耳坠,“若不是我献上通敌书信,此刻挂在城门的就是咱们全家的头颅!”
噼——
啪——
惊雷劈裂老槐树——
洛云烬突然暴起!
她袖中弩箭直取洛明瑾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却被赶来的陈河用盾牌挡下。
“父亲总说,你虽为女子,却是洛家最锋利的刀。”洛明瑾绣着金螭纹的袍角拂过她眼前,“怎么如今确是这般模样了?”
洛明瑾斜眼看向一旁的陈河,点头默许。
陈河一沉盾牌,重重砸在洛云烬腿上。
膝弯的剧痛中,洛云烬恍惚看见母亲最爱的红山茶被马蹄踏碎,花瓣混着脑浆黏在影壁浮雕上。
“留着她。”洛明瑾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手,“我要让京城族府都看看,洛家嫡女在风月场里摇尾巴的模样。”
就在陈河用铁链缠上洛云烬脖颈时,她突然抓住他腕甲缝隙。
三年前这人在校场被大哥打折肋骨,是她偷偷送去金疮药。
真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此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却露出豺狗般的饥渴:
“小姐放心,属下定会好好关照您。”
……
负隅之斗,终归尘埃落定,洛云烬被牢牢束缚于命运的枷锁之中。
昏暗地牢内,摇曳的火把将墙上森然刑具的影子拉长,宛如暗夜中狰狞的鬼怪,张牙舞爪,伺机而动。
“父亲……母亲……大哥……”洛云烬的意识在朦胧与清醒间徘徊,呢喃之声细若游丝,却满载着对亲人的无尽思念,“大哥……《战论》几近抄毕……你……可好?”
倏地,一阵刺骨的寒意自脸颊蔓延,冰凉刺骨的触感,瞬间唤醒了她迷离的神智。
那是陈河无情地将冷水倾泻其上,每一滴都如同利刃,敲击着她脆弱的心房。
“小姐,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就安安心心去吧。”
陈河嬉笑着嘲讽,声音尖锐刺耳。
只觉手腕传来粗糙的触感,指尖被迫触碰上粘腻的印泥,那份决定命运的卖身契缓缓压下,洛云烬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这是梦吗?
不,不是!
她猛然咬牙,舌尖一痛,鲜血如怒放的红梅,不偏不倚溅落在面前之人的脸庞——陈河之上。
那一刻,她的声音穿透了周遭的阴霾,字字铿锵,犹如利剑出鞘:
“洛家冤魂,必啖汝肉。”
啪——
那人的巴掌重重落在洛云烬的脸颊。
“贱人!还想死?想都别想!”
陈河斥骂,而后以手刀将女子劈晕。
“咳咳咳……呸!”
洛云烬被呛得生疼,狠狠吐出一口鲜红,失去意识。